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托什

馬金托什在海裏撲騰了幾分鍾,海水太淺無法遊泳,又因害怕鯊魚不敢到深水區,他便從海裏出來去了公共澡堂。在太平洋又濃又黏的鹹水裏泡過之後,衝個清涼的淡水澡會讓人身心舒暢。海水太熱,盡管剛剛過了七點,浸在裏麵不但不能使人振作,反而叫你更加無精打采。擦幹身體以後,他披上浴巾,衝著中國廚師喊,五分鍾後給他準備好早飯。他赤腳穿過一小片坑窪不平的草地——行政官沃克曾自豪地認定那是一塊“草坪”——來到自己的宿舍,他換好了衣服,換得很快,因為他僅是穿上了一件襯衣和一條帆布褲子。臨了,他向院子另一側的餐室走去。兩名男子一起吃飯,中國廚師告訴他,沃克五點就騎馬出去了,一小時後才會回來。

馬金托什沒睡好覺,他憎惡地看了看麵前放著的番木瓜、雞蛋和熏肉。昨晚的蚊子簡直令人瘋狂,它們在他睡覺的蚊帳周圍四處亂飛,數量多得驚人,發出讓人戰栗的嗡嗡聲,仿佛是遠處的管風琴發出的無休無止的音符。每當他懨懨欲睡時,就會又突然驚醒過來——他相信一定是有一隻蚊子進了蚊帳。天太熱了,他隻能**睡著,但也隻是在**輾轉反側罷了。暗礁上的浪花發出的單調的轟鳴聲逐漸變得清晰起來,而平時是聽不到的,因為它從不曾停息過,從來都是那麽有規律地進行著,但現在,它的律動卻如錘子般敲打著你疲憊的神經。馬金托什攥緊了拳頭,控製著自己,忍耐著,一想到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那個聲音——因為它會永遠響下去——他就無法忍受。這個時候他的心中會躍起一股瘋狂的破壞衝動,簡直跟無情殘酷的自然之力不相上下,他覺得必須要控製好自己,否則就會瘋掉。現在他朝窗外的潟湖和標示著暗礁的白沫帶看去,那兒的壯觀景象讓他憎恨地戰栗起來,而萬裏碧空猶如一隻翻轉的碗將它罩了進去。他點上煙鬥,翻了翻幾天前從阿皮亞運來的一摞奧克蘭報紙。最新的報紙也是三周前的,裏麵的內容都是些極端無聊的東西。

之後他去了辦公室。這是一個寬敞、空曠的房間,有兩張辦公桌和一把靠牆的長椅。長椅上坐著幾個當地人,還有兩三名女子。他們小聲嘀咕著,在等待行政官回來。馬金托什進門時,他們用薩摩亞語向他問候道:

“您好!”

他也問候了他們,然後在辦公桌旁坐下,開始寫一份報告。這份報告是薩摩亞的總督一直催要的,但沃克平時拖遝慣了,懶得去做。馬金托什一邊做著筆記,一邊不無恨意地想到,沃克遲遲不寫報告,真實的原因是他這人非常無知,對任何筆頭工作都極其厭惡,不過,當簡潔、有條理、規範的報告最終完成後,他就會把下屬的勞動據為己有,而不會表達任何謝意,然後帶著輕蔑和嘲笑發送給自己的上司,一切都好像是他自己的成果——實際上他不會寫一個字。馬金托什還憤然想到,假如他用鉛筆添加了什麽話,那在表達上一定是幼稚的,在語法上是錯誤的,而如果自己表示抗議,或者試圖把他的意思用一個清楚的短語表達出來,他便會勃然大怒,並叫嚷道:

“我管它什麽狗屁語法!這就是我要說的話,我就想這麽說。”

終於沃克回來了。他一進門,當地人就把他圍了起來,希望馬上引起他的注意,但他大發其火,叫他們坐下、閉嘴,並嚇唬說,如果他們不能保持安靜就把他們轟走,他今天誰都不見,然後他衝馬金托什點了點頭:

“你好,馬克,還是起來啦?真不明白你怎麽能把一天最好的時間用在**。你應該像我一樣在黎明前就起來——懶骨頭!”

他撲通一聲坐在自己的椅子裏,拿起一根香蕉擦了擦臉。

“老天,我口渴了。”

他把臉轉向站在門口的警察——那可是一個形象別致的人物:上身穿著白襯衣,下身係著印花纏腰布短圍裙,即薩摩亞人常係在腰間的纏腰布——他告訴他去倒些卡瓦酒來,盛卡瓦酒的酒桶就放在房間牆角的地板上。警察倒了半椰子殼的酒,遞給沃克。他在地上灑了幾滴,對著周圍的人嘀咕了幾句慣用的話,就津津有味地喝起來。同時他叫警察去招呼一下等著的當地人,按照人的年齡和地位,把椰子殼輪流遞送到每個人手中,然後他們用同樣的方式喝掉了。

這時,他開始了一天的工作。這是個小個子男人,遠低於人的平均身高,但極為肥胖,有一張肉嘟嘟的大臉盤兒,臉刮得幹幹淨淨,臉頰懸掛在兩塊巨大的垂肉之上,長著三層寬闊的下巴——總之,他細小的特征都融化在一團團肥肉中了;另外,除了腦袋後麵殘留的一塊新月形的白發,他的腦殼已全部禿掉,讓你聯想到那位匹克威克先生。他是個怪誕、滑稽的人,但奇怪的是,他渾身上下又透著尊嚴。他大號的金邊眼鏡後麵是一雙精明、活潑的藍眼睛,臉上露出非常堅毅的神情。他六十歲了,但他身上與生俱來的活力戰勝了不斷增長的年齡。雖然臃腫,動作卻利索,走路時邁著沉重、堅定的步子,仿佛要在大地上印下他體重的烙印;說話時聲音響亮而粗魯。

現在馬金托什被任命為沃克的助手已經兩年了。沃克在塔盧亞——薩摩亞群島中一個較大的島嶼——擔任行政官已有二十五年,無論是在人們的口碑還是媒體報道中,他都是整個南太平洋家喻戶曉的人物。最初,馬金托什懷著強烈的好奇心期待著與他的第一次見麵。他因故在阿皮亞逗留了兩三周,然後才接受這個職位。在都市酒店和英國夜總會他聽到了關於行政官數不清的傳聞,當時引起他極大的興趣,現在想來卻有種諷刺的意味,因為從那時起,沃克本人已為他講了一百遍。沃克知道自己是個人物,並對自己的名氣頗以為榮,所以要故意處處表現出來。他小心守護著關於自己的“傳說”,人們必須要了解他那些著名故事的精確細節,否則他會感到焦慮,若是誰為陌生人講錯了,他會發怒,讓你哭笑不得。

沃克粗魯的熱誠對初來乍到的馬金托什是有吸引力的,而沃克也樂得擁有一個傾聽者,因為他講的在馬金托什看來都是全新的,他可以盡情地去發揮。他是一位好脾氣的人,熱心而體貼。而馬金托什原先是名政府官員,在倫敦過著封閉的生活,直到三十四歲那年,他突然得了肺炎,麵臨著罹患肺結核的危險,不得不嚐試到太平洋找份工作。在馬金托什看來,沃克長期駐留此地是一件極其浪漫的事,在征服環境的過程中體現出冒險精神是這個人的典型特征。在十五歲那年,沃克就一個人跑到海上,在一艘運煤船上鏟了一年煤。他當時還是個身材不高的小男孩兒,工人和船員都對他很好,但船長不知何故極其厭惡他,待他很粗暴,經常對他拳腳相向,他常因肢體傷痛難以入眠,所以對船長恨之入骨。這時有人鼓動他參加某次賽馬會,他設法從一個朋友(在貝爾法斯特結識的)那裏借了二十五英鎊,然後壓在了一匹幾乎沒有勝算的高賠率馬上。如果輸掉了他是沒法還款的,但他從未想到會輸,他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結果那匹馬真的贏了,他發現自己一下子擁有了一千英鎊的現金。他的機會終於來了。當運煤船在愛爾蘭沿海某地停靠時,他弄清楚了誰是城裏最好的律師,然後找到了這位律師,說他聽說運煤船正在待售,想請這位律師代他安排好收購事宜。律師被他的小客戶逗樂了——他那時隻有十六歲,而且看起來還不到實際年齡;或許是出於同情和受到了感動,律師答應不但幫他安排好收購,還確保讓他做一筆好買賣。過了一段時間,沃克就發現自己成了這艘船的主人。他回到船上,接下來——用他自己的話說,他一生中最美妙的時刻出現了——他給船長下令,要他在半小時內離開運煤船。他讓大副當了船長,在海上又航行了九個月,最後把船賣掉了,獲利不少。

