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行輪船公司

哈姆林太太靠在長椅上,懶洋洋地看著乘客們走上舷梯。船是夜裏抵達新加坡港的,從拂曉起就開始裝貨,整整一天絞盤都在吵個不停,不過,這會兒她已經習慣了它們連續不斷的喧鬧。她在歐羅巴餐廳裏用過午餐之後,因為無事可做,就坐上人力車,穿梭於這個城市裏歡鬧而擁擠的街道。新加坡是各國人雜居的地方。有馬來人,雖說他們是這裏的土著,但在城裏的日子卻不很愜意,人口也少;有中國人,他們靈活、機警、勤快,成群結隊地聚集在街頭;有皮膚黝黑的泰米爾人,光著腳,走路悄無聲息,好像異鄉的旅客;有時髦而富足的孟加拉人,他們輕鬆自如地應對周遭的環境,而且充滿自信;有狡黠諂媚的日本人,他們似乎總在忙著一些緊急而絕密的事務;有英國人,他們戴著遮陽帽或白色鴨舌帽,或是坐在小汽車裏飛駛而過,或是悠閑地坐在人力車裏,擺出一副不動聲色的神氣。這些形形色色的統治者,微笑著用漠然的態度維持著他們的統治。這時,哈姆林太太感覺又困又熱,等待著海船再次起航,開始她那橫跨印度洋的漫長航程。

當那個醫生陪林賽爾太太上船時,哈姆林太太張開大手揮動著。她是個身材魁梧的女人。她從離開橫濱之後就一直坐著這艘輪船,並且饒有興致地關注著這兩個人之間親密關係的進展。林賽爾先生是英國駐日本大使館隨同來東京的海軍軍官。對於醫生如此關心自己的妻子,這位海軍軍官表現得十分淡然,這使她感到奇怪。另外兩個男人也從舷梯上走過來,他們都是新乘客,她試圖從他們的舉止猜測出他們到底是單身還是已婚,聊以自樂。在她近旁,一群男人正坐在藤椅上,從他們的卡其布套裝和寬邊白帽子來看,她猜他們是種植園主。他們把甲板上的船員指使得團團轉。他們都灌了不少酒下肚,大聲地談話,嬉笑的樣子幾近於胡鬧,顯然,他們在為其中的一個人送行,但哈姆林太太無從判斷那個將與她共度航程的人究竟是哪一個。開船的時間漸漸臨近,乘客們陸續到達。傑夫森先生也到了,他神色莊重地緩步踏上舷梯。他是領事,這次回英國是為了度假。他是在上海登船的,登船之後不久就跟哈姆林太太套起了近乎,但她這會兒實在沒有調情的興致。一想到這次打道回府的緣由,她就眉頭緊鎖。這次聖誕節她要在海上度過,遠離所有關心她的人,有那麽一會兒,她覺得心裏在隱隱作痛。有一樁心事,不管她怎麽堅決地把它推開,卻總是持久地占據著她的心房,這令她煩惱不已。

嘹亮的起航的鈴聲響起,坐在她附近的那幾個男人突然一起動了起來。

“好吧,我們得快點兒了,否則就要被船帶走了。”其中一個人說。

他們站起身,向舷梯方向走。他們互相握手,到這個時候她才看清楚他們是在為誰送行。哈姆林太太注視的那個人並無任何特別之處,隻是她實在沒什麽可看的,才把眼神在那個人身上多逗留了一會兒。他是個大塊頭,六英尺多高,肩膀寬闊,體格強壯,穿著一套邋遢的卡其斜紋布衣服,帽子扁塌而破舊。他的朋友們讓他獨自留在船上,然後越過碼頭,再轉身致意。哈姆林太太發現他說話時帶有濃重的愛爾蘭口音,他的嗓音飽滿、響亮、充滿熱情。

林賽爾太太已經走下船艙,醫生也過來坐在哈姆林太太身邊。他們互相交流著白天遇到的一些瑣碎的新聞。鈴聲再次響起,他們所乘的輪船拔錨起航了。那個愛爾蘭人最後一次向他的朋友們揮了揮手,然後優哉遊哉,踱著步走到他擱著報紙和雜誌的椅子邊上坐下。他朝醫生點了點頭。

“那個人你認識嗎?”哈姆林太太問道。

“午餐前,有人在俱樂部介紹我們認識的。他叫加拉格爾,是個種植園主。”

經曆了碼頭上的嘈雜和出發時的喧嚷之後,船上顯得異常安靜,令人有一種愜意感。輪船在汽笛聲中徐徐地駛過布滿青苔的嶙峋的懸崖(鐵行輪船公司的停泊點是一處優美僻靜的小海灣),出來後進入主海港。所有國家的船隻,客船、拖船、駁船、貨船,都停泊在這裏;越過防波堤,你能看到成片的本地民船,它們的桅杆聚在一起,像一望無際的森林。在傍晚柔和的燈光下,忙忙碌碌的景象被塗上一層奇異的神秘色彩,你覺得所有船隻的活動在那一刻都暫時地消停了,仿佛在等待什麽特別事件的發生。

哈姆林太太一向覺少,天一亮,她就習慣性地走上甲板。那時,最後的星光已經褪去,日色逐漸占據天空,她那被困擾的內心也得到一絲撫慰。那是一天中絕早的時辰,鏡麵般的大海紋絲不動,似乎大地上一切憂愁都微不足道了。光線還很暗淡,空氣裏彌漫著令人愉悅的顫動。

但是第二天淩晨,當她像往常一樣走向上層甲板的尾部時,卻發現已經有人先她一步了。那是加拉格爾先生,他正注視著蘇門答臘島低平的海岸線。日出像一個魔術師,在它的召喚下,海岸線從黑暗的深海中浮現出來。她感到吃驚,又有些惱怒,她還沒來得及轉身,他已經發現了她朝她點頭了。

“起得早啊,”他說,“要來支煙嗎?”

他穿著睡衣、拖鞋,從睡衣口袋裏掏出煙盒,遞給她。她猶豫了一下。除了一件晨衣,一頂用來壓住亂發的飾邊小帽,她幾乎什麽都沒穿,她猜想自己看上去一定很糟;當然,她感到心煩意亂,還有別的原因。

“我覺得一個四十歲的女人是沒有權利再去在意她的容貌的。”她微笑著,好像他一定知道她腦子動著什麽虛榮的念頭。她拿了一支煙,說:“你起得也挺早啊!”

“我是幹農活的。我長年以來都是早上五點起床,我都不知道怎麽改掉這個習慣哩!”

“你這個習慣在國內可不太受歡迎啊!”

