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碼頭上,太陽火辣辣的。摩托車、卡車、公共汽車、私人轎車和出租車,在擁擠的大街上艱難地行駛,所有的司機都在按著喇叭;人力車夫在人群中靈活地穿梭,氣喘籲籲地互相喊著號子,調整著呼吸;苦力們扛著沉重的大包,側著身子飛快地碎步向前奔跑,嘴裏還大喊著要行人讓道;流動的小商販們叫賣著自己的小玩意兒。新加坡是一個各色人種雜居的地方,這裏有黑皮膚的泰米爾人、黃皮膚的華人、棕色皮膚的馬來人,還有亞美尼亞人、猶太人和孟加拉人,他們用喧嚷的聲調互相打著招呼。但是在裏普利、喬伊斯和內勒三位律師合夥開設的律師事務所裏,卻顯得涼爽宜人;跟陽光燦爛、塵土飛揚的大街相比,這裏顯得昏暗;大街上是永無休止的嘈雜聲,而這裏卻是一片舒適和寧靜。喬伊斯先生坐在他自己辦公室的寫字台前,一台電風扇正對著他使勁地吹。他仰靠著椅背,胳膊肘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兩手的指尖互相頂在一起。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麵長長的書架上已經翻爛的卷帙浩繁的《判例匯編》。壁櫥頂上放置著幾個塗過漆的方形鐵皮盒子,盒子上寫著各個訴訟委托人的姓名。

有人敲門。

“進來。”

一個穿著整潔的白色帆布褲的華人職員開了門。

“克羅斯比先生來了,先生。”

他的英文說得很流利,每個詞的發音都很準確。喬伊斯先生經常對他能掌握這麽大的詞匯量而感到驚訝。他叫黃誌成,廣東人,曾在格雷律師學院學習法律。為了將來自己獨立開業,他正在裏普利、喬伊斯和內勒的合夥律師事務所裏做為期一兩年的見習生。

“帶他進來吧。”喬伊斯先生說。

喬伊斯先生站起來和客人握手,然後請他坐下。他站起來時,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喬伊斯先生的臉依然在陰影裏。他生性沉默寡言,這時,他默默地盯著羅伯特·克羅斯比看了很久。克羅斯比身材高大,有六英尺多高,肩膀稍寬,肌肉發達。他是個種植園主,常常在種植園裏徒步行走,借以鍛煉身體;幹完一天的活之後,他還要打網球,借以放鬆筋骨。他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他那雙毛茸茸的手,還有那雙裝在笨重的靴子裏的腳,都大得出奇;喬伊斯先生心想,這隻大拳頭掄出去,可以輕易把弱小的泰米爾人置於死地。但是他那雙藍眼睛裏卻沒有一絲凶相,它們閃著信任和溫柔的光;他臉龐寬大,相貌平平,可神情卻顯得坦誠、率真。不過這個時候,他的臉色非常沮喪,一副瘦削、憔悴的樣子。

“看來你這兩個晚上沒有睡好啊。”喬伊斯先生說。

“是的,沒睡好。”

這時,喬伊斯先生注意到了那頂寬邊雙簷的舊氈帽,它是克羅斯比剛放在桌子上的,然後他的眼光移到了他的卡其布短褲,短褲底下露出毛茸茸的大腿,他那件領口敞開的網球衫,沒有配領帶,然後是那件卷起了袖子、髒兮兮的卡其布外套。他這副樣子活像是在橡膠林中長時間跋涉之後剛剛鑽出來的。喬伊斯先生微微皺了皺眉。

“要知道,你必須打起精神。你必須保持冷靜。”

“哦,我還好。”

“今天見過你的妻子了嗎?”

“沒有,今天下午就去看她。你也知道,他們竟然逮捕了她,真他媽的太不像話了!”

“我想這是他們必須做的。”喬伊斯先生平靜溫和地回答。

“我本來以為他們會允許她保釋的。”

“案情很嚴重呢。”

“真他媽的見鬼!她隻是做了任何一個良家婦女在那種情況下都會做的事情,不過,她們十之八九沒有她的膽量罷了。萊斯莉是世上最善良的女人,連一隻蒼蠅也不忍心打死呀。老兄,我真倒黴啊!我跟她結婚十二年了,難道還不了解她嗎?上帝啊!假如那個男人落到我手裏,我非要擰斷他的脖子,我會毫不猶豫地宰了他。換了你也不會饒了他。”

“我親愛的夥計,大家都同情你。誰也不會為哈蒙德辯護。我們打算救她出來。我想,不論陪審團還是法官,他們一定會在法庭上宣判她無罪。”

“這完全是一幕鬧劇,”克羅斯比氣急敗壞地說,“首先,她本來就不該被捕;還有,那可憐的女人吃盡了苦頭,還要讓她經受審判的折磨,這太可怕了。我到新加坡以來碰到過的男人或女人,沒有誰不對我說萊斯莉那樣做是合理的。居然把她關在監獄裏幾個星期,我覺得這太不近人情了。”

“法律麵前人人平等。不管怎麽說,她承認自己殺了那個男人。這很棘手。我對你們夫婦倆深表同情。”

“我算不了什麽啦。”克羅斯比插了一句。

“但事實是她已經殺了人,在文明社會裏,審判是不能避免的。”

“除掉一個無賴惡棍也算殺人嗎?她用槍打死他,正如殺死一條瘋狗。”

喬伊斯先生又仰靠在椅背上,兩手的指尖再次互相頂在一起,像是搭起了一個屋頂架。他沉吟了片刻。

“有一點,我稍微有些擔心。”他終於開口說,語氣平和,一雙褐色的眼睛冷靜地盯著他的訴訟委托人,“如果這一點我不告訴你,作為你的法律顧問,我就不夠稱職。如果你的妻子朝哈蒙德隻開一槍,整個案件的處理就會順利得多。不幸的是,她開了六槍。”

“她的解釋直截了當。在那種情況下,誰都會那麽做的。”

“情況或許如此,”喬伊斯先生說,“當然,我認為她的解釋是合理的。不過,我們要是回避事實也沒有什麽好處。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考慮問題,總是好的。我不能否認,要是我現在是代理王國政府來起訴的話,我會特別對這一點提出質疑。”

“我親愛的夥計,隻有白癡才會那樣做。”

喬伊斯先生向羅伯特·克羅斯比瞪了一眼。他那棱角分明的嘴唇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克羅斯比是個好人,但不夠聰明。

“或許這個問題不很重要,”律師回答說,“但我認為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你不會等很長時間的,等一切都結束了,我建議你跟你妻子離開這兒,到其他地方去旅遊一趟,把這一切都忘掉。盡管我們可以斷定她會被無罪釋放,但這種審判還是很費神的,你們兩位到時候都需要休息一下。”

直到這時,克羅斯比的臉上才第一次露出笑容,這使他的麵部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你忘記了他那副凶相,看到的隻是他美好的心靈。

“我覺得我比萊斯莉更需要休息。她居然挺過來了,這太神奇了。說真的,你的委托人可是一個勇敢的小女人呀!”

“不錯,她的自我控製能力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律師說。

“我怎麽也沒料到,她竟然有那種定力。”

作為克羅斯比太太的辯護律師,喬伊斯先生在她被捕後必須跟她多次會麵。盡管能做的一切都做了,喬伊斯先生千方百計地讓她感覺輕鬆,但事實上,她身陷囹圄,因涉嫌殺人而等待著開庭審判,即使她嚇得六神無主,也是不足為奇的。可在這場考驗麵前,她卻似乎有能力保持鎮靜。她讀了很多書,盡一切可能地鍛煉身體,同時,經主管人員批準,她把繡枕套花邊作為一種娛樂,用以消磨漫長的時光。喬伊斯先生上次去看她時,她身上穿著看著涼爽、清新、整潔的外衣,頭發經過了精心的梳理,指甲也修剪過。她的舉止非常得體,甚至還能拿自己目前所處的困境開幾句玩笑。談到自己遭遇的不幸,她似乎有點兒漫不經心,這使得喬伊斯先生不禁想到,隻有像她那樣具有良好的出身和教養的人,才不至於在這種顯然嚴肅的環境中表現出一點兒不得體。這讓他感到驚訝,因為他從來沒想到,她居然是個有幽默感的人。

