療養院

阿申登住在療養院的前六個星期裏,一直躺在**。除了早晚來給他查查病情的醫生、護理他的護士和送飯遞茶的侍女外,再也見不著半個人影。由於他身患肺結核,返回瑞士已經不可能了。在倫敦給他看病的一位專家把他送到了蘇格蘭北部的一家療養院。盼望已久的時刻終於來了,醫生告訴他,他能下床了。下午,一位護士幫他整理了衣著,在輪椅上給他墊上靠墊、裹上毛毯,把他推到了有很多人的陽台上,讓他也享受一下晴朗天空下的陽光。正值隆冬,療養院坐落在一座小山頂上,從這裏鳥瞰,雪後的鄉村銀裝素裹。病人們斜靠在輪椅上,零零落落地散在陽台各處,他們有的聊天,有的看書,不時發出陣陣咳嗽聲,這時你便會發現,他們驚恐地看著咳嗽時捂在嘴上的手帕。送阿申登來的護士轉過身來,麵向坐在旁邊的另一個男子,由於職業的要求,她的動作自然、活潑、輕盈、溫柔。

“給您介紹一下,這位是阿申登先生。”她說,然後對阿申登說:“他叫馬克廖。他和坎貝爾先生在這裏療養的時間最長。”

阿申登的另一邊坐著一個俊俏的姑娘。紅紅的卷發,一對藍得閃亮的眼睛;雖然沒有化妝塗脂粉,但紅潤的嘴唇、漂亮的雙頰還是襯托出她那白嫩細膩的皮膚。雖說病魔已侵入她羸弱的肌理,卻仍不失為一個美人兒。她身著皮大衣,又嚴實地裹著毯子。她的臉相當瘦削,以致她那本來不大的鼻子顯得格外突出。她友好地向阿申登看了一眼,但沒有講話。阿申登羞於在陌生人麵前啟齒,隻好等人家來給他介紹。

“第一次下床,是嗎?”馬克廖說。

“第一次。”

“住哪間病室?”

阿申登告訴了他。

“這間房子不大呀,這裏的每間病室我都熟悉。我在這療養院十七年了。我弄到了一間最好的病室。這是我理所應得的。坎貝爾先生看著眼饞,企圖占有它,真見鬼,我是不會讓他半點兒的,我有資格住這間房,我比他先住進來整整半個年頭。”

馬克廖身體頎長,皮包骨(連他的頭蓋骨甚至也能看清楚了),凹臉兒,高顴骨,憔悴的臉上綴著一個高高的鼻梁、兩隻貓頭鷹似的大眼睛。

“十七年可不短呀。”阿申登說。他實在想不出其他的話說。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逐漸喜歡上這裏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在頭一兩年裏,到了夏天我就外出避暑。而現在再也不了,療養院就是我的家。我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他們都結了婚,成家立業了,他們不用依靠我。一旦你在這裏待上幾年,追溯以往平凡的生活,會覺得這裏的生活並不單調。你的朋友們一意孤行,你與他們不大一樣。世界紛紛攘攘、忙忙碌碌,其實,一切皆是虛空,枉費心機,就是那麽回事。也就是說嘈雜、乏味。不,一個人最好不要進這地獄裏來。要待到我腳一蹬,進了棺材,才能離開這裏。”

那位倫敦的醫學專家告訴阿申登,隻要他合理安排時間,照管好自己,很快就會病愈。他好奇地望著馬克廖。

“你自己整天做些什麽呢?”他問。

“做什麽?害了肺結核病就是一輩子的事啦,我的老天爺。一早起,量一量體溫啦,稱一稱體重啦,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去吃早飯啦,然後看看報、散散步,休息片刻,又吃中飯。飯後,打打橋牌。接著第二次休息,再吃晚飯。再來一陣橋牌,便上床睡覺。這裏有一所相當大的圖書館。所有的新書這兒都有,不過實際上根本沒多少時間看書。我喜歡跟人家聊天。在這裏,你能遇到各種各樣的人。他們進的進,出的出。有時他們以為病好啦,草草出院,結果有許多人又返了回來。有時則是因為人死了,才‘出院’的。我已經看到不少人是這麽著出去的,可能在我走出這張地獄門之前還要看到更多哩!”

坐在阿申登另一邊的那個姑娘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我告訴你,除了馬克廖,再也沒有誰死到臨頭還這麽嬉皮笑臉的。”她說。

馬克廖咯咯地笑起來。

“對於死呀活呀的我可搞不清楚,不過我要不是對我自己也是這麽說的,我就不算人,我說,好在是糊弄別人而不是糊弄自己。”

他忽然想起阿申登還不認識這位漂亮的姑娘,連忙向他介紹道:“我想畢肖普小姐還不認識阿申登先生吧。哦,這位小姐是英國人,可是個好姑娘。”

“您來這裏多久了?”阿申登問。

“才兩年,這是我在這裏度過的最後一個冬天。倫諾克斯大夫說要不了幾個月我就會病愈。所以,再也沒有理由不讓我回家了。”

“傻姑娘,我就這樣叫你,”馬克廖說,“既來之,則安之,我衷心地勸告你。”

這時一個人拄著拐杖,從走廊那邊一搖一拐地慢慢走過來。

“哦,瞧,坦普爾頓少校來了。”畢肖普小姐嫣然一笑,說道。等坦普爾頓走近時,她打招呼說:“見到您還能起床很高興。”

“哦,沒什麽,隻是一點兒小感冒,今天全好了。”

還沒等他說幾句話,突然一陣咳嗽,咳嗽得他全身都拄在拐杖上。一陣劇烈的咳嗽後,他又笑眯眯地說起來:

“就是這該死的咳嗽不得脫身,也許是煙抽多了的緣故。倫諾克斯大夫說我應該戒煙,可我又戒不了。”

坦普爾頓身材修長,有一副唱戲者的麵容,灰黃色的臉,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長著一撮濃黑的牙刷式的胡子。身穿一件阿斯特拉罕羔皮領皮毛大衣,看上去儀表堂堂,有幾分惹眼。阿申登通過畢肖普小姐的介紹認識了他。坦普爾頓少校在說了幾句輕鬆、親切的客套話後,便邀請畢肖普小姐陪他一起出去走走。他被允許到療養院後麵的樹林裏散步,在那裏走上一小段距離,然後返回來。馬克廖望著他們姍姍而去。

“我想他們兩個是不是有點兒意思。”

“有人說過坦普爾頓患病以前就是個姑娘迷。”

“這陣子還看不出多少跡象呀!”阿申登說。

“你當然不行,隻有我才看得清楚,我見到過不少這樣離奇的故事,隻要我肯講,我能講個沒完沒了。”

“既然這樣,那麽您為何不講一講呢?”

