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曹宅舊聞

警察局長張靈秋在說起汪旅長家的遭遇時,隻剩下無奈地搖頭。

“真是現世報,來得快。”張靈秋愁眉苦臉地揭開茶盞蓋子,端起茶杯微微吸了一口。這明前碧螺春茶的清香從舌尖彌漫至全身,他忍不住舒服地歎了一口氣,伸直了雙腿,搖頭晃腦地說:“曹家宅子,能碰嗎?”

一年前,小軍閥汪旅長帶著軍隊駐紮陵賜縣,指名道姓要住在曹家宅子裏。陵賜縣長老朱聽到汪旅長居然如此異想天開,倒吸一口涼氣,支支吾吾地說:“這曹家舊宅不幹淨呢。”

“不幹淨?”汪旅長一米八七的大個子,膘肥體胖,歪躺在一張藤榻上,下身雖然穿著一條灰色褲子,但上身卻隻穿了一件白色綢子汗衫,敞著胸,渾身冒著汗。他抓著汗衫下擺,不住地在身上來回搓著擦去汗水。

三個腰間配著槍盒子的隨從兵,威風凜凜地站在汪旅長身後。

聽著老朱表示著曹家大宅不願意給自己住,汪旅長頓時從藤椅上一躍而起,冷笑說:“我開著軍隊進入保護貴縣,諸位沒組織歡迎儀式也就算了,現在要接收房子,你們還推三阻四。這是當我手中的槍子兒都是啞的?還是鋪捐和餉銀定得低了,你們覺得我好糊弄?”

好端端的,這汪旅長怎麽說翻臉就翻臉呢?老朱頓時額頭冒汗,說話也結巴起來:“這,這……我,我……這……”老朱忽然就癟了下去,結巴了半天,就是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別說是老朱,就是陵賜縣和朱縣長一起來見汪旅長的那些本縣城裏的各商行領袖,都被驚的一句話都不敢說,隻是低著頭,肩膀垂了下去,顯著那二十四分地恭敬。

汪旅長看著眾人這般模樣,心裏才算是舒服了點。他重新躺在藤椅上,冷冷地說:“屋子不幹淨,你們就去打掃幹淨,該裱糊,該置辦的,一個都不許馬虎。半個月後,我就搬進去了。”

見汪旅長終於不再追究,朱縣長頓時鬆了一口氣,連連點頭,擦著額頭上的汗,倒退了出去。

他出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手下人去將房子打掃幹淨。

其實,汪旅長並不是不知道這曹家舊宅發生過的怪事。早在自己進入陵賜縣之前,副官就已經派人打聽清楚了,自然也包括曹家舊宅的傳聞。

可是,副官是知道汪旅長脾氣的,最是講究排場和氣派。而這陵賜縣上,也委實找不出第二棟能和曹家舊宅相媲美的房子----剩下的屋子,不是太過於小家子氣,就是總有令人不舒服的地方,不像曹家舊宅,亭台樓閣花園假山全部都有,一堂一堂的紫檀木家具保存完好。

果然,汪旅長一看到曹家的房子,當即眉開眼笑地說,自己定是要住在這裏的。雖然眼下看起來滿是灰塵,有些物什也有了破損現象,但是房子隻要稍加修葺,就是一棟氣派非常的好宅子。

“你們這種未開化的鄉人最是迷信,我們是沒有鬼神之說的。”在朱縣長帶著本縣紳士們離開時,汪旅長扔下這句擲地有聲的話。

這天,張靈秋也是隨著朱縣長一起的,他自然是不敢發一言,但是暗地裏卻搖了搖頭,不以為然地想:“外鄉人,作死。”

如果說,曹家舊宅隻是發生了十五年前的那一樁事,人們或許還不至於如此害怕。但事實上是,自從李老頭被嚇瘋,曹家人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後,空無一人的老宅裏,開始時不時地傳出金屬敲擊聲。

這聲音的發出並沒有規律,但永遠是在夜晚子時以後出現。

最初,聽到這聲音的是進曹宅偷東西的人。誰都知道,曹家細軟都還在箱籠中收著呢。不過陵賜縣民風淳樸,沒人想著要去偷拿別人家的東西。即使出了幾個偷盜案子,居民們閉著眼睛也想得出來,到底是哪家人家不成器的後生做的。

來來去去,不就是那幾個人嗎?

所以,那一次,去曹宅摸東西的是縣裏有名的破落戶——張五、王二、李三。這三人平時好吃懶做也就罷了,後來居然還沾染上了吸黑土,這種玩意可是能碰得的?金山銀山也要敗光。

所以,鄉裏鄉親的,再也沒人肯借錢或者賒賬給他們了。

實在逼急了,這天晚上,醜時已過,這三個家夥在曹宅東廂房點著蠟燭翻箱倒櫃時,忽然聽到宅子東南麵,傳來一陣古怪的敲擊聲。

叮叮咚咚,響聲不絕。

三人渾身一震,嚇的趕緊將蠟燭吹滅,蹲在窗棱下仔細聽了好半天。隻覺這聲音忽遠忽近,有時是從宅子的東南麵傳來,有時是從西南麵,還有那麽一會,是從宅子的北麵傳來的。可須知這宅子占地非常大,走一圈至少需要一個時辰。

有什麽人,可以在瞬間從宅子的這一角,挪騰到另一角呢?

“那個,那個,難道這屋子真有鬼?”王二最先沉不住氣。他將身子縮成一團,靠在門背後,整個人瑟瑟發抖。

“別瞎扯。”李三低聲喝道。他膽子頗大,實在沒錢的時候,也曾跟著別人去墳地裏掏過東西。

張五沒說話,隻是撅起屁股趴在雕花門板上,透過細小的空隙,剛往外看了一眼,忽然感覺不對。

好亮!

