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是就寢的時間了,等他們明天早晨一覺醒來,就能看到陸地。麥克菲爾醫生點燃了煙鬥,身子倚在船欄上,在天空中尋找著南十字星星座。他在前線待了兩年,一處早該愈合的傷口,竟遲遲不能愈合,他很樂意在阿皮亞安安靜靜地至少住上一年,甚至就是在當下的旅途中,他已經覺得好了許多。因為有些旅客第二天要在帕果帕果下船,晚上他們跳了一會兒舞,至今他的耳朵裏還敲打著自動鋼琴刺耳的鍵音。甲板上終於安靜下來了。不遠處,他看見自己的妻子正和戴維森兩口子坐在長椅上聊天,他走了過去,在燈光裏坐下來,脫掉了帽子。他長著一頭深色的紅發,頭頂有一塊已經光禿禿的了,紅潤而布滿斑癬的皮膚輝映在紅發之間;他年已四十,瘦骨嶙峋,一張幹癟的臉,刻板而迂腐;說起話來,滿口蘇格蘭腔,聲調徐緩低沉。

麥克菲爾一家和海外傳教士戴維森一家之間產生了一種旅途中的情誼,這種友誼與其說是由於任何共同的愛好,倒不如說是由於氣質上的相似。他們主要的共同點是看不慣那些白天黑夜都在吸煙室裏玩撲克或橋牌以及酗酒的人們。麥克菲爾夫人一想到他們夫妻倆居然成為戴維森家在船上唯一願意交往的人,就不免有些受寵若驚,甚至醫生本人,雖然有些靦腆卻並不愚笨,也隱隱約約意識到了這種禮遇。隻是由於他秉性好辯,因此夜晚在他們那間艙房裏,他總要對傳教士那兩口子吹毛求疵一番。

“戴維森夫人說,要是沒有我們,她簡直不知道怎樣度過他們的旅程,”麥克菲爾夫人說,一麵麻利地收拾著她的假發,“她說在船上這夥人中間,隻有我們倆才是他們願意結交的。”

“我並不以為一個海外傳教士是什麽大人物,居然擺出這副臭架子來。”

“這並不是擺臭架子。我完全理解她的話的意思。戴維森兩口子若是也混在吸煙室那幫粗人中間,那就太不像話了。”

“他們所信奉的宗教的創始人可並不是這樣孤芳自賞的。”麥克菲爾撲哧一笑。

“我不知道告訴過你多少回了,不要拿宗教開玩笑,”他妻子說,“我不該喜歡你這種德行的人,亞列克。你從來不看別人的優點。”

他用他那雙灰藍色的眼睛,斜瞥了她一眼,但沒有反駁。多年夫妻生活的經驗讓他學會了一個和睦相處的妙法,那就是讓他妻子講完最後一句,不再回嘴。他比她先脫掉衣服,爬到上鋪,躺著看了一會兒書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麥克菲爾醫生走上甲板,船已經快到岸了。他用貪婪的目光注視著這塊陸地。眼前是一條狹長的銀色沙灘,沙灘後麵聳著一座草木茂盛的山岡。椰子樹林又密又綠,一直伸展到海濱,樹叢中散布著薩摩亞人的草屋;一座閃閃發光的小教堂點綴其中。戴維森夫人走上前來,站在了醫生的身邊。她穿了一身黑衣服,脖子上戴了條金項鏈,項鏈下麵懸掛著一個小小的十字架。她身材瘦小,褐色而無光澤的頭發梳攏得十分平整,在一副夾鼻眼鏡後麵有雙鼓出的藍眼珠。她有張瘦長得像綿羊一樣的臉,但是毫無蠢相,反倒極其機警;動作像飛鳥般迅捷。她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語調,高亢、刺耳、僵硬、單調,聽進耳朵裏,會攪動得你神經不安,一如風鑽的喧聲。

“這裏對你來說一定像是家鄉。”麥克菲爾醫生說,帶著淺淺的勉強的笑意。

“我們那兒是群淺水的島嶼,你知道,是珊瑚島。跟這兒不一樣,這裏是火山島。到我們那兒,還有十天的航程呢!”

“在這些地方,簡直像是走在家附近的街道上。”麥克菲爾醫生打趣地說。

“哦,這種說法不免有些誇張,但是在南海一帶,人們對於遠近的看法是有些不一樣的。至少你說的也對。”

麥克菲爾醫生輕歎了一聲。

“我很高興我們幸好不是常駐在這兒,”她繼續說下去,“他們說在這裏工作很困難。郵船的來來往往使人安不下心來,其次這兒設有海軍站,這叫當地的土著人覺得很不好。在我們那個地方,沒有這兒的那些麻煩事可以叫我們埋怨的。當然囉,也有一兩個生意人,但是我們隨時注意著他們的行為,如果他們不守規矩,我們就弄得他們受不了,叫他們寧願離開,再不回來。”

她正一正鼻梁上的眼鏡,用一種冷酷的眼光望著這個蔥蘢的島嶼。

“對海外傳教士來說,在這兒工作簡直是白費氣力。我對上帝真是感恩不盡,至少我們不是在這個地方。”

戴維森的教區包括北薩摩亞在內的一群小島;這些小島分布得很廣,因此他經常要坐小劃子才能到達遠處的島上。在他遠行的日子裏,他的妻子就留在大本營,主持海外教會的工作。麥克菲爾醫生一想到她必然會使用的管理方法及其效率,就會覺得心裏一沉。她說到當地土著人的腐化墮落,其語調之激昂恐怖,簡直無法使她平靜。她知羞識恥的敏感有獨到之處。早在他們剛認識時,她就對醫生說過:

“你知道,我們初到島上時,這些土著人的婚俗,使我們大吃一驚,簡直無法向你講述。我會告訴麥克菲爾夫人,她會轉告你的。”

後來,他便看見自己的妻子和戴維森夫人,把帆布躺椅並在一起,熱切地咕噥了差不多有兩小時。當他為了活動活動四肢,在她們麵前來回地踱步時,他曾聽到戴維森夫人激動的耳語,一如山間遠處的洪流;他也看到自己的妻子張大了嘴,臉色變得慘白,顯然她覺得聽這樣的講述是一種享受。到了夜晚,在他們的艙房裏,她把所聽到的一切,用壓低的聲調向他複述了一遍。

“嗨,我講得怎麽樣?”第二天早上戴維森夫人興高采烈地大聲說,“你曾經聽見過比這更可怕的事情嗎?你不會懷疑為什麽我不親口告訴你了吧,你信了吧?雖然你是位醫生。”

戴維森夫人端詳了一會兒醫生的臉色。她殷切地想要看到自己預料中的效果。

“你能猜想到我們初到該地時的低落心情嗎?你也許不會相信我說的,在任何一個村莊裏,都不可能找到一個好姑娘。”

她選用了“好”這個字的嚴格的專門意義。

“戴維森先生和我討論了一番,我們決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禁止跳舞。土著人對跳舞簡直是發了瘋似的喜歡。”

“我年輕時就不反對跳舞。”麥克菲爾醫生說。

“昨天晚上,當你要求麥克菲爾夫人跟你跳一圈時,我就猜到了。我認為男人和他自己的妻子跳舞並沒有什麽,但她不肯陪你跳,倒使我釋然了。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必須嚴於克製自己。”

“在什麽情況下?”

戴維森夫人從她的夾鼻眼鏡後麵掃了他一眼,卻沒有回答他的問話。

“但是在白人中間,事情就截然不同了,”她說下去,“盡管我自己也同意戴維森先生的看法,做丈夫的怎麽能站在一旁,眼看自己的妻子在別的男人的懷裏呢!至於我自己,自從結了婚,我再沒跳過舞。但土著人的跳舞完全是另一回事,跳舞不僅本身不道德,而且肯定會引發傷風敗俗的行為。無論如何,感謝上帝,我們禁止了跳舞,我想我沒有說錯,在我們這一區裏,已經有八年沒人跳過舞了。”

眼下,他們的船已經靠近港口,麥克菲爾夫人也和他們在一塊兒。船轉了一個急彎便緩緩地駛了進來。這是一個為廣大陸地所環繞著的海港,大得足以容下一隊列海軍船隻,在港口周圍,聳立著懸崖峭壁,再後麵是碧綠的群山。離港口不遠,坐落著被花壇簇擁著的總督府,迎著海上吹來的微風,其門前沒精打采地懸掛著一麵星條旗。他們駛過兩三所整齊的帶長廊的平房,一處網球場,便到了碼頭和倉庫群。戴維森夫人指指停泊在兩三百碼以外的縱帆船,這是要載他們到阿皮亞去的船。岸上有一些從島上各處來的興高采烈的土著人,他們有些是出於好奇,有些則是在跟去悉尼的旅客做生意;他們帶來了鳳梨、大串大串的香蕉、塔巴土布、用貝殼或鯊魚齒做成的項圈、胡椒木碗和戰船的模型。美國水兵,穿著整齊,臉上刮得幹幹淨淨,帶著友善的神情,在土著人中間穿來穿去,另外還有一小群官員。

他們的行李正在往岸上搬,麥克菲爾兩口子和戴維森夫人一起眺望著人群。麥克菲爾醫生注意到大部分小孩兒和少年都患有一種皮膚傳染病——雅司病,瘡口潰爛,像是慢性潰瘍。他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象皮病病例,出於職業敏感,他兩眼放光。那些男人不是有條粗胖、笨重的手臂,就是拖著一條臃腫變形的小腿。男男女女都穿著薩摩亞圍腰。

“這是最猥瑣的穿著了,”戴維森夫人說,“戴維森先生認為應該用法律來禁止這種服裝。你怎麽能指望他們講道德呢?他們除了在胯間圍上一塊紅布,什麽也不穿。”

“這很適合當地的氣候。”醫生說,擦擦額上的汗水。

現在他們已經上了岸,雖然是大清早,那個熱勁兒壓得人透不過氣來。被群山環繞,沒有一絲涼風吹進帕果帕果來。

“在我們的那些島嶼上,”戴維森夫人用高亢的聲調繼續說下去,“我們實際上已根除了這些土著人的穿著。少數幾個老人還在穿,但就是那麽幾個人了。婦女們都已穿上了齊胸的筒裙,男人們也穿上了長褲和汗衫。我們初去的時候,戴維森先生在他的一份報告裏寫道:這些島上的居民永遠不會成為基督徒,除非規定十歲以上的兒童必須穿長褲。”