二十六歲時,沃克以種植園主的身份來到了薩摩亞群島,他是德國占領期間居住在塔盧亞島的為數不多的白人之一。那時,他對當地人已經有了一些影響力,德國人讓他做了行政官,在這個位子上他一坐就是二十年。當島嶼被英國人奪取後,他的地位更加穩固了。這一不小的成功是馬金托什對他感興趣的另一個原因。

但是兩人迥異的性格使他們不能做到親密無間。馬金托什其貌不揚、動作笨拙,長得又高又瘦,胸部狹窄,肩膀拱起,臉色發黃,臉頰深陷,眼睛大而憂傷。不過他極好閱讀,當他的書籍運抵後,沃克來到他的宿舍看了看,然後對著馬金托什用嘶啞的嗓音大笑起來。

“你帶這些垃圾到這裏幹什麽?”他問。

馬金托什的臉變成了深紅色:“你覺得它們是垃圾,我很遺憾,我帶書來是因為我喜歡看。”

“你說你有很多書在路上,我想可能會有些我想看的,難道沒有偵探小說嗎?”

“我對偵探小說不感興趣。”

“那你就是個不可救藥的傻瓜。”

“你這麽想我很高興。”

每個郵包都給沃克帶來一堆期刊類文獻,還有新西蘭報紙和美國雜誌,馬金托什對這類時效性出版物根本不屑於去讀,這令沃克感到惱火。他對馬金托什空閑時間看的那些書沒有一點兒耐心,他覺得他讀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和伯頓的《憂鬱的解剖》不過是擺擺樣子罷了。因他從未學會管住自己的嘴巴,所以在評論起他的助手時總是口無遮攔。馬金托什開始審視起這個人的真實麵目,在他粗魯、熱誠的外表下麵,他看到了讓人痛恨的粗俗和狡詐;另外他自視甚高、飛揚跋扈,不過奇怪的是,他的個性中帶著一種羞澀,這讓他一點兒也不喜歡性情上不能與其相契的人。他會天真地根據別人說過的話來判斷他們,如果話語裏沒有咒罵、沒有下流——他自己的話裏盡是這些東西,他就會滿腹狐疑地看著他們。晚上兩個男人會打打皮克牌,沃克牌技糟糕,卻又頗為自負,贏了便揚揚得意,輸了就亂發脾氣。偶爾幾個種植園主和商人會開車過來打橋牌,在馬金托什看來,這個時候沃克的性格更是暴露無遺。他打牌時全然不顧自己的本家,出牌時吵吵嚷嚷,跟人爭論不休,僅是嗓門兒就足以斬殺對家。另外,他不斷地悔牌,這麽做的時候,他一邊討好對方,一邊嘀嘀咕咕:“哦,你不能讓一個幾乎看不清東西的老人吃虧。”他確信他的對手會認為讓他一把也無妨,至於要不要堅持遊戲規則,他們都無所謂了。馬金托什用冷淡、輕蔑的眼神看著他。打完牌,大夥會抽抽煙鬥,喝點兒威士忌,這時他開始講故事了,滿腔熱忱地講起他的婚姻——講他在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結果新娘跑了,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他曾跟這個島上的女人有過無數的“奇遇”——都是些老生常談、汙穢不堪的經曆,但他講得豪氣十足、妙語連珠,讓本來不屑一顧的馬金托什頗受冒犯。這是個缺乏教養、耽於聲色的老家夥。而在沃克眼裏,馬金托什是個可憐蟲,因為他竟然不知道分享自己的風流韻事,眾人都醉了,隻有他一個還保持著清醒。

他看不起馬金托什,還因為他在工作中井井有條,馬金托什做任何事情都喜歡這樣。他的書桌上總是整整齊齊的,報紙都仔細貼了標簽,任何需要的文件都觸手可及,不假思索就能說出他們管理工作中的各種規章製度。

“胡說,胡說,”沃克嚷道,“這個島嶼我管了二十年了,從來不用那些紅帶,現在也不需要。”

“一封信讓你找上半小時,這樣好嗎?”馬金托什問。

“你這個官員當得太差勁,不過你人還不錯,你在這裏待上一兩年就好了。你的問題是不喝酒,如果你一星期醉上一次,就能成為一名不錯的官員。”

奇怪的是,沃克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下屬心中對他的厭惡,而這種厭惡感每個月都在增強。雖然沃克嘲笑他,但也習慣了跟他相處,甚至開始喜歡他了。他在一定程度上能容忍別人的怪癖,所以隻是把馬金托什當作一個怪人而已。他對他的喜歡或許是下意識的,因為他能跟他逗趣。他的幽默裏含有些粗俗的玩笑話,需要一個人做他玩笑的對象。馬金托什精細的為人、優良的品德以及從不醉酒等,都成了他開玩笑的話題,馬金托什的蘇格蘭名字則通常成為他調侃蘇格蘭的引子;當兩三人聚在一起時,他通常會“犧牲”馬金托什一人,逗得大夥哈哈大笑,對此他也盡享其樂。他會跟當地人說起馬金托什的可笑之處,而馬金托什對薩摩亞語的了解還不多,當沃克在所講的下流話中提到他時,他看到人們在縱聲大笑,他也跟著開心地笑起來。

“我這個是講給你聽的,馬克,”沃克用他粗魯的大嗓門兒說,“你能經得起開玩笑。”

“這是玩笑嗎?”馬金托什微笑著,“我不清楚。”

“蘇格蘭人!”沃克如響雷般地大笑著,“隻有一個辦法能讓蘇格蘭人聽懂笑話,那就是外科手術。”

沃克幾乎不知道,馬金托什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戲謔的話。在夜裏——在雨季的不眠之夜,他麵色陰鬱地回想著沃克幾天前隨口說出的嘲諷話。他感到生氣,心中充滿了憤怒,開始想著怎樣對這個惡棍進行報複。他曾試著反駁過他,但沃克擅長巧辯、話語粗俗、內容直白、毫不掩飾,這就讓他占盡了上風。馬金托什智力遲鈍,使那些精致的攻擊性語言變得毫無用處,而沃克良好的自我感覺也讓人難以傷害到他。他的大嗓門兒和雷鳴般的大笑是馬金托什無法抵擋的武器,馬金托什意識到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要暴露對他的恨意,他學會了自我控製,但他的憤怒在暗暗地不斷增長,乃至讓自己越發偏執起來。現在,他懷著強烈的戒備心理觀察著沃克,他每一次的卑鄙言行,以及暴露出的幼稚和虛榮、狡詐和粗俗,都讓他的自尊心得到撫慰,沃克吃飯時貪婪、肮髒的吃相及發出的難聽聲音,讓他心滿意足,另外他也注意到了他說過的蠢話及措辭上的錯誤。沃克對自己不怎麽尊重,等他得知他的上司對他的評價後,他有一種苦澀的滿足感,這也增加了他對這個心胸狹隘、揚揚自得的老頭兒的蔑視,當他知道沃克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對他的恨意後,他感到一種特別的快樂。這個人喜歡受人追捧,他是個傻瓜,竟然以為人人都崇拜他。有一次,馬金托什無意中聽到沃克在談論自己。

“我把他**好後就沒問題了,”沃克說,“他是條不錯的狗,會忠誠於他的主人的。”

馬金托什沉默了,那張土黃色的長臉一動不動。臨了,他突然大笑起來,笑得很久、很開心。

但是他的怨恨並沒有叫他變得盲目,相反叫他十分清醒。對沃克的才幹他有著精確的判斷:他高效地統治著這個小小的王國,人是公正、誠實的。在這裏他有掙錢的機會,但他現在要比最初任職時窮了許多,唯一的養老金是他最終卸任後才可以領到的退休金。讓他感到自豪的是,在僅有一名助手和一名混血職員的情況下,他對島嶼的管理比烏波盧島還要好——那裏可是中心城市阿皮亞的所在地,而且擁有一大群的公務人員。雖說他也有幾名當地警察用來維持他的權威,但他從來沒用過他們,他是憑借嚇唬和他的愛爾蘭人的幽默管理著這裏。

“他們非要給我建一座監獄,”他說,“我要監獄有個屁用?我不會把當地人關進監獄的。如果他們犯了錯,我知道如何處置他們。”

