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儒與法

毛亨,時為儒之大家,其人與韓非、李斯同學於荀子門下,為荀子門下傑出弟子之一。

荀子無論為稷下學宮大祭酒時,還是門下私學,弟子眾多,傑出弟子也不少,但絕大多數弟子都被韓非和李斯的光芒所掩蓋。而毛亨則是少數能夠獨自以自己的才學成為當世名士之人。韓李二人與毛亨治國理念有異,在荀子門下多有激辯,然而都互相欽佩,於對方才學都頗為認可。

在鹹陽時,李斯與離軒談到荀卿門下傑出弟子,對毛亨也非常推崇,曾詳細告知毛亨的學問,在詩與文。這也是離軒乍聽毛亨之名覺得熟悉的原因,待知曉毛亨從魯地入趙,而趙雞澤為毛氏故地時,已然確知此毛亨為彼毛亨。能於此地遇到師傅同學,心下甚是激動。

南門榀與朱家也是學識過人,對毛亨之名也早知聞,當下也甚是恭謹,誠心請教學問。

一番往來,離軒等三人對毛亨的學問固然欽佩,毛亨也對離軒三人年紀輕輕有此學識而深歎。

離軒得韓非真傳,後又於李斯處進行係統學習,兼之天賦極佳,悟性非凡,又長期於管理崗位上就職,熟悉基層治理,屬於學用一體的複合型人才。他對韓非李斯二人極為恭敬,但因有南門榀、朱家兩位好友在側,卻在思想上並不拘泥於法家固有模式,隱隱有超脫於法家局限之勢。

南門榀為書香之家,世為儒學,浸**頗深。朱家自不必說,雖與武功天賦相較,其學問似不值一提,但其實他長期受大墨者嚴格教導,墨家思想深入骨髓,各家經典也極為深熟。

此間在場四人,均才華蓋世,互相問學,皆大有所獲。

毛亨於詩學尤為精深,其詩原傳自子夏,後傳至荀卿,荀卿覺得毛亨為最適合傳承其詩之人,遂將其傾囊相授。毛亨在魯潛研二十年,將詩學融會貫通,終成一代大家。

四人相談甚歡,然而離軒與朱家卻敏銳地發現,毛亨談論詩文時的瀟灑風度,固然出自本心,但毛亨卻似藏著無盡的痛苦猶豫,這種似是選擇上的痛苦,離軒曾在韓非的臉上讀到過。

這一發現,讓離軒心下更添親近,但卻也不便問長者個人隱秘,但在言語行為之中,更加真誠恭敬。

“師叔學究天人,何不入世以濟天下?若師叔願意出山,想必師傅會喜不自勝。”離軒說道。

毛亨沉吟不語,抬頭看到離軒真誠的眼睛,心中微微一顫,說道:“師侄應當知曉,我與兩位師兄治國理念相左,實無法共存。”

“法,出於老莊,兼容儒、墨、兵、縱橫諸家所長,諸家理想,實可通過法來實現,師侄覺得在根本性上,儒法並無不同,隻是實現的路徑選擇有異而已。”離軒認真思索了一下,將自己的看法托出。

毛亨眼前一亮,向來儒法之辯,從無兼容並包一說,總是針鋒相對,非此即彼,如今離軒卻不將他說作為異類,而是采用兼容並蓄的理念,令人耳目一新。

不過,法家模式在世人心中已根深蒂固,離軒此說新穎,但也隻會被認為標新立異。

毛亨搖搖頭,說道:“法家治世,與儒家截然不同,以利誘民,以刑治民,和儒家毫不相幹,與墨家、兵家到是頗有淵源。”說罷,目光向朱家掃去。

“毛先生,軒哥兒的說法,我是不太認可的,墨家是兼愛利民,不行刀兵,和他家可不一樣。”朱家嘿嘿一笑,雖未直接反駁,事實上卻是不認同法家與墨家有淵源一說。

離軒瞅了朱家一眼,說道:“墨家所謂理念,實為理想,但如何實現,仍要有切實可行之路徑方法,這是我早和朱家交流過的。其實儒家也一樣,治世之理想,與當前亂世之現實,並不契合。若亂世仍然繼續,理想永遠隻會是理想,而不會成為現實。”

南門榀猶豫片刻,接口道:“不過,法家治世,以利誘民,長此以往,人人向利而行,恐怕……”吞吞吐吐看了看離軒,最終還是沒有接著說下去。

毛亨微微一笑,向南門榀遙遙舉杯,緩緩說道:“恐怕法家治世之成,即為亂世之始,南門先生之見,正是我輩之所慮啊!”而在心中不免對南門榀又高看了一眼。

當時儒法之爭,正是在法家對輕罪重罰與重賞耕戰上,荀子雖融會儒法之長,非常重視刑賞手段,但也非常敏銳地看到,一味地用重賞引導民眾的行為,可能會讓民眾重利輕義,從而社會道德崩壞,人人隻知以利益衡量行為得失。如若如此,自然是法家統一天下之時,社會人心即亂。