戴維森夫人用她那鳥兒似的目光,向港口上空聚集著的烏雲瞟了兩三眼。雨點開始落了下來。

“我們得找個地方躲躲。”她說。

他們夾在人群裏擠進一處白鐵瓦楞板蓋頂的大棚下麵,這時瓢潑大雨已經傾瀉下來。他們在那裏站了一會兒,戴維森也同他們合在一塊兒了。在旅途中,他對麥克菲爾夫婦禮貌周到,但是沒有他夫人那樣的交際手段,老是一個人在那兒看書。他是個沉默寡言而經常悶悶不樂的人,使你感覺到他的和藹可親,完全是基督教賦予他的一種職責;他生性冷淡甚至有些乖僻。他那副長相也是絕無僅有的。他的身材又高又瘦,長長的四肢鬆散地連接在軀體上;兩頰深陷,顴骨出奇地高;他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所以當你留意到他那豐滿而性感的嘴唇時,你不免會感到吃驚。他留著很長的頭發。他那雙烏黑的眼珠子,深藏在眼窩裏,顯得又大又悲戚;手指又大又長,長得很好看,給人一種毅然有力的感覺。但是,他最突出的一點是給你一種有一團火在他體內燜燒的感覺,這團火含而不露卻又蠢蠢欲動。他是那種難以親近的人。

現在,他帶來了不好的消息。當地正流行麻疹,在島上土著人中間,這是一種非常嚴重的能致死的疾病,縱帆船上的水手中也發現了一個這樣的病例,而這條船正是要載著他們繼續前行的。病人已經上岸進了檢疫站的醫院,但是阿皮亞來電報指示,除非能確定這條縱帆船上再沒有別的水手染上病,否則就不能進港。

“這就是說,我們至少得在這兒停留十天的時間了。”

“但是阿皮亞那邊正等著我呢!”麥克菲爾醫生說。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如果船上沒有再發現別的病人,縱帆船就可以開船,可隻能載白人旅客,所有的土著人都要被禁行三個月。”

“這兒有旅館嗎?”麥克菲爾夫人問。

戴維森咯咯一笑。

“沒有。”

“那麽我們怎麽辦?”

“我已經同總督說過了。海邊有個做生意的有幾間屋子出租,我的建議是等雨一停,我們就到那兒去想想辦法。不要指望能舒舒服服。如果我們能有一張床,頭上有個屋頂,就該謝天謝地了。”

但是雨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最後,他們隻能是張著雨傘、穿著雨衣出發了。島上沒有市鎮,隻有一個區官署建築群、一兩家商店,在街後椰樹林和大蕉叢中,有幾處土著人的居所。

他們要找的那座房子從碼頭過去,用不了五分鍾。這是一座兩層樓的木板房,每層都有寬敞的陽台,屋頂是瓦楞鐵皮。房東是個混血兒,名叫霍恩,娶了個當地的女人,生了一群孩子;房子的一層是鋪麵,出售罐頭食物和布匹。他領他們去看的屋子差不多都是空****的。在麥克菲爾的屋子裏,除了一張又破又爛的床和一頂千瘡百孔的蚊帳之外,就是一把快要散架的椅子和一個臉盆架。他們沮喪地環視了一下屋子。外麵瓢潑大雨下個沒完沒了。

“除了拿出非用不可的東西,我決不打開行李。”麥克菲爾夫人說。

戴維森夫人一麵打開手提包一麵走進屋子裏來。她的動作顯得輕快、敏捷,令人喪氣的環境絲毫沒有影響到她。

“要是你們聽我的話,就馬上拿出針線,把蚊帳縫補一下,”她說,“否則,你們今晚就休想睡覺。”

“有那麽厲害嗎?”麥克菲爾醫生說。

“這是蚊子猖獗的季節。如果阿皮亞政府官邸請你參加晚會,你便能看到太太小姐們都把兩條腿藏在發給她們的枕頭套裏了。”

“我希望雨能停一會兒,”麥克菲爾夫人說,“要是出太陽,我就有心思把這兒收拾得舒適一些了。”

“噢,你要是等那麽一天,那可得等好多日子啦!帕果帕果是太平洋雨下得最多的地方。你知道,是群山和那個海灣造成了多雨的天氣,無論如何,當地人在一年的這個季節都知道,雨是要來的。”

戴維森夫人從麥克菲爾醫生身上打量到他妻子身上,他倆束手無策地各自站在屋子的一邊,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她把嘴巴一噘,看到一定得由自己來指揮一切了。像這類不中用的人使她很不耐煩,她不由得雙手發癢,要把一切給他們安排停當。

“哦,你把針線給我,我來給你們補好這頂帳子,你們去打開行李拿東西。一點鍾吃午飯。麥克菲爾醫生,你最好先到碼頭,看看你那些大件行李是不是放在幹燥的地方。你知道這些土著人是怎麽個德行,他們很可能把這些行李直接放在露天,任憑風吹雨打。”

醫生又套上雨衣,下樓去了。在門口,霍恩先生正在同他們所搭的那艘船上的事務長站著談話,另外還有一位在船上見過幾次的二等艙旅客。事務長是個瘦小幹癟的漢子,髒得出奇,麥克菲爾走過他身邊時,他便點頭致意。

“這次的麻疹來得很快,”事務長說,“我想,你已經安排得差不多了。”

麥克菲爾醫生認為這家夥有點兒放肆,可他是個謹小慎微的人,不會隨便生氣。

“是呀,我們在樓上有了一間屋子。”

“湯普森小姐同你們一塊兒去阿皮亞,所以我把她帶到這兒來了。”

事務長用大拇指指向站在他身邊的女人。她約莫二十七歲,體型豐滿,臉相中帶著點兒野性,頗具姿色。她穿一身白色衣裙,戴一頂白色帽子,套在麻紗長筒襪裏的粗胖小腿在高靿白漆皮靴筒上鼓了出來。她向麥克菲爾醫生嫣然一笑。

“這家夥跟我要三塊錢一天,就是豆腐幹那麽大的房間。”她嗓子沙啞地說。

“我告訴你她是我的朋友,喬,”事務長說,“她付不起比一塊更多的錢,你一定得照她說的辦。”

老板胖得滾圓滾圓的,嘿嘿地笑著。

“好吧,要是你這麽說,斯萬先生,我來想想辦法。我同霍恩太太商量一下,看看我們能不能減價出租。”

“別跟我來這一套,”湯普森小姐說,“我們一言為定。一天一塊,一個子兒也甭想多要。”

麥克菲爾醫生笑了。他欽佩她那種單刀直入的殺價手段。他自己是那種要多少錢就給多少錢的人,寧願多付幾個子兒,也不去討價還價。老板歎了口氣。

“好吧,看在斯萬先生的麵上,我認了。”

“這才像個做生意的,”湯普森小姐說,“進屋來喝杯土燒酒。斯萬先生,你把我的手提包拿來,裏麵還有瓶黑麥威士忌酒。你也來,醫生。”

“謝謝你,我恐怕不行,”醫生答道,“我要去看看我們的行李有沒有出問題。”

他跨出門,走到雨中。滂沱大雨從港口一直傾瀉到這裏,對岸一片模糊。他在路上遇見兩三個胯間兜著一條寬布,打著一把大傘的土著人。他們身板挺直,自在地走著,一副優哉遊哉的樣子,一麵笑一麵用古怪的語言跟他打招呼。

麥克菲爾回到住處已是午飯時分,他們的飯食就擺在商人的那間客廳裏。說是客廳,平時並無人去,隻是為了裝裝體麵,因此屋子裏一股黴味,空氣令人窒息。沿著牆壁整整齊齊擺著一套絲絨長沙發,天花板中央,吊著一盞鍍金的樹枝形燭燈,四周繞了圈黃色薄紙,以免蒼蠅爬上去。戴維森沒有來吃飯。

“我知道他去拜訪總督了,”戴維森夫人說,“我猜想,一定是總督留他吃了飯。”

一個當地的小姑娘給他們上了一盤牛肉餅,不久,老板也進來看看客人的飯菜是不是都上齊了。

“我看我們有一位同住的旅客了。”麥克菲爾醫生說。

“她隻租了一間房,就是那麽回事,”老板回答,“自理夥食。”

他看看這兩位夫人,一副逢迎的神態。

“我把她安置在樓下,免得在這兒礙事。她不會來麻煩你們的。”

“是坐船的人吧?”麥克菲爾夫人問道。

“是的,太太,她搭的是二等艙。她要到阿皮亞去,在那裏做個出納員。”

“哦。”

等老板一走,麥克菲爾說:

“我想,她在自己屋裏吃飯,一定很無趣的。”

“如果她搭的是二等艙,我想她還是在屋裏吃的好。”戴維森夫人答道,“我不知道她是哪一種女人。”

“船上事務長帶她來時,我剛巧在那兒。她名叫湯普森。”

“不就是昨晚跟事務長跳舞的那個女人嗎?”戴維森夫人問。

“可能就是那一個,”麥克菲爾夫人說,“我那時就有些懷疑,看來她是有些**。”

“絕不是好人家出身的。”戴維森夫人說。

他們隨即換了話題,飯後,由於他們起身很早不免有些倦意,便各自回去午睡了。等他們醒來,雖然天色依然陰沉,烏雲低垂,雨卻停了,他們到大路上去散步,這是美國人沿海灣修起來的一條路。

他們回來時,看見戴維森也剛進來。

“我們也許要在這兒留上半個月,”他煩躁地說,“我和總督爭論了一番,但是總督說他毫無辦法。”