沃克同阿皮亞的上級機關曾發生過一次爭吵,原因是他要求擁有對島上當地人的完全審判權。就是說,無論他們犯下怎樣的罪行,他都無須將他們押送到相應的法庭。他與烏波盧島上的政府機構之間相互往來了幾次措辭強硬的公函。他把當地人看作自己的孩子——就這個粗鄙、低俗、自私的人而言,這是令人詫異的;他熱愛這座島嶼,在這裏他滿懷**地居住了如此之久。對當地人他有一種別樣的粗魯的柔情,這的確非同尋常。

他喜歡騎上那匹灰不溜秋的老母馬,在島上四處遊逛,他從未厭倦過這兒的美麗。當他漫步在椰子叢林中芳草萋萋的大道上,優美的景致常讓他駐足觀賞起來。偶爾來到一個當地人的村落,他會停下來,酋長給他端來一碗卡瓦酒,看著那些有著高高茅草屋頂的鍾形小屋像蜂巢一樣排列著,他肥胖的臉上**漾起笑意。一會兒當他的視線停留在一大片碧綠的麵包樹上時,無盡的喜悅又會流淌在他的心頭。

“天哪,跟伊甸園一樣。”

有時他會沿著海岸騎行,越過樹叢,能瞥見浩瀚的空****的海麵,沒有一張船帆打破它的孤寂;有時他爬上山丘,一大片土地就會盡收眼底,一個個小村落掩映在高大的叢林當中,就像一個世界王國,他會在那裏心醉神迷地坐上一個小時。不過他無法用言辭來表達情感,非要如此,說出的也隻是下流的玩笑話,就好像他的情緒是如此狂暴激烈,以至於隻能訴諸粗野才能消除它的張力。

馬金托什淡然、輕蔑地觀察著沃克的情緒變化。沃克一向喜歡豪飲,在阿皮亞度過的晚上,看到年齡小他一半的人都醉得趴到了桌子底下,他感到很是得意。他反複無常的情緒跟一般酒徒無異,雜誌上讀到的故事能讓他痛哭流涕,但也會拒絕借錢給一個認識了二十年、一時陷入困境的商人。他把他的錢包捂得很緊,一次馬金托什對他說:

“沒有人會指責你浪費錢財。”

他把這句話看作一種恭維。他對大自然的熱情不過是酒鬼頭腦混亂時的一時所感,至於他對當地人所抱有的情感,馬金托什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讚同——他愛他們隻是因為他處在那個位置上,就像一個自私的人愛著他的一條狗。他的心智跟他們一個水準,他的幽默是****的,說起下流話來從來都是口若懸河,他跟那些人沆瀣一氣、臭味相投。他對自己在他們之中的影響力自豪不已,把他們看作自己的孩子,也摻和在他們所有的事務中。不過,他非常看重他的權威,盡管他用鐵腕統治著他們,容不得任何違逆的行為,但與此同時他也絕不會讓島上任何一個白人欺負他們。他用猜忌的眼光看著那些傳教士,以免他們做任何他不讚成的事情。如果他不滿意他們,他會將他們的生活弄得難以忍受,叫他們最終不得不選擇離開——即便他無權調離他們。他對當地人的影響如此之大,以致隻要他一聲令下,他們就會拒絕給牧師出力,或者提供食物。另外,他對商人也絕無偏袒,他要確保當地人不受欺騙,他們付出的辛勞、生產的幹椰子肉,都能得到合理的回報,商人不可以從所售貨物中牟取暴利,對那些他認為有失公允的交易他會毫不客氣。有時商人會到阿皮亞投訴,說他們沒有得到公平的對待,而沃克根本不去搭理他們的誹謗和謠言,並會毫不猶豫地對他們加以報複,他們最終發現要想在島上安然住下去,甚至僅僅是苟全性命,就必須接受他的條件。不止一次,令他憎惡的商人的店鋪被一把火燒掉了,可並無確切證據表明此事為行政官煽動。一次,一個瑞典裔的混血兒因遭遇火災破產了,他找到他,嚴厲譴責他的縱火行徑,沃克當即大笑起來。

“你這個混蛋,你媽是當地人,你還想欺騙他們。你那破房子燒了,那是上帝的判決,一點兒沒錯——上帝的判決。你滾出去!”

當這個人被兩名當地警察推出去時,行政官放聲哈哈地大笑。

“上帝的判決!”

現在,馬金托什看著沃克開始了一天的工作。他是從給病人看病開始的,因除了其他活動,他還給自己添加了一份行醫的差事,辦公室後麵有一個裝滿了藥品的小房間。一名老人走上前來,他留著平頭,頭發花白、卷曲,腰間係著藍色的纏腰布,身上刺著精美的文身,皮膚如酒囊般皺紋縱橫。

“你來幹什麽?”沃克突然問他。

老人抱怨說,他一吃飯就嘔吐,還說他身上這兒疼那兒疼。

“去找傳教士,”沃克說,“你知道我隻給孩子看病。”

“我去找傳教士了,但他們治不好。”

“那回家等死好了,你活這麽久了,還想繼續活嗎?你個蠢貨!”

那人滿腹牢騷,求他不要這樣,但沃克指了指一個抱著生病孩子的婦女,叫她把小孩兒抱到辦公桌前。他問了她幾個問題,然後看了看孩子。

“讓我給你開點兒藥。”他說,然後轉身對著混血職員:“到藥房拿點兒甘汞片。”

他當場讓孩子服了一片,然後把另一片給了孩子的母親。

“把孩子抱走吧,注意保暖。明天要是死不了就能好一些。”

他在椅子裏向後靠了靠,點上了煙鬥。

“真是好東西——甘汞片。我用它救活的人比阿皮亞所有醫院的醫生救活的都多。”

沃克對自己的醫術很是自負,同時,武斷和無知使他受不了醫療行業的那些人。

“我喜歡的病例,”他說,“是那種所有醫生都無法醫治而最終放棄的病例。所有的醫生都說他們治不好了,我跟他們說:‘來找我。’我給你講過那名癌症患者嗎?”

“經常講。”馬金托什回答。

“我三個月就給他治好了。”

“你從沒提過你沒治好的那些人。”

沃克結束了這部分工作,開始處理其他事項。事情雜亂得離奇:一名女子跟丈夫關係不夠和諧,一名男子抱怨說他的妻子棄他而去。

“你太幸運了,”沃克說,“大部分男人都希望他的妻子也能如此。”

一塊巴掌大的土地歸屬權問題引發了長久而複雜的爭執,如何分配剛捕獲的一批魚讓一些人吵鬧不休,還有一個投訴白人商人的——因為他缺斤短兩。沃克認真傾聽了每一個訴訟,快速做出裁斷,最後給出判決。過後,他就不管不問了,如果有人繼續投訴,他就叫警察把他轟出去。馬金托什帶著抑鬱和憤怒,聽他審完了所有案件。總體看,或許可以承認,正義基本得到了伸張,但讓助手惱怒的是,他的上司依賴的是他的本能,而不是證據,他聽不進任何勸說,動輒對證人進行恫嚇,如果他們沒目擊到他所期望的,就被稱作賊或說謊者。

他把坐在角落裏的一群人留在了最後,故意對他們視而不見。人群裏有一個年老的酋長,高大而尊貴,留著白色的短發,係著一條簇新的纏腰布,上麵掛著一個巨大的象征權力的蒼蠅刷;另外還有他的兒子和五六個村子裏重要人物。沃克曾跟他們起過衝突,並好好地教訓了他們一頓。性格使然,眼下他有意在他們麵前強化一下自己的勝利,讓他們在絕望無助中吸取教訓。整個事件想來並不尋常。沃克對修路情有獨鍾,當他剛到塔盧亞島時,整個島上隻有稀稀疏疏幾條小道。過了些時間,他在鄉間修築了若幹條大路,把眾多村落連貫起來,也由此奠定了今日島上的大部分繁榮。以前要把農產品——主要是幹椰子肉——運到海邊,裝上帆船或汽艇運往阿皮亞是不可能的,現在卻變得輕鬆而簡單。他的遠大目標是修建一條環島大道,目前,其中的一部分已經竣工。

“兩年後便能完工了,到時候我就是死了或被解雇了,也不會在乎了。”

