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琉璃小瓶

李默和關元走進殺人現場時,死者還保持之前的姿勢。

看的出來,這天範富貴本是準備請客吃飯的,他定的是來福酒樓上等包間。走進房間,李默見屋子靠裏牆一側的牆壁上掛著名人字畫,還配著玻璃鏡框,牆角下放著一溜的三大件綠絨呢麵沙發,以及擺著一張白布蒙著的桌子,上麵還放著茶煙瓜子;包間的另一層,放著一張印花桌布蒙上的圓桌麵,上麵已經擺好了整套青花瓷碗盞、包銀的烏木筷子。

然而,與這上等包間不相符合的,是兩具橫死的屍體。

李默帶上白色手套,從口袋裏掏出放大鏡,將範富貴和崔久的屍體琢磨著看了大半天後,又仔細看了看阿坤從他倆口袋中找到的東西,有鼻煙壺,錢物,和一些很普通的東西。不過,兩人身上都帶著一個藍色琉璃小瓶。

這個瓶子,怎麽會兩個人都有呢?

李默疑惑地將瓶子拿起,仔細查看,不過是三四寸長,呈扁平葫蘆狀,一顆直徑一公分長的白玉珠子當塞子。珠子中間打了一個對穿孔,一頭用紅繩抵,另一頭係在瓶子的中間凹槽部分。擰開塞子,見瓶子裏空空的,什麽都沒有。但是聞上去,卻感到有一股淡淡的腥味。

兩個瓶子都是如此。在瓶身的右邊,燒製著三個很小很小的字:影香丸。

“影香丸?這是什麽藥丸?”李默問道。

張靈秋伸手接過瓶子,凝視了好一會,點頭歎道:“不知道,不過這小東西還真是精致。”

這時,關元也走了過來,他拿著瓶子聞了聞,又將瓶子還給了張靈秋,說:“這麽精致的瓶子,裏麵的東西肯定也不會差。”

“而且還當成個寶貝呢,不然會用這麽好的瓶子裝著?”李默補充道。

張靈秋也沒再說什麽,隻是陪著李默仔細檢查了包間,甚至連走廊都看了一遍,這才直起身子,走到門口。

“怎麽樣?”張靈秋緊張地問,“你覺得這個案子,和汪少的接近不?”

李默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站在樓梯上,雙手支撐著欄杆想了想,說:“你回去查下看看,所有陵賜縣能查到的剖腹而死的案子有哪些。把那些受害人的信息搜集下,我需要這些資料。另外,張靈秋,你得把當時汪少死時的現場給我說下。”

張靈秋一愣,隨即又猛地點頭,恍然大悟說:“是是是,我怎麽把這個事情給忘記了。汪少的死……這樣,定個時間,我們到曹宅當麵給你說。”話一說完,他就立刻通知阿坤,讓他去找文件保管室的老劉查找資料。

“不,張靈秋,我想自己去查,不知您這可以給我這便利不?”李默實在不放心這群人的做事風格。他趕緊阻止張靈秋,提出自己的要求。而張靈秋也當即答應,有人自告奮勇幫自己盡心盡力地查案,他還有什麽好說的?

於是這天晚上,李默和關元得到特許,在文件保管室裏挑燈夜戰。果然不出他所料,根據還能查到的資料,自民國開始,這陵賜縣記錄在案的,就有兩起開膛破肚的案子。至於舊檔,也就是清朝時的檔案,文件保管室的老劉說之前保管室裏連續發生過兩次火災,所以剩下的資料都不全了。

不過話雖如此,李默還是和關元花了很大一部分精力查舊檔,確實一無所獲。但這個結果,李默一點都不吃驚,甚至可以說,在他的預料之中。

事實上,在老李說保管室發生過兩次火災時,他就立刻想到了道士名帖被人塗墨的事情。

兩件事,不是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嗎?