喬伊斯先生跟她的交往,時斷時續也有好多年了。萊斯莉每次來到新加坡,都要跟喬伊斯夫婦一起吃飯。有一兩次,她甚至和喬伊斯夫婦一塊兒在他們的海濱別墅裏共度周末。喬伊斯先生的妻子曾經在萊斯莉的種植園裏住過十幾天,並在那裏見過傑夫·哈蒙德好幾次。他們兩對夫婦的關係雖然談不上親密,但也稱得上是好友了,正因為如此,羅伯特·克羅斯比在發生災禍之後,立刻趕到新加坡,懇求喬伊斯先生親自為他那不幸的妻子做辯護律師。

萊斯莉所講的事件經過,跟喬伊斯先生第一次去看她時所講的一樣,連細節都沒有改動。在案發之後幾個小時,她冷靜地講述了事件經過,現在她依然這樣講述了一遍。她敘述連貫、語調平穩,隻有在講到一兩個細節時兩頰泛起一點兒紅暈,有一點兒思路混亂的跡象。誰也不會想到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她這樣一個女人身上。她剛三十出頭,體質柔弱,身材高矮適中,雖然談不上漂亮,但也稱得上有幾分姿色。她的手腕和腳踝都很纖細,身形瘦弱,手臂白淨的皮膚下麵,骨頭依稀可見,藍色的靜脈顯露。她的臉色蒼白,略微泛黃,嘴唇不見血色,瞳色偏淡。她有一頭濃密的淡褐色頭發,略微有些自然卷,隻要稍加修剪就會很漂亮,但是你很難想象克羅斯比太太會刻意這樣做。她是個安靜、可愛、謙遜的女人。她舉止優雅有風度,要是說她不曾受到人們的關注,那是因為她有些羞怯。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種植園主的生活是孤獨的,在她自己的家裏,跟自己熟悉的人相處,雖然漂亮,也隻能孤芳自賞。喬伊斯太太在她那裏住了十幾天,回來之後跟她丈夫說,萊斯莉是個非常和藹可親的女主人。她說,萊斯莉的內心還遠遠沒有被人理解,等你跟她熟悉了之後,就會發現她的知識是那麽淵博,她的性情是那麽怡人。

像她那樣的女人,是絕不會犯謀殺罪的。

喬伊斯先生對羅伯特·克羅斯比說了許多安慰的話,把他打發走了,然後獨自坐在辦公室裏翻閱著卷宗。其實,這不過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他對整個案情的每個細節都已了如指掌。這個案件在當時是一個轟動事件,從新加坡到檳榔嶼,整個半島,不論在俱樂部裏還是在餐桌上,大家都在熱烈地談論。克羅斯比太太提供的事實很簡單。當時,她丈夫去新加坡出差,晚上她獨自在家。很晚的時候,九點差一刻,她獨自吃了晚飯,飯後坐在起居室裏繡花邊。起居室的門對著陽台敞開著。孟加拉式平房裏沒有別人,仆人們已經回到後院他們的住處歇息去了。突然,花園的石子路上傳來了腳步聲。她感到奇怪,那是穿著靴子發出的聲音,說明他是個白人,而不是土著人,但她沒有聽到汽車的馬達聲;她想不出這麽晚,還會有誰來看她。那個人踏上孟加拉式平房的台階,走過陽台,來到她坐著的起居室門前。一時間,她沒有認出那個人是誰。她坐在一盞帶有燈罩的燈旁邊,他站在那兒,背對著黑暗。

“我可以進來嗎?”

她甚至沒有聽出是誰的聲音。

“你是誰?”她問。

她繡花邊的時候戴著眼鏡,說話時,她把眼鏡摘了下來。

“傑夫·哈蒙德。”

“當然啦。進來喝點兒東西吧!”

她站起身,跟他熱情地握手。他的拜訪使她有點兒吃驚,因為雖說他是他們的鄰居,但不論是她還是羅伯特跟他的來往都不算密切,而且她有好幾個星期沒見過他了。他是一個橡膠種植園主,橡膠園離她家幾乎有八英裏,她不知道為什麽他挑這麽晚的時間來看望他們。

“羅伯特不在家,”她說,“到新加坡去了,今晚回不來。”

也許他覺得有必要為自己深夜來訪做個解釋,於是他說:“很抱歉。今天晚上我感到很寂寞,所以想過來看望你們。”

“你到底是怎麽過來的?我沒聽見有汽車的聲音呀。”

“我把汽車停在公路上,我以為你們倆都已經上床睡覺了。”這個解釋合情合理。種植園主黎明即起床,檢查工人的出勤情況,所以他喜歡吃過晚飯就睡覺。案發後的第二天,哈蒙德的汽車確實在離她家四分之一英裏的地方被人發現了。

由於羅伯特不在家,家裏沒有威士忌和蘇打水。考慮到男仆可能睡著了,萊斯莉沒去叫醒他,而是自己去拿了。她的客人為自己調製了一杯,然後在煙鬥裏裝上了煙。

在這個殖民地,傑夫·哈蒙德有一大批朋友。他這時已經差不多四十歲了,可他剛剛出道的時候還是個小夥子。大戰爆發時,他是第一批奔赴戰場的誌願軍,而且表現得相當英勇。兩年後,他膝蓋受傷,不再適合軍旅生活,於是就退伍了,佩戴著“傑出服務勳章”和“軍功十字勳章”來到馬來聯邦州。在這個殖民地,他是最優秀的台球選手之一。他舞跳得好,網球也打得很出色,雖然現在跳舞不行了,加上膝蓋不靈活,網球也打得不如從前,但他善於交際,所有人都很喜歡他。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有著一雙迷人的藍眼睛和一頭漂亮卷曲的黑發。一些老於世故的人早就說過,他最大的毛病就是貪戀女色。這次災禍發生之後,那些人頻頻搖頭,說他們早就料到他會在這上麵栽跟頭。

這時,他跟萊斯莉談起一些當地新聞,新加坡即將舉行的賽馬會啦,橡膠的價格啦,以及最近有一隻老虎經常在附近出沒,他差一點兒把它打死。萊斯莉正在擔心手頭繡的花邊不能在預定的日子完成,因為她想把它寄回國去給母親做生日禮物,於是她又戴上眼鏡,把放著枕頭的小桌子往自己的椅子跟前挪了挪。

“你要是不戴這種牛角邊框的眼鏡就好了!”他說,“我搞不懂,一個美女幹嗎要竭力把自己往平庸裏打扮。”

他這話讓她感覺有點兒意外。他從來沒有用這種口氣跟她說過話。她覺得還是不要理會的好。

“要知道,我可從來不會裝模作樣,要當什麽美女。如果你問我,我會明白地告訴你,不管你覺得我是漂亮也好,平庸也罷,我都無所謂。”

“我認為你不平庸。我認為你極其漂亮。”

“你真會說話,”她話裏帶著刺,“如果你真那麽想,我隻會覺得你眼光不行。”

他哈哈地笑了起來。他站起身,坐到她身邊的那張椅子上。

“你大概不會否認,你這雙手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吧?”他說。他做了個動作,像是要去握她的手。她輕輕地打了他一下。

“別幹傻事。坐回你原來的位子,好好說話,不然我就下逐客令了。”

他仍然坐著沒動。

“難道你不知道我非常愛你嗎?”他說。

她依然保持著冷靜的神態。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相信這是真的,而且即便是真的,我也不希望你把它說出來。”

他的話叫她暗暗吃驚,因為認識七年來,他從來沒有對她表示過特別的關注。他從戰場上回來之後,他們倒是經常見麵;有一次他病了,羅伯特還開車把他接到自己的孟加拉式平房來。他跟他們在一起住了兩個星期。但是他們雙方的興趣愛好各不相同,這種熟人關係始終沒有發展成友情。最近兩三年裏,他們很少跟他見麵。有時他到這邊來打打網球,有時他們在其他種植園主的聚會上見到他,但更多的情形是,他們一個月裏也見不到一次他的影子。

這時,他又喝了一杯威士忌加蘇打水。萊斯莉懷疑他來之前就喝過酒。她發現他的舉動有些異常,這讓她略感不安。她嫌惡地看著他自斟自飲。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喝了。”她依然是心平氣和地說。

他一口氣喝完酒,放下酒杯。

“你以為我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我喝醉了嗎?”他冷不防地說。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難道不是嗎?”