他脫了帽子,所以現在她看他的臉看得更加清楚了。他的相貌雖然談不上英俊,但很親切。當然,他有一點兒胖,但他的五官,年輕時沒準兒是挺好看的,可現在卻十分厚實。他的皮膚有些發紅,還帶點兒腫脹。但他的黑眼睛很活潑,雖然他看上去少說也有四十五歲,頭發卻依然又黑又密。他給人的感覺是強壯有力。他是個粗笨而普通的下等人,而哈姆林太太,要不是船上這麽混亂不堪,斷然不會覺得有什麽必要跟這種人搭訕。

“你是回國度假嗎?”她大膽地問道。

“不,我回國後就不再回來了。”

他的黑眼睛閃爍了一下。他是個健談的人。最後,哈姆林太太必須下船艙去洗個澡,可就這一會兒,他已經跟她講了好多他自己的事情。他在馬來聯邦州生活了足足二十五年,過去十年裏,經營一家南方的種植園。那裏的生活是寂寞的,和所謂的文明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但他賺了些錢,在橡膠生意浪潮中,他的生意做得不錯,憑借著跟他那副樂天知命的相貌不相配的精明,他把自己的儲蓄投資到政府債券中。但隨著經濟開始衰退,他也準備退休了。

“你是愛爾蘭哪裏人?”哈姆林太太問道。

“戈爾韋。”

哈姆林太太曾經驅車途經愛爾蘭,印象中,她依稀記得那裏有一座陰鬱的小鎮,粗糙的石頭房屋,荒頹殘敗,麵向陰森森的大海。一片荒蕪,夾著細雨,寂寞、偏僻,這是她對那裏的感受。難道這就是加拉格爾先生即將度過餘生的地方嗎?當他談起那個地方時,語氣裏充滿孩子般的向往。他的活力和那個灰色的世界相比,顯得那麽不協調,這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你家人都住在那裏嗎?”她問道。

“我沒有家。我的爸媽都死了。這世界上沒有我的親人。”

他做好了所有計劃,他花了二十五年做這些計劃,現在,他很高興可以將這些計劃和盤托出。這麽多年,所有這些話他都隻能跟自己傾訴。他打算買幢房子,再置辦一輛汽車。他還要養馬。對於打獵,他不是很上心;早年在馬來州的時候,他獵到過不少巨大的野獸,但現在他已經沒那個興趣了。他不理解為什麽要去叢林裏射殺那些野獸,他在叢林裏生活得太久了。但是,他會打獵。

“你是不是覺得我太胖了?”他問她。

哈姆林太太笑了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我敢說你準有一噸重。”她答道。

他大笑起來,愛爾蘭馬是世界上最優良的品種,而他也總是很注意保持身材的。一座橡膠種植園有你好走的,而他平日裏還經常打網球。他很快就能在愛爾蘭瘦下來。接著他就會結婚。哈姆林太太默默地注視著海麵,海麵漸漸被朝陽染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她歎了口氣。

“把自己的根基都拔掉是件容易的事情嗎?就沒有一個人值得你懷念嗎?我能想象得出,這麽多年來,你一直渴望回到家鄉,而真當這一刻到來的時候,你的腦子會覺得像是挨了當頭一棒似的。”

“我很高興能抽身離開。我受夠了,再也不想看到那個國家,或是那裏的任何一個人。”

一兩個早起的乘客走上甲板,哈姆林太太想起自己還衣冠不整,就下到船艙裏去了。

以後兩天,她幾乎沒有見過加拉格爾先生,而加拉格爾先生也一直待在吸煙室裏。因為罷工,輪船沒有停靠科倫坡,而乘客們也開始享受這段印度洋上的愉快旅程。他們玩起甲板遊戲,互相品頭論足、打情罵俏。聖誕節即將來臨,這給他們提供了打發時間的主題,有人建議可以在聖誕節舉辦一個化裝舞會,女士們甚至著手準備各自的服裝。一等艙的乘客召集會議,決定是否讓二等艙的乘客也參加舞會,雖然天氣熱得要命,大家討論得還是很熱烈。女士們認為這隻會讓二等艙的乘客感覺不安。可以想見,在聖誕節那天,他們肯定會喝過量的酒,緊接著就會弄出些不愉快的事來。每一個發言的人都聲稱他們根本沒有等級差別的想法,誰也不會那麽勢利,認為一等艙和二等艙的人有什麽大不了的差別,可是他們也覺得不應該把二等艙的人放在錯誤的位置,那才是較為友善的做法。讓他們在二等艙裏舉辦他們自己的舞會,那樣會讓他們感覺更加自在。另一方麵,大家都無意去傷害他人的感情,當然了,現如今都在講民主(這是回應一位中國傳教士的夫人,她說她乘坐鐵行公司的輪船已經三十五年了,還從未聽說過有人邀請二等艙的乘客來參加一等艙的會客廳裏舉辦的舞會),即使他們並不感到愉快,他們還是很想來參加的。眼看著很快就要投票了,加拉格爾先生必須很不情願地從牌桌前退出,因為領事要征求他的意見。二等艙有他的一個種植園的雇工,這次他帶他一起回家。他從沙發椅上立起他龐大的身軀。

“要問我的意見嘛,我隻能說,我帶著的那個夥計和我一起照看我們的機器。他是個頂呱呱的家夥,他和我一樣,都有權參加你們這個舞會。但他是不會來的,因為我打算在聖誕節晚上六點之前把他灌醉,他什麽事也幹不了,隻能上床睡覺。”

領事傑夫森先生尷尬地笑了笑。由於他的官方職務,他被挑選來主持會議,他希望能穩妥地處理好這件事。他的口頭禪是:凡事要做好,否則就不做。

“我聽取了大家的意見,”他不無譏諷地說,“大家都覺得,我們現在開會討論的這個問題不是什麽大問題。”

“根本不需要大驚小怪的。”加拉格爾先生眨著閃亮的眼睛說。

哈姆林太太笑了起來。最終想出的辦法是,邀請二等艙的乘客,但私下裏再到船長那裏去,向他指出,他最好能對邀請他們來參加一等艙的舞會一事保留意見。那天晚上,哈姆林太太身穿晚禮服走上甲板,正好跟加拉格爾先生不期而遇。

“你正好趕上喝一杯雞尾酒,哈姆林太太。”他用歡快的語調說。

“我願意來一杯。說實話,我正想找點兒樂子。”

“為什麽?”他笑著問。

在哈姆林太太看來,他的笑很迷人,但她並不想回答他的問題。

“兩天前的那個早晨,我告訴過你,”她愉快地答道,“我四十了。”

“我沒見過哪個女人會總提這件事。”

他們走進休息室,他給她要了一杯幹馬提尼,給自己要了杯雞尾酒。他在東方待得太久,已經不習慣喝別的了。

“你在打嗝兒。”哈姆林太太說。

“是的,我整個下午都在打嗝兒,”他不在乎地說,“很奇怪,看不見陸地以後,我就開始打嗝兒了。”

“我敢說,吃了晚飯你就不打嗝兒了。”

他們喝完酒,等第二通鈴聲響起,就走進了餐廳。

“你不玩橋牌?”分手前他問她。

“不玩。”

哈姆林太太沒有意識到自己已有兩三天沒見加拉格爾先生了。她滿腹心事。在她縫紉時,它們揮之不去;當她想借著讀小說來分散注意力時,它們橫在眼前,叫她一個字也讀不下去。她本指望在乘船遠離傷心地以後,她內心的折磨就能得到緩解,可誰知恰恰相反,隨著一天天地離英國越來越近,憂慮也與日俱增。一想到淒清、空虛的生活在前麵等著她,她就憂心忡忡;她為那令她畏縮不前的未來費盡了心思,結果她的思緒還是回到了她此前不知嚐試過多少次想要避開卻從未能避開的那些事情上。

她結婚已經有二十個年頭了。二十年是漫長的,當然,她不能指望丈夫依然像剛結婚時那樣瘋狂地愛她,再說,她也沒有瘋狂地愛過他。他們現在是彼此了解的好朋友。他們的婚姻,就婚姻而言,表麵上是很成功的。隻是突然有一天,她發現,他戀愛了。如果是偶爾調調情什麽的,她並不反對,他以前也有過,她甚至還拿那些事調笑打趣,他也毫不介意,還把這當成恭維呢。可這次卻不同,他像個十八歲的毛頭小夥子那樣投身其中了,他都五十二了,這太荒唐了。這件事有失體麵。他愛得不理智、不慎重,這件醜事如今已經在橫濱的外國人中間鬧得沸沸揚揚了。

最初她感到十分震驚和憤怒,因為全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會幹出這種蠢事,但脾氣發過之後,她也試著說服自己去理解。要是他愛上哪個姑娘,那就隨他去吧。中年男人有時難免會被那些輕佻的少女們搞昏了頭,結果讓世人看笑話。在遠東待了二十年,她早就明白,五十歲是個危險的年齡。但他沒有這種借口。他愛上的是一個比她還要大八歲的女人。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這使得她,也就是他的妻子,成了大家的笑料。

多蘿西·拉貢快五十歲了。她跟哈姆林先生一樣,都是橫濱的絲綢商,因此,他認識她已經十八年了。一年又一年,他們每周都會見麵三四次,有一次,他們在英國碰上了,還曾經一起住在海邊的一幢房子裏。但是什麽事也沒發生!即使是一年前,他們也還隻是打打趣的朋友關係。真是不可思議。當然,多蘿西是個標致的女人,她身材好,可能有些過於豐滿,但是胖得並不難看;她有一雙黑色的大眼睛、紅潤的嘴唇、美麗的頭發,但那些都是幾年前的模樣了,如今她已經四十八歲了。四十八呀!

