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少年李默
永遠都記得宣統元年，那個冷得讓人一想起來，就忍不住瑟瑟發抖的深秋。
這一年，李默隻有十歲，但卻開始照顧起一個瘋子。
隔壁王嬸說，李老頭是晚上打更時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所以才會變得瘋癲。可是，究竟是看到了什麽東西，居然能讓天不怕地不怕，半夜敢去墳場挖死人的李老頭嚇成傻子呢？
這個問題，李默整整研究了十五年，卻從來沒有找到過一個真正的答案。
自從李老頭瘋癲後，他在隔壁王嬸的幫襯和指點下，學會了在揭不開鍋時，拿著家裏的一些物什去典當鋪換錢。
每次去當鋪，李默最怕的就是高高的門檻，和要仰起頭才能看到當鋪先生的櫃台。
“都什麽破爛啊？”當鋪先生的臉像鏟子一樣彎，鼻子又細又長，說話聲音就像拉風箱，呼嚕呼嚕的，讓人聽了好一陣難受。
當鋪先生的身後，曬進一縷灰蒙蒙的陽光，透著木頭窗棱格子，淡淡曬在鋪著青磚的地麵上，晦暗不明。
幼小的李默站在油膩膩的黑色櫃台下麵，眼巴巴地看著當鋪先生用雞爪一樣細長嶙峋的手指，一臉嫌棄地翻動著自己送上的東西，不過是些窮人的爛棉花絮，或者是夏天穿不了的棉袍。
李默的手指掐進了掌心。他好怕，怕當鋪先生挑剔的眼神透過夾在鼻子上的鏡片，看不上這些東西。他還指望靠著當鋪的幾個錢，去給李老頭抓藥。
“死當活當？”
直到當鋪先生微微向外凸出的嘴唇吐出這句話，李默揪緊的心才算一點一滴地放緩下來。至少這一次，他不會空手而歸。
“活……活當。”夏天確實不用穿棉襖子，但是到了冬天呢？冬天，他和李老頭隻有這一身厚點的衣服。
踮起腳尖，接過當鋪先生給的當票和不多的銅錢，李默撒開腿就往外跑。小小年紀，他已經算計好了這次的錢，夠抓七天的藥，夠買能吃半個月的糙米。
這樣的日子足足過了兩年後，他和李老頭已經是家徒四壁，再也找不出任何東西可以當了。不過此時李默因為自己與生俱來的心靈手巧，開始在包子鋪裏做學徒工。
舊時做學徒工，前三年等於是給師父做不要錢的下人，師父隻需管吃管喝管住即可。李默從淩晨三點半打開店門，為新一天生意做準備，到晚上十點半給師父師娘倒好洗腳水、打掃完鋪子，最終爬上閣樓狹窄的通鋪睡覺，十幾個小時一刻不停歇。
而李老頭呢，李默不得已將養父托付給王嬸照看著。好在包子鋪老板知道自己情況，別的學徒工都是沒錢拿的，師父還每個月給自己一吊銅錢。
這些錢，李默統統都給了王嬸，自己一枚銅錢都不留。
當街上的孩子在吃糖葫蘆串，在玩糖人，還在母親懷裏打滾撒嬌的時候，李默已經以遠超於同齡人的冷靜理智，學會克製自己的欲望，學會一點一滴冷靜專注，朝著自己的目標慢慢推進。
這些，都是生活教給他的。
原本李默以為日子就是這樣過下去，直到他可以自己開起一家包子鋪，好好照顧李老頭的晚年，可是天不遂人願，半年過後李老頭就死了，跌進了路邊的小河裏。
江南本多河，屋子都是依水而建的。
得知養父噩耗的那天，陰雨綿綿，正是江南的梅雨季節。李默站在搖籃邊上，替師娘照看剛滿月的孩子。
藤條製成的搖籃在咯吱咯吱地晃動，幽暗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沉沉的氣息。李默心不在焉地晃動著搖籃，全部心思卻在樓下，透過漆成朱紅色的寬條樓板縫隙，數著此刻有多少人來買包子呢？
正當他心裏默默計算著，今天師父賣了多少籠包子，刨去成本，會有多少錢的利潤時，忽然看到王嬸匆匆忙忙跑進鋪子裏。
“李默呢？”
“在樓上。”
“快，讓他跟我走。”
李默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忽然之間覺得呼吸困難，推著搖籃的力度沒控製好，搖籃猛得高高拋起……睡在裏麵的嬰兒“哇”地哭起來。
後來，自己是怎麽跟著王嬸走回李老頭家裏，怎麽辦的後事，已經記不清了。總之那段時間，自己就像是個牽線木頭人，大人怎麽說，他就怎麽做。
不過原本也是，窮人家的喪事，還能怎麽辦呢？不過是找了個空地，埋個死人而已。
總算是李老頭沒瘋之前人緣還不錯，陵賜縣本身也是江南富庶的地方，靠著鄰人的幫助，李老頭至少還能有一副薄得不能再薄的棺材，草草掩埋了。
下葬那一天，陰雨連綿，李默跪在墳前，已經哭不出來了。對於養父，他是有著深深的感恩之情。如果不是他把自己撿回來，或許自己這條小命，就消失在十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夜中。
在墳前直挺挺地跪了一晚上之後，李默找到包子鋪的老板，商量結束在包子鋪的學徒工生涯。包子鋪老板人好，沒有為難他，反而在問清楚他的想法後，給了他一枚銀光閃閃的袁大頭。
“莫欺少年窮。”一轉身，老板對著心痛袁大頭的老板娘說。
在老板看來，李默，是一個很特別的孩子。誰也說不清楚他以後的發展。
後來，李默跟著縣城收舊貨的花狸貓阿四走了。
“花狸貓阿四”是一個被簡化的外號，全稱是“百腳花狸貓阿四”。在江南俗語中，“百腳花狸貓”常常形容一個人在屋子裏待不住，就像有一百隻腳，總是往外跑。所以，花狸貓阿四帶著李默走南闖北，左手從鄉下老太手上收來舊貨，右手直接倒賣給相中舊貨的人。
這檔子活很是需要鍛煉人的眼力，以及具備一定的鑒定能力。
李默年紀雖小，但是腦袋瓜子靈活，記性又極佳，沒幾年，就將花狸貓阿四的本事學了個十足，甚至還學會了認字。另外，李默憑著自己靈巧的雙手，還順帶給人家修繕一些壞掉的木器、細小的玩意兒，賺一份小錢。
於是，隨著年紀漸長，李默倒是日子過的有滋有味起來。有那麽一兩次，陵賜縣上有人去上海，據說還遇到了李默。
“和洋人在一起呢，勾肩搭背，還穿西裝哩。”
這是陵賜縣上的人聽到的，關於李默最後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