“戴維森先生渴望回去工作。”他妻子說,用焦急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我們已經離開一年了,”戴維森說,在陽台上踱來踱去,“教會的事務讓當地人主持,令我心裏萬分不安,擔心他們把事情搞砸。他們都是好人,我不會說一個字來斥責他們。他們敬畏上帝、虔誠,是些真正的基督徒——他們的基督精神會使國內那些號稱基督徒的人臉紅——隻可惜他們不能堅持。他們可以頂住一次,也可以頂住兩次,但是時間長了他們就頂不住了。要是你把海外傳教事業交給當地的傳教士,不管他看起來多麽可靠,隨著時光的流逝,你便發現他又會重蹈覆轍。”

戴維森先生凝神佇立。他高大的身軀、鬆垮的體態和蒼白的臉上那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實在讓人感動。從他熱烈的姿勢和深沉、感慨的語調中,他的誠摯似乎昭然可見。

“我渴望讓自己的工作有個安排。我要行動,而且要馬上行動。如果一棵樹已經腐朽,那就該砍掉而且投進火裏。”

吃過肉食茶點之後——這是他們一天裏最後的一頓——已經是晚上了,他們坐在這間刻板的客廳裏,婦人們做活計,麥克菲爾抽著煙鬥,這位傳教士給大家講他在群島上的工作。

“我們剛到時,他們完全沒有原罪的觀念,”他說,“他們把‘十誡’一條一條地觸犯,而且從來不知道這是罪過。我想我最難做的工作,就是把原罪的觀念逐漸灌輸給土著人。”

麥克菲爾夫婦早已知道,戴維森在所羅門群島工作了五年之後才認識了他的妻子。她曾經在中國傳教。他倆利用回國休假的機會,參加了在波士頓舉辦的海外傳教士大會,在那裏他們才彼此相識。結婚之後,他們就被派遣到這些島嶼上工作,一直至今。

在麥克菲爾夫婦和戴維森的曆次談話中,有一點是表述得再清楚不過的,那就是這個人有著從不退縮的勇氣。他是個行醫的傳教士,所以他隨時有被叫去各個島上的可能。甚至當人們在捕鯨船上都感到不安全、怯於在雨季的太平洋上航行時,他卻冒著風險,常常駕著一葉扁舟出海。麵對疾病或危險,他從沒有片刻的猶豫。不知有多少次,他從黑漆漆的暴風雨的海上死裏逃生,而且不止一次,戴維森夫人認為他已失蹤而萬念俱灰。

“有時我懇求他不要出海,”她說,“或是至少等到風平浪靜時再去,可他從沒有聽過我的勸告。他堅定的信念和決心,簡直無法動搖。”

“要是我自己都害怕,我又怎能要求土著人虔信上帝呢?”戴維森大聲地說,“我決不能退縮,決不能。人們知道,凡有危急求助於我,隻要是凡人能做到的,我一定是有求必應。你以為我在給上帝行道的時候,上帝會離棄我嗎?須知風因他的吩咐而勁吹,波濤因他的命令而洶湧。”

麥克菲爾是個膽小的人。他在戰壕裏連猛烈對射的槍彈都受不了,他在前沿陣地急救站做手術,由於要努力控製顫抖的雙手,汗水老是從眉間流下來而模糊了他的眼睛。所以他看著這位傳教士侃侃而談,不免有些不寒而栗。

“但願我能說自己什麽也不怕。”麥克菲爾說。

“但願你能說自己一向篤信上帝。”戴維森反唇相譏。

不知怎的,那天晚上,這對傳教士夫婦的腦子裏總是縈繞著他倆初到群島時所過的那種生活。

“有時候,戴維森夫人和我相對無言,淚流滿頰。我們無止無休地工作著,卻一無進展。那時如果沒有她,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在我心緒低落時,在我接近絕望時,是她給了我勇氣和希望。”

戴維森夫人垂下頭來看著手裏的活計,麵頰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紅暈,手微微戰栗著,沒有說出話來。

“沒有一個人來幫助我們。我們孤軍奮戰,被包圍在黑暗之中,親人遠在千裏之外。每當我沮喪疲憊,她就會把手頭的工作擱在一旁,坐下來給我念《聖經》,直到寧靜重新降臨到我身上,一如睡神降臨在孩子的眼瞼上。最後她合上經書,對我說:‘不管他們願意與否,我們一定要拯救他們。’於是我感到自己更為篤信上帝,我回答她說:‘是呀,有了上帝的幫助,我一定會拯救他們。我必須拯救他們。’”

他向前一步站在桌子前麵,似乎這裏就是教堂的講經壇。

“你們知道,這些土著人墮落到連自己的邪惡都看不見。我們從他們習以為常的行為中定出來何者為罪惡。我們不但把通奸、說謊和偷盜定為罪惡,而且把**身體、跳舞、不進教堂也定為罪惡。我把女孩子露出胸部和男人不穿長褲都定為罪惡。”

“然後呢?”麥克菲爾醫生頗感驚奇地問。

“我施行了懲罰。顯然,要使人們知道什麽是犯罪,唯一的辦法就是在他們做那類事情時懲罰他們。如果他們不進教堂我罰他們錢,他們跳舞我也罰他們錢。如果他們衣衫不整,我也處以罰款。我立了張處罰表,每犯一種罪,就得罰款或是服勞役。最後,我終於叫他們明白了過來。”

“但是,他們就從來沒有拒絕過付款嗎?”

“他們怎麽敢?”傳教士反問。

“敢於站出來反對戴維森先生,必須是個膽大包天的人。”傳教士的妻子緊咬著嘴唇說。

麥克菲爾醫生用惶惑的眼光注視著戴維森。他聽到的話令他震驚,可他卻怯於表達自己的反感。

“你須記住,我最後的一招,就是把他們開除出教會。”

“他們會介意嗎?”

戴維森微微一笑,得意地搓搓自己的手。

“那樣他們就無法賣掉椰子幹;出去捕魚,他們也得不到應得的那一份。意思就是說他們要挨餓。是呀,他們是很在乎這一點的。”

“告訴他弗雷德·奧爾森的事情。”戴維森夫人說。

這位傳教士怒氣衝衝地盯著麥克菲爾醫生。

“弗雷德·奧爾森是個丹麥商人,他已經在島上好多年了。作為一個商人,他很有錢,我們去時,他很不樂意。你知道,他在那兒一意孤行。他高興付多少錢收買土著人的椰子幹就付多少,而且是用食物和威士忌酒當錢支付。他娶了個當地的女人,但是他公然對她不忠誠。他是個酒鬼。我給他機會改過自新,但是他毫不理會,還譏笑我。”

戴維森把最後那句話的聲調降得很低,而且沉默了一兩分鍾。這一沉默裏充滿了威嚇。

“沒過兩年,他就成了落魄潦倒的人。他在半個世紀裏積聚起來的財富,**然無存。我把他搞得傾家**產,最後他沒有辦法隻得來求我時,已經是一副乞丐模樣,哀求我給他幾個錢,買張船票回悉尼。”

“我真希望你能見到他來找戴維森先生的那副樣子,”傳教士的妻子說,“他原來是個五官端正身強力壯的人,大腹便便,說起話來聲若洪鍾,如今他幹癟瘦削、顫顫巍巍的,前後判若兩人。他突然變成個老態龍鍾的人啦。”

戴維森出神地望著夜空。又下雨了。

驀然從樓下傳來一陣聲音,戴維森轉過身來,詢問似的望著他的妻子。這是留聲機的聲音,響得刺耳,喘氣似的奏出音節交錯的舞曲。

“那是什麽?”他問。

戴維森夫人緊了緊她的夾鼻眼鏡。

“樓下屋子裏住了一個二等艙的女人。我想聲音大概是從那兒傳來的。”

他們默默地聽著,顯然還有跳舞的腳步聲。接著音樂停了下來,他們又聽到開酒瓶和一片嘈雜的話音。

“我敢說,她準是在給船上的朋友舉行歡送會。”麥克菲爾醫生說,“十二點鍾開船,不是嗎?”

戴維森並不理會,隻是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

“你完了嗎?”他問自己的妻子。

她站起身來,折疊好手裏的活計。

“對,完了。”她答道。

“現在上床還早吧,是不是?”醫生說。

“我們還要念一會兒書,”戴維森夫人解釋道,“不論我們在哪兒,晚上臨睡前,總要念一章《聖經》,按照詳注做些研究,你知道,也就是加以徹底的討論。這對於心智是最好的訓練。”

這兩對夫婦相互道了晚安。這樣便隻有麥克菲爾醫生和他夫人留在屋裏了。他們彼此有兩三分鍾沒有說話。

“我想還是去把紙牌拿來吧。”最後醫生開了口。

麥克菲爾夫人滿懷疑慮地望著他。和戴維森夫婦的談話使她感到不安,但是又不願說他們最好不要玩紙牌,以免戴維森夫婦突然進屋來引起難堪。麥克菲爾醫生拿了紙牌回來,她便在旁邊瞧著他一個人打通關,雖然心裏隱約有些做了錯事的感覺。樓下還是一派酒會的喧鬧。

第二天天氣晴好,麥克菲爾夫婦為了消磨他們不得不在帕果帕果待半月之久的百無聊賴的日子,便出門去遊逛。他們一直走到碼頭,從他們的箱子裏拿了幾本書。醫生去訪問了海軍醫院的外科主任,還跟著主任去查病房。他們還在總督府留下自己求見的名帖。在路上,他們遇見了湯普森小姐。醫生脫帽致禮,湯普森小姐用響亮而興奮的聲音回了句:“早上好,醫生。”她還是前一天那身裝束,一身白色衣裙,一雙發亮的高靿高跟靴,她那胖腿肚子還是鼓出在靴口上,她給這片異國情調的景色裏,添上了一道旖旎的色彩。

“照我說,她穿著得有點兒豔俗,”麥克菲爾夫人說,“看上去有點兒粗俗。”

他們回到旅舍時,湯普森小姐正在陽台上同商人子女中一個漆黑的孩子玩兒。

“跟她打個招呼,”麥克菲爾醫生在自己妻子耳邊輕聲說了句,“她孤身在這兒,不理睬她不太好。”