“不,絕對不是。我從第一次看見你,就愛上你了。隻是我一直把話藏在心裏,現在總該說出來了。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她站起身,小心地把枕頭放在一邊。

“晚安。”她說。

“我不想走。”

終於,她開始發火了。

“你這個可憐蟲,你要知道,除了羅伯特,我誰都沒有愛過;再說了,即使我不愛羅伯特,也絕不會愛上你這種人。”

“我有什麽怕的?羅伯特又不在家。”

“如果你不馬上離開,我就喊仆人過來,把你扔出去。”

“他們聽不見。”

她勃然大怒。她正朝陽台上走去,要是她在那兒喊叫,仆人肯定能聽見,但是他抓住了她的胳膊。

“放開我。”她怒不可遏地喊。

“別喊了。現在我可抓住你啦。”

她大聲地叫:“來人啊!來人啊!”可是他迅速地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她還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他就已經把她摟進懷裏,瘋狂地吻她。她掙紮著,拚命掙脫他那灼熱的嘴唇。

“不,不,不,”她喊著,“放開我。我不!”

後來發生的事情,她有點兒思路混亂了。對於此前她所說的一切,她都記得非常確切,可是這時她嚇得糊裏糊塗,恍惚聽到他在自己耳邊急促地說話。他似乎在向她求愛。他開始不停地傾訴自己狂熱的**。他一直瘋狂地把她摟在懷裏。她感到無助,因為他是一個力大無比的男人,而她的手臂被他緊緊地箍住,她的反抗無濟於事。她逐漸感到氣力不支,擔心自己會暈過去,而他呼出的熱氣噴到她的臉上,使她感到非常惡心。他吻她的嘴唇,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臉頰,吻她的頭發。他緊緊地摟著她,幾乎把她憋死了。他把她抱得兩腳離了地。她想踢他,可他摟得更緊了。現在,他把她提了起來。他不再說話,但她知道他的臉色是蒼白的,兩眼充滿了欲望之火。他把她抱進了臥室。他不再是個文明人,而是一個野蠻人了。他正走著,不巧被路當中的桌子絆了一下。他的膝蓋不太靈活,再加上懷裏抱著個女人,結果撲通一聲跌倒在地。說時遲,那時快,她趁機從他懷裏掙脫出來,逃到沙發後麵。他迅速站立起來,向她猛撲過去。桌子上有一把左輪手槍。她不是個神經質的女人,隻是羅伯特晚上不在家,她原打算等她去睡覺的時候把它帶進臥室的——這就是桌上放著手槍的原因。當時,她嚇得魂不附體。她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她聽見砰的一聲槍響,看見哈蒙德打了個趔趄。他大叫了一聲,說了句什麽話,但她沒聽清。他搖搖晃晃地走出房間,來到陽台上。此刻她已經陷入狂亂的狀態,完全不能自控,她跟到陽台上,是的,是那樣的,她肯定是跟了出來,盡管她已全都記不清了。她身不由己地連續開槍,一槍接著一槍,直到六發子彈全部打光。哈蒙德跌倒在陽台地板上。他蜷縮成一團,血肉模糊。

仆人們被槍聲驚醒,趕到這裏,隻見她站在哈蒙德身邊,手裏還拿著槍,而哈蒙德已經死了。她朝仆人們望了一會兒,沒有說話。仆人們站在那兒嚇壞了,擠成一團。槍從她的手裏掉到地上,她一聲不響地轉身走進起居室。仆人們望著她從起居室走進自己的臥室,轉動鑰匙把門反鎖上。他們不敢觸碰屍體,隻是驚懼地望著它,激動地議論著。很快,管家就緩過神來;他服侍這家人已經很多年了,是個頭腦冷靜的華人。羅伯特是騎著摩托車去新加坡的,汽車留在車庫裏。管家叫司機把車開出來,他們必須馬上去見地方助理警官,向他報告這裏發生的事情。他從地上撿起手槍,把它放進了口袋。這位地方助理警官名叫威瑟斯,住在附近一座城市的郊區,離這兒約三十五英裏。一個半小時之後,他們開車來到他家。所有人都在睡覺,他們隻得叫醒仆人。不一會兒,威瑟斯走出來,他們向他說明來意。管家掏出手槍給他看,證實自己所說的話。地方助理警官回屋裏穿好衣服,派人叫來自己的車,不一會兒,他就跟隨他們,驅車駛進夜深人靜的公路。他們到達克羅斯比的孟加拉式平房時,天剛蒙蒙亮。威瑟斯跑上陽台的台階,在哈蒙德的屍體旁邊停住腳步。他摸了摸死者的臉,臉已經冰涼了。

“女主人在哪裏?”他問仆人。

華人管家指了指她的臥室。威瑟斯走上前去敲門。沒有回應。他又敲了敲門。

“克羅斯比太太。”他喊了一聲。

“誰呀?”

“威瑟斯。”

又是一陣沉默。屋裏傳來開鎖的聲音,門慢慢地開了。萊斯莉站在他麵前。她沒有上床睡覺,身上還是吃晚飯時穿的那件茶會禮服。她站在那兒,靜靜地望著地方助理警官。

“是您的仆人叫我來的,”他說,“死者是哈蒙德。您做了些什麽?”

“他想強**,我就開槍打死了他。”

“上帝啊!我說,你最好出來說話。你必須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地跟我講一下。”

“現在不行。我做不到。你必須給我點兒時間。派人叫我丈夫回來。”

威瑟斯是個年輕人,麵對這種超出他職責範圍的緊急情況,他不知道究竟該如何處置。萊斯莉一直保持著沉默,直到最後羅伯特趕回來,她才向他們兩人講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從那以後,盡管她一次次地重複講述這件事,可就連最小的細節都沒有過絲毫的出入。

喬伊斯先生反複思考著開槍的事。作為辯護律師,他感到棘手的是,萊斯莉不是開了一槍,而是六槍,而且驗屍報告表明,其中有四槍是離受害人很近的時候開的。人們很容易認為,受害人倒下之後,她就站在他的身邊,把槍裏的子彈全部打在他的身上。盡管她對此前發生的一切都記得非常準確,但對於此時的情形,她表示記不清了。她的腦子一片空白。這表明她憤怒得無法自控了;但是,誰也不會相信像她這樣一位嫻靜、端莊的女子會憤怒得無法自控。喬伊斯先生與她相識多年,一向認為她是一個不容易激動的女人;在悲劇發生後的幾個星期裏,她的鎮定自若是令人驚歎的。

喬伊斯先生聳了聳肩。

“事實上,我覺得,”他心想,“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在一位最體麵的女人身上會隱藏著什麽樣的野性。”

有人敲門。

“進來。”

那個華人職員走進來,隨手合上了門。他關門的時候很輕、很謹慎,卻很果斷,隨後他朝著喬伊斯先生的辦公桌前走過來。

“先生,能否打擾您一會兒?我有幾句話要私下跟您講。”他說。

那個華人職員每次說話都字斟句酌,喬伊斯先生一直隱約覺得此人挺有意思,這時他正微笑著。

“沒什麽打擾的,誌成。”他回答。

“我要跟您說的事情很微妙,是需要保密的那種。”

“這兒沒人,你不妨就直說吧!”

喬伊斯先生注意到華人職員狡黠的目光。跟往常一樣,黃誌成穿著當地最時髦的服裝。他腳上是閃亮的漆皮鞋和鮮豔的絲襪。他的黑領帶上別著鑲有珍珠和紅寶石的飾針,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鑽戒。潔白的上衣口袋裏插著一支鍍金的鋼筆和一支鍍金的鉛筆。他戴著一隻鍍金的手表,鼻梁上架著一副隱形的夾鼻眼鏡。他輕輕地咳了一聲。

“這件事情和克羅斯比太太的案件有關,先生。”

“是嗎?”

“我得知一個情況,先生,在我看來,它會使這個案件出現不同的局麵。”

“什麽信息?”

“先生,我得知的情況是,有那麽一封信,是被告寫給這個在悲劇中遭遇不幸的受害人的。”

“這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在過去的七年中,我毫不懷疑克羅斯比太太會經常給哈蒙德先生寫信。”

喬伊斯先生一向很賞識這個職員的精明,他說這番話,是故意掩蓋自己的想法。

“那些是不必懷疑的,先生。克羅斯比太太以前肯定和死者交往甚密,比如請他一起吃個飯,約他一起打網球。我剛得知這個情況時也是這麽想的。但這封信是在哈蒙德先生死的那一天寫的。”

喬伊斯先生的眼睛一眨都不眨。他依然麵帶微笑地望著黃誌成,跟往常一樣頗有興趣地聽他講話。

“這是誰告訴你的?”