這新檔上記錄的案子,都是當年警察局長閔航青經手的。檔案中,對案子的記錄雖然隻是寥寥幾筆,但是內容讀來卻是驚心動魄。

第一樁案子發生在民國四年,在陵賜縣中橋鎮上,一米姓富戶一夜之間遭歹人血洗,全家八口人,除了兩個在舅媽家過夜的孩子逃過一劫外,其餘人都被剖腹殺害。

第二樁案子發生在民國八年,陵賜縣城北王福鐵匠被人發現死在同德福橋洞底下。最先發現的是豆腐店老板娘朱招娣。當天早上四點多,她去河裏提水,結果看到王福開膛破肚地死了,死相慘烈,朱招娣當場嚇瘋。

這兩樁案子發生時,閔航青因為缺乏線索,加上死去的人也不是什麽大人物,另外當局也害怕這些怪神亂力的事情影響社會風氣,因而低調追查了一陣,也就偃旗息鼓了。

說起來,關元不知道這兩起案子倒也罷了,畢竟他那時在上海,而李默當時還在陵賜縣,但也沒聽說過,可見知道這兩起案子的人並不多,消息封鎖的很是嚴實。

不過陵賜縣人對於“開膛破肚”而死,並不感到稀奇。甚至可以說,已經是見怪不怪了。有時孩子哭鬧不休,大人還會嚇唬孩子說:“再哭,就把你扔到外麵,讓壞人把你肚子割開,腸子都拖出來!”

或許是這一幕想起來太過於真實,孩子們往往會因此而受到驚嚇,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大人,雖然不再哭鬧,但這種恐嚇,實在成為太多陵賜縣孩子們的心理陰影。

李默和關元將能查到的檔案都查完後,天色已經大亮。他倆走出文件保管室,在路上買了一副大餅油條,一邊啃著一邊走回客棧。

連著兩晚都沒怎麽睡覺,雖然心中滿腹心事,但倆人還是腦袋一沾枕頭就睡著了。睡夢中,李默恍惚聽到關元起身走出客棧的聲音,但是他實在太累了,翻了個身,又睡過去了。

醒來後已經是正午時分,看到關元還在**打著呼,李默讓客棧裏的夥計給自己打了洗臉水,又提了一壺熱水進來。

一番折騰後,關元也醒了。兩人換了一身衣裳,看看正是吃午飯的時間,於是又吩咐夥計弄了兩菜一湯,兩人匆匆吃完出門。

得趕緊調查範富貴和崔久的社會關係。

走在初秋的陵賜縣街頭,呼吸著滿是桂花馥鬱芬芳的空氣,李默感覺自己精神為之一振。雖然手中的案例還不足以支撐他倆昨天的判斷,但他倆在總結中發現,不單是這兩起案子相隔四年發生,如果將李默養父李老頭在宣統元年出事的事情也算進來,汪少和範富貴、崔久案子發生的日期前後都聯係上,不多不少,正好四年一個輪回。

也就是說,根據手上的線索,每隔四年,至少會發生一起開膛破肚的案子。不過,不排除同期還有人被殺害,隻是沒有報警,或者沒有記錄在案而已。

回想最近這短短一個多月,就發生兩起手法相同的命案……李默再一次想到羅伯茨之前給自己講過的“開膛手傑克”這一案子。

說是在1888年8月到11月之間,開膛手傑克在位於倫敦東區的白教堂一帶,以殘忍手段,殺害了至少五名妓女。期間,凶手還多次寫信給政府機構,嘲諷他們的無能。不過那些政府機構,到最後都沒有查到凶手的身份。

而“開膛手傑克”這個諢號的來源,也是因為凶手殺人時手段毒辣,好幾起案件,死者都被剖開肚子,挖走器官,現場慘不忍睹。

其實,仔細想來,就自己目前已經掌握的陵賜縣這長達數百年的開膛破肚案子,其殘忍程度,並不亞於“開膛手傑克”做的連環殺人案。

想到此節,李默不禁抬起頭,卻正好看到大世界劇院門口,豎著夢綺穿著兔女郎裝的海報。

他不禁放慢了腳步,凝神望去,畫像中的她,膚色有著一點嬰兒般的粉紅,一雙眼睛圓圓的,淺棕色,帶著茫然的神色,看著街道上經過的每一個人——明明隻是一幅畫,但不知為什麽,李默的心裏忽然漏跳了幾拍。他趕緊轉過頭,定了定神,繼續和關元並肩走在青石板鋪成的十梓街上。

“所以說,你怎麽看?”關元詢問自己的意見。可是,他剛說了什麽?完全沒注意。李默尷尬地摸了摸腦袋,要他重新說一遍剛才的話,但腦海中卻又浮現夢綺那張海報。

夢綺,夢綺。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女孩,總讓自己感覺不真實。他不禁回憶起那天兩人一起吃飯時,夢綺的一顰一笑,然而……“喂喂。”關元不合時宜的聲音再次出現。李默正自回想那天的情形,結果被他打斷,有點鬱悶。