麥克菲爾夫人有些怯場,但是她一向慣於按照自己丈夫的吩咐行事。

“我想我們是同住在一塊兒的旅伴。”她說,不免有些笨嘴拙舌。

“可怕啊,是吧?窩在這麽個偏僻無聊的鬼地方!”湯普森小姐說,“他們說我幸而有個房間住著。我不願住在土著人家裏,可有些人卻不得不住在那兒。我真不懂他們為什麽不在這兒開家旅店。”

他們又聊了幾句。湯普森小姐,嗓門兒挺大,話多,可麥克菲爾夫人卻不善言辭,無法應對,不久就說:

“哦,我想我們該上樓了。”

晚上,他們坐下來吃肉食茶點,戴維森一進門就說:

“我看到住在樓下的那個女人和幾個水手坐在一塊兒,我真不知道她怎麽會認識這些人的。”

“她根本不懂得禮義廉恥。”戴維森夫人說。

他們度過了百無聊賴的一天,反而感到疲憊不堪。

“若是像這樣子過上半個月,到末了,不知道我們會無聊成什麽樣子啦。”麥克菲爾醫生說。

“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日子分成幾段來過,”傳教士答道,“我準備花幾個鍾頭坐下來看書,用一些時間運動運動,不論晴天還是雨天——雨季裏你可計較不了這麽多——另外一些時候,搞些娛樂。”

麥克菲爾醫生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的同伴。戴維森的計劃讓他聽著厭煩。他們吃的又是連著吃了幾頓的牛肉餅。看來這是大師傅唯一會做的飯食。接著樓下的留聲機又唱了起來。戴維森一聽便身心不安,但是沒有說什麽。男人的聲音飄到了樓上。湯普森小姐的朋友們正在合唱一支流行的曲子,她又高又啞的嗓門兒也夾在中間,不時地還傳出叫喊和哄笑聲。樓上的四個人,本來想打起精神聊天,卻又按捺不住要去細聽樓下的碰杯聲和椅子挪動聲。顯然,又來了許多人。湯普森小姐正在舉辦晚會。

“我想象不出,她如何能招來那麽多人。”麥克菲爾夫人突然打斷了傳教士和她丈夫關於醫學的談話。

從麥克菲爾夫人的話裏,可以看出她的思想漫遊到什麽地方去了。而戴維森呢,雖然他嘴上在談論科學的東西,他的思緒卻同麥克菲爾夫人想到了一塊兒。正在醫生談著德蘭特爾前線醫治傷員的經曆時,戴維森突然大喊一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怎麽啦,艾爾弗雷德?”戴維森夫人問。

“準是這樣的!我怎麽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她是從哀威裏那兒來的。”

“不會的。”

“她是在檀香山上的船。這就一清二楚了。她居然把她的職業也帶到這兒來了,帶到這兒來了!”

他帶著**,恨恨地吐出了最後幾個字。

“什麽是哀威裏?”麥克菲爾夫人問。

戴維森用他那雙悲天憫人的眼睛看著她,發顫的語調裏夾雜著恐怖。

“那是檀香山藏汙納垢的地方。紅燈區。這是我們文明的汙點。”

哀威裏在檀香山市區的邊緣。你從港口附近的偏街陋巷那裏,黑燈瞎火,走過一座搖搖晃晃的小橋,就來到一條荒涼的街道,走完坑坑窪窪的地段,你就突然到了一處燈光明亮的地方。馬路兩邊設有停車場,還有酒吧間,到處是花裏胡哨的色彩和光亮,每一家店裏都響著自動鋼琴聲,中間也有些理發店和煙草鋪。那裏的氣氛令人飄飄然,給人一種尋歡作樂的期待。你拐彎走進一條窄巷,這條窄巷把哀威裏劈成兩半,無論你的左麵還是右麵,都是這種尋樂子的場所。

“這是太平洋上最臭名昭著的地方,”戴維森大聲地喊,“海外傳教會多少年來一直在反對,連當地的報紙也予以響應。但是警察卻毫無行動。你知道他們的論點。他們說罪惡是不能避免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劃定區域,加以控製。實際上是他們收了賄賂,被買通了。酒吧間和妓院老板給他們份子錢,甚至那些女人們自己也出一份。可最後,警方還是被迫采取了行動。”

“在檀香山停泊時,我在當地的報紙上看到了。”麥克菲爾醫生說。

“哀威裏,連同它的罪惡與恥辱,在我們到達時都已經不存在了。那裏所有的人都受到了審判。我不知道自己怎麽竟然沒有看出這個女人是什麽貨色。”

“現在你說明白了,”麥克菲爾夫人說,“我記得,就在我們這條船起錨前的幾分鍾,她才上的船。記得我當時還在想,她來得可真及時。”

“她怎麽敢到這兒來!”戴維森恨恨地喊著,“我決不容許。”

他向屋門走去。

“你要去幹什麽?”麥克菲爾問。

“你希望我去幹什麽?我要去阻止他們。我決不能讓這所房子變成——變成……”

他在找尋一個不會使夫人們覺得刺耳的字眼。在激動之中,他的眼睛幽幽發光,他蒼白的臉變得煞白。

“聽起來,樓下屋子裏有三四個男人,”醫生說,“你現在去,會不會有點兒冒失?”

傳教士向他鄙視地掃了一眼,沒吭一聲,就衝出門去了。

“你不太了解戴維森先生,你以為他在執行使命時會因考慮到個人安危而退縮嗎?”戴維森的妻子說。

她坐在那兒兩手不安地握在一起,高高的顴骨上罩上一層陰影,靜聽著樓下會出什麽事。他們聽見傳教士噔噔地跑下木板樓梯,房門被推開,歌聲戛然而止,但是留聲機還繼續播放著下流的曲調。他們聽到戴維森的喊叫聲,接著是什麽重東西摔在了地上,音樂停止了——他把留聲機扔到了地上。之後他們又聽到戴維森在說話,但是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接著是湯普森小姐的聲音,又高又尖,又是一陣嘈雜的吵鬧,好像那幾個人在憤怒地吼叫。戴維森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氣,把自己的雙手握得更緊了。麥克菲爾醫生把猶疑的眼光從她身上掃到自己妻子身上。他不願下樓去,可他懷疑她們是不是希望他去。接著又是一陣像是扭打的聲音。現在吵鬧聲聽得更清晰了。也許是戴維森被人扔出了門外。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有一刹那的沉寂,接著,他們聽見戴維森上樓的重重的腳步聲。他回自己的屋裏去了。

她站起來離開了屋子。

“如果需要我,就喊一聲,”麥克菲爾夫人說,“我希望他沒有受傷。”

“為什麽他要多管閑事?”麥克菲爾醫生說。

他們默默地坐了一兩分鍾,之後兩人又吃驚不小,因為留聲機重新響了起來,嘲弄的、挑釁似的嗓音嘶啞地吼著一首****的歌曲。

第二天戴維森夫人臉色蒼白,顯得很疲憊。她抱怨頭痛,樣子憔悴枯槁得像老了許多。她告訴麥克菲爾夫人傳教士一夜沒睡,在一種可怕的煩惱中過了一夜,一到五點鍾就起來出門去了。回來時衣服上灑得都是啤酒,酒氣熏天。在提到湯普森小姐時,戴維森夫人眼裏冒出陰鬱的怒火。

“她得罪了戴維森先生,總有一天她會後悔都來不及的。”她說,“戴維森先生心地善良得無法形容,遭厄受困的人隻要去找他,沒有得不到安慰的,但是他疾惡如仇,一旦激起了他的仇恨,那就什麽也攔不住他了。”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會怎麽做?”麥克菲爾夫人問。

“我不知道,但是我說什麽也不願意把自己置於這個賤貨的處境。”

麥克菲爾夫人不寒而栗。那位矮小女人昂然自信的神態中含有某種斷然的恫嚇。那天早上麥克菲爾夫人和戴維森夫人一塊兒出去,並排地走下樓。湯普森小姐的房門敞著,她們看見她披了件肮髒的晨衣,在火鍋裏煮著什麽。

“早上好,”她對她們喊了聲,“今兒早上戴維森先生好些了嗎?”

她們不吭一聲地走了出去,好像湯普森小姐不存在似的。但是一聽見她那一串譏嘲的大笑聲,她們不禁臉上發熱。戴維森夫人突然轉過身去。

“你居然敢對我這樣說話,”她高聲嚷起來,“要是你侮辱我,我一定把你從這兒趕出去。”

“嗨,是我請戴維森先生上我這兒來的嗎?”

“不要理睬她。”麥克菲爾夫人趕快輕輕說了一句。

她們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聽不見湯普森的話音。

“她簡直是個厚顏無恥、死不要臉的東西。”戴維森夫人扯著嗓子喊。

怒氣差不多窒息得她透不過氣來。

在回來的路上,她們看見湯普森小姐在碼頭上漫步。她一身盛裝。那頂特大的白帽子的帽簷兒上插滿俗豔的花兒,很是惹眼。她一邊走一邊興致勃勃跟她們打招呼,站在路邊的幾個美國水手一看見這兩位太太冷若冰霜的表情,就咧著嘴笑開了。她們剛在店裏落腳,雨便又下了起來。

“我想她準得把那身漂亮衣服糟蹋了。”戴維森夫人尖酸刻薄地說。

他們午飯吃了一半的光景時,戴維森走了進來,他已經淋成了個落湯雞,卻執意不去換衣服。他坐了下來,愁眉不展,默默無語,吃了一口東西便不再吃了,隻呆呆地望著斜掃的雨柱。戴維森夫人告訴他她們兩次遇到湯普森小姐的事,他沒吐一詞。隻是他眉頭蹙得越來越深,表示他什麽都聽到了。

“可她在這兒沒有另外可以落腳的地方。”麥克菲爾說。

“她可以跟土著人住在一塊兒。”

“這樣的雨天,住土著人的茅屋,一定很不舒服。”

“我曾經在茅屋裏住過幾年。”傳教士說。

那個土生小女孩兒拿來煎香蕉作為甜點,這是他們每天必吃的一道菜,戴維森轉身向著她。

“去問一聲湯普森小姐,她什麽時候方便,我要見她。”他說。

小女孩兒怯生生地點點頭,回身走了。

“你去見她做什麽,艾爾弗雷德。”他妻子問。

“去見她是我的責任。我要做到先禮後兵,給她個回頭的機會。”