馬克廖咧著嘴笑起來。“好吧,我就給你講一個。三四年前,這裏有一個品質十分惡劣的婦女。她丈夫每隔一周的周末來看她一次,他對她著了迷,常從倫敦坐飛機到這裏來;而倫諾克斯大夫十分肯定她跟這裏的某一個人一直有不正當的關係,但又查不出是誰。於是,一天夜裏,我們都睡了,他在她房門外的地上塗了一層薄薄的油漆,第二天逐個檢查每個人的鞋子。結果呢?那個鞋上沾了油漆的家夥被趕出了療養院。你知道的,倫諾克斯大夫是個講究名聲的人,他是不願意讓這個地方背上臭名聲的。”

“坦普爾頓在這裏多久了?”

“三四個月吧,絕大部分時間他都躺在**。他自認為這樣做最好。除非愛維·畢肖普小姐是個蠢蛋,才會愛上他。她的病完全有好的可能,我見過很多這種例子。你知道,我可以肯定地說,我隻要看一眼這個人,就能判斷出他的病是治得好還是治不好。要是治不好,我還能相當準確地估計出他還能挺多久。在這方麵,我幾乎沒有判斷錯過。我給坦普爾頓下結論,他頂多能活兩年左右。”

馬克廖瞅了阿申登一眼,阿申登知道他想的是什麽,雖然覺得他講的話有點兒故弄玄虛,但不禁對自己日益惡化的病情擔憂起來。馬克廖眼光一閃,明白阿申登在想什麽。

“你會好的。我沒有相當的把握,是不會這麽講的。我不願意因為在病人中無端推測人家的生死、宣揚對神的畏懼,而被倫諾克斯大夫踢出療養院。”

這時,阿申登的護士把他送回了病室休息。雖然他下床在外麵隻待了一個鍾頭,但感到很疲倦,午休時睡得很好。晚上,倫諾克斯大夫來給他檢查,看了看體溫表。

“情況還算好。”他說。

倫諾克斯大夫個子矮小,說話溫和,卻又尖刻。他既是一位好醫生,又是一位優秀的實幹家和一位熱心的釣魚愛好者。捕魚季節一到,他便把治療病人的事情交給助手,自己一心去釣魚。開始,病人們有些埋怨。但當他們吃到他弄來的小鮭魚,改善了一日三餐單調的夥食時,心裏又覺得樂滋滋的。他愛跟人聊天,於是便站在阿申登的床前聊開了。他用很重的蘇格蘭方言問他下午是否同其他病人聊天了。阿申登告訴大夫,護士介紹他認識了馬克廖。倫諾克斯大笑起來。

“他算是我們療養院的元老了。他對療養院和病人比我更了解。他是怎麽知道這些情況的我不得而知,但凡是發生在這療養院裏的事情,哪怕是人家的私生活,他都清楚。這樣的流言蜚語若問起那些老侍女來,連她們都一無所知。他給你講過坎貝爾的事嗎?”

“提到過。”

“他不喜歡坎貝爾,坎貝爾也很討厭他。有時想起這對冤家對頭又覺得滑稽可笑。他們在這裏住了十七年了。十七年來他們兩人一直吵吵嚷嚷,罵罵咧咧,視彼此為眼中釘。我不讓他們來我這裏互相說長論短。坎貝爾的房間正好在馬克廖的下麵,坎貝爾愛拉小提琴,這叫馬克廖煩得要命。馬克廖說他聽坎貝爾拉那種千篇一律的調子已經有十五年了。而坎貝爾呢,他說馬克廖是個音樂盲,對音樂不識一丁。馬克廖請我去勸說坎貝爾別拉小提琴了,但我不會這樣做的,因為隻要他不是在規定的休息時間內拉,其他時間他完全有權自由支配。我要馬克廖換個房間,他又執意不肯。他說坎貝爾拉小提琴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氣跑,他好鳩占鵲巢,因為他的房間是這棟病室中最好的一間,如果讓他如願以償,那才真是王八蛋哩。你看他們兩個都是中年人了,卻互相猜忌著過日子,你不覺得有點兒奇怪嗎?他們互不相讓,而又同桌就餐;一起打牌,而又沒有一次不是麵紅耳赤的。有時我隻好嚇唬他們,如果老是這樣不像話,我就要把他們都趕出療養院。這樣才能安靜幾天。他們在這兒待的時間長了,誰都不在乎。他們早已不適應外界的生活了。幾年前坎貝爾準備外出休兩個月的假,可是剛走一周,他就回來了,他說吃不了外麵的苦,街上那麽多行人都眾目睽睽地盯著他,令他膽戰心驚。”

當阿申登的健康狀況有所好轉、能同其他病人打打交道時,他發現自己竟被帶入了一個無奇不有的天地裏。一天上午,倫諾克斯大夫告訴他,從此他可以進食堂就餐了。這是一間寬敞、低矮、有著寬大窗口的房子,房子的窗戶常開著。晴天,溫暖的陽光筆直地照進餐廳裏。來這裏就餐的有各種各樣的人,年輕的、中年的和老年的,有像馬克廖和坎貝爾在療養院住了這麽多年,而且希望在此度過一生的,也有才住了幾個月的。他們往往是滿堂群聚,使得阿申登要花許多時間才能把這些人分門別類。有一個名叫阿特金小姐的老姑娘,年紀三十有餘,多年以來她每年冬天都要來這裏度冬;一到夏天,她就到親戚朋友那裏去住。她單身一人,無任何牽掛,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她喜歡這種生活。她長期住在這裏,這也使她在這群人中有了一點兒地位,成了圖書館裏的一名名譽管理員。她跟護士長處得親密無間。她見了你總要聊上幾句,不過接著使你感到納悶兒的是,你所說的一切又都傳到別人耳朵裏去了。這有利於倫諾克斯大夫了解他的病人是否相處得融洽、生活得快樂,了解他們是不是會做輕率、魯莽和違背他意旨的事。很少有什麽能逃脫阿特金小姐那雙銳利的眼睛,什麽事都打她那兒傳到護士長那裏,然後傳到倫諾克斯大夫那裏。由於她這麽多年來,每年都到這裏住上一段時間,像馬克廖和坎貝爾一樣,她也同一位年長的軍官在同一桌上吃飯。這位軍官是由於他的官銜而被安排在這張桌子上的。這張桌子與其他的並沒有什麽區別,也沒有放在什麽特別顯眼的位置,隻是因為那裏坐的都是些老病友而被視為一個令人羨慕的位子。好些年歲不小的婦女對此顯然不滿,因為阿特金小姐每年夏天要外出四五個月,卻被安排在那張桌上,而她們長年累月待在療養院,倒被安排坐在其他的桌子上。有個年紀較大的印度官員,除了馬克廖和坎貝爾外,就數他在療養院待得最久了。他曾管轄過一個大主教轄區。他如饑似渴地盼望著或是馬克廖或是坎貝爾快快死去,以便能讓他補坐到那一桌。