修路給他的內心帶來歡樂,他常常前去視察,確保一切順利進行。穿過灌木叢和種植園挖一條寬闊的大路並蓋上草皮不難,難在修築過程中要把樹木連根拔出,掘出或炸掉岩石,還需要找平每一處路麵。讓他驕傲的是出現問題時,他利用自己的技術解決了它們,他對自己的處置方式頗感自豪,一是他的方式便捷,二是他最喜愛的島嶼美景都可以盡收眼底。談起他修建的公路,他幾乎變成了一名詩人。當漫步在那些環境優美的修路現場時,沃克格外留意:哪兒需要將路修直,這樣就可以透過挺拔的樹叢看到綠色的遠景;哪兒需要出現彎道,這樣路況和景色的多樣化就可以讓行人的心靈得到休憩。為了取得想象中的效果,這個外表粗俗的男人展現了無比精妙的創造力,真是令人驚訝。在修路過程中,他采用了日本園丁那樣出神入化的技巧。更加絕妙的是,他隻使用了總體工程撥款的一小部分,上一年,在撥給他的一千英鎊中,他僅僅用掉了一百英鎊。

“他們要錢幹什麽?”他甕聲甕氣地說,“他們隻會買些不需要的垃圾,都是那些傳教士留下的。”

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或許隻是因為節約辦公能讓他有一種自豪感,也許是有意使自己的高效管理跟阿皮亞政府的拖遝作風形成對比,他隻象征性地付給幹活的當地人極少的一點兒工資。正因為如此,他最近跟這個村子之間有了矛盾,現在他們的重要人物都跑來找他了。酋長的兒子在阿皮亞待了一年,他回到村子後告訴村民,在阿皮亞做這樣的公共工程,所給的報酬非常高。通過閑暇時的不斷鼓動,他激起了他們心中獲得財富的欲望,給他們描繪了擁有大筆錢財後的美景,他們想到了威士忌——威士忌價格高昂,因為法律規定不可以賣給當地人,他們不得不花費雙倍的價錢去購買——想到了可以存放財寶的巨大檀木箱子,想到了香皂和罐裝鮭魚——那些肯納卡人不惜任何代價都想擁有的奢侈品。所以當行政官派人把他們找來,告訴他們會支付給他們每人二十英鎊,來修一條從他們村莊通往某地的海濱公路時,他們要求給一百英鎊的報酬。酋長的兒子叫麥奴馬,是個挺拔英俊的小夥子,古銅色的皮膚,一頭毛茸茸的頭發染成了紅色和綠黃色,脖子上掛著一圈紅莓,耳朵後麵戴著一朵如火焰般鮮紅的花朵,映襯著他褐色的麵容。他上身**,但為表明他不再是一個野蠻人——因為他在阿皮亞待過——他沒係纏腰布,而是穿著粗布工裝褲。他跟他們說隻要他們團結起來,行政官就隻能接受他們的條件;他現在決意要修建這條道路,如果發現他們沒有開工,就會答應他們提出的薪水;有一點很重要,無論他說什麽,他們都絕不可以動搖,不能降低要求,既然提出了一百英鎊就必須堅持。在他們提出這個數字後,沃克用他低沉的聲音大笑起來,笑了很久才停下。他叫他們不要再出洋相了,趕緊開工。那天他心情不錯,答應道路竣工後宴請他們。不過當他發現遲遲未開工後,就去村子質問他們在玩什麽鬼把戲。麥奴馬早已教好了村民一切,他們個個都非常地平靜,根本不去爭辯——跟肯納卡人吵架是件讓人氣惱的事——他們隻是聳了聳肩:不給一百英鎊休想讓他們幹活。他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他們不在乎。沃克勃然大怒,麵露醜態,本來就短粗的脖子又粗了幾圈,紅臉膛兒變成了紫色,嘴唇上唾沫四濺,嘴裏咒罵個不停。他知道怎樣去傷害、羞辱他們,委實讓人害怕!一些年老的人已是麵色蒼白、局促不安,他們開始猶豫了,要不是見過大世麵的麥奴馬,要不是擔心他嘲笑他們,他們早就繳械投降啦!這時,麥奴馬站出來說:

“給我們一百英鎊,我們馬上開工。”

沃克對他揮著拳頭,把能想到的所有罵人的話都罵了一遍,對他極盡嘲諷之能事,但麥奴馬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裏微笑著——他的微笑可能更多的是裝裝樣子,而不是來自他的信心,但在眾人麵前他必須如此。他重複著剛才的話:

“給我們一百英鎊,我們就開工。”

他們認為沃克會襲擊他——他動手打當地人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們知道他很有力氣,雖然他的年齡是這個年輕人的三倍,又比他矮了六英寸,但人們毫不懷疑麥奴馬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從來沒有人想過反抗行政官的野蠻攻擊,但沃克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聲地笑了笑。

“我是不會跟一幫傻瓜浪費時間的,”他說,“你們再回去討論討論吧,我出的價你們都知道,如果一周內不開工,小心點兒!”

他轉身走出了酋長的小屋,解開他的老母馬。他跟當地人之間的典型關係還表現在一個細節上:在他上馬時,總有一個年長者緊緊抓住右側的馬鐙,然後沃克順勢踩上一塊大石頭,抬起笨重的身體,坐到馬鞍上。

就在同一個晚上,沃克習慣性地沿著房子旁的一條大道散步,突然聽到什麽東西嗖的一聲從耳畔飛了過去,然後砰地擊在一棵樹上,有人向他扔東西!他本能地躲到一邊,大聲問:“誰?”然後他向投擲物飛來的方向跑去,聽到一個人穿過灌木叢逃跑了。他知道天黑了沒法追趕,而且他很快就氣喘籲籲了,於是停下來回到大道上。他四下裏看了看,沒找到投擲物。天全黑了,他趕緊回了家,喊來了馬金托什和中國廚師。

“有個混蛋向我投擲東西,跟我去看看他扔的是什麽。”

他叫廚師帶上一盞燈籠,然後三人去到那裏。他們在周圍搜尋了一陣,可一無所獲。突然廚師尖叫起來,他們都轉過身,看到他正舉著燈籠站在那兒,燈光驅散了四周的黑暗,一把長長的刀子插在一棵椰子樹的樹幹上,發出邪惡的光。投擲的力氣很大,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它拔出來。

“天哪,如果沒扔偏,可有我好看的!”

沃克拿過刀子,這是一把水手刀仿製品,原刀是一百年前第一批白人登島時帶來的,可用來切割椰子——把椰子從中間一分為二,然後曬幹椰子肉。這是一把異常鋒利的武器,刀刃有十二英寸長。沃克輕聲笑了起來。

“混蛋,無恥!”

他認為肇事者是麥奴馬無疑,他距離死亡隻有三英寸之近!但他沒有生氣,相反興致很高,這次曆險讓他感到興奮。回房後他叫人拿上酒來,笑嗬嗬地搓擦著雙手:

“我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他的小眼睛閃爍著,肚子吃得飽飽的,像隻雄火雞,半小時之內把事件的每個細節跟馬金托什講了兩遍。然後他要他跟他一起玩皮克牌,中途又把他的打算吹噓了一番,馬金托什雙唇緊閉,隻是聽著。

“不過,你為什麽要這麽折磨他們呢?”他終於問道,“這麽大的工程,二十英鎊真是太少了。”

“無論我給多少錢,他們都要好好感激我。”

“算了吧,又不是你自己的錢,政府撥給你那麽多的錢,就是全花出去,上麵也不會有怨言。”

“阿皮亞的那幫人就是一群混蛋。”

馬金托什看明白了,沃克一切的動機不過是滿足自己的虛榮心罷了。他聳了聳肩。

“為了蔑視阿皮亞的那些家夥,以你的生命為代價,不值得。”

“放心吧,他們傷害不了我,這些人!他們沒我不行,他們崇拜我。麥奴馬是個傻小子,他扔那把刀子隻是想嚇唬我。”

第二天,沃克又騎馬去了那個叫馬塔圖的村子。他沒下馬,直接去了酋長家。到了後,看到一群人正團團坐著,交談著什麽,他猜他們又在討論修路的事。薩摩亞人的小屋是這樣建造的:把幾根較細的樹幹圍成一圈,固定在地上,彼此相隔五到六英尺,圓圈中心豎起一根較高的樹幹,然後向周圍搭起向下傾斜的茅草屋頂。晚上或下雨時四周可以拉下椰子樹葉編成的活動百葉窗。通常,小屋四麵都是開放的,這樣微風就可以自由地穿堂而過。沃克來到小屋邊,大聲衝酋長喊:

“喂,坦嘎圖,你兒子昨天晚上把刀子留在一棵樹上了,我給你帶回來了。”

他把刀子扔在了那圈人中間的地上,然後低聲笑著緩步離開了。

星期一,他出去查看有沒有開工,發現沒有任何開工的跡象。他騎馬穿過村子,村民們正忙著各自的活計,有些在用露兜樹葉編織草席,一個老人在做一個卡瓦酒碗,孩子們在玩耍,婦女們忙著家務。沃克嘴角掛著微笑,朝酋長家走去。

“你好。”酋長說。

“你好。”沃克回答。

麥奴馬正在織網,嘴唇上叼著一支香煙,他抬頭看了看沃克,臉上帶著勝利的微笑。

“你們決定不修路了嗎?”