哈姆林太太果斷地和她丈夫攤牌了。起初,他還發誓說根本沒那回事純粹是子虛烏有,但她握有證據。於是他的臉沉下來,最後沒法否認了,隻得乖乖地承認。接著,他說出了一句令她震驚的話。“你何必在意呢?”他問她。

這話使她發狂,她憤怒而嘲諷地回敬了他。她變得伶牙俐齒,她在內心的極度痛苦中尋找各種傷人的言辭,而他隻是靜靜地聽著。

“我們結婚二十年,我還不至於是那麽差勁的丈夫吧。不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隻是朋友關係。但我對你有很深厚的感情,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情也絲毫沒有削減過。我給多蘿西的一切,沒有一分一毫是從你這裏取走的。”

“那我有什麽地方可以讓你埋怨的嗎?”

“沒有。沒人能娶到比你更好的妻子了。”

“你待我這麽冷酷,竟然還能說出這種話?”

“我沒想過要對你冷酷,隻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可到底是什麽讓你愛上她的?”

“我怎麽知道?你不會以為我是故意的吧?”

“難道你就不能克製一下?”

“我試過。我想我和她都試過。”

“你這話說得,好像你才二十歲似的。要知道,你們都是中年人啦。她比我還大八歲呢。這事情把我弄得一頭霧水。”他沒再吭聲,她也不清楚她心裏翻騰著的是什麽樣的情感。是嫉妒攫住了她的喉嚨,還是氣憤?也許隻是自尊心在作怪?

“我不會聽之任之的。要是隻有你和她,那我可以跟你離婚,可現在還牽涉她丈夫,還有孩子們。天哪,你有沒有想過,要是她生的是女兒而不是兒子,她現在沒準兒都當外婆了?”

“沒錯。”

“感謝上帝我們沒有孩子!”

他深情地伸出手好像要撫摩她,但她厭惡地向後退了退。

“你讓我成了朋友中的笑料。為了我們大家好,我寧願保持沉默,但條件是,這一切都必須得結束,現在、立刻、永遠。”

他低著頭,若有所思地撫弄著桌上的一件日本裝飾品。

“我會把你說的話告訴多蘿西。”這是他最後的回答。

她一語不發,稍稍向他欠了欠身,走過他的身邊,出了房門。她氣憤得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舉止略顯做作。

她等著他和多蘿西·拉貢商量的結果,但是他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他很安靜、彬彬有禮、沉默寡言,最後她不得不主動開口。

“你沒有忘記前兩天我和你說過的話吧?”她冷冷地問。

“沒有啊,我和多蘿西談過了,她希望我轉告你,對於她給你造成的傷害,她感到非常抱歉。她本想來看看你,但又擔心這麽做會令你反感。”

“你們怎麽決定的?”

他猶豫了一下。他很鎮定,但是聲音還是有一點兒顫抖。

“要是做出承諾而又無法實現,那恐怕對誰都沒有好處。”

“這也算是個了結吧!”她回答。

“我想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提起離婚訴訟,那我們隻能應訴。你會發現你根本找不到有用的證據,你會敗訴的。”

“我沒想過要這麽做。我要回英國去,谘詢一下律師。現在這種事情辦起來很容易,希望你能高抬貴手。我想你有能力還我自由,不必把多蘿西·拉貢也拖進來。”

他歎了口氣。

“這真是一團糟,是吧?我不想和你離婚,不過當然,我會盡一切努力滿足你的要求。”

“你究竟想要我怎麽做?”她哭了,怒氣又一次發作,“你就希望我什麽也不做,當個傻瓜?”

“我真的太抱歉了,讓你受了這麽大的委屈。”他看著她,眼裏充滿了憂愁,“我很清楚,我和她並不想相愛。我們都知道自己有多大年紀了。多蘿西,正如你說的,已經足以當外婆了,而我也是個已禿頂又肥胖的五十二歲的老頭兒了。在你二十歲戀愛時,你覺得那會是永恒的;而當你五十歲,當你把生活、愛情都看透了的時候,你知道這不過是轉瞬即逝的玩意兒。”他的聲音低沉,充滿悔恨,似乎在他眼前呈現出秋天的悲涼景象,落葉紛紛。他嚴肅地看著她說:“同樣在這個年紀,你知道自己再也不能錯過這個由反複無常的命運送來的機會。不出五年,或許六個月,這一切都會結束。生活是單調的、灰色的,而快樂是珍奇而稀有的。我們的死亡是漫長的。”

聽到丈夫的這番話,哈姆林太太心裏感到一陣刺痛,這個男人一向講求實際,就事論事,如今卻換上這樣一副對她來說全新的腔調。在他身上,陡然生出一種她完全不熟悉的既熱情又悲涼的情愫。二十年的共同生活,沒有給他留下任何痕跡,在他的決絕麵前,她無能為力。她隻能一走了之。現在,她滿懷怨恨,就像上次跟他說過的那樣,她決定離婚,為此她踏上了回英國的旅程。

陽光照射在海麵上,海麵熠熠生輝,好像一麵明鏡,空洞、冷漠,就像她所麵對的生活,那裏沒有她的立足之地。整整三天,海麵上沒有別的船隻來打破這片廣袤的寂靜。偶爾,因為飛魚的疾行,平滑的海麵轉瞬間波光粼粼。天氣酷熱,就連最好動的乘客也放棄了甲板上的遊戲,比如現在(這時正好是吃完午餐之後),他們就沒有睡在船艙裏,而是橫七豎八地躺在椅子上。林賽爾踱著步子向她走來,坐下了。

“林賽爾太太在哪兒?”哈姆林太太問。

“哦,不知道啊。就在附近吧!”

他的冷漠令她氣憤。他怎麽可能看不出他的妻子和那個醫生正打得火熱呢?照理,他早就應該在意了才對。他們的婚姻也浪漫過。林賽爾太太還在中學的時候他們就訂婚了,那時他也不過是一個稍大一些的男孩兒。在很長的時間裏,他們肯定是一對幸福的夫妻,他們的戀愛故事也一定十分感人。但是現在,就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他們就彼此厭倦了。這真讓人心碎。她的丈夫又說過些什麽話呢?

