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秦墨之問
章台宮，正殿。
王綰與七名樸素淡雅的裘褐衣裳、留著短發的墨者相對而坐，在相互詰問。
先秦時期，往往諸子百家在開始一項議題之前，會通過相互詰問的方式，先明確了此次會議的議題。
之後，再按照規定的流程，對議題展開談論。當然，依然也是通過相互詰問的方式，從而將議題的最後結論逼出答案。
現在，秦蘇正從鹹陽後宮那裏趕來，自然皇帝未到，王綰則代表皇帝，向這七位墨者盡顯地主之誼。
除此之外，上卿蒙毅也都坐於殿中，隻是他一言不發，打量著王綰與這七名墨者之間的寒暄。
“王丞相，我等墨家子弟，如今在民間安分守己，歸隱山林，於鹹陽郊外安心耕地，或者有餘產，也是想辦法儲存起來，為自己所用。而且征稅，吾等也是按時交的，作為大秦奉公守法的子民，突然被召喚來章台宮參政議事，實乃惶恐至極。”
為首的墨家巨子，相裏勤向王綰敬了一杯茶說道。
其餘六名墨者，三男三女，也都是十分嚴肅。
雖然他們不允許佩戴任何武器進入鹹陽城內，但是他們的神經卻時刻緊繃，密切注意著場中的動向。
隻要有一個不對勁，哪怕他們隻憑著自身的武力，也要衝出重圍。
王綰哈哈一笑道：“諸位大可不必緊張，此次皇帝陛下邀請諸位而來，是為了諸位日後在秦國中的發展地位謀求共識。”
“此話何意？我們墨者，早已與秦國井水不犯河水。我們這些黔首，隻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罷了。”
相裏勤年紀在三十歲上下，蓄著短胡須，長著國字臉，深邃的眼睛就像是天空中的星辰一般閃亮亮的。
其餘墨者聞言，也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對於墨家而言，他們都擁有一個共同的行動綱領，思想上求同存異，自然三觀十分一致，相裏勤所言，也正代表著他們這一派學者的根本利益。
王綰看著墨者們如此上下一心的樣子，心中也是喟然暗歎了一下。
若是他們秦國也有這等大一統的思想，那該多好啊……
可惜，自從大秦一統六國之後，不知道為什麽，不管是老秦人，還是原先的六國人，表麵上承認大秦法統，而背地裏大家該怎麽樣卻還是怎麽樣。
即便對於鹹陽的命令，各大郡城莫有不敢遵守者，可那也隻是因為權力都掌握在了鹹陽手中，各地郡縣即便想做些什麽，也無能為力。
然而，王綰卻深深感到，如今的大秦如同遲暮的老人，大腦根本無力指揮身體，拖著龐大的身軀，終有一天是要轟然倒塌的呀。
“此言差矣。”王綰說道，“老朽也不知道，皇帝陛下為何要召集爾等而來。隻知道如今大秦百廢待興，許多地方有基礎建設需要大量的工匠去完成的。恰好，墨者們深諳此道，於是特地將爾等邀請而來，為我大秦的建設效力！”
王綰隱隱透露出了，秦蘇的些許意圖。
不過，這些也隻是他的猜測罷了。
畢竟，他們也看不透，公子扶蘇為何突然召集墨家工匠。
明明自從始皇帝鑄就十二金人並推崇了郡縣製之後，天下已無造反的可能了呀？
“為大秦的建設效力？”
墨者們皆是不置可否地笑出聲來。
顯然，他們對王綰的看法，並不認同。
“爾等為何言笑？身為大秦子民，難道這不是應該做的嗎？”王綰見了自然不喜，逼聲問道。
他內心在想，這些人該不會是還想要再來一場針對七國貴族的變法吧？
如今的大秦，已經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
“我們這些黔首，安心為百姓和大秦種地，並改善工具與土地的生產力，盡量生產出比較多的糧食來，讓每個人都得以有飽飯吃。”相裏勤冷笑道，“可是，當今的秦皇帝，是如何對待百姓的呢？”
“有什麽問題？”王綰冷汗直冒。
他自然是清楚，相裏勤言外何意。
隻是，如今的大秦，已經不在秦二世，而是在秦三世的手裏了。
但是這些墨者平時歸隱山林，如今才剛出來，別說是他們，就連朝中許多大臣，也並不知道，鹹陽王宮的主人早已經到了第三任秦皇帝的手裏了。
“先前秦二世說，稅交得越多，那麽百姓就越良善；殺敵越多，那麽臣民就越忠誠。可是，這樣卻讓百姓不堪重負，而秦二世縱情享樂，這也許就是亡國的征兆吧。”
相裏勤身後，苦獲出聲質問。
這道平淡的話音，卻讓王綰掩麵長歎。
他知道，大秦病了。
雖然現在外表看來，還如日中天。
然而，等到真正病發之時，怕也是病入膏肓，就連扁鵲在世隻怕也無力回天了。
“王丞相不必如此緊張，我們墨者隻是區區黔首，早年幫助大秦實現了一統六國的夢想，如今隻想在各自的家鄉過上自己的好日子罷了。所以，不管秦二世給出什麽樣的高官俸祿，都與我們墨者無關。”
一名女墨者，名為相裏紅兒，乃是當今墨家巨子相裏勤之女。
她聲如銀鈴，一番話，竟然讓那原本神經緊張的王綰突然放鬆下來了。
不過，這番話的言外之意，卻是：如今的大秦，與我們墨者再無瓜葛！
見此，王綰哂笑道：“諸位不必如此激動。等秦帝三世來此，再做定奪如何？你們放心，陛下是不會虧待有才之人的。”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是王綰心中卻心髒狂跳。
他很清楚這些性格率直的墨者脾氣。
若是秦帝三世與墨者之間的主張格格不入，那麽恐怕墨者也難為大秦所用。
而到時候，隻怕這些墨者，更不能繼續待在秦國郡縣城裏，而是去往更加偏遠苦寒之地，完全被邊緣化，再無進入鹹陽參政議事的可能了。
“哼，王丞相嘴上說得倒是好聽，隻怕真等秦帝三世來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等等，王丞相剛才說，秦帝三世？”
率性而為的苦獲在駁斥了王綰一句話後，突然錯愕地看著，那章台宮外，陡然出現的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影！
秦蘇踱步走至章台宮正殿之內，他掃了一眼在場的眾人，淡笑道：“各位，別來無恙啊！”
相裏勤與其他墨者，這一刻也都是呆住了。
他們的臉上，露出了一抹複雜之色。
原先的秦二世胡亥，居然下台，而如今執掌大秦帝位的，竟然是皇長子公子扶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