“你簡直不明白她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她會侮辱你的。”

“讓她來侮辱我。讓她來啐我。她有永恒的靈魂,我必須竭盡全力去拯救她。”

戴維森夫人的耳朵裏至今還回響著這個妓女的嘲笑聲。

“她已經走得太遠了。”

“遠得不能接受上帝的恩賜了嗎?”他的眼睛突然發出光亮,口氣也變得輕鬆柔和了,“永遠不會。罪人的孽債也許比地獄還深,可是基督上帝的愛憐仍然能遠及他身上。”

小女孩兒帶來了答複。

“湯普森小姐致意,隻要戴維森牧師不在她營業時間光臨,其他時間她都在屋裏恭候。”

這一屋子人聽完這個回複,沉默得像石頭,而麥克菲爾醫生趕快把他已經出現在嘴唇上的笑意抹去。他知道,要是他覺得湯普森小姐厚顏無恥的行為很有趣,他的妻子會惱火的。

他們默默吃完午飯。餐桌上的東西一撤去,兩位太太就拿起了她們的活計。麥克菲爾夫人又開始編織圍巾,自從開戰以來她已不知織了多少條了。醫生則抽起煙鬥。但戴維森還是坐在椅子上,出神地盯著餐桌。最後他站起身來,一句話也沒說,離開了屋子。他們聽見他走下樓,又聽見他在敲門,隨後是湯普森小姐那聲挑釁似的“進來”。他在湯普森小姐那兒逗留了一個小時。麥克菲爾醫生望著外麵不停傾瀉的雨,心裏變得很不安。雨點不像是我們英國那樣輕落在地上,而是無情地令人心悸地鞭撻著地麵,使你感到大自然原始力量的邪惡。雨水像是決了堤似的傾倒下來,好似洪水自天而降,毫無間息地敲擊在那個瓦楞鐵皮屋頂上,叫人幾近於要發狂、發怒,看來雨水也會狂怒。你覺得雨要是再不停的話,你馬上就會尖聲地叫喊起來了,可突然又被一陣巨大的無力感擊中了,好像全身的骨頭都酥軟了,你有的隻是痛苦和絕望。

麥克菲爾醫生回頭看見傳教士走了進來。兩位太太也抬起頭來探詢似的望著他。

他略作停頓,麥克菲爾醫生看到他的眼神陰沉得可怕,蒼白的臉變得鐵青。

“現在,我要拿起上帝基督用過的鞭子,他曾用它把聖殿裏的高利貸者和銀幣兌換商驅逐了出去。”

他在屋子裏來回走著,嘴唇緊閉,濃眉深鎖。

“即使她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追回來。”

驀然間,他又轉身出去了。他們聽見他下了樓。

“他會幹出什麽事來呢?”麥克菲爾太太說。

“我不知道。”戴維森夫人摘下了夾鼻眼鏡,擦著,“在他執行上帝的意旨時,我從來不問他任何問題。”

她微微地歎了口氣。

“怎麽啦?”

“他非把自己累倒不可。他不知道愛惜自己。”

麥克菲爾醫生從房東那裏知道了傳教士第一回合的行動。老板把正從店前走過的醫生攔到門廊裏說話,他臉上的表情顯得很無奈。

“戴維森牧師責怪我不該讓湯普森小姐住進來,”他說,“但是我出租給她的時候,並不知道她是幹哪一行的。有人找上門來要租我的屋子,我隻問他們能不能照付租金。何況她又預先給了我一個星期的房租。”

麥克菲爾醫生不願卷進這是非之中。

“說到底,這是你的房子。你能讓我們留下來,我們是非常感激的。”

霍恩懷疑地看著他。不知道麥克菲爾究竟支持傳教士到什麽程度。

“傳教士們是相互通氣的,”霍恩遲遲疑疑地說,“如果他們要對付一個生意人,他隻能關上店門,卷鋪蓋走人。”

“他要你把她趕出去嗎?”

“沒有,他說隻要她規規矩矩,他不會這麽做。他說要對我公平。我答應告訴她不要再招攬客人了。我剛去告訴了她。”

“她聽了怎樣說?”

“她痛罵了我一頓。”

老板扭動著他那條帆布舊褲衩,手足無措。他覺得湯普森小姐很難對付。

“噢,要是這樣,我敢說她一定得離開這兒了。我相信不讓她的朋友來的話,她也不會留在這兒的。”

“可她沒處去,隻有土著人的房屋,但眼下本地人誰也不會收留她,現在傳教士已經在她身上插了一刀。”

麥克菲爾看了看傾瀉著的雨水。

“哦,我看要等雨過天晴是沒用的。”

這天晚上,他們坐在客廳裏聽戴維森講他當年的大學生活。他沒錢,隻能在假期去打短工才讀完大學。樓下一片寂靜。湯普森小姐孤零零地待在屋子裏。但是霎時間留聲機又唱起來。她故意打開留聲機來挑釁,來掩蓋她的寂寥,但是那兒沒人應和,而且唱片的音調也很淒涼,聲音聽起來好像在喊救命。戴維森睬也不睬。他故事正講到一半,麵不改色地繼續講下去。留聲機也繼續唱下去。湯普森小姐一張接一張地放唱片。看來長夜的寂靜使她心煩意亂。天氣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麥克菲爾夫婦上床後無法入眠。他們並排躺在那裏,眼睛張得大大的,聽著帳子外麵蚊子瘋狂的嗡嗡聲。

他倆聽出那是戴維森的話音,從木板的隔牆那邊傳過來。他綿綿不絕的聲音顯得單調、熱切、固執。他正大聲祈禱著,在為湯普森小姐的靈魂做禱告。

兩三天過去了。如今他們在路上遇見湯普森小姐,她再也不用那種敷衍的殷勤或滿臉堆笑地來跟他們打招呼了;她仰著頭,塗著脂粉的臉上布滿陰雲,皺著眉頭,好像沒有看見他們。房東告訴麥克菲爾醫生說她在各處找棲身之地,可沒有找到。到了晚上,她就開留聲機聽各種唱片,唱片裏黑人音樂中那種破碎的、傷心的節奏,像是絕望的舞步,正跟她此時的心情相符。星期天她也開留聲機,戴維森請霍恩去要她立即停止,因為這是主日。留聲機停了,整座房子裏鴉雀無聲,除了永不停歇地打在鐵皮屋頂上的雨聲。

“我想她有點兒按捺不住了,”第二天房東對麥克菲爾醫生說,“她不知道戴維森先生到底要對她做什麽,這使她害怕。”

麥克菲爾醫生在大清早時曾經見過她一麵,令他驚訝的是她那副傲慢神情已經完全消失了,她臉上有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這位混血兒老板向麥克菲爾醫生斜了一眼。

“我想你也不知道戴維森先生在搞些什麽名堂吧?”他毫無把握地問。

“是的,我不知道。”

霍恩這樣問是有他的擔心在裏麵的,因為他懷疑傳教士正在秘密地進行著什麽。

他有種感覺,傳教士正小心、縝密地在這女人的四周布下天羅地網,一旦諸事齊備,便會把網繩一收。

“傳教士讓我去告訴她,”房東說,“不論什麽時候她要找他,隻要說一聲,他便會下來的。”

“你告訴她時,她怎麽說?”

“她什麽也沒說。我還沒等她講話,就離開了她住的屋子。我想也許她就要哭出來了。”

“我一點兒也不懷疑,這種寂寞的生活讓她受不了了,”醫生說,“還有這雨——也叫人心驚肉跳。”他不耐煩地說下去,“這個討厭的地方會有不下雨的日子嗎?”

“在雨季裏,會一直下個不停。我們一年有三百英寸的雨量。你知道的,這是由於港灣的地勢。好像整個太平洋上的雨水都下到這裏來了。”

“這港灣的地勢真是活見鬼。”醫生說。

他抓撓蚊子叮過的地方,情緒顯得非常煩躁。等到雨一停太陽出來,這兒就成了桑拿間,酷熱、潮濕、窒悶,你有種奇異的感覺,好像萬物生長都帶著一種野蠻的衝力似的。那些土著人,生性快樂,天真爛漫,可當你看見他們一身刺青,頭發染成各種顏色,赤著腳在你後麵啪嗒啪嗒走著時,你不由得會心生畏懼,回頭去瞧。你覺得也許他們會隨時迅速地追上來,用長匕首在你的肩胛骨之間刺上一刀。你猜不透那些土著人長得很開的雙眼之間,究竟在轉著什麽不祥的念頭。他們有點兒像畫在神廟牆上的古埃及人,渾身帶著千百年傳承下來的恐怖。

“看上去總督的決心似乎很大,”傳教士說,“但是要他斬釘截鐵做決定時,他的骨頭就軟了。”

“我想他一定不願照你的要求辦的。”醫生開玩笑似的說。

傳教士連笑也不笑。

“我要他做正確的事情。本來這說服的工作也用不著的。”

“但對什麽是正確,什麽是不正確,人們是有著不同的看法的。”

“要是一個人腿上長了壞疽,在猶疑究竟是鋸掉,還是不鋸掉,你會對他耐心地等待嗎?”

“壞疽是個存在的事實。”

“那麽罪惡呢?”

戴維森在幹的勾當不久便水落石出了。他們四個人剛用完午飯,還沒各自去午睡——這是炎熱驅使兩位太太和醫生要做的日課,戴維森對這種懶散的習慣不屑一顧——屋門突然一下子被打開了,湯普森小姐走了進來。她用眼睛在屋內掃了一圈,接著就走向戴維森。

“你這個臭流氓,你在總督麵前說了老娘的什麽壞話?”

她由於狂怒而唾沫橫飛。大家都麵麵相覷。隨後,傳教士把椅子推給她。

“坐下來好嗎,湯普森小姐?我正盼望著和你再談一次呢。”

“你這個無賴,狗雜種!”

