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給李斯一口鍋

幾日後,一人風塵仆仆,沿官道進入雞澤之地。此人頭戴方巾,身背竹簍,手駐竹竿,腰上一把文人常見的劍器。從打扮來看,似是遊學之人。

走過小橋,拐入溪邊,沿溪上行,此人未作任何停頓和猶豫,顯然這條路走得太熟了。

兩隻鵝從溪中遊到岸邊,走上岸來,急急跑到此人麵前,嘎嘎不停,卻並不攻擊了。母雞帶著雞寶寶,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和他親熱的意思,繼續低頭尋找在菜地中尋找食物。

他臉上露出笑容,大聲叫道:“夫人,清兒,我回來了。”

推開柴扉,數日不響的半掩柴門,發出咯吱聲響。

屋內並沒有出來那兩個讓他牽掛的女子。往常進入院內,一個如輕盈的蝴蝶飛入他的懷抱,一個站在簷下靜靜看著他微笑的場景,這一次沒有出現。

“她們到哪裏去了?”他有些奇怪,放下背上的竹簍,看了看天色,此時正值日中,她們應當在家才對啊。

突然,他眼眶一縮,發現堂屋門有半扇不見了!他原以為是開了半邊,現在卻發現,這扇門板不翼而飛。事實上,這扇門板是當時親衛卸下為朱家製作了擔架。

他心中咯噔一聲,快步邁入堂屋,卻發現屋內物品散亂,有案幾被砸爛,屋內還到處都是已成黑色的血跡。

他意識到出事了,渾身顫抖,大聲叫道:“夫人!夫人!清兒……”

幾個房間尋找,沒有看到二人,書房淩亂,書籍、手稿都已不見。他顧不上這些,瘋一般衝出小院,大叫夫人和清兒的名字,但回應他的,隻有初冬的颯颯涼風。

母雞受到驚嚇,帶著雞寶寶逃到遠處,幾隻小雞跑得不快,焦急地大聲尖叫。

他跑到屋後,心慌意亂之下一腳踏空,摔倒在地。

抬起頭來,腦袋似受到當頭重擊,嗡嗡轟鳴。就在他的前方,兩座墳塋排開,其中一座新墳上書“毛夫人及愛女之墓”。

他顧不上另一座墳塋上書為誰,用盡全身力氣,顫顫危危地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夫人和愛女墳前,用顫抖的手觸摸墓碑,滿臉悲傷和迷茫。

“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真的……真的……是你們……在裏麵嗎?”他熱淚縱橫,此番訪友不過月餘,回來卻已是天人相隔,如何能讓人相信這是真的!

此時,他才注意到旁邊的墳塋,“他是誰?”

轉眼向墓碑看去,心頭大震,加上失去妻女的打擊,一時間神思恍惚。

“毛……毛亨?他……他是毛亨?那……那我……我是誰?”此人喃喃自語,“難道……難道……我們都已死了?否則……怎麽會有我的墳墓?”

如果是離軒在此,肯定會被驚掉下巴,原來此人才是真正的毛亨!也就是說,毛亨根本沒有死,死在離軒手裏的那人,隻是一個冒牌貨。

“毛先生,這裏麵的人,是你的弟弟。”在他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毛通?”毛亨茫然回頭,卻見一個男子在自己身後,方臉鳳目,留須三寸,溫文儒雅,氣質不凡。

“你是何人?是不是你害了他們?”毛亨怒極之下,悲傷的情緒似乎找到了發泄的渠道,拔劍在手,向此人攻去。

此人劍術甚高,拔劍抵擋毛亨的攻勢,兩人劍術風格相當,衣袖翩翩,說不出的瀟灑。隻是毛亨多了七分怒火,而此人多了幾分從容。

“鄙人楚人周順,乃令弟摯友,先生若想弄明白其中緣由,可聽在下一言。”周順手中劍高接低擋,掛撩截洗,擋住毛亨的劍勢,口中款款道來,語氣仍是雲淡風輕,不帶一點煙火氣。

毛亨滾滾攻勢被遏製,漸漸清醒過來,停劍收手,不再進攻。

“你為何知曉是毛通被害?他們三人又為何人所害?為何被害?”毛亨沉聲道,雙眼通紅。直到現在,他仍無法相信自己愛妻愛女已離自己遠去,而現在,更添了一個至親被害,心中的悲痛,無從言說。

周順瀟灑地將劍收鞘,唉了口氣,說道:“這是先生的才華引來的禍端啊!”