“你說什麽啊?”李默沒好氣地問。

“我在說,前麵就是美喜的家了。”

關元一邊說,一邊指著路邊高高豎著各路招牌的店家,再往裏走,就是範富貴小老婆美喜的住所。

據說當年,範富貴很是花了一筆錢,將她贖身出來後,在承平巷子租了一套小院子,又請了幾個傭人,買了一堂家具,就這樣把小公館組建起來了。

而美喜跟著範富貴的時候,還隻有十七歲,是個清倌人,後來因為這筆給了老鴇子的贖身費,範富貴大老婆很是大鬧了一場,然而,這錢花了就是花了,還是進了老鴇子的口袋,怎麽可能拿得回來?範富貴大老婆氣得七葷八素,帶著一隊娘子軍將美喜拖出來打了一頓出氣後,宣布她沒資格進範富貴家。

而美喜本來也不想要進範家公館。一個十七歲的女孩,怎麽可能真的愛上五十多歲,一臉麻子的胖男人?與其在大公館裏被人死盯著,不如住在外麵還樂得自在。隻是眼下,範富貴這一死,看來這小公館的供給也是斷了,美喜是要自謀出路了。

李默和關元站在承平巷子口,看著這棟隱藏在巷子深處的粉牆黛瓦的小公館,安安靜靜,隻有牆內似有若無地傳來幾句女子低唱《遊園驚夢》的戲文,似乎顯示家裏還有人。

這可和範公館正在大操大辦喪事的熱鬧勁截然不同。

關元敲著朱漆色木門上裝著的銅獅子門環,不多時,就有一個穿著白布衫子的老媽子走出來開門。

“你們找誰?”老媽子一臉警惕地看著李默和關元。而後者,老媽子的眼神明顯在他的穿著上多停留了一刻。

是的,關元的穿著看起來就是姐們兒愛著的富家公子一類。

李默聽到老媽子的詢問,趕緊上前一步回答:“範太太在家嗎?”

聽到來人居然直呼自家奶奶為“範太太”,老媽子的臉色頓時和藹了很多,她猶豫地看了一眼李默,問:“找太太有什麽事情嗎?”

“隻是問一點情況罷了。”李默微笑著說,而他的胳膊,卻是有意無意地撐在門上。

老媽子沉吟片刻,似乎在拿捏不準到底該怎麽回答。可她越是這樣的態度,李默和關元就越是肯定,美喜一定在家。

所以,當老媽子最後說太太不在家時,關元立刻反駁道:“太太在家啊,我剛還聽到她唱曲子的聲音呢。”

老媽子的臉上頓時起了一層寒霜,冷冷道:“我們太太忙著呢,不見客。”她話一說完,轉身就要把門關上。李默趕緊攔住她的動作,說:“我們一不是報社記者,二不是那邊派來的,隻是警察局張靈秋派來了解下範先生的情況。”李默所說的“那邊”,指的是大太太。

“範先生?”老媽子臉色驚慌起來,聲音不由提高說,“範先生的死,和太太之間沒有任何關係。”

正說著,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從院子裏傳來:“趙媽,你這和誰說話呢?快過來幫著把東西捆上。”

“是,是。太太,官老爺來了。”趙媽聲音剛落,一個穿著黑色青煙紗長裙的年輕女子,從屋子裏麵婷婷嫋嫋地走出來,她走到趙媽身邊,蹙著眉頭看著李默和關元。

李默立刻搶上前說:“範太太你好,我是張靈秋那邊的人,奉命來調查一些事情。”

“張靈秋?”美喜一愣,眼神在李默和關元之間遊移,“警察局的張靈秋?”說這話的時候,她的麵部表情有點僵硬,“要問什麽?”

“範老爺平日裏可有得罪什麽人?”李默單刀直入地問,“你有聽他提起過嗎?”

美喜睜著一雙清水杏仁眼,伸出白藕似的胳膊撐在門框上,歪著腦袋想了想,說:“不記得了,範老爺在我這裏很少說他自己的事情。”

“崔久呢?你和他熟悉嗎?”李默問道。

美喜搖了搖頭,說:“我嫁了範老爺後,深居簡出,也不怎麽見男人了。崔久,和他隻是見過幾次麵,並不曾說過話。”

“範老爺身體好嗎?平時是不是一直吃補藥?”李默連珠炮似的問,美喜看這架勢,似乎三言兩語也打發不了,於是扭過頭對著趙媽說:“你先進去整理東西,我馬上就過去。”

趙媽低低應了一聲,瞥了一眼李默和關元,轉身走回屋裏。而李默也仿佛沒聽懂美喜借和趙媽說話時下的逐客令,又問了一遍同樣的問題:“範老爺身體好嗎?他平常會吃什麽藥嗎?”

