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有些錯是不能犯的

屠勝大步進入正堂,向離軒報告:“大人,後院發現兩具屍體!”

離軒呼地一下站起身來,向毛亨看了一眼。毛亨一臉悲傷之情,沒有正視離軒。

離軒回身,在屠勝指引下向後院走去。

轉到後院,果見牆角躺著兩具屍體,一具為中年女屍,麵容端莊,一具為少年女屍,溫婉清秀,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兩人身上均穿著普通農家服飾,顯然應當是母女二人。

兩人致命傷均在心髒位置,乃是劍傷,創口齊整,用劍者劍術甚高,一劍致命,用劍快速準確。附近沒有打鬥和掙紮的痕跡,可見此兩人均為普通人,麵對劍術高手,沒有任何反抗即被殺喪命。

母女二人臉有驚容,兩眼圓睜,似是有著無盡的疑問和悲哀。母親的頭略略偏向女兒,離軒似乎看到了她垂死前眼神中的悲傷和慈愛。

看來,是毛亨殺了此間主人,鳩占鵲巢,在此專候離軒。

離軒熱血上湧,轉身快步回到正堂,屠勝急急跟上。

“毛亨,你為何濫殺無辜?屠人妻子,與你的家國情懷、個人理想何幹!”離軒怒睜雙目,向毛亨吼道。

南門榀和小樹看著震怒欲狂的離軒,都吃了一驚。離軒向來頭腦冷靜,言行溫和,從未見過他如此情態。

閉目休息的朱家眼皮一跳,睜開眼來,心想:“沒想到這小子也有發狂的時候!”

毛亨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什麽話來。

“你若是為家國、為理想,咱們分屬仇寇,我縱然死於你手,也毫無怨言。但這家農戶與家國何幹?”

“你不是稱禮義治國嗎?殺人母子,禮在何處?”

“你不是說為政以仁嗎?殘害平民,仁在何處?”

“你不是說為政以德嗎?母死子亡,德在何處?”

“令無辜者家破人亡,無禮無德,無仁無義,你的悲天憫人之情懷呢?”

“口口聲聲將儒家仁義道德放在嘴邊,卻行此殘暴之事,還有何顏麵稱自己為荀卿弟子、儒門信徒?”

……

離軒激動非常,一連串的問號砸向毛亨,毛亨連續劇烈咳嗽,吐出幾口血水。離軒在緊急關頭踢出的那一腳,著實不輕。

離軒搖搖頭,心頭空落落的,失望之極。與毛亨一席談,讓他對毛亨的才學欽佩不已,縱然是被毛亨襲擊,他在內心裏並未對毛亨懷有怨恨。兩國交戰,你死我活,這本就沒有什麽是非之說,而毛亨的道德人品,在他心中已經有了定論。

然而,此間主人母子之死,卻讓毛亨在離軒心中的形象轟然倒塌。一個自甘清貧、道德高企、才華蓋世的近乎完人,卻製造此番殘暴慘烈的人間悲劇,人性的複雜,讓離軒迷茫,同時轉化為巨大的憤怒。

“荀卿門下,無德行卑劣之人,你是唯一一個嗎?”離軒喃喃道,也不知是問毛亨,還是在問誰。

“你並不是雞澤人,隻因看上了這間農舍,算到我會進來看看,你們便殺了此間主人,在此等候我,是不是?”離軒看向毛亨,冷冷問道。

毛亨再次咳嗽連聲,喘氣回道:“這次……是你猜錯了,我……毛氏……確為雞澤人,這間農舍,正是我祖屋。”毛亨回道。

毛亨心下悲涼,卻是在心中想道:“我早已知錯了,但無法回頭,其中隱情卻也不能再告訴你,否則,我所做的一切豈不是都白費了!”

離軒眉尖一挑,驚問道:“那麽……那對母子……難道……難道……”竟是不忍將自己猜到的真相說出口來。

“正是內子和小女……”毛亨眼中,濁淚盈眶。

離軒震驚,室內數人也都露出不可思議之色。夫殺妻,父殺女,這是何等人倫慘劇!

“怪不得……怪不得你說已無法回頭。但是,你……”離軒說到這裏,語氣轉冷,“所謂家國情懷、個人理想,竟然可以讓你殺妻害子,如此行徑,與禽獸何異!”

離軒繼續道:“你一生向儒,儒門常道父慈子孝、夫敬妻賢,卻又說一套做一套,如此虛偽,何來儒門風範?”

“噗!”毛亨一口熱血噴出,牽動胸口傷勢,咳嗽不止。

離軒略有不忍,但想起那對無辜的母女,又複冷下麵來。

“咳……你……你說得對,我……不過是偽君子、自私自利而已……”毛亨慘笑,麵目悲涼。

“今日晨間,周順……派人過來,道知……你將於今日午後抵達此處,我們密謀如何行事,被他母女聽聞。內子反對我殺人,為免大事泄密,我……我……”毛亨似是無法說出下麵的結局,而心裏麵卻響起那個聲音:“若是誤了大事,你知道後果!”