阿申登結識了坎貝爾。坎貝爾長挑身材,腦袋剃得幹淨,瘦得人家會暗暗地問他的四肢是怎樣連接在一起的。他坐在輪椅上,身子向前傾著,會使你不可思議地想起木偶戲裏的皮折子。他脾氣暴躁,愛發火。他問阿申登的第一件事便是:

“你喜歡音樂嗎?”

“喜歡。”

“這裏誰都不喜歡。我愛拉小提琴,你要是有興趣,隨時可到我房裏來,我拉幾首給你聽聽。”

“可別去,”在旁邊聽到這席話的馬克廖說,“那是受折磨啊。”

“你怎麽能如此無禮呀?”阿特金小姐叫了起來,“坎貝爾的小提琴拉得動聽極了。”

“這個鬼地方的人都是音樂盲,對音樂不識一丁。”坎貝爾說。

馬克廖譏嘲地笑了一聲走開了。阿特金小姐竭力使這場小小的口角平息下來。

“甭跟他計較。”

“啊,不會的。等著瞧吧。我要好好讓他嚐嚐我的厲害。”

坎貝爾回到房裏,選定一首曲子拉了一遍又一遍,整整拉了一個下午。馬克廖在房裏煩躁得砰砰砰地直踢樓板,而坎貝爾卻越拉越得意。馬克廖隻好請人去求情說他頭痛死了,能不能停一停。坎貝爾回答說他有權想拉就拉,馬克廖不願意,也得容忍一下。第二天,他們碰到一起,又大吵了一架。

阿申登被安排和漂亮的畢肖普小姐、坦普爾頓少校,還有一位叫亨利·切斯特的倫敦會計一桌吃飯。切斯特是個矮墩墩、寬肩膀、穿著很精幹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患了肺結核病。這對他是個出乎意外的打擊。他本來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三四十歲,已婚,有兩個孩子,家住在郊區,生活過得蠻不錯。每天上午,他都得進城逛逛,看看日報;晚上才回到家裏,吃完晚飯又看看晚報。除了他的工作、他的家庭,他對其他一切都不感興趣。他熱愛自己的工作,賺了大錢,過著舒適、安逸的生活,每年還存下一筆數目可觀的錢。每到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他就打打高爾夫球。每年八月,他要外出度三個星期的假,到東海岸舊地重遊。他盤算著等孩子們長大成人、成家立業後,自己退休交班,讓兒子接管他的事業,自己和妻子到鄉下去過日子,在那裏度過他們的晚年,直到死神悄悄地把他們帶走。有了這種生活,他自然心安理得,不再追求什麽世外桃源,這是千千萬萬像他這樣的人心滿意足去過的生活。他就是這種平民百姓。然而不幸的遭遇偏偏發生在了他身上。他是因打高爾夫球患上感冒的,後來又影響到肺部,咳嗽老是不得斷根。他的身體本來棒棒的,從來不與醫生打什麽交道,可是後來,他還是在他老婆的規勸下不得不同意就醫了。結果診斷出他的兩肺都患有結核病,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是刻不容緩進療養院去治療。這使他大為震驚,猶如晴天一聲霹靂。醫生說他在一兩年內還有重返工作崗位的可能。可是,兩年過去了,倫諾克斯大夫又改口說至少在一年內不要考慮這件事。大夫把他痰中的結核杆菌和X光片中活動的病菌在肺中形成的斑點指給他看,他幾乎嚇得喪魂失魄。在他看來,這是命運安排給他的一場既殘酷無情又不公平的惡作劇。他從未有過**的生活,從未貪戀沉迷於酒色。要是紙醉金迷過,招來了病,他無話可說。可是這些他都未沾過邊。這是天大的不公平呀!他心灰意懶,也沒心思看書,日夜憂愁著他的健康狀況,這已成了他不可抑製的精神負擔。他整天提心吊膽地關注著身體的變化情況。醫生隻好拿走他的溫度計,要不,他會每天測試自己的溫度達十次之多。他老是擔心醫生會對他的病情漠不關心,生怕醫生不參考他自己提供的體溫測量記錄。當醫生把他所提供的情況置之度外時,他惱羞成怒,逢人就發牢騷。但由於他生性樂觀,一旦忘了這一切時,他便笑逐顏開;突然想起自己還是個病號時,眼睛就流露出怕死的神色。

每到月底,他老婆就過來同他在療養院附近的一間小屋裏一起消遣一兩天。倫諾克斯大夫很不喜歡任何病人的親戚同病人這樣相處,因為這樣會使病人興奮、安靜不下來。亨利·切斯特渴望他老婆來的那種急切心情,實在是感人。可是一旦她來了,他又並不如想象中的那麽歡呼雀躍。切斯特夫人是一個愉快樂觀的女性。雖然外貌長得不美,但衣著樸實、整潔,比她丈夫毫不遜色。看得出她是一位好妻子、好母親。她溫柔、嫻靜,健壯的體魄完全擔負得起家庭的事務,從不求三拜四。他們結婚這麽多年來,生活雖然沉悶乏味,她仍十分樂觀。她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看電影,最大的樂趣就是到倫敦大百貨商店去買點兒這個那個的。她從未感到生活單調過,這種生活使她完全心滿意足。阿申登喜歡她,他帶著濃厚的興趣聽她談起她的孩子、她在城郊的房子、她的鄰居和她那些無足輕重的瑣事。有一次他在路上碰見了她。由於切斯特正在接受治療,不能陪著她一塊出來,她便一個人出來走走,阿申登邀她一起去散步。一路上,他們扯了些家常,切斯特夫人突然問他對她丈夫有何看法。

“我想,他的病在大大地好轉。”

“我是多麽著急呀!”