“我猜想,你回去後,是準備在倫敦定居吧?”林賽爾懶洋洋地問,顯然是在找話說。

“我想是的。”哈姆林太太說。

事實上,她回到倫敦後將無處可歸,而且她住在哪裏,也沒人會關心,想到這一切,她的心情很難平靜。一些糾纏著她的思緒令她想起加拉格爾。對於他回國的迫切心情,她感到忌妒,也很感動,對於他熱情洋溢地描繪出的他想象中的房子,還有他計劃娶的妻子,她都覺得很有意思。她那些橫濱的朋友,在暗地裏得知她決定和丈夫離婚之後,都確信她還會再婚。她倒並不那麽急著再婚,畢竟那場婚姻太讓她失望了。再說了,大多數男人在向一個四十歲的女人求婚之前,都會猶豫再三的。連加拉格爾先生想要找的也是身材豐滿、圓潤的年輕女子。

“加拉格爾先生哪兒去啦?”她問性情謙和的林賽爾,“我這兩天都沒見過他。”

“你不知道嗎?他病了。”

“可憐的人。他怎麽了?”

“他一直在打嗝兒。”

哈姆林太太笑了起來。

“打嗝兒,怎麽會讓人生病呢?”

“那位醫生也很困惑。他什麽方法都試過了,就是不奏效。”

“真奇怪。”

從這以後,她就沒再多想,但是第二天早上,當她偶然遇見醫生時,她問起加拉格爾先生的情況。看見他那張孩子氣、樂嗬嗬的臉上顯出陰鬱、迷茫的神情,她十分驚訝。

“恐怕很糟糕,可憐的人兒。”

“是因為打嗝兒嗎?”她不解地大聲說。

那隻不過是一種生理失調,沒有人會覺得那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是的,他咽不下東西,也沒法入睡。他已經疲憊不堪了。我能想到的方法都試過了。”他遲疑了一會兒,“除非我能很快止住他打嗝兒,否則,我真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哈姆林太太大驚失色。

“但是他很強壯啊。他看起來精力挺旺盛的。”

“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現在的樣子。”

“他會要我去看他嗎?”

“來吧。”

加拉格爾已經被人從船艙轉移到了船上醫院,當他們走近醫院時,就聽到一陣陣劇烈的打嗝兒聲。那聲音,可能讓人聯想起飲酒過度,所以聽起來有點兒可笑。但加拉格爾的樣子,使哈姆林太太感到震驚。他瘦了不少,脖子上的皮肉變得鬆垮,耷拉下來,即便在陽光下,他的臉色也是一片死灰。他的眼睛,以前總是笑盈盈的,充滿快樂,現在由於飽受折磨,已經深深地陷了下去。他的強壯的身軀因為打嗝兒而不停地搖晃,這時,那打嗝兒的聲音已經再也沒了可笑的成分;出於一種說不清的原因,哈姆林太太覺得那聲音聽起來怪異而可怕。當她走進房間時,他朝她笑了。

“看見你的樣子,我真的很難過。”她說。

“我死不了,你知道的,”他喘著氣說,“我會平平安安地回到愛爾蘭的綠色海灘。”

有個男人坐在他旁邊,當他們進來時,他站了起來。

“這位是普賴斯先生,”醫生說,“他負責管理加拉格爾先生種植園裏的機器。”

哈姆林太太朝他點了點頭。他就是那天討論聖誕節晚會時,加拉格爾提到的那個住在二等艙的乘客。他身材十分矮小,但是很結實,一副快活、自信甚至有些放肆的神氣。

“你要回家了,感覺開心嗎?”哈姆林太太問他。

“那還用說,夫人。”他回答道。

就憑這幾個詞的語音語調,哈姆林太太便可以斷定他是倫敦人,而且屬於那種樂觀、通情達理、脾氣很好的一類,這使她感到有點兒親切。

“你不是愛爾蘭人吧?”她微笑著問。

“我可不是,小姐。我家在倫敦,我很樂意回去,不騙你。”

哈姆林太太從來不覺得別人稱自己為小姐是什麽冒犯。

“好吧,先生,我先出去。”普賴斯對加拉格爾說,做了個手勢,好像要抬手去觸一下帽子,可其實他並沒戴帽子。

哈姆林太太問病人有什麽事情她可以效勞的,過了一兩分鍾,她就和醫生一同離開了。那個矮個子倫敦人在門外等著。

“能占用你幾分鍾嗎,小姐?”他問道。

“當然可以。”

醫院的艙室位於船尾,他們倚著欄杆,俯身看著下麵的凹甲板,不當班的水手和乘務員正在艙口蓋上閑逛。

“我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普賴斯說,語氣含糊,他原先活潑而布滿皺紋的臉出奇地換上了一種嚴肅的表情,“我和加拉格爾先生共事四年,他是個難得的好人。”

他又遲疑了一會兒。

“我不想說,但這是事實。”

“你不想說什麽?”

“好吧,既然你問我,那我就告訴你,他沒救了。這一點醫生竟不相信。我跟他說過,但他不聽我的。”

“你別這麽沮喪,普賴斯先生。醫生是很年輕,但我想他也不笨,打嗝兒是不會致命的,你也清楚。我敢說,加拉格爾先生過兩天就會好了。”

“你知道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嗎?就在我們離岸那會兒。她說過,他絕對到不了家。”

哈姆林太太轉過身,麵對著他。她站直了,足足比他高出三英寸。

“你說什麽?”

“我確信,這是一種施在他身上的魔法,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理解了我說的話。藥物對他不起作用。你不了解那些馬來女人,我了解她們。”

哈姆林太太感到十分詫異,不過,她還是沒法相信,於是聳了聳肩,笑了起來。

“哦,普賴斯先生,那真是無稽之談。”

“當我告訴醫生的時候,他也這麽說。但你記住我的話,他等不到看見陸地就會死掉。”

這個男人說得這麽認真,哈姆林太太在冥冥之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事不由得她不當真。

“為什麽有人要對加拉格爾先生施魔法呢?”她問。

“嗯,這事跟女士說起來有點兒尷尬。”

“請告訴我。”

普賴斯露出窘相,要是換個場合,哈姆林太太也許會抑製住自己的好奇心。

“加拉格爾先生在內地生活了很長時間,這話你能理解吧,一個人是很孤獨的,男人,你也懂的,小姐。”

“我已經結婚二十年了。”她笑著回答。

“請原諒,夫人。事實上,他曾經跟一個馬來女孩兒同居。我不太清楚有多久,我想應該有十年、十二年吧。當他決定回國不再回來時,那個女孩兒一句話也沒說。她就獨自坐在那兒。他以為她會一直坐在那裏,但是沒有。當然,他也沒有虧待她,還給她留下一幢小房子,修整得好好的,保證她每個月的收入跟原來差不多;他不是個小氣的人,我得這麽說。她一直都很清楚,總有一天他要回家鄉的。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她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裏,看著他把所有的物品都打包好,把它們運走,看著他把所有家具全都變賣給當地的中國人。她想要的一切,他都留給了她。等他趕著出發上船的時候,她還是坐著,坐在孟加拉式平房前的台階上,呆呆地望著,一句話也不說。他想和她道別,就像我們平常做的那樣,你相信嗎?她竟然一動也沒動。‘你不想和我道個別嗎?’她的臉上顯出一種很滑稽的表情。你知道她怎麽說?‘你走。’她說。他們那些當地人,說話跟我們不一樣,很滑稽。‘你走。’她說,‘但我告訴你,你絕對到不了家。當陸地消失在海平麵的時候,死神就會降臨到你身上,在重新看到陸地之前,死神就會把你帶走。’這話把我嚇得半死。”

“對此,加拉格爾先生是怎麽說的?”哈姆林太太問。

“這個,你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啦。他隻是大笑一聲:‘你要開開心心的。’他對她說,然後跳進汽車,我們就這樣走了。”

哈姆林太太眼前浮現出那條陽光明媚的道路,它穿過幽寂的種植園,穿過那些修剪得整整齊齊、分布均勻的樹木,然後蜿蜒上山,又取道密林而下。司機是個馬來莽漢,車上坐著兩名白人。車子向前疾馳,經過馬來人遠離大道、安靜地隱居在椰林裏的房屋,穿過繁忙的鄉村,集市上到處都是身穿明麗紗籠、皮膚黝黑的矮個子農民。傍晚,車子終於抵達整潔、現代的城鎮,這裏有俱樂部、高爾夫球場、整潔的客棧、在那兒定居的白人、火車站,這兩個人將從這裏搭火車前往新加坡。而那個女人坐在孟加拉式平房前的台階上,等著新主人搬進這幢房子,看著汽車引擎突突啟動的那條路,看著汽車揚塵而去,望著它,直到它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長什麽樣兒?”哈姆林太太問。

“嗯,依我看,那些馬來女人都長一個樣兒,你知道的。”普賴斯先生答道,“當然她也不是那麽年輕了,你知道那些本地人,她們胖得嚇人。”

“胖?”