毛亨又在心中慘笑:“反正我一死百了,無論此事成敗,也無論他們誰輸誰贏,總算保全了……”

離軒冷冷看向毛亨,說道:“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毛亨長歎道:“我已知錯,但……卻已鑄成大錯,無可回頭。有些事你以後會明白,也許不會明白,我如今已無話可說。”

屠勝安排親衛製作了擔架,將朱家小心移到上麵,抬出毛宅。

離軒轉身向門外走去。

屠勝跟上來,輕聲問道:“大人,這……這個刺客怎麽辦?”他也看出毛亨與離軒關係似不一般,不敢擅作主張。

離軒頓了一下,說道:“將他和那母子分開埋葬,我想,他也無顏麵對他們吧!”顯然是讓屠勝將毛亨殺了。

屠勝稱是,複又問道:“那這房子……要不要處理掉?”

離軒剛想說燒了,那隻母雞帶著一群雞仔,從籬笆牆根走過。看到離軒等人,母雞張開雙翅,咕咕地招呼著,把雞寶寶攏在翅下向另一方向走去。溪邊,兩隻鵝的叫聲傳來,嘎嘎聲喚,讓離軒想起來時兩隻鵝看家護門的情景。

離軒心頭輕顫,輕聲道:“留著吧!”心下補了一句,“給它們留個家吧!”

夕陽將車隊拉成了長長的影子,漸漸消失在官道上。

毛宅,靜靜地立在溪邊,隻是在臨近後院的地邊,多了兩堆墳塋。雞鴨鵝各行其是,並沒有意識到與往日有什麽不同,它們不懂……

“大人,我看毛亨頗有悔意,說不定……可以為大人所用,如此殺掉,似乎……”南門榀知曉離軒心情糟糕,但猶豫半晌,還是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可惜了是吧?”離軒淡淡地回道。

南門榀點頭道:“毛亨無論如何,是有真才實學的當世名士,就此殺掉確實可惜。”

“你隻知他有悔意,但沒有看出他還有死誌。應是在殺害妻女之時,就已抱著必死之誌來完成殺我之任務了。縱然我不殺他,我們走後他也必自殺無疑。”離軒歎了一口氣,“我之前沒有看出來,隻感受到他內心有悲傷,直到他親承殺死妻女,我才意識到他內心的悲傷來源何處,也才看出他早有死誌。”

說到這裏,離軒想起那對死於至親劍下的母女,心情更加沉重。他忘不了她們眼中留下的驚恐與不解,忘不了她們眼中的慈愛與悲哀。

“更何況,有些錯是不能犯的,一旦犯了,就會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為個人目的也好,為家國情懷也罷,如此殘忍地殺害自己的至親,還配為人嗎?遑論為人夫、為人父!”離軒又激動起來,聲音激越,驚動了車內平躺的朱家。

南門榀微微點頭。小樹看著離軒,兩眼放光,誰不願意自己的男人有情有義呢!

“而殺害妻女之人,又如何能招攬?雖說用人不拘一格,但也要分此‘格’之大小,若用此人,縱有正義之名行正義之事,也再無正義之實。兩國敵對,對敵對者的態度可應時而變,但事涉無辜平民,則不再是敵我雙方關係這麽簡單。連至親都可殺害,還有何事做不出來?如若用他,何以服人!”離軒平息了心中的憤怒,慢慢恢複冷靜。

南門榀、屠勝等人聽得熱血沸騰,他們是離軒的跟隨者,離軒對自己不認識的母女都如此態度,那麽,對身邊人會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朱家雖然感慨,但還沒有受到太多影響,因為他本就知道,離軒就是這樣的人。

“其實,我殺他並不僅僅是因為憤怒……”說到這裏,離軒沉默片刻。

南門榀疑惑地看著他,不僅僅是為了憤怒,那還有什麽原因呢?

“毛亨是我師叔,為世之名士,道德文章向為天下敬仰,連我師也對他稱讚有加。然毛亨殺妻害女,違人間之大倫,若為世人所知,其名自汙。一代高賢淪落至此,作為師侄,心有不忍。”離軒抬頭,遙望天邊紅霞,“我殺他,也是全他之名。”

南門榀恍然大悟,離軒殺毛亨,毛亨殺害妻女之事自然會隱藏在此事之後,而不為人所知。如果不殺毛亨,其違背人倫之事必有大白天下之時,其名自汙。

“但如此一來,世人可能將所有罪責都歸於大人一身……”南門榀得知離軒所想,敬佩之餘,複生憂慮。

“世人知我者自知,愛我者自愛,毀我者自毀,謗我者自謗,這點罪名,我代師叔承擔,也不為過。”離軒語氣果斷,落地有聲。

“大人高義!”南門榀、屠勝及一眾親衛,均抱拳躬身。

小樹眼中迷離看著離軒,舍不得移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