“你知道,治病可是件循序漸進的事,要拖上一陣子的,沒有耐心,哪能行。”

他們走了一會兒,阿申登發現她在偷偷地哭泣。

“你不要為他難過。”阿申登溫和地說。

“你不知道每次我到這裏來都要受多大的委屈。我知道我不應該講出來,可是我怎麽忍受得了。我可以相信你,對嗎?”

“當然。”

“我愛他,並且把我的一切都獻給了他。隻要是為了他,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敢。我們從來沒有紅過臉,也從來沒有因一件小事吵鬧過。我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開始恨起我來。這使我的心都要碎了。”

“哦,我真不敢相信,你不在這裏時,他無時無刻不提起你,甚至聊起天來都無精打采的,總是心不在焉。他也把一切都獻給你了。”

“不錯,我不在時他是這樣。我一來呀,他看到我身體好,他就要尋事了。你看,他病入膏肓而我卻健康無恙。對此,他十分不滿。他憎恨我,因為他會一命嗚呼,而我將長命百歲,並且過得十分快活。我不得不隨時都提防著點兒,就怕我說了什麽,或是談到孩子和將來時,傷著他的心;而他呢,卻隻是談他的失望和痛苦。我要是提到修整房子或是換了個仆人,他就受不了,抱怨我沒把他放在心上。以前我們心心相印,而現在我覺得我們之間有一條不可填補的鴻溝。我不該怪他,我知道那隻是他患了病的緣故,不管怎樣他的確可親可愛、心地善良,是世界上最平易近人的人。可我現在倒有些怕到這兒來了,每次來時心裏都惴惴不安,臨到走時才鬆了口氣似的。我想,要是我也患了肺結核,他會感到非常難過的,但他內心深處說不定會覺得稱心如意呢。如果他想到我也會死去,他也就會饒恕我,不埋怨命運了。有時候談到他死後我打算怎麽辦,他的話使我難過極了。我發狂似的大哭著請求他別說這些傷心話,可他說他馬上就會死,我不要忌妒他的這一點點快樂,畢竟我還能活上許多年,並且會幸福的。天啊,我一想起我們這麽多年來相親相愛的夫妻感情就這樣無端地被葬送了,心裏真難受。”

切斯特夫人一屁股坐在路旁的一條石凳上,傷心地哭泣著。阿申登同情地望著她,一時想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來。剛才她所講的,對他來說並不怎麽突然。

“能給我支煙抽嗎?”她最後說,“我不能讓他看出我哭過,亨利要是知道我哭了,定會認為他的情況不妙。死真有那麽可怕嗎?人人都這樣貪生怕死嗎?”

“我說不上來。”阿申登說。

“我媽媽死時,並不覺得可怕。她臨死之前,還在開玩笑哩。隻是她是老死的。”

切斯特夫人不動聲色,兩個人又繼續朝前走,都默不作聲。

“你不會由於我剛才講了這些話,而對亨利有什麽別的看法吧?”她說。

“當然不會。”

“他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我一生中還從未見過比他更好的人。直到他得了病,我才看出他腦子裏有這種不仁不義的狹隘的想法。”

這場談話,引起了阿申登的一番思考。人家常說,他對人性的評價過低,這是因為他不注意用通常的標準去評判身邊的人。他承認這一點,或是笑一笑,或是噙著熱淚,或是聳一聳肩膀,搞得那些人無可奈何。的確,人們總是難以相信脾氣好的人會有這樣令人痛苦而又可悲的想法,可誰又說得出人究竟能經受得住多大的起跌呢?問題的根源就在於他思想貧乏,亨利·切斯特先生一生下來就注定要走一條芸芸眾生所走的道路,麵臨人生興衰的篩選。當災難臨頭時,他無力應對。他如同被砌在一棟高大的廠房中無數磚塊中的一塊,一旦不符合質量要求,就會出現裂縫。假定這塊磚會說話,它也會大聲叫道:我完成不了自己的使命,必定要從支撐我的那些磚塊中被弄出來並且扔進垃圾堆裏,我到底怎麽啦?亨利·切斯特這種無可奈何的、忍受不了災難的想法並不是他的過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善於在逆境中找到欣慰的。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劇,這個悲劇是由於這些人的靈魂失去了對上帝的信仰。對上帝能帶給他們幸福所抱有的希望和欣慰,在他們那裏統統都成了泡影,因此他們認為什麽東西都無法改變他們現有的處境。

俗話說苦難使人變得崇高,這是不真實的。一般的規律是它會使人變得卑劣、自私、玩世不恭;而在這家療養院裏並沒有多大的苦難。結核病的某一階段伴著輕微的發熱,這不僅不會使人消沉,反而會給人增添活力,因而病人似乎得到了希望方麵的啟迪和支撐,滿懷信心地期待著美好的未來;可盡管如此,死的想法也常常下意識地縈繞在他們的腦際,就像貫穿整個輕鬆小歌劇中一首充滿幽默、諷刺的主題曲。有時這種歡快的、帶有旋律的詠歎調隨著舞蹈的節拍,離奇地變成了一首頗具威脅性的、刺激神經的悲調。那些雞毛蒜皮的日常生活小事、那些你嫉我妒和各種憂慮似乎都渺茫無存了。憐憫和恐怖會使心髒驟然停止跳動,死的威脅就像一片久旱的森林即將遭到一場可怕的暴風雨的襲擊那樣,籠罩在每個人的頭上。

阿申登來療養院後的日子裏,又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住進了療養院。他是海軍一個潛水艦隊的中尉。他得的正是人們常在小說裏提到的癆病。他是高個兒,臉龐清秀,有褐色的卷發、藍藍的眼睛,臉上常掛著一絲甜蜜的笑容。阿申登白天同他坐在陽台上曬過兩三次太陽。他一談起那些音樂演出和電影明星便繪聲繪色,滔滔不絕;看到那些有關足球賽和拳術新聞的報紙甚至會手舞足蹈起來。不久,他就臥病不起了,從此,阿申登再也沒看見過他。後來,隻得由他家裏人來護理他。不到兩個月,上帝便結束了他年輕的生命。他無所怨尤地死了,就像一隻牲口那樣,自己麵臨著什麽,他是一無所知的。一兩天來,療養院裏寂靜無聲,如同監獄裏處死了一名罪犯一樣。按照人自我生存的本能和一般的規律,這個小夥子在人們的記憶裏消逝了。生活照常是一日三餐、打高爾夫球、做操、休息、吵架、忌妒、誹謗和苦惱——像以前一樣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坎貝爾出於對馬克廖的憤恨,依舊拉他那首獲獎歌曲和《安妮·芳麗》。馬克廖依舊炫耀他的牌技,閑談別人的健康狀況和這樣那樣的教訓。阿特金小姐依舊背後指責別人。亨利·切斯特依舊埋怨醫生對他的病漫不經心,抱怨自己的命運太苦,因為過久了這種模式化的生活,什麽都覺得索然無味了。阿申登照舊讀他的書,並興趣盎然地、耐心地觀察著他熟悉的那一夥人。