這個怪異的想法使哈姆林太太感到沮喪。

“加拉格爾先生可是個從來不會虧待自己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想到身材肥胖,哈姆林太太立即恢複到常人的看法。一時間,她似乎有點兒接受這個矮個子倫敦人的看法,這使她對自己都有點兒討厭了。

“這真是荒唐,普賴斯先生。肥胖的女人怎麽可能在千裏之外對一個男人施魔法呢!事實上,肥胖的女人自己生活都很不容易。”

“你盡管笑話吧,小姐,但是除非我們做點兒什麽,否則你就聽著我這句話,我的主人沒救了。而且藥對他不管用,至少白人的藥沒用。”

“說點正經的吧,普賴斯先生。那個肥胖的女人應該不會對加拉格爾先生懷有什麽深仇大恨的。按照東方人的辦事方式,他算對她不錯啦。她何必要害他呢?”

“我們不了解他們的想法。即使一個男人在那裏和一個本地女人過上二十年,你就以為他能懂得那個女人陰暗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嗎?至少他不懂!”

對於他那些誇張的言辭,她笑不出來,因為他的緊張情緒是真摯感人的。她知道,男人,不管他們的膚色是黃色的、白色的還是棕色的,他們的心都是難以捉摸的。

“但是,就算她感到憤怒,就算她恨他,想殺了他,她能怎麽樣呢?”奇怪,哈姆林太太提這些問題時,下意識裏已經開始相信這是真的了,“世界上哪有什麽毒藥可以在六七天後再起作用的呀。”

“我可沒說過是毒藥。”

“對不起,普賴斯先生,”她笑道,“但我可不願相信什麽巫術,你知道。”

“你可是在東方生活過的人哪!”

“斷斷續續生活了差不多二十年吧!”

“就是啊,你知道他們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反正我是做不到的。”他突然憤怒地攥緊拳頭,猛地一拳打在欄杆上,“我真受夠了那個該死的國家。一想起來我就生氣,那個鬼地方。我們沒辦法跟他們走到一塊兒,我們是白人,事實就是這樣。請原諒,我得去喝一杯了,我心裏直打戰。”

他朝她硬生生地點了點頭,離開了。哈姆林太太注視著他,這個敦實矮小的男人,穿著破舊的卡其布衣服,拖著腳跟,跌跌撞撞地走下升降口,來到船腰,低著頭穿過去,然後消失在二等艙的大廳裏。不知道為什麽,他使她感到一陣隱隱的不安。她無法從腦海裏去掉這幅場景——那個矮小的女人,已經不再年輕,穿著紗籠和斑斕的上衣,戴著黃金首飾,坐在一座孟加拉式平房前的台階上,望著空****的路麵。她的胖臉上塗了脂粉,但是那雙沒有眼淚的大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開車離去的男人們活像回家度假的學生。加拉格爾舒了一口長氣。這天清晨,在明麗的天空下,他的精神異常活躍。未來就像一條灑滿陽光的道路蜿蜒穿過一望無際、樹木繁茂的大平原。

“毫無辦法。該做的我都做了。”他皺著眉頭說,“真倒黴,碰上這麽一個病例。不過,就算是在英國也照樣沒轍,更別說是在船上了……”

他是愛丁堡人,最近剛通過醫師資格認證,這次是回國度假,再回來就可以行醫了。他真想替自己鳴冤,他本想玩得開開心心的,可麵對這怪病,他簡直鬱悶死了。雖然他經驗不足,但他已經盡力了。讓他惱火的是,他懷疑別的乘客可能覺得他是一個無知的傻瓜。

“你有沒有聽普賴斯先生說過他的想法?”哈姆林太太問。

“他那種瞎話,我可是聞所未聞。我跟船長說了,他也氣得發瘋。他希望大家不要談這件事,他認為這會在乘客中引起**。”

“我會守口如瓶的。”

大夫用銳利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你該不會相信那種胡說八道吧?”他問道。

“當然不會。”她環顧著四周的海景,蔚藍而寧靜的海麵上閃著幽光。“我在東方住的時間不短啦,”她加了一句,“那裏偶爾會發生一些古怪的事。”

“這話聽著讓我心裏有點兒那個。”醫生說道。

在他倆旁邊,有兩個小個子的日本紳士,正在玩擲繩圈的遊戲。他們身穿整潔的網球衫、白長褲和麻布鞋,看起來很歐化,甚至在用英語相互記分。可是在那一刻,當哈姆林太太看著他們的時候,卻隱約地感到不安。這些人似乎很會偽裝自己,所以他們身上總有一份邪惡。她的神經快崩潰了。

很快,加拉格爾被施了魔法的傳聞在船上不脛而走,沒人知道是怎麽傳出去的。女乘客們坐在甲板的躺椅上,一邊為聖誕節的化裝舞會編織晚裝,一邊壓低聲音聊起了這件事,而男士們則在吸煙室裏一邊啜飲雞尾酒一邊閑談。他們中許多人都在東方生活過很長時間,在他們記憶的某個隱秘處,總能挖掘出一些古怪的、令人費解的故事。當然,要是當真以為加拉格爾先生中了魔法,那也太荒唐了,這種事是不可能的,可是各種事實擺在麵前,卻又沒人能夠解釋。醫生不得不承認他無法解釋加拉格爾的病因,他能給出一個生理上的解釋,但對於這可怕的**為什麽突然降臨在他身上,他卻未置一詞。他隱約感到一點兒自責,所以竭力為自己辯護。

“要知道,這種情形,恐怕你幹到退休都不會碰到,”他說,“真是倒黴透了。”

與此同時,他跟過往的船隻進行無線通信,不時地收到各種診治意見。

“他們說的每一種方法我都試過啦,”他不耐煩地說,“日本輪船上的醫生建議注射腎上腺素。虧他想得出來,我們現在正漂浮在印度洋的中央,我到哪裏去搞腎上腺素啊!”

哈姆林太太每天都去探望加拉格爾。就像熱帶的春天,一場陣雨過後,你似乎可以看見青草在你的眼前長出來一樣,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衰竭下去。他的皮膚已經變得鬆弛,耷拉著,臉頰深陷,雙下巴就像火雞滿是皺褶的贅肉。透過他身上蓋著的床單,你能覺察出他高大的身軀現已成了一副瘦骨嶙峋的骨架。大多數時候,他因為注射了嗎啡,雙目緊閉地躺著,但身體仍然隨著可怕的**而搖晃;他有時會睜開他那雙異常大的眼睛(深深地陷進了眼窩裏),含混、困惑而又不安地望著你。但是當他從昏迷中醒過來,認出是哈姆林太太時,他會努力**嘴唇,擠出一絲笑來。

“加拉格爾先生,你感覺怎麽樣了?”她問。

“好些了,好些了。等度過了這該死的炎熱,我就會好的。主啊,我多麽希望能一頭紮進大西洋裏。要能盡興地遊個泳,讓我幹什麽都行啊!我真想再感受一下戈爾韋那冰冷、灰色的海水拍打胸膛的感覺。”

“船長昨天把我找去了,”當他和哈姆林太太單獨在一起時,他對她說,“他給了我一次警告。”

“他說什麽了?”