“我是間接從我一個朋友那裏得知這個情況的,先生。”

喬伊斯先生知道不應該再追問了。

“您一定還記得,先生,克羅斯比太太說過,在案發之前的好幾個星期,她沒有跟哈蒙德先生有過來往。”

“你手裏有那封信嗎?”

“沒有,先生。”

“信裏說了些什麽?”

“我的朋友給了我一份抄件。您要過目嗎,先生?”

“看看吧。”

黃誌成從上衣內側口袋裏掏出一個鼓鼓的皮夾子。皮夾子裏裝著各種紙片、新加坡紙幣和香煙卡片。一會兒,他從這一大堆東西裏抽出半張薄薄的便箋紙,放在喬伊斯先生的麵前。信上寫著:

羅今晚外出。我急欲見你。十一點等你來。我心急如焚,若不來,後果自負。來時勿開車。

——萊

抄件是用外國學校裏教華人寫的那種連體字寫的。這些字寫得缺乏個性,跟信中那些不祥的詞語極不協調,顯得非常怪異。

“你憑什麽說這封信是克羅斯比太太寫的呢?”

“我完全相信那個給我提供情況的人是可靠的,先生。”黃誌成回答說,“要證實這一點很容易。克羅斯比太太肯定能夠立即告訴您,她是否寫過這樣一封信。”

從談話剛開始,喬伊斯先生的目光便沒有離開過他這個職員那副無可挑剔的麵容。此刻,他在懷疑這張臉上是否流露出一絲嘲諷的神情。

“克羅斯比太太竟會寫出這種信,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如果您是這種想法,先生,這件事情就算了。我的朋友向我披露此事,是因為他考慮到我在您的事務所裏工作,或許在您和助理檢察官交換意見之前,您希望知道有這麽一封信的存在。”

“原件在誰的手裏?”喬伊斯先生直截了當地問。

黃誌成從這個問題以及提問的口氣中覺察到對方態度的轉變,但他仍不露聲色。

“您一定記得,先生,哈蒙德先生死後,有人發現他跟一個華人婦女同居過。這封信現在就在她手裏。”

輿論曾經強烈地譴責哈蒙德,這件事情即是原因之一。人們得知,在他死之前,他已經讓一個華人婦女在他家裏住了好幾個月。

他們倆沉默了好一陣子。的確,要說的話都已說了,雙方都心照不宣。

“謝謝你,誌成。這件事我會考慮一下的。”

“好吧,先生。您是否希望我把您的意思轉告給我的朋友呢?”

“我覺得你可以跟他保持接觸。”喬伊斯先生神色莊重地說。

“是,先生。”

黃誌成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還像剛才那樣,小心地關上了門,留下喬伊斯先生獨自去思考。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用清楚但缺乏個性的字體抄寫下的萊斯莉那封信的複件。有一些模糊的疑點使他困惑不解。這些疑點叫他心煩,他竭力想把它們從腦子裏趕走。這封信必須有一個簡單的解釋,當然,萊斯莉能馬上做到這一點,可是,天哪,無論如何得有個解釋!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把信放進口袋,拿起遮陽帽。他走出來時,黃誌成正在自己的寫字桌前忙著寫東西。

“我要出去一會兒,誌成。”他說。

“喬治·裏德先生約好中午十二點過來,先生。您要我跟他說您去哪兒了嗎?”

喬伊斯先生淡淡地笑了笑。

“就說你不知道我去哪兒了。”

喬伊斯先生心裏完全明白,黃誌成知道他要到監獄去探監。雖然槍殺案發生在貝蘭達,審判也將在貝蘭達巴魯進行,但由於那裏的監獄不適合關押白人婦女,克羅斯比太太被送到了新加坡。

克羅斯比太太被帶到探監室,看見喬伊斯先生在那兒等著,就伸出自己纖細的手指,並朝他嫣然一笑。她還是像往常一樣衣著整潔、樸素,一頭濃密的淡色頭發已精心梳理過。

“沒想到今天上午會見到你。”她說,一副溫文爾雅的神態。

她那樣子簡直像在自己家裏,喬伊斯先生似乎聽見她吩咐男仆去給客人拿一杯果子酒來。

“身體還好嗎?”他問。

“從來沒這麽好過,謝謝你。”她眼睛裏含著欣喜,“這裏是個療養的好地方。”

看守退了出去,房間裏隻剩下他們兩個。

“坐吧。”萊斯莉說。

他拿了把椅子坐下。他不知道從何說起。她如此冷靜,使他幾乎難以開口談起他此行的目的。她雖然談不上漂亮,但外表中確有某些方麵讓人覺得挺怡人的。她舉止高雅,但那種高雅是來自她良好的教養,絕對沒有社交場上的那種扭捏作態。你一眼便能看出,跟她打交道的是哪一種人,她在哪一種環境裏生活。她那羸弱的體質更為她平添一種特有的風韻。從她身上你不可能聯想到一丁點兒殘暴的東西。

“我很想今天下午能和羅伯特見個麵。”她說,語氣平和而安詳(聽她說話是一種享受,她的語音語調都顯示出她的身份),“可憐的人兒呀,這件事情給他造成多大的壓力呀。好在沒幾天這一切就都會結束了。”

“隻有五天了。”

“我知道。每天早上醒來,我就對自己說:‘又過了一天。’”她說著笑了,“就像我從前讀書的時候,數著日子等待放假一樣。”

“順便問一句,在案發前的幾個星期裏,你沒跟哈蒙德有過任何來往,是這樣嗎?”

“我可以完全肯定。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是在馬克法倫斯的網球賽上。我想那天我跟他說了最多不超過兩句話。要知道,那天有兩塊場地,我們剛巧不在一組。”

“你沒有給他寫過信吧?”

“哦,沒有。”

“你能完全肯定嗎?”

“哦,完全肯定,”她帶著微笑回答說,“我給他寫信也無非是邀請他吃飯或約他打網球,而且我已經好幾個月都沒有請他或約他了。”

“你跟他關係一度相當密切,怎麽後來就不再請他過來了呢?”

克羅斯比太太聳了聳瘦削的肩膀。

“有的時候,人會討厭跟人接觸。我們沒有什麽非常相通的地方。當然,他生病時,羅伯特和我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但最近一兩年,他一直身體很好,而且交友廣泛。他忙於各種應酬,我們似乎沒有必要再經常邀請他了。”

“你能肯定情況就是這樣嗎?”

克羅斯比太太遲疑了片刻。

“哦,不妨跟你說說吧。我們聽說,他當時跟一個華人婦女同居,羅伯特說他不歡迎他到我們家來。我親眼見過那個女人。”

喬伊斯先生坐在一把直背扶手椅上,一隻手托著下巴,眼睛盯著萊斯莉。喬伊斯先生似乎看見,她說上麵那番話時,兩隻烏黑的瞳孔裏突然閃過一道暗紅的光。雖然隻有幾分之一秒,但足以令人震驚。他心想,難道這是自己的幻覺?喬伊斯先生在椅子上調整了一下坐姿。他將兩手的指尖互相頂在一起,慢慢地、字斟句酌地說: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有一封你親手寫給傑夫·哈蒙德的信。”

喬伊斯先生凝視著她。她坐著不動,麵不改色,隻是在她回答之前,停頓的時間明顯過長。

“我過去經常會因為這樣或那樣的事情給他寫張便條,或者有時我知道他去新加坡,就寫張便條托他捎點兒東西。”

“在這封信裏,你約他來看你,因為羅伯特去了新加坡。”

“那不可能。我從來沒有做過那種事情。”

“那麽你還是自己看吧!”