他同坦普爾頓少校成了莫逆之交。坦普爾頓是個約莫四十歲的人。他曾一直在皇家近衛軍工作,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他辭去了這個職位。他是一個興趣廣泛的人,於是也就一味追求起享受來了。賽馬季節他參與賽馬,射箭季節他表演射箭,捕獵季節他出去捕獵。待這些都過去了,他就到蒙特卡羅去賭博。他在阿申登麵前炫耀說他在賭場本來贏了一大筆錢,結果又輸了個精光。他對女人十分感興趣。若是他編造的故事成功了,她們就會鍾情於他。他好吃、貪杯,倫敦各家旅館的領班的名字他無一不曉,所以無論到哪裏他都可以享受一頓美餐。他是半數以上的俱樂部裏的成員。數年來他一直過著這種自私、沒有價值的生活,這是一種好多人望塵莫及,而他卻無憂無慮地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活。

有一次,阿申登問他要是他再有一次生命的話,他會怎樣度過。他回答說他要原原本本照現在這種方式過。他是個饒有趣味的人,說起話來十分幽默,讓人愛聽。他的談吐隻涉及事物的表麵,他也隻是知道一些這樣的東西,可他的話總帶著一種輕飄自在和自信的情調。他常挑逗療養院那些不出眾的姑娘們,對那些不好惹的紳士們也要開開玩笑。因為他的態度和藹,加之舉止文明,所以人家又都不好生他的氣。就像他熟知梅菲爾區的那些街道一樣,他對那些手裏錢多得不知如何花才好的人在哪些地方鬼混,也是了如指掌。他生**打賭,愛扶助朋友,愛給流浪漢施點兒小恩小惠。可以說他在世界上沒做過好事,但也從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因此他這個人加減起來等於零。與許多情趣和品德都比他高尚的人們相比,與他交往更令人愉快。現在他病入膏肓、危在旦夕,盡管他也知道自己的病情,可他仍然能若無其事、笑聲朗朗。他過的好日子雖說是曇花一現,他也不覺得有什麽遺憾。得了結核病是個不可抗拒的厄運,但最多不過是見閻王罷了。世界上沒有長生不老的人。每當人們提到“死”這個字時,他說就等於在戰爭中身亡,或是在刺刀見紅中喪生。他整個人生的主題就如一場賭博。賠了錢,永不去計較;花了錢不要緊,隻要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認為那樣才算人過的日子。任何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宴會盡管還在進行,但終究有個收場的時候,你是席到終場喝了牛奶才走,還是酒正酣時離席,反正到第二天都是一回事。

在療養院所有的人當中,從道德上講,他可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人了,不過,隻有他才是唯一一個不畏懼死神並樂意接受不測風雲的角色。麵對死神,他連正眼都懶得看它,你說這是他的輕率、有失體統也罷,或是滿不在乎的豪俠意識也罷。

最後發生的一件事是他在療養院比過去更深地墜入了情網。他的一腔深情有如一江春水,勢不可當。他的情人可以說是多得無法計數,但幾乎沒有一個動真感情的。他既追求那些花錢叫來的風花雪月的歌女們,又傾心於那些在家庭宴會上結識的水性楊花的女人們。但每當他的自由有可能遭到危害時,他就會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盡可能地尋歡作樂。如果涉及兩性之間的事,他便采取朝秦暮楚的方式,老在物色新歡。他喜歡那些有夫之婦,即使她們已經是半老徐娘,談情說愛的事已經非其所能,可隻要能引起她們的興趣,他什麽事都願意做。她們心裏明白他對她們存有好感,便向他暗送秋波,大錯特錯地認為他決不會讓她們上當。有一次他給阿申登講了一件事,阿申登認為那倒是充分暴露了他的內心世界。

“你知道,一個男人可以弄到他所喜愛的任何一個女人,隻要在這方麵竭盡全力。一旦你把她搞到手了,又想把她拋掉,盡管拋棄也不會使她丟什麽麵子。”

坦普爾頓向愛維·畢肖普小姐求過愛。那是人之常情,是無可非議的事。愛維·畢肖普在療養院算得上是最年輕、最漂亮的姑娘。事實上她並不如阿申登第一次和她見麵時所想象的那麽年輕。她已經滿二十九歲了。要不是近八年來她一直在瑞士、英國、蘇格蘭一個又一個的療養院裏療養,要不是病魔的糾纏,她會顯得更年輕、更漂亮,人家會誤認為她隻有二十歲哩。她從現實生活中認識了男人的世界。她把單純無邪同無比的狡黠結合起來。她親眼見到了不少風流韻事的始末。有好多不同國籍的男人曾向她求愛。對於他們的追求,她都一一沉著而詼諧地應付了過去。在他們達到癡情狂戀的程度時,她卻能毫不動搖她潔身自好的信念。她的性格倔強得真叫那些如花似玉的美男子意想不到,而一旦到了非明白相告不可時,她又善於用明了、冷靜、含蓄、果斷的語言,說出自己的意思。她想戲弄一下喬治·坦普爾頓。她明白這隻是開開玩笑而已,裝得對他很是情意綿綿,但十分明顯的是,她不曾像他那樣,把這似情似愛的東西看得如此認真。坦普爾頓像阿申登一樣,每天晚上六點鍾睡覺,晚飯也在自己房裏吃。因此,他和愛維小姐就隻在白天有見麵的機會。他們有時也去溜達幾分鍾,除此以外,便很少在一起。中飯時愛維小姐、坦普爾頓、亨利·切斯特和阿申登四個人之間的談話都是些現成的客套話。很明顯,坦普爾頓對這兩個男的是找不到什麽話好說的。在阿申登看來,坦普爾頓也打算熄滅自己內心對愛維小姐的“愛情”之火,可這女孩兒卻似乎以更深摯的愛在燃燒著坦普爾頓的心。不過他不能斷定的是,愛維小姐是否意識到了男方這種若即若離的感情,也說不上來這對她會意味著什麽。有時坦普爾頓會情不自禁地向她表示自己的愛慕之情,她又總是用嘲諷的語言挖苦他,引起滿堂哄笑。坦普爾頓也隻好跟著苦笑,他的笑裏包含著一種痛苦和淒涼,所以他再也不願讓她把自己當作一個花花公子看待了。阿申登越是了解她,就越喜歡她。她那病態的美中有幾分傷感,半透明的皮膚引人注目,瘦削的臉上長著一雙大得特別、藍得出奇的眼睛。她這副模樣兒也委實有點兒哀婉動人。盡管療養院有這麽多人,她還是覺得世界寂寞、枯燥。她母親忙於過各種社交生活,姐姐們都結了婚;家裏對她這個分離了八年之久的姑娘,根本無暇顧及。以前,他們還偶爾寫寫信,來看看她,而現在竟視若路人,斷了往來。對於這種情形,她並不覺得痛苦,好像她忍受得了這種冷淡。她跟療養院裏的每一個人都合得來。對所有人的訴苦和傷心事,她總是滿懷著同情去傾聽。對切斯特,她也是主動心平氣和地去勸導,極力使他振作起來。