酋長回答:

“不修,除非你給我們一百英鎊。”

“你會後悔的。”他轉向麥奴馬:“還有你,我的小夥子,如果你長大些後,覺得後背疼痛難忍,我是不會感到奇怪的。”

他笑著離開了,這讓那些當地人感到茫然和不安,他們對這個居心叵測的肥胖老頭兒感到恐懼。傳教士對他的咒罵,還有麥奴馬在阿皮亞學會的譏諷,都不能讓他們忘記他的邪惡和狡詐,沒有哪個人公然反抗他而最終不倒黴的。他們在二十四小時內就明白了他的計劃,因為第二天早上,一大群人——男女老少都有——進了村子。帶頭的一個人說他們跟沃克談好了修路價錢,他給他們出二十英鎊,他們答應了。現在他的狡黠之處暴露無遺:原來波利尼西亞人有禮貌待客的規定,其效力等同於法律,其中一種禮節必須要絕對執行,就是村民要為來村子的陌生人無償提供住宿,提供食物和飲料,而且他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如此一來,馬塔圖的村民無計可施了。每天早上,工人們笑嘻嘻地成群結隊地出去了,砍樹、炸掉岩石,這兒那兒地找齊路麵;傍晚,他們步行回來,開始連吃帶喝,等酒足飯飽了再去跳舞、唱讚美歌,過得非常開心。對他們來說,這跟一場野餐郊遊無異。但隨後不久,主人的臉便越拉越長。陌生人的胃口極好,在他們的大吃大喝之下,大蕉和麵包果很快就被吃了個精光,鱷梨樹的果子運到阿皮亞後可以賣很多錢,但現在樹上已被摘得一個不剩——破壞行為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發生著。這時,他們又發現陌生人的工作進度非常緩慢,他們是否得到了沃克的暗示,要他們盡可能地磨洋工?按照他們目前的進展速度,等路修好了,村子裏連食物渣滓都不剩了。更為糟糕的是,他們現在已成了別人眼中的笑柄——他們中有人到較遠的村子跑差事,結果他們發現還沒到達那裏,這件事已經傳過去了,等待他們的盡是嘲弄和譏笑。肯納卡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的嘲笑。時隔不久,這些“受害人”開始憤憤地嘀咕起來,麥奴馬不再是一個英雄,一些難聽的話都衝著他來了,他不得不忍受著。一天,沃克暗示的那句話真的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辯演變成了爭吵,五六個年輕人襲擊了酋長兒子,把他痛揍了一頓,讓他在露兜樹葉墊子上躺了一周,到處都是瘀青和傷口。他在墊子上翻來覆去,不得安寧。每隔一兩天,行政官就騎上他的老母馬,去視察道路的施工情況——把被打倒的敵人奚落一番,這種**他抵禦不了,他不失時機地給這些深感恥辱的馬塔圖村民心裏揉進更多的痛楚,直接摧毀了他們的精神。一天早上,他們把自尊放進了口袋——這是一個比喻,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口袋——然後跟陌生人一起去修路了。如果他們想把食物節省下來的話,必須盡快把路修好,於是全村人都出動了。不過幹活時,他們是沉默的,心中滿是憤怒和屈辱,甚至孩子們也一聲不吭地埋頭幹著。婦女們一邊搬運著成捆的樹枝,一邊悄悄地流著淚。當沃克看到這些時,他放聲大笑起來,幾乎從馬鞍上滾落下來。消息迅速傳開,島上的人幾乎要樂死了。這是一個最了不起的笑話——那個狡黠的白人老頭兒取得了最輝煌的勝利,沒有任何肯納卡人能夠在智慧上戰勝他。人們拖家帶口從遙遠的村莊趕來,就是為了看看這些笨人——他們拒絕了二十英鎊報酬,到頭來卻免費為人幹活。不過他們幹得越辛苦,客人們就越輕鬆。既然不花錢就能吃到不錯的食物,為何還要那麽匆忙呢?再說,他們幹得越久,這個笑話不就越有趣嗎?最後,可憐的村民再也受不了了,今天早上他們來找行政官,請求他把那些陌生人打發回去。如果他願意這樣做,他們就承諾把剩下的路修好,而不要一分錢。對他而言,這是一個完全徹底的勝利——他們就這樣被擊垮了。他那張滑溜溜的大臉盤兒上掠過一絲傲慢和自負,人坐在椅子裏似乎膨脹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牛蛙;他陰險驕橫的樣子,讓馬金托什惡心得發抖。這時,他用低沉的聲音說話了:

有人大聲抗議,他們試圖據理力爭,告訴他他們沒有這筆錢,但不管說什麽,他都報以無情的嘲笑,這時鈴響了。

“該吃飯了,”他說,“把他們趕出去。”

他從椅子裏猛地站起來,然後走出了房間。當馬金托什跟著進了餐室,發現他已坐在桌邊,脖子上係著一塊餐巾,手裏拿著刀叉,等中國廚師把飯端上來。他看上去非常興奮。

“我把他們全擊垮了,”馬金托什坐下時,他說道,“今後修路就沒有太多問題了。”

“我想你是在跟他們開玩笑吧!”馬金托什冷冷說道。

“你這話什麽意思?”

“你不會真讓他們付二十英鎊吧?”

“當然是真的。”

“我不清楚你有什麽權力這樣做。”

“不清楚嗎?我想,在這個島上,我有權力做任何事。”

“你不覺得在這一點上你有點兒欺人太甚了嗎?”

沃克哈哈大笑起來。馬金托什怎麽想,他並不在意。

“我想聽你的意見時,會找你的。”

馬金托什的臉變得煞白,他以往痛苦的經驗告訴他,除了沉默他別無他法。他盡量地克製著,結果弄得自己惡心、暈眩起來。麵前的飯是吃不進去了,他憎惡地看著沃克把一塊塊肉胡亂地塞進自己的大嘴裏——瞧那副肮髒的吃相,跟他同桌吃飯必須要有一個強大的胃口才行。馬金托什渾身顫抖著,心裏突然有了要羞辱一下這個殘忍的粗人的念頭,如果能讓他遭受到侮辱,遭受到他給別人帶來的一切,他什麽都願意做——他從來沒這麽憎恨過這個惡霸。

這一天在慢慢地過去,午飯後馬金托什想睡上一覺,但心中的憤怒讓他無法入睡;他想讀點兒東西,文字在他眼前飄浮起來。太陽熾熱地照射著,他渴望下雨,不過他知道雨水也不會帶來清涼,隻能讓空氣變得更加悶熱和潮濕。他是個土生土長的阿伯丁人,他的心突然向往起那個城市的花崗岩街道上拂過的陣陣涼風。在這裏他是個囚犯,不僅被那片溫熱的大海囚禁,還被那個可怕的老頭兒囚禁著。他感到頭疼,用手按著前額——他真想把他殺掉。不過他還是強打精神,想做點兒什麽事來分散一下注意力。既然讀不進去,他覺得可以把私人文件整理一下,這是他一直想要做的,但總是一推再推。他打開書桌抽屜,拿起一小摞信件,這時看到了自己的那把左輪手槍。刹那間他突然有了要殺掉自己的衝動,這樣就可以逃脫讓人無法忍受的禁錮了,但念頭轉瞬即逝。他注意到由於空氣潮濕,手槍已稍稍生鏽了,他拿出油布開始擦拭起來。就在這時,他突然注意到有人從門口悄悄地走了進來。他抬起頭喊道:

沉寂了片刻後,那人露麵了,是麥奴馬。

“你要幹什麽?”