怎麽是一個像燈泡一樣亮的眼珠子瞪著自己?

頓時,張五嚇得魂飛魄散,“咕咚”一下往後倒去。而他趴著的門也被人從外麵推開,一股強烈的冷風吹來,隻覺眼前人影閃動,聽得兩聲慘叫,李三和王二居然就不見了!

三個人,最終隻跑出張五一個。

“真的,不騙你。”張五雖然保住了一條命,可他也沒占到便宜。很明顯,他被嚇得不輕,說出來的話也顛三倒四:“一個妖怪,好大,眼睛有那麽大。”他一邊說,一邊比劃,“比銅錢還大一圈。不騙你。這個妖怪,坐在桶裏,很大很大的提桶裏,不騙你,就那麽呼啦一下,把王二和李三一手一個,拎進桶裏了。不騙你!”

拎進桶裏?難道說,世上還有坐在桶裏的妖怪嗎?如果真有,又是怎麽走路的呢?

聽者都大搖其頭,覺得張五一定是被嚇傻了,根本沒看清楚到底是什麽路數的鬼。但是王二和李三失蹤了,倒是確確實實的事情。

後來,這“桶裏有個妖怪”的說法傳到了縣東麵王舉人家後代的耳中,倒是引起了一番考證。

那天,張五再一次在街上說自己看到了“桶裏的妖怪”,這些話最初聽是新鮮的,可是張五說的次數多了,大家不覺膩煩起來,其中有一個賣魚的魚販子,衝著張五笑嘻嘻地說:“說不定成精的是桶,這妖怪是桶裏長出來的呢?”

這話一說出來,大家都轟然大笑。張五被嗆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跺著腳,不知道怎麽說才好。這時,站在魚攤前挑魚的一個瘦削男子抬起頭,一本正經地說:“你們懂什麽,我們老爺可是說,張五說的這個事情,還真是有的呢。”

眾人一看,說這話的是昔日王舉人家的廚子,趕緊圍繞過來,要他說清楚點。

原來,據說《宣室誌》記載過這樣的事情,說是唐文宗開成年間,山西一帶的巡街小吏在街上打更時,在景福寺門口遇到一個麵白如雪,足有三尺長的妖怪。而且,這個妖怪身材瘦削,力氣奇大,小吏根本驅趕不了他。不過好在雖然妖怪將小吏按倒在地,但是並沒有傷害性命。後來,人們在小吏發現妖怪的地方,挖出一個漆桶來,桶身細長,上部分還沾有白泥,桶的樣子看起來十分怪異。

聽到舉人老爺家廚子這樣說,張五立刻腰杆挺直起來,大聲叫喚起來:“是的是的,我看到的妖怪,就是這樣的。”究竟這桶人是不是這樣,其實張五心裏也吃不準,但是打死他都不會忘記,從窗縫隙裏看到的那燈泡似的眼珠。

眾人則麵麵相覷,半天沒有說話。那一刻,每個人都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曹家舊宅,可不是建在陵賜縣原來的城隍廟舊址上的嗎?

不過,汪旅長麵對傳聞置之不理,他根本不信這些東西。也許是因為在戰場見多了死人,他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如果人死了真有鬼,自己在戰場上殺了那麽多的人,怎麽不見有鬼來找上他呢?”

這番話一說出來,確實是人人語塞。

於是,半個月後,汪旅長帶著自己新收的兩房姨太太,和唯一的兒子汪少,住進了煥然一新的曹家大宅。或許是因為汪旅長行伍出生,身上煞氣足夠旺,總之他住進去後倒是一點怪事都沒有。於是這雕梁畫棟的曹宅,索性改名為汪宅。

眾人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心裏也開始疑神疑鬼,多半那些說曹宅鬧鬼的傳聞,都是編造的吧。

可是,這看似平和的一切,卻被汪少的死給打破了。

那天,張靈秋被汪旅長的護兵叫去大宅子時,天還沒完全亮。隻聽得李媽從院子裏一路喊進來:“老爺,老爺。”

張靈秋前一天晚上打麻將手氣不好,輸了五十幾元,正心痛的一晚上睡不著,猛地聽到李媽這番驚天動地的嚷嚷聲,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推開房門喝道:“叫什麽叫?一點規矩都沒有。”

可隨即他就看到李媽身後跟著兩個帶著槍匣子的護兵,氣勢洶洶地朝自己走來。張靈秋嚇了一跳,立刻將後麵訓斥的話噎了回去。

“張靈秋,跟我們走一趟,去汪旅長家。”護兵板起臉,一本正經地說,全然沒有昨晚一起搓麻將時的嬉皮笑臉。

“好,好。”張靈秋臉色微微發白。他絞盡腦汁回想,是做了什麽事情得罪了汪旅長?可是無論自己怎麽想,都想不起來啊。

難道說汪旅長昨天五十大壽,自己送的那一份禮太薄?

“兩位長官,這,是怎麽回事啊?”張靈秋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問。他亦步亦趨地跟著護兵走了,甚至都沒有拿著裝腔作勢的文明棍,也沒有戴禮帽。

兩個護兵交換了個眼色,將汪少死在佛堂的事情簡單告知了張靈秋。

一聽到汪少是開膛破肚死的,張靈秋心裏頓時咯噔了下,身子晃了晃,差點沒摔倒。

開膛破肚!

難道說,這鎮子上的鬼怪,又出來興風作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