他把信從口袋裏掏出來,遞給她。她用眼掃了一下,帶著鄙夷的微笑把信遞還給他。

“這不是我的筆跡。”

“我知道,據說這是跟原件相同的抄件。”

於是她開始讀信上的文字,讀著讀著,她發生了可怕的變化:她那蒼白的臉變得十分難看,臉色變得鐵青;肌肉仿佛突然消失,隻剩下一張皮緊緊地貼在骨頭上;嘴唇收縮,牙齒露了出來,那形象猶如一張鬼臉。她的眼睛從眼眶裏鼓出來,盯著喬伊斯先生。喬伊斯先生感到眼前是一具骷髏,說著含糊不清的話語。

“這封信是什麽意思?”她輕聲問道。

她嘴裏幹澀,隻能發出嘶啞的聲音。那已經不是人的聲音了。

“這要你來解釋。”他回答。

“這封信不是我寫的。我發誓不是我寫的。”

“說話要慎重。如果原件上是你的筆跡,否認也沒用。”

“這是偽造的。”

“要證明它是偽造的,很困難;要證明它是真的,卻很容易。”

她那瘦削的身體打了個哆嗦,額頭上布滿了豆大的汗珠。她從包裏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心。她又朝那封信掃了一眼,然後瞟了一下喬伊斯先生。

“信上沒寫日期。如果是我寫的,而且我也忘了,那麽這就可能是幾年前寫的。假如你給我時間,我會盡力回想當時的情況。”

“我注意到信上沒寫日期。如果這封信落到檢察官的手裏,他們會審問你的仆人。他們很快便會查出,在哈蒙德死的那天是否有人給他送過信。”

克羅斯比太太十指交叉,一雙手拚命地攥在一起。她坐在椅子上有點兒搖晃,喬伊斯先生生怕她會暈過去。

“我向你發誓,這封信不是我寫的。”

喬伊斯先生沉默了一會兒。他把目光從她那變形的臉上移開,低頭望著地麵。他在沉思。

“你要是這麽說的話,我們就沒必要再談下去了。”他終於打破沉寂,慢條斯理地說,“假如持有這封信的人覺得有必要把它交給檢察官,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這些話是在提示,他沒有其他話要說了,但是他並沒有起身告辭,他在等待。他覺得自己等了很長時間。他沒有看萊斯莉,但能感覺到她靜靜地坐著,一聲不吭。最後,還是他開了口。

“如果你沒有其他話要跟我說,我想我要回辦公室去了。”

“人們要是讀了這封信,會有什麽想法?”這時她問道。

“人們會認為你故意撒謊。”喬伊斯先生毫不客氣地回答。

“我什麽時候撒過謊了?”

“你明確地表示過,你跟哈蒙德至少有三個月沒有任何來往了。”

“這件事對我打擊太大。那個可怕的夜晚發生的事情簡直是一場噩夢。如果我忘了某個細節,那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很不幸的是,對於你跟哈蒙德見麵的每個細節,你都記得而且講得非常準確,可是在他死的那天晚上,他正是應你的緊急要求,到孟加拉式平房見你的,你竟把這麽重要的一條給忘了。”

這時,萊斯莉又神奇地恢複了她那鎮定的情緒,能坦然麵對喬伊斯先生審視的目光了。她的溫柔頗能令人消除對她的懷疑。

“這樣的話,你需要解釋為什麽你要在羅伯特出差的那天晚上邀請哈蒙德來看你。”

她轉過臉,睜大眼睛望著這位律師。他原本以為那雙眼睛沒什麽特別的,但是他錯了,那是一雙迷人的眼睛;如果這次他沒有看錯的話,她的眼裏正閃爍著晶瑩的淚花。她的話音有點兒哽咽。

“當時我正準備給羅伯特一個驚喜。下個月他就要過生日了。我知道他想要一支新槍,可你也知道,我對這方麵一竅不通。我想跟哈蒙德談談,叫他幫我訂購一支手槍。”

“或許你記不清楚這封信是怎樣措辭的了吧。你是否要再看一遍?”

“不,我不想看。”她連忙說。

“你覺得,一個女人想跟一個並不太熟的朋友商量購買一支槍,會寫這樣的一封信嗎?”

“我敢說,那樣寫是有點兒過分、有點兒衝動。你知道的,我表達的時候總是那樣。我打算承認自己那樣做是愚蠢的。”她微笑著說,“不過,話又說回來,傑夫·哈蒙德並不是什麽不太熟的朋友。他以前生病時,我像媽媽一樣照料他。我在羅伯特出差的時候叫他過來,是因為羅伯特不歡迎他到我們家來呀。”

喬伊斯先生一個姿勢坐久了,感到有些乏累。他站起來,在房間裏來回踱了一兩圈,斟酌著他後麵要說的話;最後,他把自己倚在剛才坐著的那把椅子的靠背上。他說話時一字一板,語氣極為深沉。

“克羅斯比太太,我想跟你非常非常認真地談一談。這個案件的審理總的來說還算順利。我覺得隻有一點需要做出解釋:根據我的判斷,哈蒙德倒在地上以後,你至少又向他開了四槍。人們很難相信,一個體格纖弱、謹小慎微、一向能自我控製,而且性情溫柔、有良好教養的女人,竟然會突然完全失去控製,變得那麽瘋狂。當然,這種說法被采信了。盡管傑夫·哈蒙德有不少人喜歡,總體上對他的評價也不錯,但我還是盡力證明了他可能犯有你為自己的行動辯護時指控他所犯的那種罪行。在他死後,人們發現他曾經跟一個華人婦女同居,這個事實為我們提供了非常明確的、可以作為依據的東西。這也使他失去了人們可能對他懷有的同情。我們決定充分利用他的這種關係,在所有體麵人士心裏激起對他的憎惡感。我今天早上告訴你丈夫說,我有把握讓你無罪獲釋,我跟他說這些,並不隻是為了讓他增強信心。我相信現在陪審團還沒有離開法庭呢。”

“可是,這封信使這個案件表現出完全不同的麵貌。我是你的辯護律師,我要在法庭上做你的代理人。我把你的陳述當作事實來接受,並根據你的陳述內容為你辯護。我有可能相信你的陳述,也有可能懷疑你的陳述。辯護律師的責任是讓法庭相信,擺在它麵前的證據不足以使法庭做出有罪裁定,至於他私底下認為他的訴訟委托人是否有罪,那與本案完全無關。”

喬伊斯先生驚訝地發現,萊斯莉的眼睛裏竟閃爍著一絲笑意。他感覺受到了冒犯,於是說話的語氣略顯得冷淡了。

“你該不會否認哈蒙德是應你緊急的,甚至是歇斯底裏的邀請,才去你家的吧?”

克羅斯比太太遲疑了片刻,好像在沉思。

“他們可以證實,這封信是你的某個男仆送到他的孟加拉式平房的。他是騎著自行車去的。”

“你千萬不要以為別人都比你笨。這封信會引起別人的懷疑,盡管他們還沒有懷疑過。我不想跟你說我剛看到這封信的抄件時,我個人是怎麽想的。我希望你隻告訴我必要的情況,其他什麽也別說,否則你會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克羅斯比太太尖叫了一聲,猛地跳起來,嚇得麵如死灰。

“你覺得他們不會絞死我吧?”

“如果陪審團得出結論,你不是出於自衛殺死哈蒙德,他們就有責任做出有罪裁決。罪名是謀殺的話,法官就有責任判你死刑。”

“但是他們有什麽證據呢?”她氣喘籲籲地問。

“我不知道他們有什麽證據,我也不想知道。但是,如果他們起了疑心,如果他們開始調查,如果他們審問那些土著人,結果會發現什麽呢?”

她突然蜷縮成一團。喬伊斯先生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扶她,她就倒在了地上,暈了過去。他環顧房間想找水,但是沒有水,他也不想有人來打擾。他讓她在地板上平躺著,然後在她身邊跪著,等她蘇醒。她睜開眼睛時,眼裏充滿了恐懼,樣子怪嚇人的,見此他一下子有點兒不知所措了。

“躺著別動,”他說,“過一會兒就會好的。”

“你不能讓他們絞死我。”她輕聲說。

她歇斯底裏地哭了起來,喬伊斯先生輕聲地竭力安慰她。

“看在老天的分兒上,鎮定一些吧!”他說。

“稍微等一會兒。”

她的勇氣令人吃驚。他看得出來,她在竭力克製自己。過了一會兒,她恢複了鎮定。

“扶我起來。”

他伸出手,扶著她站了起來。他抓著她的胳膊,把她攙到椅子旁邊。她疲憊地坐了下來。

“不要跟我說話,給我一兩分鍾。”她說。

當她終於開口時,她所說的話完全出乎他的預料。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恐怕事情被我搞得一團糟了。”她說。

他沒有答話,又是一陣沉默。

“就沒有可能把那封信弄到手嗎?”她終於說。

“我想,要是拿著這封信的人不願意賣的話,也不會有人來告訴我這件事了。”

“信在誰的手裏?”

“跟哈蒙德同居的那個華人婦女。”

萊斯莉的臉頰上立刻泛起一片紅暈。

“她的要價很高嗎?”