酋長的兒子麵色沉鬱地站了一會兒,待他開口時,聲音有些哽塞。

“我們付不起二十英鎊,我們沒錢。”

“我能怎麽辦?”馬金托什說,“沃克先生的話你都聽到了。”

麥奴馬開始哀求起來,話語裏夾雜著薩摩亞語和英語,聲音如唱歌般起伏不定,帶著顫抖的調子,令馬金托什感到惡心——此人竟讓自己卑躬屈膝到這種地步,真是個可憐蟲!馬金托什不由得惱怒起來。

“我什麽忙也幫不上,”馬金托什氣憤地說,“你知道沃克先生才是這裏的主子。”

麥奴馬再一次沉默了,仍站在門口沒動。

“我覺得不舒服,”他終於說道,“給我拿點兒藥吧!”

“你怎麽啦?”

“我不知道,就是不舒服,身上感到疼痛。”

“不要站那兒,”馬金托什厲聲喊道,“過來讓我看看。”

麥奴馬走進小房間,站到辦公桌前。

“我這裏還有這裏疼。”

他把手放在腰部,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馬金托什突然注意到男孩的視線停留在了左輪手槍上——剛才麥奴馬出現在過道上時,他把槍放在了辦公桌上。兩人都沒說話,馬金托什覺得這一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他似乎讀懂了肯納卡人的心思,心不由得狂跳起來。就在這時,他感覺自己仿佛被什麽控製住了,身體絲毫動彈不得,行動完全受到一個外來意誌的驅使,對他來說那是一種陌生的力量。他嗓子發幹,機械地把手放在喉嚨上,讓說話更容易些,不過他做這一切時都避開了麥奴馬的視線。

“就在這裏等著,”馬金托什說,聲音好像被誰捏住了氣管,“我到藥房給你拿點兒藥。”

他站了起來,稍微趔趄了一下——這是錯覺嗎?麥奴馬站著沒有說話,盡管目光轉移開了,馬金托什仍知道他正茫然地看向窗外。他感覺仿佛是另外一個人控製了自己,並把自己趕出了房間,而本來的自己拿出了一小摞亂糟糟的報紙蓋在左輪手槍上,以免他人看到。他走到藥房,拿了一個藥丸,朝一個小瓶子裏倒了些藍色飲劑,然後出門到了院子裏,他不想再回到屋子裏,所以衝麥奴馬喊道:

“過來。”

他把藥遞給他,並告訴他怎樣服藥。他不知道為何不敢直視肯納卡人,在跟他說話時,他的視線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麥奴馬服了藥,悄悄出去了。

馬金托什去了餐室,翻了翻舊報紙,但根本讀不進去。整座房子很安靜,沃克在樓上自己的臥室裏睡著了,中國廚師在廚房裏忙著,兩個警察在外麵釣魚。四周靜得讓人覺得怪異,馬金托什的腦子裏縈繞著一個問題:那把左輪手槍是否還在原處?他沒勇氣去看。這種“不確定性”讓人害怕,但“確定性”會讓人更加恐怖,他全身都讓汗水浸透了。最後,寂靜讓他再也無法忍受,他決定到一英裏外一個叫傑維斯的商人家去。他是一個混血兒,但身上的那部分白人血統已使他成為可交談的對象。馬金托什想逃離自己的房子——那裏的辦公桌上胡亂堆著些髒兮兮的報紙,報紙下麵有什麽東西,也許沒有了什麽東西。他沿路走去,路過一個酋長的漂亮房子時,有人大聲向他問好。最後他來到了商人店裏,櫃台後麵坐著商人的女兒,一個皮膚黝黑、五官笨拙的女孩兒,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襯衫和白色的粗斜紋布料短裙。傑維斯希望馬金托什能娶她,他自己有的是錢,他跟馬金托什說他女兒的丈夫也應該是個有錢人。看到馬金托什後,女孩兒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他坐下來,女孩兒到商店後麵去了。過了一會兒,她的母親——一個身軀龐大的老婦人——晃悠悠地走了進來。她是一名女酋長,自己名下擁有大量土地,她向馬金托什伸出了手。她的極度肥胖讓人不悅,但她設法成功地給人留下高貴的印象,熱情但不諂媚,待人親切而又顧及了自己酋長的身份。

“你真是生分得很呀,馬金托什先生。特麗莎今天早上還說:‘唉,我們這麽久了還沒有見到馬金托什先生。’”

想到成為這個當地老太太的女婿讓他哆嗦了一下,這個女人一向以鐵腕禦夫聞名——盡管她的丈夫有著白人血統。她就是權威,就是管事的頭領。在白人眼裏,她或許隻是傑維斯太太,但她的父親曾是王族中的酋長,而她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是當年的國王。這位商人進來了,站在高大的妻子身邊,他看起來是那樣瘦小。他的皮膚顏色較深,一把黑胡須已變得花白,穿著帆布工裝褲,眼睛好看,牙齒閃亮。這是個典型的英國人,話語中充斥著俚俗用語,但你能感覺到他講的英語帶著異國腔調,跟家人他是講當地話的。他是個過於順從的人,低聲下氣、附和逢迎。

“啊,馬金托什先生,真是驚喜啊!特麗莎,端威士忌來,馬金托什先生要跟我喝一杯。”

他把阿皮亞最近的新聞全講了一遍,同時對客人的眼睛觀察了一會兒,以便知道什麽話題更受歡迎。

“沃克先生怎麽樣?最近沒見到他,我太太想在這周某一天送他一頭乳豬。”

“今天早上我看到他騎馬回家了。”特麗莎說。

“敬你一杯!”傑維斯端起威士忌。

馬金托什跟他喝起來。兩位女士都坐在那裏看著他。傑維斯夫人穿著黑色長罩衣,溫和而矜持,特麗莎每次捕捉到他的目光都急切地微笑著,而這位商人呢,正在跟馬金托什講著一些讓人無法消受的小道消息。

“阿皮亞有人說沃克該退休了,他已不再年輕。自他上島以來,情況已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但他並沒有隨著情況的變化而改變。”

“他做得太過火,”年老的女酋長說,“當地人並不滿意。”

“關於那條路真是好笑,”這位商人笑道,“我在阿皮亞跟他們提起時,人們都笑破了肚皮。好個老沃克!”

馬金托什不悅地看了他一眼,他這樣子稱呼沃克是什麽意思?作為一名混血商人,他應該稱他為“沃克先生”。對於他的無禮,馬金托什嚴厲譴責的話差點兒脫口而出,不過,不知為何最終沒有說出口。

“他退休後,我希望你能接替他的工作,馬金托什先生,”傑維斯說,“這個島上的人都喜歡你,你能理解當地人。他們如今都接受過教育,不應該像過去那樣對待他們了。現在是時候需要一位有教養的人來做行政官了。沃克不過是一名商人,跟我一樣。”

“到時候如果有人搗亂,你盡管放心,由我來處理,我將帶著所有的酋長去阿皮亞請願。”

馬金托什心裏感到極其煩亂,他從未想過如果沃克出現了什麽意外會由他自己去繼任。在這個位置上的確沒人比他更熟悉這個島嶼了。他突然站起來,幾乎沒做告別就往回走。他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趕緊看了看辦公桌,翻開了報紙。

左輪手槍沒有了。

他的心髒猛烈地撞擊著肋骨,他到處尋找——椅子裏、抽屜裏,拚命地尋找,但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不可能找到了。突然,他聽到了沃克粗啞、爽朗的聲音。

“你到底在忙什麽,馬克?”

他吃了一驚,沃克正站在門口。他本能地轉過身,想把桌上的東西藏起來。

“在搞清理?”沃克問道,“我跟你說過了,把沒用的東西直接扔掉。我要去塔浮尼洗澡,你最好跟我一塊兒去。”

“好的。”馬金托什說。

隻要他跟沃克在一起,就不會發生什麽事。他們要去的地方在大約三英裏之外,那裏有一個淡水池塘,一道狹窄的岩石屏障把它同大海隔開了。這是行政官叫人炸開岩石建成的,供當地人洗澡之用。這樣的池塘在島嶼四周建有多個,隻要有泉水就行。跟黏稠溫熱的海水相比,池塘裏的水清涼爽快得多。他們沿著靜寂的青草大道前行,跋涉過海水入侵後形成的淺灘,經過兩個當地人的村落——村子裏鍾形的小屋彼此相隔遙遠,村中央有座白色的小教堂。到了第三個村子,他們下了輕便馬車,拴好馬,向池塘走去。跟他們同去的還有四五個女孩兒和十幾個小孩子。很快,池子裏就水花四濺起來,喧嘩聲、笑聲響成一片。沃克係著纏腰布,像一隻笨拙的海豚來回遊著,跟女孩子們講著下流笑話。她們鑽到他身下遊來遊去,當他試圖抓住她們時,她們蜿蜒著遊走了,大家玩得興高采烈。遊累了,他就躺在一塊岩石上,女孩兒和小孩子圍在他身邊,果真像一個其樂融融的大家庭。這個肥胖的老頭兒——瞧他那新月形的白發、閃亮的禿頂,宛如一尊年老的海神,馬金托什一度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一種別樣的慈祥。

“他們都是我的孩子,”他說,“他們把我當作父親。”

話還沒說完,他轉過身來對著一個女孩兒說了句粗鄙的話,惹得她們全都哈哈大笑起來。馬金托什開始穿衣服了,他的細胳膊細腿使他的身材看上去很可笑,活像那個不幸的堂吉訶德,沃克開始講起關於他的粗俗笑話來,又引得她們放聲大笑。馬金托什使勁地拽著襯衣,他知道自己很可笑,但他憎恨被人嘲笑,他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裏,怒視著沃克。

“如果你想及時趕回去吃晚飯,就趕緊走吧!”