南門榀與毛亨正是居於這一基本認識,而對法家心存疑慮。

“法家以利誘民,乃是鼓勵民眾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幸福。同時,以嚴格的律法給民眾公平的競爭環境,讓民眾看到改變自己生活和出身的可能,人人心中有希望,自然會積極進取。積極進取,自然可豐衣足食,看似為利國強國之道,實為利民富民之策。如果師叔到關中走走,應當會有所感。”離軒辯道。

毛亨搖搖頭,說道:“關中富庶,我早有所聞,但踞天府之利而已,恐不足證法家富民。”毛亨言下之意,關中向有“天府之國”之譽,百姓富足不過是老天照拂而已,與你法家何幹?

離軒道:“天府之稱,非天生之名。正是鼓勵耕戰,律法多對耕種進行鼓勵,故而人人爭先,用雙手創造出關中的富庶。”

“臣在關中所見,確實農人於務農上頗為用心,而官府也多有賞罰,以引導民眾向農。”南門榀在理念上雖偏向毛亨,但也不願昧心說話,更何況離軒還是自己的恩人、上司,客觀而不偏不倚,在這個場合正好。

“雖然不太相信軒哥兒所言,但關中之富庶,確實是黔首創造出來的。”朱家說道。

“韓魏富庶中原,而民無所有;燕趙禮儀傳世,然雞鳴狗盜之輩多焉;楚據廣大之地,而餓孚贏道;齊魯沃野千裏,然流民四起。此為治國之誤,與天賜無關。秦原為一偏居一隅之小國,然馬盈廄,糧滿倉,正是因厲行法治,人人有著希望,才能創出天府之名。秦強於天下,非天賜也,乃自強矣!”

離軒侃侃而談,論及天下各國何以沒有富民強國,不是因為他們的自然條件地理環境不如秦國,而是因為他們的治國理念和治國路徑出了問題。秦國的強大其來有自,由弱而強,由小而大,不是因為上天的眷顧,而是因為選擇了正確的國策,並一以貫之堅持下來,沒有人亡政息,方有今天雄視天下的實力。

毛亨默然,細思關東六國政治,貴族恃貴而驕,官員貪腐當道,加之戰爭連年,官府隻知征斂,卻無生財之策,導致民眾苦不堪言。如果從官員和貴族的情況來看,東方六國貴族貪婪無信,更像是向利而行,秦國官員清廉勤勉,卻反而是正麵典型了。

“世侄所見,果有精到之處。六國有取死之道,秦國有致勝之因,但隻知循法,不循仁義禮法,仍有道德淪喪之危。”毛亨承認當下七國局勢所在,卻仍有遠慮。

雙方友好討論,雖不時有觀念理念之爭,但不失君子之風。四人多方對照,也多有獲益。毛亨雖仍不認同法家的根本理念,但對離軒的一些觀點卻頗為驚豔,甚至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如果真能如離軒所言,法家治世也未必會如自己所想的那般糟糕。這對自己一生所學,是一種顛覆性的改變。

隨即心下苦笑:“想這麽多幹嘛,反正他……唉!”

毛亨與離軒等人論學談政,體現出了其淵博的學識和洞察力,離軒等人大是欽佩的同時,也不斷從側麵打探,看能否說動毛亨出山。

此人雖在策略上略為迂腐,講究過程的絕對合乎道德,於開疆拓土上無甚大用;但其道德高企、識見過人,極具洞察力,在治世管理上非但能以身示範,更是可以在執行中校正法家偏激的一麵。秦國如獲此人,於新地的統治必大有益處。

但毛亨醉心學問,無意出世為官,離軒在試探之後,無奈放棄。

“在這世上,還是有一些無視權柄,一心學問的高人啊!”離軒在心中感歎。

時人無論法儒墨老,多以自身學問見識為磚,扣開高官厚爵大門,一些懷一身學問之人,看似清高,其實隻是待價而沽,看不上對方出的價錢而已。而離軒的招攬,顯然背後直接對應著李斯和秦王,有這條線在,以毛亨的本事,飛黃騰達自不待言。但毛亨卻全然不為所動,令離軒等人對他更生敬意。

“師叔淡泊名利,師侄不及,但還望今後多多提點,讓師侄少犯錯誤。”離軒誠心地說道。

毛亨哈哈一笑:“世侄聰慧至極,又兼才華過人,頗具仁心,若在法治中能守住本心,知曉法者為民所用,多向道德深處引導,便是糾偏了。”

離軒猛然一驚,隨即喜道:“謝謝師叔提點,小侄受教了!”

看到離軒表情,毛亨心中暗歎:“果然好才華,可惜了……”心下又是一陣悲意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