“哦,切斯特先生,”一天,吃午飯時她跟他說,“又是月底了,你妻子明天又要來看你了。”

“不,這個月她不會來了。”他一邊用低沉的聲音說,一邊低著頭,望著自己的飯碗。

“唉,真是遺憾。為什麽不來了呢?孩子們都乖嗎?”

“倫諾克斯大夫說她不來的好。”

一陣沉默,愛維迷惑不解地望著他。

“真倒黴呀,老夥計,”坦普爾頓發出了悲歎,“為什麽不叫倫諾克斯見鬼去?”

“他最清楚是怎麽回事了。”切斯特說。

愛維又看了他一眼,開始談點兒別的事情。

回想起來,阿申登現在明白了愛維可能了解事情的真相。第二天,他碰巧同切斯特走到了一起。

“你老婆不來,實在為你感到遺憾,”他說,“你很想讓你老婆來看你吧?”

“是呀,盼著哩。”

他瞥了阿申登一眼,阿申登覺得,他有話要說,似乎又難以啟齒,於是狠狠地聳了一下肩膀。

“我老婆不來,是我的責任。我要倫諾克斯寫信不讓她來。我實在受不了了。我整整一個月都在盼著她來,而一旦她來了,我反而痛恨她。你知道,我得的這個該死的病多麽可怕。她棒棒的身體,百病難入,而且神采奕奕。我看到她眼裏流露出的那種痛苦,我都快要瘋了。丈夫長住在醫院,她真的就不會有別的想法嗎?要是你病了,誰來護理呢?就算有人來護理,可他們隻是表麵上關心你,實際上慶幸病的是你,而不是他們。難道我是個蠢豬,看不出來嗎?”

阿申登不禁想起切斯特夫人怎樣坐在路旁的一條石凳上向他訴苦的情景。

“你不讓你老婆來,難道不怕她掃興嗎?”

“她不應該這樣。我自己這麽倒黴,哪管得了掃她的興。”

阿申登不知說什麽好。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向前走,走著走著,切斯特突然怒不可遏,打破了沉默。

“你體貼別人,大公無私,很好,你將獲永生,而我死在眉睫,蒼天有眼,我不想死,為何就不行?這太不公平了。”

時間無情地流逝,像療養院這個地方是沒有什麽新鮮事值得去關注的。自然,坦普爾頓愛上了愛維·畢肖普小姐的新聞不可避免會在療養院傳開。愛維小姐究竟有何感觸很難說。她隻是喜歡坦普爾頓,談不上追求。不過看來她對於不能和他單獨在一起也感到苦惱哩。一兩個中年婦女在她麵前虛情假意地想誘使她供出他倆的私情,可是像她這樣心眼兒多的人,不難識別出她們的用意何在。對她們的旁敲側擊和別有用心的盤問,她總是一笑置之。

“她沒有笨到看不出他發瘋似的愛她。”

“她無權那樣戲弄他。”

“我肯定他們是兩廂情願的。”

“倫諾克斯大夫應該把這件事告訴她母親。”

再沒有誰比馬克廖更加反感這件事了。

“天大的笑話。歸根結底他們隻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這一個患著重度肺結核,那一個也好不了多少。”

坎貝爾的觀點不同,他嘲笑地說:

“我要為他倆生活得美滿幸福而盡一切努力。我打賭,隻要這個人不是蠢材,他就知道他們倆被一種假象蒙騙了。這無須怪他們。”

“你這無賴。”馬克廖說。

“哦,別那麽叫啦,坦普爾頓不是那種同姑娘玩惠斯特牌的人,除非他另有所圖,況且愛維是一個懂點兒人情世故的姑娘,我敢打賭。”

阿申登最了解他們這兩個人,所以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他們的內情。坦普爾頓最後也對他比較信任了,這不禁使他暗自好笑。

“跟一個正派的姑娘談情說愛,真是我一生最棘手的事了,但也是我這一輩子夢寐以求的最後一件事。說句老實話,我已墜入情網不能自拔。如果我是一個健康的人,說不定我明天就要跟她結婚。我壓根兒沒見過這麽好的姑娘。我曾追求過多少姑娘,多少體麵的姑娘。可是,她們都是些討厭透頂的貨色,而她一點兒也不。她聰明伶俐,而且秀色可餐。天啊,多美的皮膚!多美的頭發!可這還不是最令我傾倒的。你知道是什麽把我迷住了嗎?有時想起這件事來就好笑。像我這樣一個風流了一生的浪子、一個七尺男子漢,現在對這個女人,居然會像一個貪婪的守財奴得到了奇珍異寶一樣喜不自勝。她是我心目中十全十美的女人,我不能與她失之交臂,我激動得簡直像一條可憐蟲一樣。我想你聽我這麽說,會感到驚訝的,對吧?”

“一點兒也不會,”阿申登說,“你不是那種無知、無義的浪子。這隻不過是人到中年的一種多愁善感罷了。”

“你這個壞小子。”坦普爾頓大笑起來。

“她對這件事是什麽態度?”

“天啊,你不會以為我已跟她這麽表白過了吧。我在任何人麵前,都沒有說過那種話,也決不會對她講。說不定不出六個月我就會死去,我又怎能這樣向一個姑娘表白呢?”