盡管如此,他還是慢慢地站起身,穿上衣服,然後不緊不慢地走回村子。跟酋長一起喝了碗卡瓦酒,所有的村民都高興地前來告別,然後他們坐上馬車回家了。

晚飯後,沃克習慣性地點上一支雪茄,準備出去散步。馬金托什突然間感到一陣恐懼。

“現在天都黑了還一個人出去散步,你不覺得這很不明智嗎?”

沃克用他的藍色圓眼睛凝視著他。

“你到底什麽意思?”

“別忘了前幾天那把刀子,你惹惱了那些人。”

“呸!他們不敢。”

“原先有人敢過。”

“那隻是嚇唬人罷了,他們不會傷害我的,他們把我看作他們的父親,他們知道無論我怎麽做都是為了他們好。”

馬金托什望著他,心裏充滿輕蔑,這個人的自負激怒了他,但還有什麽——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馬金托什繼續說道:

“記著今天早上發生的事,今晚待在家裏對你有好處,我可以跟你玩皮克牌。”

“我回來再跟你玩,能讓我改變計劃的肯納卡人還沒出生呢!”

“最好是我跟你一塊兒去。”

“你就留在家裏吧!”

馬金托什聳了聳肩膀,所有提醒的話他都跟這個人說了,如果他不加注意,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沃克戴上帽子走了出去,馬金托什開始閱讀東西,不過他腦子裏卻在想著別的事情:或許他應好好考慮考慮下一步該怎麽辦了。他走到廚房,編了個借口跟廚師聊了一會兒,然後搬出留聲機,放上一張唱片。機器咯吱咯吱地發出了憂傷的旋律,那是倫敦音樂廳的一首滑稽歌曲,不過他豎起耳朵等待著黑夜裏遠處傳來另一個聲音。唱片就在他旁邊響著,樂聲尖厲、歌詞刺耳,但他似乎被一種神秘的靜謐籠罩著。他聽到碎浪拍擊在礁石上發出的沉悶的轟鳴聲,聽到微風吹過高處的椰子樹時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還要等多久呢?太可怕了。

一陣嘶啞的笑聲突然傳來。

“奇跡永遠都不會停止,你自己不怎麽愛放音樂的,馬克。”

沃克站在窗邊,麵色紅潤,粗魯而快活。

“你瞧我多精神,活蹦亂跳的,你放音樂幹什麽?”

沃克走了進來。

“情緒不好,嗯?放點兒曲子讓自己振作一下?”

“給你放《安魂曲》。”

“到底是什麽鬼東西?”

“《喝苦啤酒的傻子》。”

“也是很好的一首歌,聽多少遍我都不介意。現在打皮克牌吧,我要把你的錢都贏光。”

他們開始打牌。沃克出手霸道,凱歌高奏。他恫嚇、揶揄、斥責對手,對對手的錯誤冷嘲熱諷,對對手的詭計洞若觀火,最後勝利了,他便大呼小叫、得意忘形。馬金托什不久就恢複了冷靜,他似乎能夠置身事外,漠然地觀察這個不可一世的老頭子了。這讓他獲得了一種超然的快樂——就在某個地方,麥奴馬正靜靜地等待著屬於他的機會。

“要想贏我,你還得再長大一點兒,馬克。事實上,我在打牌方麵是有天賦的。”

“分牌時我碰巧分給你十四張‘愛司’,我不知道這跟天賦有什麽關係。”

“好牌手,牌也好,”沃克反擊道,“換了你的牌我照樣贏。”

接下來,他開始長篇大論地講述自己跟那些臭名昭著的賭棍們打牌的經曆——那一刻的他,在他們的錯愕當中,把所有的錢席卷而去。當然他是在吹牛、在自我標榜,馬金托什專注地聽著,不過他現在不想再壓抑自己的怒火了,沃克說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叫他覺得可憎。最後,沃克站了起來。

“哦,我要睡覺了,”他打了個響亮的哈欠說,“明天的事很多。”

“有什麽事?”

“我要到島的另一頭去,淩晨五點就出發,我不希望回來時過了吃晚飯的時間。”他們平時是晚上七點吃飯。

“那晚飯改成七點半吧!”

“我想可以的。”

馬金托什看著他把煙鬥裏的灰敲出來——這個人保持著原始的活力,生命力旺盛,想到死亡正盤旋在他的頭頂上,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馬金托什冷峻、憂鬱的眼睛裏掠過一絲淡淡的笑意。

“要我跟你一起去嗎?”

“老天,你跟我去幹什麽?我是坐馬車,能拉我一個人就不錯了,三十多英裏的路,可不想再拉上你了。”

“或許你還不太明白馬塔圖的村民是怎麽想的,我覺得一塊兒去你會更安全些。”

沃克爆發出一陣輕蔑的笑聲。

“做剪報時你才有大用,我最不擅長的就是緊張兮兮的。”

笑意從馬金托什的眼睛那裏擴展到嘴唇,可也變得痛苦和扭曲。

“上帝要想毀滅誰,首先使其失去理智。”馬金托什說。

“你究竟在說什麽?”沃克問。

“拉丁語。”馬金托什一邊往外走一邊回答。

現在他微微地笑了,情緒也變了——他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其餘的就交給命運吧!晚上他睡得很安穩,幾周來都沒睡得這麽好過。第二天早上醒來後,他就出去了。一夜的好睡眠讓他覺得身心舒坦。空氣清新,大海愈加湛藍,天空更為明亮,遠遠好過大多數的日子。信風陣陣,令人神清氣爽,微風輕拂,潟湖上波光粼粼,宛如沒刷好的天鵝絨。他覺得自己更強壯、更年輕了,熱情洋溢地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午餐後,他睡了一覺。黃昏時分,他給自己的棗紅馬裝上馬鞍,騎上去,慢悠悠地穿過了叢林。他仿佛要用全新的目光去把一切看個遍——他終於覺得正常多了,最不尋常的是,他現在可以把沃克完全置於腦後不去管他,就好像他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馬金托什友好地看著他笑了,他看了看表。

“七點半了,最好不要等了,頭兒何時回來說不準。”

廚師點點頭。過了一會兒,馬金托什看到他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穿過了院子。他懶洋洋地起身,到餐室吃了飯。那個發生了嗎?“不確定性”真的很有意思,馬金托什在默然中輕輕地笑了起來。今天食物似乎不像平時那樣寡淡無味,即便仍是漢堡牛排——廚師想不出新花樣時必然會做的一道菜——味道也神奇般地變得香噴噴了。晚飯後,他懶散地走到陽台去拿本書,他喜歡這種純粹的寧靜。現在,夜幕已經降臨,星星在空中閃爍。他喊了一聲,叫人送一盞燈過來。過了一會兒,中國人赤著腳啪嗒啪嗒地過來了,一束燈光刺破了四周的黑暗。他把燈放在辦公桌上,然後悄無聲息地走出了房間。馬金托什站在那裏突然像被釘在了地板上——在那堆雜亂的報紙中間,他看到了他的左輪手槍。他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全身大汗淋漓。一切已經結束了。

他用顫抖的手拿起槍,四個彈膛已經空了。他停頓了一會兒,滿腹狐疑地看著外麵的夜色,但那裏沒有任何人。他迅速把四顆子彈塞進彈膛,然後把槍鎖進抽屜裏。

他坐下來等著。

一小時過去了,又是一小時過去了,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他坐在辦公桌旁,似乎在寫什麽東西,但既沒寫也沒讀,而隻是聽著——他豎著耳朵搜尋著一個從遠處傳來的聲音,但聽到的是躊躇猶豫的腳步聲,他知道是中國廚師。

“阿鬆。”他叫道。

廚師來到門口。

“頭兒這麽晚還沒回來,”他說,“晚飯都沒法吃了。”

馬金托什凝視著他,不清楚他是否知道已經發生的事情;如果知道的話,那是否了解他跟沃克以前的關係?他開始工作起來,一聲不響地微笑著,一切都有條不紊——誰能讀懂他的心事?