她脫口而出,罵不絕口,話說得難聽又蠻橫。戴維森神情莊嚴地注視著她。

“我才不理睬你堆在我身上的責難哩,湯普森小姐,”他說,“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別忘了這兒還有兩位太太在座。”

這時候,她氣得差點兒掉眼淚。她臉漲得通紅,氣喘籲籲的。

“出什麽事了?”麥克菲爾醫生說。

“剛才有一個家夥來,限我一定要在下次來船時卷鋪蓋走人。”

傳教士的眼裏會有一絲喜悅的閃光嗎?但是,他的臉上還是那麽不露聲色。

“照你這種情況,怎麽能盼望總督讓你逗留呢?”

“你幹的好事,”她尖叫起來,“你騙不了老娘。是你幹的。”

“我不願欺騙你。我力促總督采取這唯一可行的措施,讓他能盡忠職守。”

“為什麽你要管老娘的事?我沒有觸犯過你。”

“你可以放心,就算你這麽做了,我也絲毫不會怨恨你。”

“你以為我要留在這個連小市鎮都不如的鬼地方嗎?我像是個鄉巴佬嗎?”

“既然如此,我想不出你有什麽好抱怨的。”他答道。

她含糊不清地怒罵了一聲,奔出屋去了。接著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聽到總督最後居然行動了起來,真令人為之釋然。”戴維森終於開口了,“他是個懦弱的人,猶猶豫豫。他說湯普森小姐說來說去也不過在這兒留半個月,要是她去阿皮亞,那裏是受英國法律管轄的,就用不著他來管了。”

“那些有權力的人不作為的做法,真是糟糕。照他們的說法,好像邪惡不在眼前就不算是邪惡。人間有了那種女人,就是醜事,即使推到另一個島上去,醜事總歸還是醜事。結果我不得不攤牌了。”

戴維森倒豎雙眉,咬牙切齒,樣子凶巴巴的。

“你這話怎麽講?”

“我們海外傳教會在華盛頓是有勢力的。我向總督指出,要是有人控告他在這兒的所作所為,對他可沒有什麽好處。”

“她會在什麽時候走?”醫生遲疑了一下,問道。

“從悉尼到舊金山的船,下星期二經過這兒。她必須搭那條船走。”

那還有五天的時間。次日,醫生為了找些有意義的事情做做,在醫院裏待了差不多一上午,他回到住處剛要上樓,那個混血兒霍恩就攔住了他。

“請原諒,麥克菲爾醫生,湯普森小姐不舒服。你能去給她看看嗎?”

“當然可以。”

霍恩引醫生進了她的房間。她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既不看書也不做活計,呆呆地望著自己的前麵。她穿著那身白衣裙,戴著上麵插著花兒的大帽子。麥克菲爾注意到她皮膚黃黃的,脂粉被淚水暈花,眼睛臃腫。

“聽說你身體不好,我真抱歉。”他說。

“噢,我不是真的病啦。我這麽說,隻不過是想見到你。我隻能搭去舊金山的船離開這兒。”

她盯著他,使他看到她的眼睛突然像從夢裏醒來。她把自己的雙手捏住放開,放開捏住,好似害了**。老板站在門口聽著。

“我已經知道了。”醫生說。

她哽咽了一下。

“我以為眼下我不便去舊金山。昨天下午我去求見總督,但是他不見我。我看到了他的秘書,他告訴我我隻能坐這條船回去,沒有別的選擇。我無論如何要見到總督本人,今兒早上我在官邸門前等他,他一出來,我就上前攔住他。他不願理我,我死纏硬磨不讓他甩掉我,最後他說,隻要戴維森牧師同意,他並不反對我留在這兒等下一次的航船到悉尼去。”

她住了口,迫切地看著麥克菲爾醫生。

“我實在不知道能幫你什麽忙。”他說。

“好吧,我想也許你不介意去替我向牧師講個情。我向上帝起誓,隻要他讓我在這兒留下來,我決不重操舊業。要是他同意的話,我可以不出屋門半步。眼下就是再待,也待不了半個月了。”

“我去跟他說說。”

“他不會答應的,”霍恩說,“他要你下星期二就走,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告訴他,我可以在悉尼找到工作,我說的是正兒八經的工作。我的要求不過分吧!”

“我努力去辦。”

“一有結果,馬上來告訴我,好嗎?這個結解不開,我的心安不下來。”

“戴維森夫人告訴我,湯普森曾經托你來說情。”

麥克菲爾醫生,由於戴維森牧師的這一直截了當的追問,不免露出了一個性格靦腆的人在這種場合下會出現的尷尬。他感到自己的火氣上升,臉也漲紅了。

“如果她去悉尼而不去舊金山,我不覺得這有什麽區別。而且她既然已經答應在這兒會規規矩矩的,為何還要再為難她?那麽做是不是有點兒太狠了?”

傳教士用嚴峻的目光盯著醫生。

“為什麽她不願意回舊金山去?”

“我沒有問她,”醫生回答,他有些氣惱了,“而且我認為一個人最好少管閑事。”

也許這不是一個圓滑婉轉的回答。

“總督已經下令把她驅逐出境,搭最先離開這個島的船。他不過是在執行職責,我不會去幹涉的。她的出現,對這兒來說是種危險。”

“我想你有點兒太嚴酷了。”

兩位太太抬起頭,有些吃驚地看著醫生,不過,她們用不著擔心會發生一場口角,因為傳教士隻是溫和地笑了笑。

“我萬分抱歉,麥克菲爾醫生,你居然會這樣看我。相信我,我的心在為這個不幸的女人淌著血,而且,我不過是做了我該做的事。”

醫生沒有回答,繃起臉望著窗外。雨終於停了,向港口那邊遠眺,可以隱約看見散布在樹叢中的土著人的茅屋。

“我想趁這會兒雨停了到外麵去走走。”他說。

“不要因為我沒有答應你的請求而抱怨我。很抱歉,我實在是無能為力。”戴維森淒然一笑,“我十分尊敬你,醫生,如果你以為我是個壞人,我很遺憾。”

“我毫不懷疑你太過於自信了,不可能坦然接受我的意見的。”他反唇相譏。

“就算這是我的不是好了。”戴維森咯咯地笑出聲來。

醫生看到自己莽莽撞撞地自討了個沒趣,隻得下樓去了,湯普森小姐半開著門在等候他。

“怎麽樣?”她說,“你跟他說過了嗎?”

“說過了,真抱歉,他不肯插手。”他回答道,他難堪得連瞧也不敢瞧她一眼。

不過,臨了他還是瞅了她一眼,因為她抽泣起來了。看到她的臉因恐懼而變得煞白,他心裏挺難受。突然間他有了個主意。

“可你也不要絕望。我認為他們這樣對待你簡直丟人,我要自己去找總督。”

“眼下?”

他點點頭。她的臉上發出了光亮。

醫生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替她去求總督。他跟湯普森小姐的事情毫無瓜葛,應該是那個傳教士觸怒了他,而他向來有什麽總是憋在肚子裏的。他在官邸裏找到了總督。總督是個身材魁梧、頗為英俊的人,水手出身,唇上留著一抹齊整的牙刷似的花白短須,穿了一身潔淨的白斜紋製服。

“我來見你是想談談跟我們寄宿在一塊兒的那個女人。”他說,“她名叫湯普森。”

“我想這個名字我已經聽膩了,麥克菲爾醫生,”總督笑眯眯地說,“我已經命令她下星期二出境,我隻能這麽辦。”

“我懇請你能寬容一些,讓她等到從舊金山來的船再離境,這樣她就可以到悉尼去。我擔保她的行為不會出軌。”

總督還是笑嗬嗬的,但是他的雙眼眯緊,開始變得嚴肅起來。

“但願還能按照你說的去辦,麥克菲爾醫生,可我已下令,無法再改了。”

醫生又極力理論,現在總督不再微笑了。他一臉不高興地聽著,有所提防地看著醫生。麥克菲爾發現他並沒能說動總督。

“對不起,我給這位太太帶來了不便,但是她在下星期二一定得離開,再沒有二話了。”

“但是,對你來說,她到哪裏去有很大的區別嗎?”

“請原諒,醫生,我認為除了對我的上級,我沒有義務向任何人解釋我的執政行為。”

麥克菲爾狠狠地看了總督一眼。他記起了戴維森的暗示,戴維森是用過威脅手段的,而且從總督的態度,似乎也可看出他是受過威逼的。

“戴維森真是個多管閑事的人。”麥克菲爾辛辣地說。

“我就是跟你說說,麥克菲爾醫生,我對戴維森先生也沒多大好感,但我又不得不實話實說,他有權向我指出,像湯普森小姐這種品德的女人在這兒是有危險性的,因為有許多現役兵士駐紮在本地居民中間。”

他站起身來,麥克菲爾不得不跟著站了起來。

“務必請你原諒,我有個約會,請你代我向麥克菲爾夫人問好。”

醫生碰了一鼻子灰離開了總督府。他知道湯普森小姐一定在等著,他不願自己親口告訴她失敗的經過,所以從後門走進旅店,偷偷摸摸上了樓,好像要隱瞞什麽事似的。

晚飯時,他默不作聲而且坐立不安,但是傳教士卻興高采烈。麥克菲爾醫生感到傳教士的眼光不時落在他身上,流露出一種勝利者的揚揚自得的神態。他忽然想到戴維森一定已經知道他去拜訪過總督而且碰壁歸來,但是天曉得他怎麽會聽到這一切的。顯然這個人有點兒鬼魅的力量。晚餐後,他看到霍恩在陽台上,便裝作有什麽話要和他說,走出屋子。

“去過了。他說什麽都不肯答應。我真的很抱歉,我無能為力了。”

“我知道他不會答應的。他們不敢得罪傳教士。”

“你們在講什麽?”戴維森和藹可親地說,走出屋子來找他們。

“我剛才說你們運氣不好,至少還得一個禮拜才能去阿皮亞。”房東脫口便說。

霍恩離開了,他們二人也回到客廳,戴維森在晚飯後總要消遣一個小時。

不久,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進。”戴維森夫人用高亢的聲調說。

可是門卻沒有打開。她站起身來開了門。他們看見湯普森小姐站在門洞前。她的外觀有了很大的改變。她已不複有在路上嘲諷他們時那樣揚揚得意的潑辣風度,而變成一個失魂落魄、心驚膽戰的女人。她的頭發,一貫是精心梳理著的,現在卻蓬蓬鬆鬆地垂在頸際。她穿了雙拖鞋,短衫長裙,肮肮髒髒,揉成一團。她站在門口,滿臉淚痕,不敢走進來。

“你來幹什麽?”戴維森夫人粗暴地說。

“我可以同戴維森先生說話嗎?”她哽咽著說。

傳教士站起身來走向她。

“進來吧,湯普森小姐,”他好聲好氣地說,“我能夠幫你什麽忙嗎?”