這時阿申登才完全相信愛維真的愛上了坦普爾頓,一如他愛她一樣,坦普爾頓到餐廳吃飯時,他注意到愛維小姐怪不好意思的。她會趁坦普爾頓不留神時,含情脈脈地偷偷看他。聽坦普爾頓說起他過往的經曆時,她的微笑中帶有一種特別的甜蜜。她覺得他的愛情是一種能撫慰她心靈的溫暖,如同那些病人雪後坐在輪椅上得到太陽的溫暖時,心情所感到的舒暢。坦普爾頓就是她的陽光,閃爍著燦爛的光芒,溫暖了她的心房。她願今生今世長久地酣睡在這陽光之下。當然愛維小姐很可能還想讓事情就處在這樣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阿申登似乎也沒有必要告訴坦普爾頓說,她會非常樂意聽他傾訴的。

碰巧有一天下午,愛維小姐因頭痛在自己房裏沒出來,坦普爾頓欣然答應同坎貝爾和馬克廖打牌,外加阿申登。雖然已是三月底,可一連下了好幾天大雪,他們戴著手套,穿上皮大衣,戴著皮帽子,不顧陽台三麵臨風,寒風直灌,坐在陽台上打了起來。像坦普爾頓這樣的大賭徒,絲毫不把在這種遊戲中的小小賭注放在眼裏,所以他叫的牌往往過於膽大貪婪,而且他的牌打得比他們幾個都強。一般他能打滿自己喊的墩數,至少是接近那個墩數。有時出現加倍、再加倍的局麵,牌就出現了高墩數,往往打到小滿貫。這是一種會引起衝動的遊戲。馬克廖和坎貝爾這對冤家,你挖苦我,我挖苦你。五點半,最後一局開始了。因為六點鍾鈴聲一響,人人都得散場休息。這是一場鏖戰。雙方擺好陣勢,馬克廖和坎貝爾正好相對,冤家路窄,誰都非得贏了對方不可。五點五十,整個牌局即將結束,最後一盤也發牌了,坦普爾頓是馬克廖的搭檔,阿申登是坎貝爾的搭檔。馬克廖從梅花二開叫,阿申登沒有叫牌;坦普爾頓暗示他略能助一臂之力,最後馬克廖喊了個大滿貫。坎貝爾加了倍,馬克廖再加一倍。這下可有熱鬧看了,其他桌上打牌的轟的一聲跑過來,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圍觀的人鴉雀無聲地看他們出牌。馬克廖激動得麵色蒼白,眉額上盡是豆大的汗珠,兩隻手也在顫抖。坎貝爾牌勢壓人,馬克廖隻好先出兩張小牌來調主,保留大主以求贏牌,結果真的把他們兩家的主都調了下來。最後他用逼對方出牌的辦法又把第十三墩拿到了手。圍觀的人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喝彩聲。馬克廖高興得跳了起來,把他那攥緊的拳頭在坎貝爾眼前晃來晃去。

“拉你那該死的提琴去吧,”他喊叫起來,“大滿貫加倍,再加倍,呀哈哈,我這輩子都想打一個大滿貫,今天如願以償了。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呀!”

他喘著粗氣,頭一暈,身子向前搖晃了幾下,猛地栽倒在桌子上,一股鮮血從口腔鼻腔噴湧出來。醫生被叫來了,助手也來了,可是他已經斷了氣。

一位從格拉斯哥來的身著喪服的親屬參加了他的葬禮。馬克廖生前沒有一個人喜歡他,死後也沒有一個人討厭他,一周以後,他就被悄然地遺忘了。那個印度官員按照住院時間的長短和入院的先後,坐上了他早就向往的餐桌位,坎貝爾則搬進了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馬克廖住的這間病室。

“以後我們該和和睦睦地過日子了,”倫諾克斯大夫對阿申登說,“你不知道他們兩個好多年來一直吵吵鬧鬧、怨天尤人,叫我多傷腦筋啊,說句實在話,一個人要管理好一家療養院,沒有耐性是不行的。我一想起他給我帶來的那些傷腦筋的事,就覺得這樣死了也活該,看其他人還敢不敢這樣無理取鬧。”

“不管怎樣,未免有點兒太突然了。”阿申登說。

“他是個死無寸用的東西,還有些姑娘為此而傷心呢。那可憐的,心眼小的愛維·畢肖普小姐還痛哭流涕哩。”

“我不信,她哭隻是為馬克廖感到難過罷了。”

這段時間,隻有一個人忘不了馬克廖,那就是坎貝爾。他像一隻喪家之犬一樣走來走去。毫無疑問是馬克廖的死使他惶恐不安。幾天來他心緒不寧、思慮重重,三餐茶飯都由護理員送進房裏吃。他找倫諾克斯大夫說他住的這間病室不如自己原來那間,要搬回原處。倫諾克斯大夫發了一頓脾氣,他平時很少這樣。大夫說這麽多年來他一直糾纏不清要住這一間病室,現在讓他住了又要搬回去,真是出爾反爾。大夫說,他要麽就住著不動,要麽就從療養院滾出去。他回到病室裏悶悶不樂,坐在房裏發呆。

“您怎麽不拉小提琴了呢?”護士長終於問起他來,“兩個星期了,我一直沒有聽到過您拉琴的聲音。”

“不拉了。”

“為什麽?”

“再拉也沒有什麽意思了。平時我拉琴能從中得到某種樂趣,是因為我知道那樣能使馬克廖氣得發瘋。而現在我拉不拉都無人過問。我再也不拉它了。”

阿申登在療養院的最後一段時間,坎貝爾一直沒動過小提琴。馬克廖莫名其妙地死去使他對生活失去了興趣。因為沒有人跟他吵鬧了,沒有人同他生氣了,生活沒有了刺激,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自己也會步馬克廖的後塵,走進墳墓。

馬克廖的猝死帶給坦普爾頓的卻是另外一種影響,一種完全出乎意料的影響。他用含蓄的、頗有見地的口吻跟阿申登說:

“太妙了,像他那樣在勝利的一瞬間死去太妙了。為什麽每個人不都在這樣一瞬間死去呢?他在療養院住過許多年了,對嗎?”

“我想有十八年了。”

“我不知道他這十八年過得是否有意義。我不知道一個人恣意行樂好不好,是不是一定都得承擔後果。”

“這就叫作生活嗎?”

阿申登沒有回答。坦普爾頓期待幾個月後自己能病愈,可是隻要你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完全沒有康複的可能,他呀,麵有死色哩!

“你知道我幹了件什麽事嗎?”坦普爾頓問,“我已經向愛維小姐求愛了,求她跟我結婚。”

阿申登吃了一驚。

“她是怎麽回答你的?”

