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新鄭舊情

在落日的餘暉即將收走大地的時候,離軒一行看到了眼前這座大城。

洧水(今雙洎河)與溱水(今黃水河)之間,大城出現於地平線上,僅離軒一行所看到的西麵城牆,南北之長就約有十餘裏,中間城樓聳立,直插藍天。

這是新鄭,即原韓國都城鄭,鄭國與韓國在此建都近六百年,中原文化之中心。韓國被滅後,為別於關中鄭縣,將鄭改名新鄭,在原韓地置穎川郡。作為中原文化的交匯之所,韓國雖然弱小,穎川郡卻是除數百年未受戰亂和內亂影響的關中鹹陽地區之外,最為繁華的區域。

如今,雖然因為地理位置因素,穎川郡治所已設於韓故都陽翟(今河南省禹州市境內),但新鄭城之恢弘氣勢,城內之繁華,在中原地區仍無一城能出其右。

與鹹陽無外城牆保護不同,新鄭則是典型的堅城,此時,太陽即將落山,城門正在準備關閉。南門榀快馬向前,叫住了正在關城門的門卒,出示路引。門卒見是大員經過,均肅立為禮,讓離軒一行緩緩進入。

離軒也第一次經過如此雄偉的大城之門,令他心中讚歎不已。新鄭城門洞約有近三十丈,這意味著新鄭護城牆底基有近三十丈之寬!城牆高約三丈,城門位置更高達十丈。較寬的底基,既讓城牆可以修得更高,也讓城牆極為堅固,不易被自然和戰爭所損壞。

由於新鄭城形似牛角,民間常有以“牛角城”稱謂新鄭。

按理來說,作為一方大員,離軒應當先往離新軒偏西南的穎川郡治所陽翟城,拜會穎川郡守,再往北上邯鄲。不過,離軒在洛陽逗留時間已長,又想到新鄭看看,於是省略了這一步,直接走直線到了新鄭,而讓一位護衛持離軒拜帖,送往陽翟,以示借道歉意。拜帖並非正式程序,離軒有來自朝廷的路引和通關文書,不用見任何人而一路直達邯鄲。但在高級官吏經過大地方時,向當地最高長官遞交拜帖,是官場的私下禮儀。

離軒直走新鄭,是因為一種特別的感情。

新鄭為舊韓故都,也是韓非最後居住之所。韓非原希望能力挽狂瀾,保全韓嗣,但一身本事無用武之地,最後時刻韓王安急詔韓非回新鄭輔政,韓國已是病入膏肓,韓非隨後更是被逼入秦,身死他鄉。

恩師故地,離軒豈能不來看一看。離軒原本還想南下到韓非遠離都城著書的故居孤憤台去,但因不在去邯鄲路上,來來回回,所耽誤時間甚久,隻得作罷。

新鄭在此時,無論經濟還是文化,都是毫無疑問的中心城市,是天下有限的幾座“一線城市”之一,此時雖處戰爭時期,位於魏楚一線,政務軍管,但仍極其繁華。由於新鄭的特殊地位,其縣令食秩一千石,遠高於一般縣令,已經與一般郡守相差不大。

離軒一行到官驛住下,新鄭縣令聞報,前來拜訪離軒。此也非正式程序,而是官場規矩。雖新鄭縣令特殊,類比穎川郡委副書記,與一郡監禦史地位級別差不多,但“職務”上仍屬下吏,有上吏經過此地,進行一番迎送,仍屬正理。當然,一般交情下,並不需要設宴款待,因為按照秦律,要款待他人並不受限製,但是需要自掏腰包。

比如穎川郡委副書記兼新鄭縣令來訪離軒,隻需要打個照麵即可,離軒的一應吃住,均按秦律以對應爵位職務標準供給,包括其隨從人員,均有相應標準。但若是縣令要宴請,則不能使用國庫,不能報銷,隻能自掏腰包。公是公,私是私,絕對不能混淆。

按理說,本地縣令拜會路過的上吏,用不著太急。但今天這位新鄭縣令,則來得甚是匆匆,甚至先行派人,讓驛站不用為離軒準備晚餐供給。隨即一身便裝便到官驛來了,這……從官場規矩來說,好像有點失禮?

“哈哈,離大人,下官相迎來遲,可別見怪了!”才進官驛,縣令得知離軒在內,未見其人,先出其聲。

離軒聽到這個聲音,不由露出笑容:“在這裏居然也能見到故人,真是緣分啊……等等,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離軒快步迎出去,在院內見到一位身著書生袍服,儒雅中不失英武的男子,這位前來拜會的官員,正是……周,那個當年對他頗多照應,有知遇之恩的寧秦縣令。

兩人相對而禮,離軒喜道:“沒想到能在此地遇到大人,真是意外之喜。大人也是路經此地嗎?何以會知曉離軒在此?”