“我想這個女人很機靈,知道這封信的價值。如果不出個大數目,怕是未必能夠把它搞到手。”

“你打算讓他們絞死我嗎?”

“你以為要把一個對我們不利的證據弄到手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這跟買通證人沒什麽區別。你無權向我提出這樣的建議。”

“那麽,我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呢?”

“正義必然會得到伸張。”

她的臉色變得煞白,全身掠過一陣輕微的戰栗。

“我把一切都交在你的手裏。當然,我無權要求你做不應該做的事情。”

喬伊斯先生沒有想到,她有點兒哽咽的話音,加上她習慣性的自我克製,竟讓她變得如此動人,令人無法自持。她用謙卑的眼神看著他,他覺得,如果他拒絕那副眼神,那眼神會在他的下半輩子一直纏著他。畢竟,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使可憐的哈蒙德再活過來了。他急切地想知道這封信背後的解釋。光憑這封信就得出結論說,她在哈蒙德沒有招惹她的情況下就殺了哈蒙德,那是不公平的。他在東方已生活了很長時間,職業榮譽感可能不如二十年前那麽強烈了。他盯著地板,決定做一件自知不合法的事情,但是他感覺喉嚨被堵住了,並隱隱地對萊斯莉感到憎惡。他覺得尷尬,說不出話來。

“我不太清楚,你丈夫的經濟情況怎麽樣。”

她臉漲得通紅,迅速地瞟了他一眼。

“他在錫礦上有很多股份,在兩三個種植園裏也有一點兒股份。我覺得他能籌到錢。”

“他可能會問這錢是做什麽用的。”

她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

“他依然愛我。為了救我,他會做出任何犧牲的。有必要讓他看那封信嗎?”

喬伊斯先生微微蹙了蹙眉,她馬上就會意了,於是接著往下說。

“羅伯特跟你是老朋友了。我不是在求你幫我,而是在求你幫助一個誠實善良、從來沒有傷害過你的人免受各種可能遭受的痛苦。”

喬伊斯先生沒有回答。他站起身打算告辭,克羅斯比太太優雅地伸出手,那份優雅在她身上顯得尤為自然。雖然剛才的事情讓她受到那麽大的驚嚇,讓她形容憔悴,但她還是強打精神,彬彬有禮地和他道別。

喬伊斯先生回到事務所。他坐在自己房間裏,什麽工作也不想做,隻是在思考。他想象著,許多奇怪的念頭閃過他的腦際,他顫抖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有人小心地敲門,這正是他所期待的。黃誌成走了進來。

“我正好想出去吃午飯,先生。”

“去吧。”

“在我出去之前,您有什麽事情要吩咐我去做嗎,先生?”

“我想沒有。你有沒有跟喬治·裏德先生重新約定時間?”

“是的,先生,他下午三點過來。”

“好吧。”

黃誌成轉過身,走到門口,伸出細長的手指抓住門環。這時,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事情,又轉身回來。

“先生,您有什麽事情要我轉告我的朋友嗎?”

雖然黃誌成英語說得非常流利,但是r音總是發不準,他把“friend”即“朋友”一詞總念成“fliend”。

“哪個朋友?”

“手裏有克羅斯比太太寫給死者哈蒙德的那封信的朋友,先生。”

“噢!我都忘記了。我對克羅斯比太太提起這事,她說沒有寫過那種信。那封信顯然是偽造的。”

喬伊斯先生從口袋裏掏出那份抄件,遞給黃誌成。黃誌成沒有理會他的動作。

“這樣的話,先生,要是我的朋友把信交給助理檢察官,我想不會有人反對了?”

“沒人反對。但我看不出那樣做對你的朋友有什麽好處。”

“先生,我的朋友認為,伸張正義是他的職責。”

“我絕不會幹涉任何人履行自己的職責,誌成。”

這時,律師和華人職員的目光相遇了。兩人的嘴唇上都沒有一絲笑意,但他們彼此心領神會。

“我完全明白,先生,”黃誌成說,“我研究了克羅斯比太太的案件,覺得把這樣一封信提交上去,對我們的訴訟委托人是有害的。”

“我一向很欣賞你在法律方麵的判斷力,誌成。”

“我想過,先生,如果我能說服我的朋友,讓他勸說那個華人婦女把信交到我們手裏,那就會省去很多麻煩。”

喬伊斯先生漫不經心地在吸墨水紙上畫著各種臉相。

“我想你的朋友是個生意人。你估計他要多少錢才肯把那封信交出來?”

“信不在他手裏,還在那個華人婦女那兒。他隻是那個華人婦女的親戚。她什麽都不懂,在我的朋友告訴她之前,她並不知道那封信的價值。”

“他覺得那封信值多少錢?”

“一萬元,先生。”

“天哪!你想讓克羅斯比太太到哪兒去弄這一萬元!我告訴你,那封信是偽造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望著黃誌成。這個職員對他的叫喊無動於衷。他依然站在桌子旁邊,一副禮貌、冷靜而恭順的樣子。

“你的朋友真不少啊,誌成。”

“是的,先生。”

“既然這樣,你可以轉告他們,讓他們全都見鬼去吧!那封信很容易解釋清楚,我會向克羅斯比先生提議,最多出五千元,多一個子兒也不給。”

“那個華人婦女還不願意把那封信賣了呢,先生。我的朋友花了很長時間才說服她。要是給她少於剛才說的那個數目,給了也是沒有用的。”

喬伊斯先生盯著黃誌成看了至少三分鍾。這個職員坦然地接受對方投來的審視目光。他望著地麵,畢恭畢敬地站著。喬伊斯先生了解自己的手下。誌成,這家夥真是聰明,他心想,我不知道他會從中撈到多少油水。

“一萬元是個很大的數目。”

“克羅斯比先生絕不會眼看著自己的妻子被絞死而不付這個數目,先生。”

喬伊斯先生又沉默了。除了他說出來的以外,黃誌成還知道些什麽呢?他一定摸透了他的底細,所以才這麽明目張膽地索要。這個數目是不能變了,因為不管誰在策劃這件事,他一定早就知道這是克羅斯比能拿得出的最大數目。

“那個華人婦女現在在哪兒?”喬伊斯先生問。

“她住在我那個朋友家裏,先生。”

“她能到這兒來嗎?”

“我覺得最好還是您去找她,先生。我可以今天晚上帶您去,她會把信交給您。這個女人什麽也不懂,先生,她連支票都看不懂。”

“我本來也不打算給她支票。我會帶現金去。”

“如果您帶的錢不足一萬元,那就是浪費寶貴的時間,先生。”

“我當然明白。”

“我吃過午餐就去告訴我的朋友,先生。”

“好吧。你最好今天晚上十點鍾在俱樂部門口等我。”

“好的,先生。”黃誌成說。

他向喬伊斯先生微微鞠了一躬,離開了房間。隨後,喬伊斯先生也到外麵去吃午飯。他來到了俱樂部,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在那兒見到了羅伯特·克羅斯比。他坐在一張擠滿人的桌子前麵,喬伊斯先生經過他的身邊,想找個位子,順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臨走之前叫我一聲,我有話跟你說。”喬伊斯先生說。

“好吧。你吃完了過來叫我也行。”

喬伊斯先生已經想好了該如何跟他談。他吃完午飯,又打了一局橋牌消磨時間,好讓俱樂部裏的人全都離開。他不想在自己的事務所裏為這件事情跟克羅斯比見麵。過了一會兒,克羅斯比來到橋牌室,站在一旁看人打牌,直到打完為止。人們都去忙自己的事了,房間裏隻剩下他們倆。

“那不可能,”克羅斯比喊了起來,“她一直都說她跟哈蒙德沒有來往。據我所知,她有好幾個月都沒見過他了。”

“事實擺在麵前,確實是有一封信。現在那封信在曾經跟哈蒙德同居的那個華人婦女手裏。當時你的妻子打算在你的生日送你一件禮物,所以想請哈蒙德幫她去買。悲劇發生之後,她的情緒過於激動,把這事給忘了,由於一度否認自己跟哈蒙德有過任何來往,所以她不敢承認自己以前說錯了。當然,這事太不湊巧了,但也不能說這不合情理。”

克羅斯比一句話也沒說。他那張寬大的紅臉上顯露出一片茫然的神情,對於他的冥頑不靈,喬伊斯先生既感到寬慰又感到憤怒。他是個愚蠢的人,喬伊斯先生無法忍受他人的愚蠢。然而,災難降臨之後,他的痛苦觸到了這位律師的軟肋;而且克羅斯比太太請他幫忙時說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她丈夫,這句話說得恰到好處,打動了他的心。

“我不說你也知道,如果這封信落到檢察官的手裏,事情就會非常尷尬。你的妻子撒了謊,她就必須解釋撒謊的原因。如果哈蒙德不是作為一個不速之客闖入你家,而是應邀而來,形勢就會有所改變。這很容易使陪審團的想法發生一些動搖。”

喬伊斯先生猶豫了,現在他得自己拿個主意了。想到自己正在慎重地為某人做一個重大決定,而這個人對這個決定的嚴重性卻茫然不知,要是在平時,他一定會笑出聲來,可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在克羅斯比看來,他或許以為喬伊斯先生現在所做的,跟別的律師一樣,隻是正常辦案的一部分。

“親愛的羅伯特,你不僅是我的訴訟委托人,也是我的朋友。我想我們必須把那封信弄到手。那要花很多錢。要不是錢很多,我是不會向你提起這事的。”

“要多少?”

