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人是會變的

韓國水工細作鄭國為秦造渠,意在弱秦,後來案發,秦群臣以外客來秦,均非善舉,說動秦王,盡逐關外來客。時為客卿的李斯也在被逐之列,而在被逐途中,李斯寫下《諫逐客書》,呈與秦王。秦王政讀罷,大悟進而大悔,急派人將李斯接回,並廢逐客令。而李斯此文,亦成為千古名篇。

聽得毛亨提及此事,周順也點頭歎道:“順每讀諫逐客書,均為李斯之才所驚豔,恨不得與之把酒,共敘幽情。李斯之才,確然不虛。”

“然則先生何以又稱師兄妒才?”毛亨問道。

周順收回遙望天際的目光,緩緩說道:“唯權欲二字而已。李斯在秦國經營多年,位極人臣,自不願失去目前地位。因知韓非才華不下於他,深懼韓非為秦王所重,故用計使韓非入秦害之。”

毛亨冷哼一聲,以示不屑周順之辭。

“之前胸襟博大,乃無利益相交之故。而一旦有利益衝突,利己之私心也難免從中生發,再加上一些特別的緣由和時機,人心的轉變並不難理解。”周順不以為意,仍繼續說道。

“李斯性格堅毅,豈會輕易改變。”毛亨睥了一眼周順,心中卻又回憶起與李斯、韓非同學時的情景。

“荀卿有言,人性本惡。私心惡念縱然深藏其身,但若有特別情形激發,其變也不難理解。”周順溫言和語,並不求毛亨接受,但求在毛亨心裏埋下種子。

“先生說來說去,也無非是道聽途說加自我猜測,而無半點真憑實據。”毛亨諷道。

周順微微一笑,說道:“道聽途說,有時往往比官府告示更接近真相,何況,順在鹹陽有不少友人,他們所言或有疏漏,但錯訛不多。韓非被其所害之事,更是這些友人傳出。而如今先生的境遇,也正因此人之變造就。先生大才,已遭李斯惦記,故先生有此難!”

毛亨大怒:“我觀先生見識不凡,絕非普通人,休想挑撥我與師兄的關係。我與師兄雖私誼不深,但毛亨欽佩師兄之德之能,師兄之才超我百倍,又何需妒我!”

說到這裏,毛亨手指周順:“你來此地,必有所圖,隻怕我妻女胞弟之死,與你脫不開幹係!”

周順聞毛亨之言,心下暗道:“果然都是精明人啊!幸好之前安排天衣無縫……”

周順麵對毛通之墓,手撫墓碑,垂淚道:“賢弟啊!你知我一生與秦為敵,與李斯自無好感。然愚兄此生,卻最痛恨顛倒黑白,李斯之才之名,愚兄都深感且佩,自不願無端汙其為人。此番北上,原為知曉一件大事匆匆而來,卻隻恨來得晚了,你代兄赴死,沒能救得你的性命。然而又被汝兄誤解,恨賢弟不能起於地下,為愚兄一辯!”

毛亨看周順在胞弟墓前真情流露,想起胞弟,心下一軟。“縱然他所言有誤,也可能隻是他所獲知情況有誤,無端懷疑胞弟至友,確實不敬。”

“毛亨家逢大變,心亂如麻,言語無狀,望先生勿怪!”毛亨說罷,向周順深深一揖。

周順連忙還禮,道:“先生不必如此,這本是人之常情。”

“先生剛才說吾弟代我赴死,其言由何而來?”毛亨問道。

周順苦笑道:“臣又要說到令師兄李斯的壞話了,還請先生讓臣說完。是非曲直,先生自會判斷。”

毛亨遲疑了一下,回道:“請先生直言。”

周順麵上露出追憶狀,道:“據鹹陽友人言,李斯位極人臣,權勢極大,秦國內幾無人可比。其行事已至巔峰,轉而在其他領域建樹,以求其名。李斯文章極好,而其書也甚佳,故得‘大秦第一才子’之名。”

毛亨點頭:“李斯師兄,確為多才,為學時就為師兄弟及荀師所推崇。”

“然李斯並不滿足於‘大秦第一才子’之名,於左右常隱隱有以天下第一才子自居之意。”周順說道。

“師兄天縱奇才,我雖不認同他的治國理念,但也深佩其才,‘天下第一才子’……這天下,確也沒幾人能在才學上與他相提並論。”毛亨對李斯“天下第一才子”之名,居然並無意見,“不過……師兄雖內心絹狂,但向來行事謹慎,為人低調,說來不至於這樣……”

周順說道:“人是會變的嘛……後來,有人提到,能與李斯相提並論的諸人中,恐怕也就是同學於荀卿的幾位師兄弟了,其中最受大家推崇的,就是韓非及先生二人。韓非已死,先生的詩學為世所重。據說,提到二位時,李斯麵色不悅,眾人未敢再說。後據左右稱,李斯有對先生下毒手之意。”

毛亨搖頭:“無稽之談!”