“軒哥兒不妨猜猜?”周以手撚須,神秘地笑了笑。

離軒略一思索,恍然大悟。自己一行剛到新鄭住下,周大人就立即知曉並找到自己,顯然並非巧遇,而是有其必然。若非新鄭相關官員,必不可能如此迅速知曉自己信息。周原為寧秦縣令,到這裏來當然不可能任更低職務,那麽,他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寧秦雖然也不錯,但隨著秦國國門不斷向東延伸,其重要性已經越來越弱,以周的能力素質,受到重用乃是必然。新鄭為“一線城市”,是天下有名的大城,一國舊都。雖然同為縣令,但其地位自然比寧秦縣令高得太多了。

離軒由衷地抱拳道:“恭喜大人履新,大人才華過人,受此重用實乃必然。”

周哈哈一笑,揮了揮手:“軒哥兒客氣了,要說才華,我豈能和你這等天才相比。”

頓了頓,周繼續說道:“你小小年紀,已是如此高位,這天下,終究當由你們來掀起風雲了!”說到這裏,周也不禁感慨,當年那個青澀少年,短短數年間,竟然已經成長到了如此地步,天才的主角光環,實在是無人可及。

離軒尷尬地摸摸鼻子。

周雖是便衣,未著官服,但此時仍整了整衣袖,以下官之禮拜見離軒:“下吏新鄭縣令周,拜見離大人!”

離軒趕緊扶住周,不敢受周一拜。離軒職位雖高,但新鄭縣令級別爵位並不比他低,此其一;其二,周的年齡比離軒大了許多,非官方正式場合,不敢受長者一拜;更重要的是,周乃是離軒知遇之人,離軒能如此年輕走到高位,與當時在寧秦的高起點密不可分,不足二十便任寧秦文無害,其入吏起點之高,非常人可比。這自然與周不妒賢能,積極引薦有直接關係。

這是周的高明之處,或者說其長處——能容人、能用人、敢用人,同時還願意放人,不因為“好用”就將人才強留在身邊。

這和許多領導的用人形成顯明對比。應當說,所有領導都喜歡人才,也都喜歡用人才。這很容易理解,領導不可能直接處理所有事務,而是需要手下有一幫能做事、能做成事的人,因此,沒有不希望自己手下不是人才的領導。但是,如何用人才卻有著完全不同的境界。

有的領導特別喜歡人才,甚至覺得某一崗位除了這位“人才”外無人可以勝任,於是,將該人才鎖死在這個崗位上,最終這個人才也隻能在這一崗位終老,成為普通的能吏,而無法成為更優秀的人。一些領導,在手下有人有機會向上提升時,舍不得“人才流失”,通過各種手段阻礙人才流動。他們是真心喜愛人才,但由於其人才觀是隻能為我所用,許多人才往往被困在原地,再沒有上升的空間。

當人才有離開的機會時,他們不願放人才離開,想繼續“為我所用”,於是,人才被強行留下。然而,由於心理上的抵觸情緒,這些人才往往再也沒有以前好用,甚至變成“刺頭”,成為單位的“不穩定因素”。

而周這樣的領導則不同,他們有更為寬廣的胸襟和大局觀,在使用人才的同時,更注意培養人才,讓人才有更好的發展空間。

當人才有機會離開時,他們樂於為其創造條件,即使很舍不得,但仍毫不猶豫地放手。最終他們收獲的,可能是一個前途遠大,甚至他們永遠無法望其項背之人的衷心感激。和一個變成“刺頭”的“前人才”來說,即使僅僅從“利己”的角度,怎麽做更劃算,顯然非常清楚。但仍有許多領導看不清這一點,身在其位而不能跳出思維的限製,扼殺人才,讓原本的人才變成單位刺頭的情況層出不窮。

這是眼光格局的區別,也是優秀領導者和平庸上位者的區別。

周就是一個優秀的領導者。了解到離軒特別優秀,便不拘一格用人才,小小年紀便任亭長,更是僅上任數月,便破格提拔離軒為文無害。在實踐中印證了離軒的出眾才華,朝廷選拔優秀法律人才和基層官吏,他積極推薦離軒進入名單到鹹陽學習。最終他收獲的,自然就是離軒的真心感謝。

沒有懸念,周自掏腰包,在新鄭最好的飯店宴請離軒一行三人,其餘人等還是在官驛用餐。幾人都是寧秦老鄉,多年熟識之人,席間就少了官場俗套,多了鄉音鄉情。若不是秦律對官員飲酒有嚴格要求,恐怕幾人得大醉一兩個吧。

離軒無意中於周口中得知,新鄭城內有一鼎,名曰“刑鼎”,乃是原鄭國鄭簡公時期上卿子產執政時所鑄,其鼎有鄭簡公時律法,據稱乃是各國公開刑書之肇始。

離軒極有興致,乃約周次日前往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