“我希望他在路上吃過了,但不管怎樣還是要把湯溫著。”

這句話剛出口,安靜突然被一陣混亂的喊叫聲和匆忙的赤腳跑步聲打破了。一些當地人衝進了房子,有男有女,還有孩子。他們圍在馬金托什周圍嘰嘰喳喳說開了,但說的話無法讓人聽懂。他們激動、恐懼,有幾個人已經哭了起來。馬金托什從他們中間擠過去,走到門口。他雖然幾乎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非常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等他到大門口,輕便馬車已經到了。一個肯納卡人牽著老母馬,馬車裏蹲著兩個人,正試圖把沃克扶起來,一小群當地人圍在車周圍。

馬金托什突然驚恐地想到他是否已經死了,無論如何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從車裏抬出來,但因為沃克過於肥胖,用了四個壯勞力才把他抬起來,他們晃動了一下,他發出低沉的呻吟聲——他還活著。最後,他們把他抬進屋子,上了樓梯,放在**。這時,馬金托什能夠看清他了,剛才在院子裏隻有五六盞防風燈,一切都模糊不清。沃克的白色工裝褲和纏腰布上染滿了鮮血,抬他的人手上也沾滿了血。馬金托什舉起燈,他沒料到沃克的臉色會如此蒼白,眼睛緊閉著,仍有呼吸,但脈搏微弱,僅僅能夠摸得到——顯而易見,他就要死了。馬金托什沒想到自己會如此震驚和恐怖,感到全身都抽搐起來。他看到那個當地職員也在,便用嘶啞、驚駭的聲音告訴他到藥房取來所有的皮下注射用具和藥品。其中一名警察拿來了威士忌,馬金托什給老頭兒嘴裏灌了一口。房間裏擠滿了當地人,他們坐在地板上一言不發,顯得緊張和不安,不時有人大聲慟哭起來。天氣非常炎熱,但馬金托什感覺全身發冷、手腳冰涼,拚命地抑製著四肢的顫抖。他不知道該怎麽去做,不知道沃克是否還在流血——假如還流的話,他該如何止血?

職員把注射針拿來了。

“你給他注射吧,”馬金托什說,“對這類東西你比我熟。”

他現在頭痛欲裂,裏麵仿佛有各種小野人在相互廝殺,並試圖掙脫。他觀察著注射的效果,不久沃克緩緩睜開了眼睛,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保持安靜。”馬金托什說,“你在家裏,很安全。”

沃克的嘴唇上露出似有似無的笑容。

“他們得手了。”他發出低低的聲音。

“我叫傑維斯馬上派人乘摩托艇去阿皮亞,明天下午我們就能請來醫生。”

停頓了很久老頭兒才開口。

“到那時我就死了。”

一絲恐慌漫過馬金托什蒼白的麵孔,他強作歡顏道:

“不要瞎說!保持安靜,你不會有事的。”

“給我喝一口,”沃克說,“度數高一點兒的。”

馬金托什手顫抖著,往玻璃杯裏倒入各一半的威士忌和水,然後端著讓沃克貪婪地喝了下去。酒似乎讓他恢複了精神,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寬大肥厚的臉上出現了一片紅暈。馬金托什現在完全不知該如何做了,他站在那裏盯著沃克。

“什麽都不用,隻讓我獨自待一會兒,我太累了。”

這個肥胖、水腫的老頭兒躺在大**,全無血色、虛弱不堪,看上去極其可憐,令人心碎。他躺在那裏,但頭腦似乎變得清醒起來。

“你是對的,馬克,”他不久說道,“你警告過我。”

“我真希望當時我跟你在一起。”

“你是個好小夥,馬克,隻是你不喝酒。”

他又長時間不說話了,情況顯然愈加不妙,現在出現了內出血——馬金托什雖然不懂,但仍看出留給他上司的時間隻有一兩個小時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床邊,在大約半個鍾頭的時間裏,沃克一直閉著眼睛,臨了,他睜開了眼。

“他們會讓你接替我的工作,”他緩緩地說,“上次在阿皮亞,我跟他們說了你很不錯。把我的路修好,我希望能夠修完——環島大道。”

“我不想接替你的工作,你沒事的。”

沃克無力地搖了搖頭。

“我的日子到了。好好地對待他們,這很重要。他們都是孩子——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對他們你一定要嚴格,但必須要做到善良、公正。我從來沒在他們身上賺過錢,二十年了我都沒攢下一百英鎊。修路是件大事,要把它修完。”

馬金托什差點兒啜泣起來。

“你是個好小夥,馬克,我一直很喜歡你。”

他閉上了眼睛,馬金托什覺得它們再也不會睜開了。他覺得嘴唇非常幹燥,必須要喝點兒東西。中國廚師默默地給他搬來一把椅子,他坐在床邊等著,不知過去了多久——長夜漫漫,沒有盡頭。突然地上坐著的一個人像個孩子一樣,無法控製地大聲嗚咽起來。馬金托什這才注意到,此時屋裏已擠滿了當地人,他們都席地而坐,盯著**。

“這些人在此幹什麽?”馬金托什問,“他們沒有資格,把他們趕走,趕走,全趕走。”

他的話似乎喚醒了沃克,他又睜開了眼睛,但一切都變得模糊了。他想說話,但身體過於虛弱,馬金托什不得不俯下身子來聽他講話。

“讓他們留下吧,他們是我的孩子,應該留在這裏。”

馬金托什轉向當地人。

“留下吧,他希望你們在這裏,不過要保持安靜。”

老頭兒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

“靠近點兒。”他說。

馬金托什彎下身子,他的眼睛緊閉著,說的話就像吹過椰子樹樹葉的一陣微風。

“給我再喝一口,我有話要說。”

這一次,馬金托什給他喝的是沒有稀釋的威士忌,沃克攢足了最後的力氣來說出他的遺囑。

“這件事不要大驚小怪。九五年 就發生過意外,有白人被殺,結果調來了艦隊,毀壞了一些村莊,很多無辜的人被殺,阿皮亞的那些人都是該死的傻瓜。如果他們小題大做的話,就會冤枉好人,我不想讓任何人遭到懲罰。”

“就說這是個意外,任何人都不需要承擔責任,答應我你能做到。”

“你說什麽我都去做。”馬金托什小聲說。

“好小夥,最好的小夥。他們都是孩子,我就是他們的父親,父親是不會讓孩子惹上麻煩的——如果他能夠做到的話。”

他喉嚨裏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笑聲極其怪異和嚇人。

“你是虔誠的信教徒,馬克。寬恕他們怎麽樣?你知道怎麽做。”

一時間馬金托什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嘴唇顫抖著。

“寬恕他們,因為他們不了解他們的行為?”

“對,寬恕他們。我愛他們,你知道,一直愛著。”

他歎了口氣,嘴唇輕輕翕動著,馬金托什的耳朵靠得更近了,以便能聽到他的話。

“抓住我的手。”他說。

馬金托什發出一聲歎息,心裏如同刀割。他抓起老頭兒的一隻手,把它放到自己手裏——它如此地冰冷、虛弱、粗糙。他就這樣坐著,一直坐著,突然屋裏的靜寂被一陣長久的咳嗽聲打破,聲音如此可怕和怪異,他差點兒驚懼得從椅子裏跳起來——沃克死了。當地人開始號啕大哭,他們捶打著胸口,淚水從臉頰上流下來。

馬金托什把自己的手從死人手裏抽出來,像一個睡眼蒙矓的醉漢,晃晃悠悠地步出了房間。

他回到辦公桌前,從鎖著的抽屜裏拿出左輪手槍,走向海邊的潟湖裏。他走得非常小心,以免被腳下的珊瑚礁絆倒,直到湖水浸到他的腋下,這時——他把一顆子彈射進了自己的腦袋。

一小時後,五六隻細長的白鯊在他倒下的地方爭搶著,濺起一片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