“他說他不願意聽到這些不吉利的話。說這些話已經在乘客中間引起了恐慌,我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否則他就要跟我算賬。可這事不是我說的。除了跟你和醫生說過,其他人我可一個字也沒提。”

“船上的人都聽說了。”

“我知道。你難道認為就我一個人在談這事嗎?那些印度水手和中國人,他們都知道他是怎麽回事。你不會覺得他們需要你的教導吧?他們都清楚這不是平常人得的病。”

哈姆林太太沉默不語。從有些乘客的女仆那裏她了解到,在這艘輪船上,除了白人,現在已經沒人再懷疑這個事實:加拉格爾拋棄的那個女人正在遙遠的南方對他施以魔法。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當他們看到阿拉伯島上那荒蕪的山崖時,他的靈魂就會跟他的肉體分離。

“船長說了,要是他再聽到我搞什麽鬼把戲,他就會在到岸前一直把我鎖在船艙裏。”普賴斯突然說,他眉頭緊蹙,皺巴巴的臉上陰雲密布。

“鬼把戲是什麽意思?”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好像她也和船長一樣成了他發火的對象。

“醫生已經把他知道的所有狗屁辦法都用上了,他還跟各個地方的人進行了無線通信,可是有什麽用?告訴我。難道他看不出來這個人快要死了嗎?現在隻有一個辦法可以救他。”

“什麽辦法?”

“現在是巫術在殺他,所以隻有巫術才能救他。你可不要說這個不管用,我親眼見過。”他抬高了嗓音,聲音顯得暴躁而又刺耳,“我看見過一個人就是這麽從死亡邊上被拖回來的,他們請了一個‘巴旺’,我們叫巫醫,他會耍一些小把戲。跟你說吧,這可是我親眼看見的。”哈姆林太太沒有吭聲。普賴斯詢問似的看了她一眼。

“甲板上的水手當中有一個是巫醫,他跟我們在馬來州的‘巴旺’一樣。他說他可以做,但他需要一隻活物。一隻公雞就行。”

“要一隻活物做什麽?”哈姆林太太問道,眉頭微微一蹙。

小個子倫敦人很快地用懷疑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你要是聽我的勸告,就最好什麽都別問。但我告訴你,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把我的主人救回來。如果被船長知道了,他要把我關進船艙的話,那就隨他的便好了。”

正在這時,林賽爾太太上來了,普賴斯做了一個優雅的手勢,跟她們道了別。林賽爾太太想讓哈姆林太太試試她特地為化裝舞會編織的東西。當她們走下船艙的時候,她突然緊張兮兮地對哈姆林太太說,加拉格爾先生可能會死在聖誕節那天。要是他真的死在那一天,那他們就不可能舉辦舞會了。她已經跟醫生說過了,要是真的發生那種事,她就永遠不會再理他。他很誠懇地向她保證,他會盡量想辦法讓加拉格爾活過聖誕節的。

“對誰?”哈姆林太太問。

“對可憐的加拉格爾先生啊!沒有人會願意死在聖誕節,不是嗎?”

“我真不知道。”哈姆林太太說。

那天晚上,她睡著不一會兒,就給哭醒了。她居然從睡夢中哭醒,這使她感到惶恐,似乎肉體的脆弱使她無法反抗,她的意誌被擊垮了,麵對不知不覺中產生的悲哀,她毫無招架之力。跟往常一樣,她反複回想這些深深地影響著她的不幸事件的種種細節;她的腦子裏重複著她和丈夫之間的對話,慶幸自己當時剛好說過某一句話,又為當時不該說而說出口的話感到自責。她現在真心希望自己對丈夫所做的荒唐事情一無所知,她責問自己為什麽就不能明智地收起自己的自尊,對那令人不快的事實睜隻眼閉隻眼。她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個女人,跟自己的丈夫分離,她失去的會是比他的愛多得多的東西,這一點她太清楚了;她將失去穩定的家業、確定的地位、富足的家產,還有來自優越的社會背景的支撐。她認識許多離婚後的妻子,靠一點兒微薄的收入過活,她們的朋友很快就開始嫌她們煩了。這時她感到寂寞,就像這艘匆匆馳過無人海域的輪船一樣寂寞,就像那個舉目無親、躺在隔離艙裏的垂死的男人一樣寂寞。哈姆林太太知道她現在的思維正活躍得很,不可能很快就睡著的。船艙裏很熱。她抬頭看了看時間,四點過幾分;在平靜的白晝來臨之前,她必須挨過這難熬的兩個鍾頭。

她披上一件和服式的晨衣,走上甲板。夜色深沉,雖然天上沒有一絲雲彩,卻也看不見一顆星星。這艘衰老的輪船喘息著、震顫著,在夜色中隆隆作響,笨重地向前移動。這種靜穆有點兒詭異。哈姆林太太赤著腳,慢慢地沿著無人的甲板摸索前進。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她來到散步的甲板的盡頭,身體靠在欄杆上。突然,她吃了一驚,眼睛一眨不眨:下層甲板上,她看見一團忽明忽暗的光。她小心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原來那是一小團火,她隻能看見光,因為那裏有許多男人圍成一圈,他們佝僂著身子,**的背脊把火焰擋住了。在這一圈人的旁邊——與其說是她看到的還不如說是猜到的——有一個矮壯的穿睡衣的人的身影。其他人都是本地人,隻有他是歐洲人。那肯定是普賴斯,她立刻猜出來他們正在舉行某種黑暗的驅魔儀式。她豎起耳朵,聽到一個低沉的嗓音吐出一串神秘的詞語。她的身體開始顫抖。她知道,這些人專注於眼前的事情,是不會料到有人在看著他們的,但她不敢移動腳步。突然間,就像絲帛被撕裂一般,一聲雞叫打破了這片沉悶的寂靜。哈姆林太太差點兒叫了出來。普賴斯先生正在向那怪異的東方諸神獻上祭品,試圖挽救他那位朋友兼主人的性命。剛才那個聲音還在繼續,音色低沉、連綿不絕。然後,那黑暗的一圈人裏有了一些**,那裏發生了一些事情,但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麽;那隻公雞發出一陣憤怒而驚恐的咯咯聲,接著聽見一聲奇怪的、難以形容的聲響;巫師正在割斷公雞的喉嚨,然後是一片寂靜;還有一些影影綽綽的動作,但她看不太清,過了一會兒,好像有人踩滅了火。她模模糊糊地看見這群人隱沒在夜色之中,甲板上又恢複了平靜。她再次聽到引擎有規律的振動聲。

“誰在那裏?”她緊張地喊。

“是醫生。”傳來一個親切的聲音。

“哦!晚上這個時候,你在這兒做什麽?”

“我一直和加拉格爾在一起。”他坐在她旁邊,點著一支煙,“我給他注射了一針強力鎮靜劑,現在他總算安靜下來了。”

“他一直病得很厲害嗎?”

“我覺得他快不行了。我一直看著他,突然他從**坐起來,說起了馬來語。當然,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一個詞。”

“也許是一個名字,一個女人的名字。”

“他想起床。都快死的人了,還是那麽有勁兒。天曉得,我竟然跟他扭打了起來。我真怕他會投海自盡。他好像以為有人在叫他。”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哈姆林太太緩緩地問道。

“四點過幾分吧。怎麽啦?”

