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隱士

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燕趙大地樹木蕭條,已是深秋時節。

官道兩旁的白楊樹,大多已經隻剩下光光的樹枝,一望無際的華北平原,天高,雲淡,風清。小河緩緩流動,蜿蜒如蛇,潤澤萬物,河邊一株垂柳倒掛,帶著幾片枯黃的柳葉浸在水中,被緩緩的流水輕輕帶動。

一群鴨子在水中捕捉魚蝦,時而驚起陣陣水花。

一戶人家在木橋旁的小河邊,三間青瓦正房,一側有茅草偏房,籬笆圍住的小院內收拾得甚是幹淨利索,種了幾株常見的花草,顯見得主人是個勤勉且有生活情趣之人。看來也是一個小富人家,家境富足,才會有此情趣。

籬笆外,一隻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尋找食物,不時有小雞笨拙地摔在地上,打個滾又顫顫危危地掙紮起來,跟上母雞的腳步;有兩隻小雞大概是實在力弱,幾次用力都起不了身,急得大聲尖叫。母雞回過身子,走到小雞身旁,張開翅膀讓小雞借力。等到小雞起身,它早忘了剛才的路線,“咯咯”招呼著,帶著一群雞寶寶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

官道上,車輪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與馬蹄聲混在一起,和著天空偶爾傳來的鳥鳴,愈加顯得空曠寂寥。

馬車右側窗簾被撩起,一張清秀的麵容露出來。離軒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往外張望一下,南門榀正在旁邊。

“南門兄,咱們到哪裏了?”離軒問道。

南門榀回道:“回大人,此處為雞澤之地,離巨鹿已不遠。”巨鹿此時尚未設郡,仍屬邯鄲郡所轄,其小地名曰太平鄉,即今日河北省平鄉縣,但外部所言,都稱為巨鹿。雞澤未設縣,其地屬巨鹿。

雞澤在當時也可謂大名鼎鼎,周平王二年(公元前570年),晉悼公與八國結盟,遂成霸業,雖三百餘年過去,會盟台猶在。該地為三川衝積而成,因地勢低窪,水源涵養極佳,魚蝦豐富,非常適於飼養雞鴨,雞澤之名其來有自。

“雞澤?是不是晉公會盟九國的那個雞澤?”離軒問道。

“大人博學,正是此地。”南門榀於不動聲色之間,輕拍離軒一馬。

“哦,停一下,我下車透透氣。”離軒說道。朱家和南門榀騎馬在側,但離軒巡察各地,必須按照規矩保持官儀,天天坐在馬車中,也是夠悶。不過,能坐冷板凳,能坐長途車,能滔滔不絕講三天三夜,也能十天半月不說一句話,本就是為官的“本領”之一,縱然不習慣,也得慢慢修煉出來。

官儀,俗稱官架子,本是一種維持官員威儀,以利於官員下達的命令得到貫徹執行的方法,包括了服飾、儀仗等固定的等級規製,也包括了走路的姿態、表情、說話的節奏等等無形的“修養”。固定規製好辦,照規定來就是,而無形的“修養”則要靠官員個人根據不同的場合、麵對不同的對象,作出不同的選擇。這就需要修煉了。

官架子端得久了,也是非常累的,特別是像離軒這樣還沒有混成老油條的年輕官員。年輕官員往往盛氣淩人,喜怒形於色,卻常常要壓抑自己的性格,其實也是挺不容易的。

離軒下車來,已有親衛牽過一匹馬來,離軒搖搖手,說道:“坐得挺悶了,我走一走。”

“繃不住了吧?哈哈!”朱家大笑。離軒瞪了他一眼,沒有理他,徑自走到小橋上停下。

朱家和南門榀下馬,將韁繩丟給親衛,陪著離軒四處打望。

“小橋流水,恬靜農家,雞鴨成群,綠柳成蔭,雞澤之名,果然不虛啊!”看著這一派田園風光,離軒向二人讚道。

在當時,自然條件好,農戶生活也就優越,富足的生活,往往是孕育文化氣質的基礎。從一地的文化氣息,也可反推當地的生活狀態。“衣食足而知榮辱”,此之謂矣。

南門榀就已注意到了河邊那一農戶的不凡之處,指向這戶農家,說道:“這戶必是讀書人家。”

離軒仔細看去,緩緩點頭。朱家問道:“這一家和其他人家相比,似乎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吧?何以見得是讀書人家?”

“庭內種梅,屋旁有竹,院內花木雖然普通,卻均有講究,點綴之下,讓小院頗有書卷氣,這可不是生活富足就可養出的。”南門榀解釋道。

朱家細看,略加品味,便已知南門榀所言不虛,但還是搖頭:“不見得,不見得。”

離軒好笑道:“看來這裏真的魚蝦鮮美啊!一到雞澤,小豬變鴨,嘴真夠硬的。咱們便過去看看,拜訪一下此間主人如何?”