她進了屋裏。

“我說,那天我說話衝撞了你,還有別的一些事情,實在對不起。我想我做得有點兒過分了,請你寬恕。”

“哦,那沒什麽。我的肚量還擔當得起這些難聽的話。”

她走向他,舉止之卑躬屈膝簡直令人吃驚。

“你叫我的精神垮了。我也服了。你不會再讓我到舊金山去了吧?”

他那副親切的模樣頓時消失,聲音也突然變得生硬和嚴肅起來。

“為什麽你不願回到那裏去?”

她在傳教士麵前畏畏縮縮。

“我家裏人住在那兒,我不願讓他們看見我這副落魄的樣子。我會到你要我去的任何地方。”

“為什麽你不願意回舊金山去?”

“我剛才告訴過你了。”

他俯身向前,盯住她,他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看起來似乎要鑽進她的靈魂中去。他猛地喘了口氣。

“感化院。”

她尖叫起來,猛地跪在他的腳前,抱住了他的小腿。

“不要送我到那裏去。我在上帝麵前向你發誓,我要做個正經女人。我把這個行當整個放棄了。”

她一口氣說了一大串雜亂無章的話,眼淚在她抹過脂粉的臉上簌簌地淌了下來。他俯下身子,把她的臉抬起來,迫使她雙眼望著他。

“就是那個感化院嗎?”

“他們要捉我時,我就逃掉了,”她喘著氣,“如果警察逮住我,那就是三年監獄。”

他把手放下來,她就癱在地上成了一攤泥,悲苦地啜泣著。麥克菲爾醫生站了起來。

“我給她一生從來沒有過的機會。如果她要贖罪,那就讓她接受這個懲罰吧!”

她聽錯了他的話的意思,把頭抬了起來。在她哭腫了的眼睛裏露出了一線希望。

“你會放我走了?”

“不。下星期二你得上船去舊金山。”

她哼出可怕的呻吟聲,接著發出一聲低沉沙啞的狂叫,簡直不像是人的聲音,她把腦袋搗蒜似的撞著地板。麥克菲爾醫生躍身向前,去拉她起來。

“起來,你不能這樣。你最好還是回去躺一會兒。我給你找點兒藥吃。”

他將她扶了起來,半拖半抱,送下樓去。他對戴維森太太和自己妻子十分氣惱,因為她們兩個一點兒忙也不幫。混血兒老板站在樓梯口,幫助醫生把湯普森放到**。她連喊帶哭,差不多陷入昏迷狀態。醫生給她在皮下注射了一針。他又熱又累地回到了樓上。

“我讓她睡下了。”

那兩個女人和戴維森還坐在原來的地方,從醫生走後,他們既沒動彈也沒說話。

“我在等你,醫生。”戴維森說,聲音顯得古怪、冷淡,“我要你們和我一起禱告,為我們做了錯事的姊妹的靈魂祈禱。”

他從書架上拿起《聖經》,在他們吃晩飯的餐桌前坐了下來。餐桌還沒有收拾過,他把擋在麵前的茶壺向前一推,用一種有力、洪亮和深沉的音調,給他們朗讀了記載耶穌基督同犯了通奸罪的女人見麵的那段故事。

“現在跟我一起跪下來,為我們親愛的姊妹賽迪·湯普森的靈魂祈禱。”

他一口氣念了一篇長長的動人的禱詞,他祈求基督憐憫這個有罪的女人。麥克菲爾夫人和戴維森夫人閉著眼睛跪著。醫生也笨拙而又順從地跪了下來。傳教士的禱詞狂熱雄辯,連自己也不禁為之大大感動,一麵滔滔不絕,一麵淚流滿頰。屋外,無情的雨點落個不停,沉重地敲打著屋頂和地麵,帶著人世間所有的殘酷和狠毒。

最後,他停住了,歇了一口氣,說:

“我們現在重念一遍主禱文。”

念過之後,他們跟著他一起站了起來。戴維森夫人的臉色蒼白、安詳,她心裏感到慰藉和平靜;但是麥克菲爾夫婦卻突然感到了羞慚,他們不知該把臉藏向何處。

“我馬上下去看看她現在怎麽樣了。”麥克菲爾醫生說。

他下樓來叩門,給他開門的是霍恩。湯普森小姐躺在搖椅上,默默地流著淚。

“你怎麽下來了?”麥克菲爾喊了一聲,“我告訴你要躺在**。”

“我躺不住。我要見戴維森先生。”

“我可憐的孩子,你想這有什麽好處呢?你永遠說不動他。”

麥克菲爾給房東做了個手勢。

“去叫他來。”

霍恩上樓去了,醫生和湯普森默然等待著,戴維森來了。

“原諒我請你下來。”她說,悲戚地望著他。

“我正等著你來叫我。我知道基督上帝會應承我的禱告的。”

他倆相互注視了一會,接著她把目光移開了。她說話時也不正眼瞧他。

“我是個壞女人。我要贖罪。”

“感恩上帝!感恩上帝!他聽見了我們的祈禱。”

他轉身向著另外兩個男人。

“讓我一個人來陪她吧。告訴戴維森夫人,我們的祈禱應驗了。”

他倆退了出來,關上了身後的門。

“希望老天開眼。”霍恩說。

這一晚,麥克菲爾久久不能入睡,他聽到傳教士上樓時,看了看自己的表,已是深夜兩點了。即便這麽晚了,傳教士也沒有馬上上床,透過分隔他們兩間房的隔板,他聽見傳教士在大聲地禱告,他聽著聽著,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當醫生看到傳教士時,不禁為他的神態大吃一驚。他比往常的麵色更加蒼白,一臉的倦容,但眼裏卻噴出欲火,好像內心充滿著不能自製的歡樂。

“我要你立刻去看看賽迪,”傳教士說,“我想她的肉體不會好起來,但是她的靈魂——她的靈魂卻開始升華了。”

醫生心情鬱悶且不安。

“昨天晚上你在她那兒待到很晚。”他說。

“對,我一要離開,她就受不了。”

“可你看起來快活得像個癡漢。”醫生煩躁地說。

戴維森流露出一副身心陶醉的神態。

“一種至高無上的寬恕已經托付給我了。昨天晚上,我受到恩賜,使一個迷失的靈魂重新回到基督仁慈的懷抱裏。”

湯普森整日靠在搖椅裏,床不鋪、屋不整,甚至都懶得穿著打扮,隻披了一件肮髒的晨衣,頭發慵懶地打了一個髻。她用濕手巾擦了一下臉,但是臉上水腫,淚痕猶在,顯得毫無生氣。

醫生走進屋子,她抬起遲鈍的目光,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戴維森先生在哪兒?”

“如果你要找他,他馬上就來。”麥克菲爾醫生帶著點兒譏嘲的語調說,“我來瞧瞧你怎麽樣了。”

“噢,我想我沒事的。你用不著擔心。”

“你吃過東西了嗎?”

“霍恩給我送來了咖啡。”

她渴盼地望著門外。

“他會馬上下來嗎?我感到有他和我在一起,就不那麽害怕了。”

“下星期二你還得走嗎?”

“還得走,他說我必須走。請你告訴他,讓他馬上就來吧!你對我沒有什麽用。眼下他是唯一可以救我的人。”

“好吧。”麥克菲爾醫生說。

在此後的三天裏,傳教士差不多把全部的時間都花在了賽迪·湯普森身上。隻有吃飯的時候,他才和其他三個人在一起。麥克菲爾醫生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她自己的臉色也變得白裏透青。她告訴麥克菲爾夫人說自己也無法入眠。傳教士從湯普森小姐那兒上樓來,還要做禱告直到精疲力竭才罷休,即使這樣,他睡不到一兩個鍾頭,就又起身穿好衣服去海灣散步了。他說他做了些古怪的夢。

“今天早上他告訴我他夢到了尼勃拉斯卡的山丘。”戴維森夫人說。

“他真是想入非非了。”麥克菲爾醫生說。

他回憶在漫遊美國時,曾經從火車的車窗上,看到過這些山丘。這些山丘像是巨大的鼴鼠窩,圓潤光滑,在平地上兀然隆起。麥克菲爾醫生想到這一風景之所以如此打動他,是因為它們活像女人胸前的乳峰。

戴維森忐忑不安到自己都難以忍受的地步。可與此同時他又被一種莫名的興奮燃燒著。他居然把這個可憐女人深藏在心房角落裏的最後一點兒罪惡的殘枝敗葉,也清除掉了。他陪她讀經,陪她祈禱。

“簡直出了奇跡,”有天晚飯時,戴維森對在座的人說,“這是真正的重生。她的靈魂,漆黑得像是子夜,現在卻變得潔白如雪。我是那麽卑微。她對於自己罪惡的懺悔真是太美了。我簡直不配去碰一碰她的衣擺。”

“你還有意把她送回舊金山去嗎?”醫生問,“在美國監獄裏待三年。我本來想著你該饒了她吧!”