“哎呀,天呀,她說這是她一生以來聽到過的最可笑的話,說我打這樣的主意真蠢。”

“你得承認她說得對。”

“是的,不過她還是打算跟我結婚。”

“簡直是瘋了。”

“是的,但不管怎樣,我們打算請倫諾克斯大夫給我檢查檢查身體,問問他怎麽看這件事。”

冬天終於過去了,群山仍是雪的峰、冰的劍,森然屹立,浩渺相連。村子裏融化了的冰雪潺潺流過山澗。低矮的斜坡上白樺樹抽出嫩芽。到處充滿著春天迷人的氣息。陽光顯得格外溫和。春天的到來使人們生機勃勃,有些人甚至歡呼雀躍。那些隻到療養院過冬的老病號們正盤算著去南方消遣。坦普爾頓和愛維一同去倫諾克斯大夫那裏檢查,把他倆的想法告訴了他。倫諾克斯大夫給他們做了體檢,照過X光,做了各種檢測,約定他們某天來看體檢結果和醫生們的會診意見。他們要去看結果的那天,阿申登碰見了他們,他們雖然心裏焦急不安,但對這件事盡力做出一種滿不在乎、泰然自若的樣子。倫諾克斯大夫給他們看了體檢結果,直言不諱地講了他們的病情。

“是這樣的情況,很正確,”坦普爾頓說,“不過,我們想知道的是我們能不能結婚。”

“太不像話了。”

“我們知道,不過要緊嗎?”

“要是有了孩子,就是你們的罪過。”

“我們沒有說要孩子。”愛維說。

“好吧,那麽,我簡明扼要地說一下你們的情況,再由你們自己做選擇。”

坦普爾頓向愛維笑了笑,拉住了她的手。醫生繼續說:“我認為畢肖普小姐的身體狀況是很難讓她過一般人的生活的,如果她要活命,就隻能像她這八年一樣過……”

“一定要在療養院嗎?”

“是的。在療養院即便不能像普通人那樣希求長壽,但還是可以舒舒服服地度過餘生的。疾病是悄然而至的。她如果結婚,就要操勞家務,引起舊病複發,後果不堪設想。再說坦普爾頓吧,我更加扼要地告訴你,你已經親眼看到了你自己的X光片,你的肺布滿了結核。假定你硬要結婚,不到六個月就會死去。”

“不結婚又能活多久呢?”

倫諾克斯猶豫了一下。

“不要緊,把實話告訴我吧!”

“兩三年。”

“謝謝您,這就是我們想知道的。”

“我十二分地樂意邀請您的妻子也參加我們的婚禮。你說她會來嗎?”

“你們不會打算在這裏結婚吧?”

“是的。我們雙方的親屬都不會讚成的,因此我們打算結了婚再告訴他們。我們會請倫諾克斯大夫準我們的假的。”

她柔情蜜意地瞧著切斯特等他開口,因為他還沒有回答她那句話呢。另外那兩個人也盯著他。切斯特聲音有些發顫地說:

“多謝你邀請她。我寫信去請她光臨。”

這個消息在病人中傳開了。雖然都為他們祝賀,但不少人私下議論著,說這是件荒唐至極的事。特別當他們知道——療養院發生的任何事情遲早也會被他們知道——倫諾克斯已告訴坦普爾頓和愛維,若是他們結婚,坦普爾頓活不了六個月時,他們更是嚇得目瞪口呆。甚至連那些平時最不容易動感情的人聽到他們為了愛情而要獻出自己的生命時,也無不為之感動。頓時,療養院充滿了一片和諧、歡天喜地的氣氛,人人奔走相告,連那些平時少言寡語的人話也多了起來,有的竟連自己的焦慮也拋開了。不僅春天的到來給這些久病的人們帶來了新的希望,這對情人的偉大愛情也閃爍著燦爛的光芒,照耀著這群人的心田。愛維欣喜若狂,這種喜悅和激動使她變得更年輕、更美貌了。坦普爾頓也好像身在雲霧之中。他喜笑顏開,一個勁兒地開玩笑,仿佛完全沒有了憂慮和煩惱。說不定人們會說他還想無憂無慮地活上半輩子哩。不過,有一天他向阿申登吐露了真心話。

“你知道,這個地方蠻不賴的。”他說,“愛維已經告訴我,我死後她仍要回到療養院來。她熟悉這裏的每一個人,在這兒她是不會感到寂寞的。”

“醫生做的診斷也常常會錯的,”阿申登說,“我不明白,你明明能夠活下去,為什麽老是講這種生離死別的話,什麽‘我隻要求三個月,隻要求痛痛快快地活三個月’啦,等等。”切斯特夫人在他們婚禮前兩天到了。她好幾個月沒和丈夫見麵,彼此顯得靦腆害羞。不難想象不在一起時他們有多寂寞,相互的思念有多纏綿、多不是滋味。現在切斯特已意識到並盡力甩掉他那種慣有的消沉,努力再現當年那種快活、親切的小人物的派頭。婚禮前夕,他們共享晚宴,酒宴上坦普爾頓和阿申登豪情奔放,他們痛飲香檳酒,嬉笑喧天,直鬧到晚上十點。翌日上午,婚禮在蘇格蘭教會舉行,儐相是阿申登。院裏凡是能起床的都參加了婚禮。午宴後,轎車立即就要載上這對新婚夫婦出發。病友、醫生、護士都來歡送他們。不知是誰在轎車的頂上係著一隻舊鞋,當坦普爾頓夫婦從院門口出來的時候,米粒雨滴般地向他們撒去。歡呼聲隨著馬達聲此起彼伏。他們,奔向了愛情的幸福港灣,又麵向著頃刻的死亡。人群漸漸地散去了。切斯特和他的妻子肩並著肩默默地走著。走過一段路,切斯特含羞地拉起妻子的手,他的心隨之一顫。他妻子偷偷地斜視了他一眼,看見他眼睛裏噙著淚花。

“我知道你並不是有意的。”她的聲音有點兒顫抖。

“不,我是有意的,要你受苦是因為我在受苦。我再不這樣了。通過坦普爾頓和愛維·畢肖普的愛情——我不知怎麽說才好——我徹底改變了對一切事物的看法。我再也不在乎我快要死去這件事了。我認識到死亡並不那麽要緊,遠不能和愛情相比。我願你長生不老,無比幸福。我再也不怨你,再也不憤世嫉俗了。現在我高興的是,死的是我,而不是你,我祝願你萬事如意。我愛你,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