美喜皺著眉頭,雖然不耐煩,但還是一邊歎氣一邊回答:“他身體很好,反正跟著他兩年多了,感冒咳嗽都不見有過。”美喜看起來很忙的樣子,時時往屋子後頭往去,是有什麽事情嗎?

關元不由微微踮起腳,衝著院子裏望去。而李默卻緊逼著問:“那裝在藍色小瓶子裏的影香丸,你見他吃過嗎?”

美喜心不在焉地敷衍著,直到李默問了第三遍,她才緩過神來,詫異地問:“你們說的是白色藥丸?半透明的?”

“是的,白色,半透明的藥丸。”李默念叨著重複了一遍,原來是這模樣的,“裝在藍色琉璃瓶裏的,這藥是做什麽用的?哪裏買的?”

美喜的耐心快被耗光了,雖然早年在堂子裏磨出了一身接人待物的好本事,但是眼下,她隻想趕緊打發走眼前這兩個男人。於是,她直截了當地說:“這個藥丸,從我認識他時他就開始吃了。哪裏買的不知道,做什麽用的也不知道。另外,不是說範老爺是被人殺死的嗎?你們問我,我也不知道這許多事情。不如去問那邊,範老爺在我這邊的時間很少。”

美喜說話又快又急,她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範老爺是被人殺死,和服用藥丸沒關係,再要知道什麽,應該去大公館那邊。

美喜這麽著急,是有什麽事情嗎?李默沒說話,隻是玩味地盯著她,正在這時,一個穿著短褂的男子從屋子裏出來,一路走一路喊:“太太,這一堂木頭家具,我看,頂多也就值十二塊銀洋吧。”

“當時買的時候,可是花了八十大洋呢。”美喜一聽發急了,轉身就往屋子裏走去,“這些家具都好著呢,你這價格也實在是太低了。”

“太太,這些家具不值錢,還都是舊的。”短褂男子絲毫不給讓步,美喜不由緩和下來,軟語商量著說,“您再細細看看,東西可都是好的呢。一點都不舊,平日裏都不怎麽用。”

美喜是顧不上李默和關元了,隻是忙著和男人討價還價,李默和關元對視一眼,趕緊溜進屋子裏。

隻見前廳擺著一地的行李箱子,幾個傭人正忙出忙進,不斷用繩子捆綁著物什。這時關元不由咂舌起來,看上去美喜年紀輕輕的,但想不到這麽會給自己找出路。範富貴才剛死,就立刻張羅著搬家。

但想著也是。趁著大公館眼下正忙碌,騰不開手收拾這小公館,自己趕緊卷鋪蓋走才是上策。剛看她那麽著急地想要打發自己,原來是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正在搬家。

兩人在屋子裏兜了一圈,見空****的,地上扔了一些廢報紙,其他都已經搬空了。這時,美喜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您二位,倒是誰讓你們進來的啊。”聲音中明顯帶著怒意。

李默回頭一看,可不嘛,美喜白淨的臉上,隱隱透出一陣惱怒的紅色,趕緊說:“範太太,我們也是為了交差,在這兒隨意看看。您別介意,其實沒啥。”

聽到這話,美喜臉色稍微好了一點,她從鼻子裏冷哼了一聲,索性攤開來說:“老頭子死了,我這邊也沒法過了,還不是為了討口飯吃。您二位,也別阻攔人討生活。”

“這是自然,我們像是會多管閑事的人嗎?”關元兩手插在口袋裏,神情有一絲倨傲。美喜衝著他看了幾眼,忽然繃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轉過身,自顧自地收拾東西去,眉眼上居然多了那麽一抹春意。

一低頭,美喜又哼上了曲子。隻是這一次,她哼的卻是: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

這本帶有哀怨氣息的唱詞,卻硬生生被美喜哼出了歡愉的調調。李默和關元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後,離開了這棟承平巷子最深處的小院子,然而,咿咿呀呀的調子,卻在他倆耳邊縈繞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