“哦,你不明白嗎?這是必不可少的。你能想到我的心也在為她流血嗎?我愛她像愛我的妻子,愛我的親生姊妹。當她在監獄裏時,我將同她一起忍受牢獄的痛苦。”

“廢話。”醫生不耐煩地喊出聲來。

“你不能理解,因為你看不見基督的光。她有罪,就得受苦。我知道她將會忍受什麽。她要挨餓、受罰、忍辱。我要她接受人類的懲罰來作為奉獻給上帝的祭祀。我要她心甘情願接受這一切。她獲得了我們這群人中罕有的機會。上帝是善良的、仁慈的。”

戴維森的聲調因激動而顫抖。他口齒模糊不清,這些話是從他顫動的雙唇間抖摟出來的。

“我整天和她一同禱告,即使我離開她,我還在禱告。我傾出全身的力量來祈禱,懇求基督會把極大的憐憫恩賜給她。我到頭來要使她從心底裏甘受懲罰,縱使我放過她,她也不會放過她自己。我要讓她體會到牢獄懲罰的苦與痛,這是她為感恩至高無上的主,而在他腳下獻上的祭品,因為他曾為她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日子過得很慢。整個屋子裏的人的心思都專注在樓下那個備受苦痛折磨的女人身上,大家都生活在一種不安和**之中。她活像是個為了供祭凶神惡煞而準備的犧牲品。她的恐怖使她變得癡呆。她一刻都不願讓戴維森離開;隻有戴維森和她在一起,她才有勇氣,她用一種奴隸般的千依百順來纏住他。她哭泣,她念《聖經》,做禱告。有些時候,她搞得自己精疲力竭,變得麻木不仁。後來,她真的以期待的心情去迎接苦難,看來也隻有這樣才能使她從目前難以忍受的痛苦中,找到一條直接而又切實的逃遁之路。她再也承受不了眼下主宰著她全身心的那種難以名狀的恐怖。帶著一身罪惡,她放棄一切個人的虛榮,在屋子裏踉踉蹌蹌地轉來轉去,蓬頭垢麵,穿著那件花裏胡哨的晨衣。她已經四天不解睡衣,也不穿長襪了。她的屋子淩亂不堪。同時,無情的雨仍在一個勁兒瓢潑似的下著。你感到九天之水已全部枯竭,但卻還在滂沱傾瀉,於鐵皮屋頂上瘋狂地敲打,永無寧日。衣物上都是潮乎乎、黏糊糊的。牆壁、放在地上的靴子,都發了黴。在無眠的長夜中,你無奈地靜聽著蚊群的嗡嗡聲。

大家全都盼望著星期二,因為這一天去舊金山的郵船會從悉尼來到這個港口。這種緊張簡直令人窒息。對醫生來說,他隻盼望這個命運多舛的女人早早離去,他的憐憫與怨恨都因這種心情一股腦兒消散了。不能幸免的事情就隻得逆來順受。他覺得隻要郵船起航了,就連自己的呼吸也會變得自由順暢。按照規定,賽迪·湯普森將由總督府派的一名辦事員押送上船。這個人星期一晚上來了一次,通知湯普森小姐次日上午十一點鍾準備停當。當時,戴維森就站在湯普森小姐身邊。

“我會照料一切的。我的意思是說,我自己會陪她上船。”

湯普森小姐一語未發。

麥克菲爾醫生吹滅了蠟燭,小心地鑽進了蚊帳,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

“好啊,感謝上帝,這事總算鬧完了。明天此時她早已經走了。”

“戴維森夫人也會高興的。她說戴維森先生瘦得隻剩一個影子了。”麥克菲爾夫人說,“她是個不平常的女人。”

“誰?”

“賽迪。我怎麽也想象不到在一個人身上能發生這麽大的改變。那樣一個性格的女人能夠變得如此謙卑。”

麥克菲爾沒有答話,而且馬上睡著了。他疲倦不堪,比往日都睡得香甜。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他覺得有隻手放在自己的臂上,睜開眼睛,看見霍恩站在床邊。這個房東用一隻手指放在嘴上,做個手勢要醫生不要聲張,悄悄地起床。霍恩平時總是穿著一條破舊的帆布褲,但眼下他卻赤著雙腳,穿著土著人的圍腰。他突然變成了個野蠻人的樣兒,麥克菲爾下了床,看見霍恩滿身的刺青。霍恩打了個手勢要他去陽台,麥克菲爾醫生便跟了出去。

“不要聲張,”霍恩輕聲說,“請你去是有些事。穿上上衣和皮鞋。快一點兒。”

麥克菲爾首先的一個想法,是湯普森小姐出事了。

“出了什麽事?要我帶醫療器械嗎?”

“快,請你快,快!”

麥克菲爾躡手躡腳回到臥室,在睡衣上麵披了件雨衣,另外穿上了一雙橡皮底鞋子。他出來和霍恩會合,兩人踮腳走下了樓梯。大門早已打開,門外站著五六個土著人。

“出了什麽事?”醫生又問了一次。

“請跟我來。”霍恩說。

霍恩走出大門,醫生還有一些土著人跟在後麵。他們穿過大路到了海灘。醫生看到有一大群土著人圍住了一個在水邊的物體。他們加速腳步走過去,大概走了二十多碼,土著人看見醫生來到,便閃出了一條路,霍恩推著他緊走了幾步。接著醫生便看見一個一半泡在水裏一半露出水麵的身體,那是戴維森。麥克菲爾醫生俯下身——他不是一個在意外事件中會頭腦糊塗的人——把屍體翻轉過來。其喉部被整個兒劃開了,右手還握著自殺用的剃刀。

“一個夥計在上工的路上看到他伏在水裏,馬上來告訴了我。你認為他是自殺的嗎?”

“是的。得派一個人去報告警察。”

霍恩用土語說了幾句,有兩個青年人離去了。

“我們一定得等他們來了再離開這裏。”醫生說。

“他們不能把他抬進我的房子,我不願把他放在我屋裏。”

“你聽當局的吩咐,照著辦就是,”醫生嚴厲地說,“事實上,我也希望他們把他送去停屍所。”

他們就站在那兒等著。房東從圍腰裏掏出一個煙盒,從盒裏拿出支煙給麥克菲爾醫生。他們一邊抽煙,一邊望著死屍。麥克菲爾醫生實在想不通。

“你想他為什麽要這麽幹?”霍恩問。

醫生聳聳肩膀。過了一會兒,一個海軍陸戰隊士兵帶了土著警察抬著擔架來了,不久一些海軍軍官和海軍醫生也來了。他們用公事公辦的態度把一切例行手續辦完。

“他妻子怎麽辦?”一個軍官說。

“現在你們既然來了,我就回屋去穿衣服了。我會負責把噩耗告訴他妻子。最好等到你們把他收拾幹淨,再讓她見他。”

“我想這麽辦可以。”海軍醫生說。

麥克菲爾醫生一到住處,發現妻子已經差不多穿好衣服了。

“戴維森夫人對她丈夫的行蹤很不安,”他一落腳,妻子便對他這樣說,“他一夜都沒有回來睡。她聽見她丈夫兩點鍾離開湯普森的屋子,但是沒有回來。如果從那以後他就一直在外邊走來走去,他肯定得累死了。”

麥克菲爾醫生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妻子,而且要她把消息傳給戴維森夫人。

“但是,為什麽他要這樣幹呢?”她問,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我也想不出來。”

“我不願去,我有點兒怕。”

“你一定要去。”

她露出一副害怕的臉相作為回答,走出去了。他聽到妻子進了戴維森夫人的房間。他待了一分鍾定了定神,然後去刮臉洗漱,穿好衣服,坐在床邊等他的妻子。她終於回來了。

“她要親眼見見他。”她說。

“他們已經把他抬到停屍所去了。我們還是陪她一塊兒去。她受得了嗎?”

“我想她嚇昏了,一聲也沒有哭,就像樹葉子那樣哆嗦。”

“我們最好現在就動身吧。”

他們叩叩她的門,戴維森夫人走了出來。她臉色慘白,但是眼裏卻幹幹的沒有一滴淚水。從醫生的角度看,她不免有些矯揉造作。他們沒有交談,一聲不吭地上了路,到達停屍所時,戴維森夫人說話了。

“讓我獨個兒進去瞧瞧他。”

他們站在一邊。一個土著人開了門讓她進去,隨即把門關上了。他們坐下來等著。有一兩個白人走來同他們談話,語聲壓得低低的。麥克菲爾醫生又把自己知道的悲劇對他們講了一遍。最後那扇門悄悄打開了,戴維森夫人走了出來。大家都沒有說話。

她的聲音既冷酷又堅定。麥克菲爾醫生不能理解她的那種目光。她煞白的臉變得十分嚴峻。他們慢慢地走回家去,誰也沒有吭聲,最後走到拐角處,對麵就是他們的住處了,此時戴維森夫人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氣,他們幾個在那裏都驚呆了:多日來不發一聲的留聲機又唱了起來,又響又刺耳地奏著跳舞的音樂。

“這是怎麽回事?”麥克菲爾夫人帶著恐懼喊起來。

“我們繼續走吧。”戴維森夫人說。

他們上了台階進了店堂。湯普森小姐站在房門口,正和一個水手說話。她一下子變得判若兩人了。她不再是過去幾天裏那個嚇得魂不守舍的女人了。她全身都穿上了漂亮的衣服,還有那雙發亮的皮靴,裹在長筒紗襪裏的胖乎乎的小腿依然鼓在靴口上;她的頭發經過精心的梳理,戴上了那頂插滿俗豔的花兒的大帽子。她塗脂抹粉,雙眉畫得又粗又濃,嘴唇塗得猩紅。她挺著豐滿的胸脯,又是他們初次見到她時那種不可一世的皇後神態了。在他們進來時,她譏嘲地大笑著;戴維森夫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湯普森小姐用嘴裏吸足的唾沫,啐了一口。戴維森夫人嚇得向後一縮,臉頰上突然浮起兩片紅暈。接著,她用雙手捂著臉,猛然衝上樓梯去了。麥克菲爾醫生勃然大怒。他把那個女人推在一邊,進了她的屋子。

“活見鬼,你這是幹什麽?”他喊著,“停下這個見鬼的留聲機。”

他走上前去把唱片拿下來。湯普森小姐轉身向著他。

“嗨,醫生,你也對我來這一手。見你的鬼,你到我屋裏來幹什麽?”

“你這是什麽意思?”他大聲喊,“你這是什麽意思?”

她昂首挺胸。簡直沒有人能用語言來形容她那副輕蔑的神情和她話語中的傲慢和憎厭。

“你們這些男人!你們這些又臭又髒的賤豬。你們全是一路貨色,你們這些鬼東西。臭豬!臭豬!”

麥克菲爾醫生倒抽一口冷氣,驀地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