周順沒有接話,說道:“兩個月前,我到鹹陽訪友,無意中知曉李斯已授意,有機會尋到先生,務使殺了先生,奪得先生手中詩稿。於是,我回家稍作安排,便北上尋找令弟,讓你們警覺。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說到這裏,周順再次含淚。

毛亨驚道:“你的意思是說,此事為李斯師兄所為?你有何憑證?”

周順搖頭道:“我沒有憑證,隻是查明了一些事實,幾相結合,真相如何應當不用我告訴先生。”

“你查到了什麽?是什麽人幹的?為什麽他們連婦孺都不放過?”毛亨抓住周順的衣服,激動地問道。

周順道:“先生可知李斯有一弟子,名叫離軒?”

毛亨搖了搖頭,凝神看著周順,知他提到此子,必有深意。

“此人為李斯親傳弟子,甚得李斯喜愛,著力進行栽培。兼之此人攀上了秦王之女,也頗得秦王之寵。才二十多歲,便已身居高位,如今,已是邯鄲郡監禦史。”說到這裏,周順也不無妒意。

毛亨動容,以二十多歲年紀而為一方大員,確實罕見。秦雖有甘羅十二為相之例,但其實甘羅所為有限,且權柄並不重。

“更令人奇怪的是,以秦國監禦史一職來說,並沒有配置親衛之權。但離軒卻配置了三什之數的親衛,且親衛全從鹹陽選拔,一路跟隨。而他身邊,更有一個與燕雲神將相當的青年神秘高手。”周順此時所說,則全為事實。

毛亨震驚不已,問道:“僅僅受秦王和李斯所寵,就有如此配置,此人才學恐怕極受秦國所重吧?”

“才學嘛……當然是不錯的,但至於有多高……誰知道呢!”周順一副“你懂的”表情,“但據我所知,給他如此配置,可能更大的目的,就是執行李斯的秘密任務。”

毛亨心中一緊,知道周順說到了關鍵處。

周順掃了一眼毛亨的表情,接著說道:“在數日前,離軒帶著那位高手和親衛,從這條官道上經過。”

“他們……他們……”毛亨聲音顫抖,預感到了一種可能,一種顛覆自己心中形象的可能。

“不錯,他們在這裏停留了不短的時間。我也是這幾日在周圍暗中走訪,知曉他們曾在此停留。至於他們從這裏經過,則所見之人甚多,並沒有花多少精力就查明了。”周順說道。

“那麽……那麽……難道,我的妻女和胞弟,就是他們……他們殺的……”毛亨有些失魂落魄,“誰看到了此事?”

“沒有,沒有任何人看到此事,我也隻是查知他們確從此經過,也確在此停留。而那一日,也是令弟被殺當日。至於是不是他所為,順不敢妄言!”周順臉上充滿悲憤之色。雖說“不敢妄言”,但神情顯然已經寫定了“凶手就是他”幾個字。

其實說起來,周順也還真是有悲憤的理由。在他們的計算中,毛通的刺殺本是最後殺著,應當是萬無一失。然而,連這樣也沒殺得了離軒,幸好他們還有利用毛亨這一後招,否則還真不好找這麽好的機會了。而毛亨,也隻是作為亂秦計劃中的一個備選項,如今卻不得不用出來。

毛亨猛然轉身,向家中奔去。

他看到了堂屋內的打鬥痕跡,看到了書房之中,已成空室。

“我的書稿……果然沒了……”毛亨心中,想起周順所說“殺人奪稿”,心下悲涼。

回頭看到牆角的鋤頭,思忖片刻,一咬牙,拿上鋤頭往兩座新墳而去。

跟在他身後的周順一愣,隨即猜到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也拿上一把鋤頭,跟了過去。

看著三具至親屍體,毛亨悲痛欲絕,但仍忍住悲痛,雙眼充血,檢查三人傷勢。

離軒念情,用棺木將他們收殮,華北平原的初冬,氣溫不高,因此幾日過去,屍身保存完好。

“肋骨斷了幾根……毛通武功不弱……”毛亨手撫毛通胸口,咬牙說道。

“離軒身邊那位青年高手,著實厲害。似是一招就讓毛通賢弟失去了反抗,致命傷已無意義。”周順低聲提醒。

“清兒……”毛亨輕撫愛女麵龐,淚如雨下。

“創口無任何拖泥帶水,是快劍。凶手是用劍高手。”毛亨忍痛為愛女愛妻檢查。

“那位高手,劍法極為了得,據說曾與燕雲神將交手而不落下風,如今在函穀以東名氣極響。依我所見,他們是將毛通賢弟當成了先生,是以殺人奪稿而去。”周順繼續“提醒”毛亨。

毛亨沒有回答,隻是雙拳緊握,指頭被攥得發白,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