“一萬元。”

“那他媽也太多啦。現在生意不好做,再加上這樣那樣的開銷,差不多把我所有的家當都賠上了。”

“你能馬上弄到嗎?”

“我想可以。我把錫礦和兩個種植園的股份做抵押,老查理·梅多斯會借給我錢。”

“那你決定這樣做啦?”

“是否必須這樣做啊?”

“假如你希望你的妻子無罪釋放的話。”

克羅斯比的臉漲得通紅。他的嘴角耷拉著,一副很怪的樣子。

“可是……”他找不到適當的詞兒,臉變成了紫色,“可是我不明白。她可以解釋嗎?你該不是說,他們會判她有罪吧?他們不會因為她除掉了一個無賴惡棍而絞死她吧?”

克羅斯比嚇得跳了起來,漲紅的臉因為驚恐而變了形。

“三年。”

這時,在他遲鈍的頭腦中似乎透進了一線光亮。他的思維原本是一片黑暗,此時掠過一道閃光,盡管接下來還是同樣深沉的黑暗,但某些過去一時未能明晰的回憶卻逐漸清晰。喬伊斯先生發現,克羅斯比那雙幹過各種粗活的、又大又紅的手在不停地顫抖。

“她原來打算送給我什麽禮物?”

“她說想送給你一支新手槍。”

克羅斯比那張寬大的紅臉膛兒漲得更紅了。

“你將在什麽時候用這筆錢?”

這時,他的嗓音有點兒怪。那聲音似乎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嚨。

“今晚十點鍾。我想你可以大約在六點鍾的時候送到我的辦公室。”

“那個女人來找你嗎?”

“不,我去找她。”

“我會把錢帶來。我到時跟你一起去。”

喬伊斯先生瞪了他一眼。

“你覺得有這個必要嗎?我以為讓我單獨處理這件事比較好。”

“錢是我的,對嗎?我要去。”

喬伊斯先生聳了聳肩。他們站起身握手告別。喬伊斯先生好奇地看著他。

十點鍾,他們在空****的俱樂部裏見了麵。

“一切都正常嗎?”喬伊斯先生問。

“是的,錢在我的口袋裏。”

“咱們走吧。”

他們走下了台階。喬伊斯先生的汽車在廣場上等著他們,那個時間廣場上空無一人;他們向汽車走去,黃誌成從一幢房子的陰影裏走了出來。他鑽進汽車,坐在司機旁邊給他引路。汽車駛過歐陸飯店,然後在海員之家的街角處拐彎,駛上了維多利亞大街。在這條街上,華人的店鋪仍然在營業,一些無所事事的人在街上閑逛;在車道上,人力車、汽車、馬車來來往往,一派繁忙的景象。突然,他們的汽車停住了,黃誌成轉過頭來。

“我想,我們在這兒下車,步行過去更好,先生。”他說。

他們下了車,黃誌成走在前麵。他們前後隻隔著一兩步遠。不一會兒,他叫他們停下了。

“你等在這兒,先生。我進去,跟我朋友說句話。”

他走進一家沿街的店鋪,店鋪的櫃台後麵站著三四個華人。那些店鋪都很奇怪,櫃台裏不陳列商品,不知道是賣什麽的。他們看見黃誌成在跟一個矮墩墩的男子說話。那個男人穿一身帆布衣服,胸前掛著一根粗大的金鏈子,他向屋外夜間黑壓壓的街道掃了一眼。他將一把鑰匙交給黃誌成,然後黃誌成走了出來。他向等在外麵的兩個人做了個手勢,然後鑽進店鋪旁邊的一個門洞。他們跟著他進去,一會兒便來到一節樓梯下麵。

他捏著一根點亮的日本火柴在前麵引路,但是這一丁點兒火光是很難驅走黑暗的,他們隻得跟著他,摸黑上樓。到了二樓,他打開門,走進去,點亮了一盞煤氣燈。

“請進來吧!”他說。

這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小屋,隻有一扇窗子,屋裏僅有的家具就是兩張鋪著墊子的中國矮床。屋子的一角放著一隻大箱子,用一把精巧的鎖鎖著,箱子上是一隻破舊的托盤,托盤上擺著一支吸鴉片用的煙槍和一盞燈。屋子裏有一股刺鼻的鴉片煙的味兒。喬伊斯先生和羅伯特坐下來,黃誌成遞給他們香煙。不一會兒,門開了,進來的是他們剛才看見的那個站在櫃台後麵矮墩墩的華人。他用流利的英語向他們道了晚安,然後在那位同鄉的身旁坐下。

“那個華人婦女快要來了。”黃誌成說。

店鋪裏的男仆端進來一隻托盤,上麵放著茶壺和茶碗,那個胖子給他們兩位倒茶。克羅斯比謝絕了。那幾個華人在私下議論著,但是克羅斯比和喬伊斯先生一聲不響。終於,屋外傳來講話的聲音,有人低聲叫門,胖子走過去開門。他在屋外說了幾句話,然後陪著一個婦女走進來。喬伊斯先生看了她一眼。自從哈蒙德死後,人們對這個婦女議論紛紛,但喬伊斯先生卻從沒見過她。她的體態略微顯胖,不能算得上年輕了,臉龐寬寬的,麵上沒有什麽表情,臉上搽過脂粉,兩道眉毛畫得又細又黑,但她給人一種很有個性的印象。她穿著淺藍色上衣、白裙子,一身裝束既不是歐式也談不上中式,但是腳上卻穿著中式的絲麵拖鞋。她脖子上掛著沉甸甸的金項鏈,手腕上戴著金鐲子,耳朵上吊著金墜子,一頭黑發上別著金簪子。她慢騰騰地走過來,一副自信而從容的神情,隻是腳步有些許拖遝。她緊挨著黃誌成,在床沿上坐下。黃誌成跟她說了些什麽,她點點頭,朝兩個白人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

“她把信帶來了嗎?”喬伊斯先生問。

“帶來了,先生。”

克羅斯比什麽也沒說,從口袋裏掏出一遝五百元的鈔票。他數了二十張,交給黃誌成。

“你數數看對不對。”

那個職員數完後交給那個華人胖子。

“沒錯,先生。”

胖子把錢又數了一遍,然後裝進口袋。他又對那個女人說了句什麽,她便從懷裏掏出那封信,交給黃誌成,黃誌成低頭看了看信。

“這正是那封信的原件,先生。”他說著便準備遞給喬伊斯先生,可是克羅斯比一把奪了過去。

“讓我看看。”他說。

喬伊斯先生看著他讀完信,伸手去接。

“你最好還是讓我拿著。”喬伊斯先生說。

“不行。還是我自己保管吧。它花了我不少錢呀。”

喬伊斯先生沒有爭辯。三個華人看著這場小小的插曲,臉上卻毫無表情,你看不出他們對此有什麽想法,或者到底有沒有想法。喬伊斯先生站了起來。

“今天晚上您還需要我做什麽事嗎,先生?”黃誌成問。

“沒什麽了。”他知道這位職員想留下來,收取原先說好的份子錢,於是他轉身對著克羅斯比:“準備走吧?”