“沒什麽。”她打了個冷戰。

這天上午,當船上的生活重又恢複到常態時,哈姆林太太在甲板上和普賴斯擦肩而過,但他隻跟她簡短地打了個招呼,就迅速地避開了她的目光,徑直向前走去。他看上去既疲憊又緊張。哈姆林太太忽然又想起那個胖女人,厚密的黑頭發上戴著黃金首飾,坐在空無一人的孟加拉式平房前的台階上,望著那條蜿蜒在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橡膠林中的道路。

天氣熱得實在可怕。她現在懂得了為什麽夜那麽黑。天不再是藍色的,而是一片死一般的慘白;天空的表麵太過均勻,即使有雲也顯不出來;炎熱就像一個大罩子,懸吊在空中。沒有一絲風,大海和天空一樣慘淡無色,平靜地閃著光。乘客們無精打采,喘著粗氣,在甲板上晃來晃去,豆大的汗珠從他們的額頭上滲出來。他們都壓低著嗓門兒說話。周圍都被一種詭異而不安的氣氛籠罩著,誰也笑不出聲。他們的心裏升起一股怨氣;他們活得健健康康的,可就在他們中間,有個人快死了,這讓他們很是氣惱。這件事雖然並不是他們所關心的,可它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影響著他們。吸煙室裏,一個種植園主把一杯杜鬆子酒灌下肚裏之後,粗暴地把大家感受到卻不敢說出的事情道了出來。

“說實話,如果他當真要死,”他說,“那就死得痛快些,把這事了結了。總是這樣,真叫人瘮得慌。”

“我們什麽時候到亞丁?”她問他。

“明天的什麽時間吧。船長說,我們大概會在早晨五六點鍾看到陸地。”

她用銳利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也盯住她看了一會兒,然後低下視線,臉紅了。他想起了那個女人,那個坐在孟加拉式平房前的台階上的胖女人,她曾經說過,加拉格爾絕對不會看見陸地的。哈姆林太太心想,眼前這個不信鬼神、總是相信眼見為實的年輕醫生,是否也開始動搖了呢?他皺了皺眉頭,然後,好像要打起精神的樣子,他重新抬起眼睛看著她。

“我跟你說,我非常樂意把這個病人交給亞丁灣那邊的醫院。”他說。

第二天是聖誕節前夕。哈姆林太太夜裏睡得不好,當她醒來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從舷窗裏向外望去,天色晴朗如銀;霧氣已經在夜間散去,晨光很美。她走上甲板,感覺輕鬆了許多,於是她走到盡可能靠近船頭的地方。在天邊貼近地平線處,一顆晨星正閃著暗淡的光。海麵上泛著粼粼的波光,好像是閑散的微風伸出它那調皮的手指,輕輕地撫弄著海麵。那光線顯得優雅而溫和,纖薄得好像春日裏剛剛抽芽的樹木,而且晶瑩剔透,令人想起山間小溪裏潺潺的流水。她轉過身,望著玫瑰色的旭日從東方冉冉升起,這時,她看見醫生向她走來。他依然穿著製服,整宿都沒靠過枕頭;他蓬頭垢麵,走路的時候身子佝僂著,看上去已經累壞了。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加拉格爾死了。當他走到她跟前時,她發現他在哭。他看上去還那麽年輕,她不禁對他十分同情,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可憐的孩子,”她說,“你累壞了。”

“我什麽都做了,”他說,“我真的很想救他。”

他的聲音直發顫,看得出他已經近乎歇斯底裏了。

“他什麽時候死的?”她問。

他閉上眼睛,竭力控製著自己,他的嘴唇顫抖著。

“幾分鍾前。”

哈姆林太太歎了口氣。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她的目光在平靜、冷漠、亙古不變的大海上掃過。大海在他倆四周無限地延伸,恰似人類無限的苦難。突然間,她的目光停住了,那兒,就在他們的前方,在地平線上有樣東西,看上去像是一大團高聳的雲,但是它的輪廓又太清晰了,不太像是雲。她碰了碰醫生的手臂。

“那是什麽?”

他定睛望了片刻,雖然他的臉曬得有點兒黑,但她還是看得出他的臉色發白了。

“是陸地。”

這時,哈姆林太太再一次想起那肥胖的馬來女人,她靜靜地坐在加拉格爾的那個孟加拉式平房前的台階上。她知道這一切嗎?

他,母親的兒子,隻享有短暫的生命,一生充滿痛苦。他像花朵一般成長起來,然後被刈倒;他像影子一般消逝,一刻也不停留。

普賴斯低頭看著甲板,眉頭緊鎖。他的牙齒咬得緊緊的。他並不感到悲哀,因為他的內心充滿了憤怒。醫生和領事緊挨著站著。領事的臉上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作為一個官員應有的哀慟,而醫生已經剃淨了胡子,穿著幹淨筆挺的製服,佩戴著他的金色肩章,盡管臉色顯得蒼白、疲憊。哈姆林太太把目光從醫生移到林賽爾太太身上。她緊靠在她的丈夫身邊,啜泣著,而他正溫柔地握著她的手。哈姆林太太被這一幕場景莫名地打動了。在這個悲傷的時刻,她感到煩躁,這個小婦人本能地渴望得到丈夫的保護和支持。但她隨即感到身上一陣寒戰,她的眼睛盯著甲板上的縫隙,因為她不想看到眼前的一切。念誦禮文的聲音中斷了片刻。人群中出現了一些**,一名官員發了一道命令,傳教士的念誦聲繼續響起。

由於萬能的上帝出於偉大的仁慈希望將他的靈魂收回,我們親愛的兄弟在此與我們永別;我們將他的肉體沉入海底,願它化為腐土,在大海放棄它的時候,它的肉體將得以複活。

哈姆林太太感到熱淚從她的臉頰上滾下來。淚水滴下來時沒有聲響。傳教士的念誦聲還在繼續。

葬禮結束後,乘客們散了,二等艙的乘客回到他們的船艙。鈴聲響起,示意午餐的時間到了。但是一等艙的乘客們還在甲板上漫無目的地閑逛。不少男人們走進吸煙室,準備喝點兒威士忌加蘇打水和杜鬆子酒,提提神。領事在餐廳外的布告欄上張貼了一份通知,召集所有乘客開會。大多數人都在猜測開會的目的,到了約定的時間,他們都聚集在了一起。這一個禮拜以來,他們從來沒有這麽高興過,他們暢快地談論著,隻是出於禮節,有時才會稍事克製一下自己。領事戴著單片眼鏡,他告訴大家,這次召集會議是為了討論明天舉辦的化裝舞會。他知道大家對加拉格爾先生都懷有深切的同情,他提議大家聯名給死者的親屬發一份措辭得體的唁函;但是事務長已經檢查過他的證件,沒有發現任何線索可以聯係到他的親屬或是朋友。已故的加拉格爾先生在世的時候,似乎相當孤單。同時,他(領事)鬥膽向醫生致以誠摯的慰問,因為他確信,在當時的情況下,醫生已經竭盡其所能。