朱家撇撇嘴,做了個無所謂的表情。

離軒叫過親衛隊長屠勝,吩咐他們就在官道等候。

“大人,這樣是不是太危險了?”屠勝猶疑,如今他已擔任百將之職,離軒的安全是他的唯一職責,如果離軒遇襲,相距太遠,有時候可能來不及援手。朱家劍法超絕,但畢竟隻是一個人。而南門榀那點毛手毛腳的防身功夫,可應付不了敵國的暗殺高手。

“無妨,這隻是一個普通農家而已,既然是拜訪,自不能對主人不敬。”離軒說道。

屠勝隻得稱是,馬上對親衛進行了安排,一旦有事,可以用最快速度進入農家援助。

離軒帶著朱家和南門榀走過小橋,出了官道,拐入河邊通往農家的小徑。

兩隻大白鵝見到生人,“昂昂”叫著,大搖大擺地踱步過來,攔在三人麵前,向三人示威。

離軒三人知白鵝向主人報訊,停下腳步。

嘎吱一聲,柴扉打開,一位頭戴方巾、身著長袍的中年男子出來,臉上略帶訝色,向三人拱手道:“貴客臨門,請入寒舍小坐。”

離軒三人趕忙回禮,訝異更甚。原以為農家裏隻是一個普通的農村讀書人,有點書卷氣就不錯了,但該男子的穿著完全是書香世家的打扮,舉止言行,也均氣度十足。

兩隻大白鵝見有人出來撐腰,派頭更足,作出攻擊離軒三人的姿態。男子趕緊上前,雙手一伸,嫻熟地抓住大白鵝的頸項,往旁邊一扔。兩隻大白鵝嘎嘎連聲,往河邊走去,下河浮在水中,相伴嬉戲尋食,不再理會離軒三人。

“後學離軒,與朱家、南門榀經過此地,見先生所居處不凡,知有高人,特來拜訪。來得比較冒昧,還請先生勿怪。”離軒向中年男子一揖,道出來意。

“哈哈,相遇於野,自是有緣,鄉野村夫,高人之稱則愧不敢當。”男子一笑,側身相請。暗中觀察朱家和南門榀,心下更是驚異。朱家看似滿不在乎的樣子,但任何一個動作姿勢,似都在為攻擊作準備,警惕性極高。南門榀溫文爾雅,顯見腹有詩書,亦頗為不凡。

入得屋來,雙方依賓主坐定,男子道:“小先生身帶護衛,應是官府中人,不知是在何處任職?”

南門榀剛欲代言,離軒止住他,向男子回道:“離軒在邯鄲郡任監禦史一職,初來乍到,未有績於民,深感慚愧。”自己介紹個人職位,有炫耀之嫌,一般來說,自有下級代為介紹職務,不過離軒認為與有識長者回話,如此不太禮貌,也有擺官架子之嫌,因此坦言自誠。

男子一聽本地父母官在此,忙起身行禮,離軒扶住,不願受禮。

“在下毛亨,於此間讀書論詩,未曾想能遇到本郡尊貴的離大人。離大人如此年輕而居高位,必有過人才學,毛亨有幸啊!”毛亨笑道。

離軒隱隱覺得毛亨之名甚是耳熟,但一時間卻想不起來,在邯鄲郡有哪位叫毛亨的名士。雞澤毛亨,大約是個避世的隱士吧。

然而,隨著雙方交流,離軒愈覺不對,這位毛亨先生顯然學問極高,對詩、書理解尤深,頗有見解。這讓他漸漸想起一個人來,此人很受李斯推崇,稱其學問道德均可為典範。

離軒正在想如何不失禮地證實一下自己的判斷,南門榀已開口問道:“先生是否曾居魯地?”

離軒一笑,知曉南門榀也有此疑問,看來十有八九就是此人。

“嗬嗬,沒想到賤名竟能傳到南門先生耳中,在下確實長居於魯地。”毛亨道,臉上也略有自得之意。

“但聞先生一直在魯,何以會在此間埋名?”南門榀問道。此人為天下名士,實有大學問大才能,如何能安於這等隱居生活?

“雞澤為毛氏祖地,也是我出生之地。賤名顯於魯,但我實乃雞澤之人,數年前我已回鄉,安居於此,潛心於《詩經》整理。”毛亨道。

離軒聽到此處,心下再無疑問,起身恭敬長拜:“弟子李師門下離軒,拜見師叔,先前不知是師叔居所,多有不敬。”這些年來,他一直謹守李斯所囑,不言韓非與自己的關係,以免生出不必要的波折,是以隻以李斯弟子之名行世。

毛亨驚道:“你是李斯師兄的弟子?”下案扶起離軒,仔細端詳。

離軒點頭。毛亨道:“怪不得,怪不得有此學問見識,原來是李斯師兄的弟子,名師出高徒,實非虛言。”

離軒千裏外得見韓李二師的師弟,心下也自激動,說道:“師叔謬讚,弟子學識不足,很是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