“此話怎講?”毛亨強抑悲痛,問道。

周順雙手負後,緩緩走到“毛亨”墓前,答非所問:“臣與令弟曾於楚地相遇,深歎令弟才華,引為至交。數載不見,頗為想念。此次北上,是因聽聞一件與先生大有關係之事,遂北上告知此事,同時與令弟促膝長談,一解思念之情……”說到這裏,周順抬頭遙望,目中含淚。

“吾弟雖自幼從我而學,但他才情天縱,實過於我,學問文章,亦不下於我……”毛亨輕聲說道,沒有計較對方的答非所問。

“至魯後,聞令弟已隨先生來雞澤故裏,遂到此地尋訪兩位。沒想到,前幾日尋到此處,卻見此處已成如此情形,兩堆新墳,卻無處可聞其因。”周順語氣雖仍輕淡,但卻帶著一絲絲悵惘之情。

“見先生墓碑,我極為驚訝,因為我已打探到先生已出門,並不在這裏,那麽,其中必有古怪。且尊夫人及令愛均無名諱,此事頗為蹊蹺。”周順提到當時情形,麵上仍顯驚異。

“臣鬥膽,將先生之墓挖開。”周順向毛亨拱手,“才知其中並非先生,而是毛通賢弟……”周順停頓下來,似已說不下去。

呆立一旁的毛亨,早已淚如雨下。

“先生是否知曉是何人所為?”毛亨雙目圓睜,沉聲問道。

“臣既然來見先生,自然是已有相關眉目。臣於此地也有友人,對隱情略有所知,結合相關情形,推出真相不難。”周順從容言道。

“請先生指教!”毛亨拱手道,他想知道是何人所為,再作打算。

“這正是剛才臣對先生所說,乃先生之才華引來禍端啊!”周順歎了一口氣,言語中帶著惋惜。

“此話怎講?”

周順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再問毛亨一個問題:“先生可知韓非入秦遇害一事?”

毛亨麵色穆然,說道:“韓非師兄入秦,據聞因與姚賈之爭為秦王不喜,後觸怒秦王被其所殺。亨初聞此事,也甚為悲痛。”

周順搖了搖頭,歎道:“世人愚昧,以致真凶逍遙,仍坐享榮華,遍傳清名。事實上,韓非之死,與一人有莫大因果關係。”

毛亨的節奏又被周順帶走,但知道周順不會憑白無故提到此事,此事應與家人被害有聯係,故順其意問道:“與何人有關?”

“大秦廷尉,李斯。”周順道。

毛亨沒有感到意外,說道:“聽聞李斯師兄向秦王推薦韓非師兄,並用計逼韓非入秦。說李斯師兄與韓非師兄之死有關,也並無不可。”

周順擺手道:“臣所言有關,並非如此簡單,而是韓非入秦之後,實因李斯之作為,而致韓非獲罪身死。”

毛亨驚道:“不可能!李斯與韓非二人為至交好友,韓非師兄獲罪,李斯師兄隻可能積極搭救,更不可能因他而死!”

“先生隻知二人表麵之關係,但卻未悉李斯之用心和目的。李斯此人,知曉韓非之才高於自己,如為秦王所用,自己則無用矣!因此而妒韓非之才,故而害之。”周順搖頭,似是不恥於李斯之為人。

毛亨搖頭說道:“這根本不可能,李斯師兄胸襟寬廣,就連荀卿也常說,諸弟子中,論才學或有比李斯師兄更高者,但論胸襟氣度,無人能出其右。李斯師兄誌在天下,或會因理念問題排斥異己,但不會妒賢嫉能。”毛亨語氣肯定,他與李斯、韓非同學於荀子,相互了解頗深,並不受周順言辭所影響。

周順突然仰頭大笑。在對話中突然大笑,是比較失禮的行為,但卻有兩大奇效。其一,若自己無話可說,可於大笑中為自己的思索提供時間;其二,暗示對方,讓對方以為自己犯了常識性錯誤,以至於令人噴飯。

周順要說服之人,乃是對李斯、韓非有相當了解,且才華極高、不易被人所蒙蔽之人,之前自然已經做足了功課,對毛亨的反應,自然也有所預知。但這一環乃是最關鍵的環節,因此要用盡心機,為自己的說辭找到最合理的衝突口。

毛亨果然不悅,問道:“周先生為何失笑?難道亨所言還會有假?”

“先生所言,自然不虛。”周順道,“不過,先生所見,乃二三十年前的李斯。是時也,李斯英氣勃發,壯懷激烈,有氣吞天下之勢,其胸襟寬廣、眼光遠大,無人可及。”

毛亨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經過與周順的交流,他內心雖然仍然悲痛,但已經正視了這一事實,隻想從周順這裏聽到妻女和胞弟被害的線索。

周順知毛亨所想,接著說道:“李斯眼光了得,在你們諸師兄弟皆於東方六國尋求進階之時,他卻遠赴關中,不惜委屈自身,以蓋世之才在呂不韋門下屈居門客。經多年經營謀劃,終擺脫呂氏門客之名,為秦王所重,貴為客卿,如今更是成九卿之一,名分雖在三公之下,然秦國之政,盡在其手,權傾天下。”

毛亨幽幽道:“李斯師兄之才之能,遠勝毛亨百倍,自當得起有此名此位。其諫逐客之書,雖於倉促之間寫就,卻仍可謂近二十年來最好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