“同意,同意!”乘客們紛紛說。

大家都經曆了一個非常嚴峻的時期,領事接著說,有些人可能認為,把化裝舞會延後到新年的前夕舉辦,那樣可以更加尊敬地紀念死者。但是他坦言,他並不希望這樣做,而且他確信,加拉格爾先生本人也不會希望這樣的。當然,這個問題還要看大多數人怎麽決定。醫生站起身來,對領事和乘客的善意言辭表示感謝,這固然是個非常嚴峻的時期,但同時他也說,船長明確表示,並授權他告訴大家,希望所有慶祝活動都在聖誕節舉行,就當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醫生還向大家透露說,船長認為乘客們這一陣子都沉浸在可怖的氣氛中,要是大家能在聖誕節找點兒樂子,對大家都有好處。接著,傳教士的妻子站起身來,說他們不應該隻想著自己;娛樂委員會已經做好了安排,一等艙乘客的晚餐一結束,就立即給孩子們把聖誕樹支起來,他們可一直都盼著見到大家穿上化裝舞會的服裝呢,讓他們失望真是太不好啦;至於說紀念死者,她不比別人更缺少尊敬,而對那些沉浸在悲痛之中無心跳舞的人們,她也抱有同情。她的心情十分沉重,但她依然覺得放縱於那種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的情感,實在是自私的表現,要多替孩子們想想。這一席話深深地打動了輪船上的乘客。他們既想拋棄這麽多天以來籠罩著整艘輪船的恐怖氣氛——他們是活人,他們要追求快樂;同時他們又有一個不安的念頭,覺得應該適當表示一下哀傷才顯得較為得體。但是,要是他們既能按照自己想的去做,同時又能從利他主義的角度得到解釋,那就沒有什麽不安的了。當領事要求大家舉手表態時,除了哈姆林太太和一位患有風濕病的老嫗之外,所有人都急吼吼地舉手讚成。

正當散會之際,突然有個種植園主站起來,說他有一個建議。像現在這種情形,難道他們不想邀請二等艙的乘客也來參加嗎?他們那天早上可都來參加葬禮了呀。傳教士一躍而起,對這個提議表示讚同。他表示,過去幾天發生的一切,把所有人的距離都拉近了,死亡麵前,人人平等。領事再次發話,其實這個問題上次會議就已經討論過了,當時討論的結果是,讓二等艙的乘客舉辦他們自己的舞會,可能會讓他們感覺更加自在;但是現在時過境遷,他相信,上次所做的決定應該徹底推翻。

“同意,同意!”乘客們說。

一時間,在乘客中掀起了一股民主的**,這一提議立即贏得了一片喝彩聲。他們散會時都鬆了口氣,感到自己既仁愛又慈善。大家在吸煙室裏互相敬酒致意。

於是,第二天傍晚,哈姆林太太穿上了她化裝舞會的服裝。她對眼前的娛樂活動實在打不起精神,有那麽一刻她甚至想裝病,但她知道誰也不會相信她的,她甚至害怕別人會以為她在惺惺作態。於是她扮成卡門的樣子,況且她也確實抵擋不住那份讓自己看起來魅力四射的虛榮。她把眉睫染黑,兩頰搽紅。服裝也正合身。集合號響起,當她款款走進會客廳時,一片豔羨之聲撲麵而來。領事(他總是那麽幽默)穿上了芭蕾舞裙,逗得大家一邊喝彩,一邊大笑。傳教士和他的妻子則顯然有點兒害羞,但他們對自己倒還滿意,他們打扮得像高貴的清朝官員。林賽爾太太扮成喜劇人物科倫巴茵,盡情展示她那雙美腿。她的丈夫扮成阿拉伯酋長,而醫生則扮成馬來蘇丹。

大家湊了一些小錢,在晚餐上提供香檳,因此餐桌上熱鬧非凡。輪船公司提供了彩包拉炮,爆出來的是各式各樣的紙做的帽子,這些帽子後來都被乘客們戴上了。還有紙做的彩帶,他們互相投擲著;還有小氣球,他們從會客廳的這頭打到那頭。他們大聲地笑著、叫著。每個人都很快活,可以說沒有人玩得不開心。晚餐一結束,他們就走進布置了聖誕樹的會客廳,樹上點著蠟燭,一切準備就緒,孩子們被帶進來,興奮地尖聲叫著,領受各種禮物。然後,舞會開始了。二等艙的乘客羞怯地站在甲板上,在隔出的舞池外麵,偶爾有兩個人結伴跳舞。

“我很高興他們來參加。”領事一邊和哈姆林太太跳著,一邊說,“我是非常民主的,我覺得他們這樣規規矩矩的,十分明智。”

但她發現普賴斯不在他們當中,她找到一個機會,向二等艙的一名乘客打聽他在哪裏。

“醉得一塌糊塗,”那人回答說,“我們下午就把他弄到**去了,現在被鎖在船艙裏。”

那個可憐而孤單的人在他們中間離奇地死去,可是現在,那些人已經用殘忍的方式把他拋諸腦後了。他們不再同情他,反而心生怨恨,正是因為他,那些人才心神不安。他們貪婪地從生活中攫取。他們開玩笑、調情、閑聊。哈姆林太太想起領事說的話,在加拉格爾先生的證件中找不到任何信件,找不到一個朋友的名字能讓他們告知其死訊,她不知為什麽她會覺得這件事情悲慘得令她無法承受。一個能夠如此寂寞地走過一生的人,身上總有些神秘色彩。她想起他怎樣在新加坡上船,這事過去的時間並不長,當時他是那麽健壯、那麽充滿活力,他對未來還有野心勃勃的計劃,想到此她感到很沮喪。葬禮上的那段禮文使她內心充溢著肅穆和敬畏:“他,母親的兒子,隻享有短暫的生命,一生充滿痛苦。他像花朵一般成長起來,然後被刈倒……”

年複一年地,他為未來製訂計劃,他是那麽渴望生活,他有那麽多的生活理想,可是,正當他伸出手來,準備去擁抱那一切時——啊,多麽遺憾哪。跟他相比,世界上的一切痛苦都變得微不足道了。死亡,以及死亡的神秘,那才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哈姆林太太倚著欄杆,眺望著點點星空。人為什麽要讓自己不快樂呢?讓他們為所愛的人流淚吧。死亡總是可怕的,可是,難道一臉苦惱、心懷惡意、自以為是、缺乏仁愛,那就值得嗎?她又想起她自己和她丈夫,還有那個他莫名其妙愛上的女人。他也曾說過,我們快樂地生活的時間是短暫的,我們的死亡是漫長的。她沉吟良久,突然間,好似夏天一道閃電劃過黑暗的夜空,一股強大的驚喜貫注她的全身,她有了一個發現:在她內心裏,對她丈夫的慍怒、對情敵的忌妒,都不複存在了。一個念頭就像一輪旭日,在意識的遙遠的地平線上升起,溫柔和狂喜的光輝充盈在她心裏。從那陌生的愛爾蘭人的悲劇中,她欣喜地汲取了孤注一擲的勇氣。她的心跳加快,她迫不及待地要將這個想法付諸實施。一種自我犧牲的**攫住了她。

親愛的,今天是聖誕節,我想對你說,我的內心充滿對你們的親切之情。我很愚蠢,也不夠理智。對於那些我們關心的人,我想我們應該允許他們以自己的方式開心,我們應該給他們再多一些關心,不要因為他們的開心方式而不開心。我想讓你知道,我不再因為那種以特別的方式進入你生活的快樂,而對你懷恨在心。我不再忌妒,不再感到受辱,不再心懷怨恨。不要覺得我會不快樂,或感到孤單。隻要你感到需要我,就來找我,我會滿心歡喜地歡迎你的到來,沒有責備,沒有怨恨。我很感激你這些年給我帶來的快樂,還有你的柔情,為此,我願意向你表示一份不帶任何要求的情意,而且我希望這份情是完全沒有私心的。別再恨我了,願你開心,開心,永遠開心。

她簽上名,把信塞進一個信封。雖然這封信要到賽德港才能寄出,可她還是恨不得立刻把它投進郵筒。做完這一切,她開始寬衣就寢。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一雙眸子閃閃發亮,在她的脂粉底下,膚色依然白嫩。未來不再是貧瘠的,而是充滿了希望和光明。她鑽進被窩,很快進入了香甜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