克羅斯比沒有回答,但他站了起來。胖子走過去給他們開門。黃誌成找到了一小截蠟燭,點著了,給他們照著下樓,兩個華人陪他們倆來到街上。他們把那個女人留在屋裏,讓她坐在床沿上靜靜地抽煙。他們來到街上後,那兩個華人便告辭,轉身回到樓上。

“你準備怎樣處理這封信?”喬伊斯先生問。

“留著。”

他們走到等著的汽車那裏,喬伊斯先生提出捎克羅斯比一段路,但是他搖了搖頭。

“我想走走。”他猶豫了一下,慢慢地挪著腳步,“哈蒙德死的那天晚上,我去新加坡,原因之一就是去買一支新槍,我的一個熟人正好想賣。晚安。”

他很快就在夜幕中消失了。

喬伊斯先生對這次審判的估計非常正確。陪審團一走進法庭,就一致決定無罪釋放克羅斯比太太。她為自己提供證據,簡明扼要、直截了當地把案情陳述了一遍。助理檢察官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而且他對自己的職責顯然不是很感興趣。他隻是敷衍地提了幾個必須提的問題。他代表檢察機關提出的訴狀,完全可以拿來當作被告的辯護詞,陪審團隻花了不到五分鍾就做出了一致的裁定。法庭做出判決後,法院內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法官向克羅斯比太太祝賀,她獲得了自由。

對哈蒙德的醜行最為反感的莫過於喬伊斯太太了;她忠誠地對待自己的朋友,堅持叫克羅斯比夫婦在審判後,到她家裏住一段時間,等到一切都安排好了再走。她跟大家一樣,對這樣一個判決結果,從來沒有懷疑過。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可憐、可愛、勇氣可嘉的萊斯莉回去,住在那個曾經發生過可怕災難的孟加拉式平房了。審判十二點半結束,當他們來到喬伊斯先生的家裏時,盛大的午宴已經準備好。雞尾酒已經調好,喬伊斯太太舉辦的價值百萬的雞尾酒會在整個馬來聯邦州是出了名的。喬伊斯太太為萊斯莉的健康幹杯。她本來就是個健談、活躍的女人,這會兒更是興致勃勃。幸虧她很活躍,否則就冷場了,因為其他三個人都沉默不語。她對此並未覺得有什麽奇怪的;她的丈夫一向話就不多,而另外兩個人經過好幾天的折騰,自然是疲憊不堪了。午宴過程中,隻有她在激動而興奮地自說自話。宴會結束後,咖啡端了上來。

喬伊斯先生平時很少在家吃午飯,現在他要回事務所去了。

“恐怕我去不了,喬伊斯太太,”克羅斯比說,“我得馬上趕回種植園去。”

“今天不走行嗎?”她問。

“要走,現在就動身。我很久沒去照顧種植園了,再說我還有一大堆急事要處理。不過,你能留萊斯莉在這兒住一段時間,我很感激,到時候我們再決定下一步怎麽辦。”

喬伊斯太太想再次挽留他,可她的丈夫阻止了她。

“如果他硬是要走,那一定有他的理由,別強留了。”

聽律師的口氣好像話裏有話,她忍不住瞟了丈夫一眼。喬伊斯太太話到嘴邊停住了,大家沉默了一會兒。臨了,是克羅斯比開了口。

“對不起,我得馬上動身,天黑前要趕回去。”說著,他站起身離開餐桌,“萊斯莉,你送我一下好嗎?”

“當然。”

他們並肩走出餐廳。

“我覺得克羅斯比太不體貼人了,”喬伊斯太太說,“他應該知道,萊斯莉現在需要跟他待在一起呀。”

“如果不是有要緊事情,我相信他不會走的。”

“哦,我去看看給萊斯莉準備的房間整理好了沒有。她需要靜養一段時間,然後再去娛樂一下。”

喬伊斯太太離開餐廳,喬伊斯先生又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克羅斯比啟動了摩托車,接著車輪碾過花園碎石路,發出嘎嘎的聲響。他站起身,走進起居室。克羅斯比太太站在起居室的中央,兩眼茫然,手裏捏著一封打開的信。他立刻認出了那封信。當他進來時,她瞥了他一眼,他發現她臉色蒼白。

“他知道了。”她喃喃地說。

喬伊斯先生走到她身邊,接過那封信。他劃亮了一根火柴,把那封信點著了。她看著它燃燒。當他再也拿不住的時候,他把紙片丟在地磚上麵,他們兩人看著那張紙片蜷縮、燒焦。然後,他用腳把它踩成一堆灰燼。

“他知道了什麽?”

她久久地盯著他,眼睛裏閃爍著奇異的光芒。那是輕蔑還是絕望,喬伊斯先生分辨不出來。

“他知道了傑夫是我的情夫。”

喬伊斯先生靜靜地聽著,一聲沒吭。

“多年以來,他一直是我的情夫。差不多從戰後他剛回來的時候,我們就相好了。我們知道必須小心行事。我們成為情人之後,我故意裝作討厭他,羅伯特在家的時候,他很少上我們家來。我經常開車到一個我們倆都知道的地方跟他見麵,一個星期兩三次,要是羅伯特去新加坡,他就在深夜趁仆人們睡覺後到我家來。我們一直在約會,經常見麵,沒有人對此產生一丁點兒懷疑。可是最近,大約是一年前吧,他變了。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無法相信,他不再喜歡我了。他一直否認自己變心了。我發瘋了。我跟他大吵大鬧。有時候我覺得他恨我。噢,你不會知道我忍受了什麽樣的痛苦。那就像是在地獄裏煎熬。我知道他不再需要我了,但我不能讓他離開。痛苦啊!痛苦啊!我愛過他。我把一切都給了他。他是我的生命。後來,我聽說他跟一個華人婦女同居。我無法相信。我不願相信。最後,我親眼見到了她,一個又老又胖的華人婦女,戴著金鐲子、金項鏈在村子裏大搖大擺地走。她比我年紀還大。太可怕了!村子裏的人全都知道,她是他的情婦。我從她身邊走過時,她看著我,我心裏也明白,她知道我也是他的情婦。我派人去叫他。我跟他說,我必須見他,就是你讀過的那封信。我寫信的時候簡直要瘋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不在乎。我已經十天沒見到他了。那簡直是度日如年。我們最後一次分別時,他把我抱在懷裏,親吻我,叫我別多心。可是他離開我之後,就投入她的懷抱裏去了。”

“都怪那封倒黴的信!我們一直很小心。每次看完我給他寫的便條,他就會馬上撕掉。我怎麽知道,他竟然把那封信留下了呢。他來了之後,我跟他說,我知道那個華人婦女的事了。他拒不承認。他說那不過是謠言。我當時發瘋了。我不知道自己跟他說了些什麽。噢!我恨透了他。我對著他亂撕亂扯。我盡挑一些傷害他的話說。我侮辱了他。我可能還向他臉上吐了唾沫。最後,他對我發火了。他說我這個人無聊透頂。然後,他承認那個華人婦女的事是真的。他說他認識她已經有好多年了,戰爭爆發之前就認識了。他說隻有那個女人才是他的真愛,跟其他女人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他說他很高興我知道了這件事,說現在總算可以讓他清靜了。後來發生的事情我記不清楚了。我發瘋了,怒火中燒。我抓起左輪手槍,開了槍。他慘叫一聲,我看見我擊中他了。他跌跌撞撞地衝向陽台。我追了出去,再次開了槍。他跌倒了,我站在他的身邊,不停地射擊、射擊,直到輪子發出哢嗒聲,我知道子彈打光了。”

說到這裏,她停了下來,激動得喘著粗氣。她的臉已不再是人的臉,殘忍、憤怒和痛苦使它變了形。你絕對想不到,這樣一位嫻靜、文雅的女人,竟會懷著那樣惡毒的**欲之火。喬伊斯先生向後倒退了一步。看見她這副樣子,他徹底嚇壞了。那不是一張人臉,而是一張瘋狂、猙獰的麵具。這時,他聽到隔壁房間有人在喊,那聲音是嘹亮、友善、歡快的。那是喬伊斯太太。

“來吧,親愛的萊斯莉,你的房間已經收拾好啦。你得馬上睡一覺。”

聽到那聲呼喚,克羅斯比太太的臉漸漸恢複了原狀。就像一張揉皺的紙被手捋平了一樣,那激動的心緒和神情逐漸消退,過了一會兒,她的臉又變得冷靜、沉著、坦然了。她的臉色仍有些蒼白,但她的嘴唇卻露出了可愛而親切的笑容。她又變回了那位有良好教養甚至說高雅的女性。

“我來啦,親愛的多麗絲。給你添了那麽多的麻煩,真是太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