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真相

廷尉出行,陣仗著實不小,雖然隻是臨時前往,也並不簡單。

衙役見廷尉儀仗,戰戰兢兢過來見禮。李斯問知離軒所在,囑眾人在外等候,帶著如依進了衙門。

離軒如雕塑般站在院內,遙望東方,麵容悲戚。

李斯心道:“果然如此。”緩緩上前,如依在廊下等候。

聽到背後熟悉的腳步聲,離軒並未回頭。

“師叔,師傅的家,是真沒了!”聲音淒苦,透著悲涼之意。

廊下的如依心中一顫,她還第一次見到一個男人的悲意,竟然如此淒婉入骨,一時間忍不住,鼻子一酸,淚水滾落下來。

李斯想到師兄入秦卻慘死,心下也是戚戚。

“師兄在四年前,便早已知今日了!在當時,統一天下尚為我大秦之秘,但師兄卻僅從我大秦之治,便已猜出大秦的目標。”李斯回憶當日韓非所言,接著說道:“師兄之才,實是遠勝於我啊!”

“師傅是因為猜到了這個秘密而死,還是因為他才智過人而亡?”離軒猛然回頭,目光直視李斯。

李斯痛苦地搖頭:“你當是聽到了坊間的傳聞,可是,他既不是因知曉了秘密而被滅口,也不是因為才華橫溢而遭妒。師兄……他是自己尋死啊!”

李斯麵皮抖動,每次想起師兄一心求死的過程,他都痛苦不堪。

“自己尋死?這怎麽可能!師傅入秦,不是大王相請,要受重用的嗎?怎麽可能自尋死路?”離軒當然不會輕易相信。

麵對離軒的質問,李斯沒有選擇,隻能繼續回憶那段痛苦的經曆。

“師兄麵臨著極為殘酷的煎熬。”李斯一邊敘述當時的情形,一邊感覺當時韓非的內心。

“一方麵,他在大秦看到了實現法治天下理想的可能;另一方麵,卻又背負著韓室公子的包袱。他不能看著韓國被秦所滅,更不能為秦所用,親手將韓國送進墳墓。”這四年來,李斯也常常思慮韓非當時心理,看得比當日更加清楚。

離軒靜靜地看著李斯,首次知曉韓非到鹹陽後的各種細節。從李斯的情緒和敘述的邏輯,他能判斷出李斯所言必是真相。

“看到你之後,我才算真正體悟到師兄當日為何說有你之後,死而無憾,也算是理解了他所言‘恰得其所’之意。”李斯說到這裏,看向離軒的眼光越發慈愛。

離軒能感受到這種慈愛,這讓他心裏再生出暖意。

“你是師兄的夢想,我們師兄弟常常在想,如果能一起聯手,打造一個大大的法治天下,會是如何的令人向往……可惜他走了,但他仍言無憾,就是因為有了你的出現。”李斯接著說道。

想到韓非對自己的厚愛,離軒終於忍不住,淚水嘩啦啦淌下。

如依輕輕走上前來,不由自主地抱住離軒手臂:“父親、兄長,咱們先回家吧!”

“嗯,回家,回家!”李斯向離軒解釋了韓非之死,心情也放鬆了許多,拉著離軒的手向外走去。

離軒點頭,握緊了李斯的手,這是一隻寬厚而溫暖的手。坊間傳聞,哪裏經得起當事人的親眼所見親身感受。李斯眼光之宏大,豈會妒賢忌能?韓非之死,李斯所言才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如依放開離軒手臂,跟在後麵,臉上微紅,心中既有對離軒內心感同身受的酸楚,又有父親與兄長心無芥蒂的喜悅,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也不知道是什麽。

門外,衙役及其他官員看到李斯牽著離軒的手走出來,都驚掉了下巴。他們知道離軒與李斯關係匪淺,但李斯當眾與離軒表現得如此親密,顯然是公開為離軒站台啊!

“縣丞大人莫不是廷尉大人的私生子?”眾人在心中暗自嘀咕,又對離軒高看了一眼。沒辦法,在什麽時候,都是一個看爹的社會,隻是程度不同罷了。

離軒與李斯和如依上了同一輛馬車。李斯的馬車甚是寬敞,三人同坐也隻是稍稍有點壓迫感。李斯坐到了一邊,離軒隻好緊挨著坐到中間。

如依一路紅著臉,心跳不已,這樣緊緊挨著離軒兄長坐下,真是很尷尬。不過,似乎……似乎……

離軒當然也不自在,便輕聲詢問師傅的往事,但身邊傳來的體香和溫暖的體感,卻屢屢讓他失神。

李斯選擇性近視,輕輕閉上眼,向離軒講述當年在荀卿門下求學時的點點滴滴。

“師兄口吃,每次與人辯論,自稱‘非……非’。於是,後來有的弟子每次見他,就開他的玩笑,叫他“非非”,聽起來像個女孩子的名字。”李斯講著韓非求學時的臭事,臉上也不禁露出笑容。

如依也不由低首輕笑,這位師伯,年輕時也挺有意思呢!離軒津津有味聽著,似乎進入了當年他們求學時的場景之中。

“師兄並不以為意,在此等小事上,師兄寬容大量;但若事關學問,則非得論辯清楚不可。”李斯回憶。

“不過,師兄才情太高,師兄弟中幾無可真正與他一辯之人。也正因如此,我與他才會如此相交,情同手足。”李斯不便自誇,但很顯然,他與韓非是這個時代的絕代雙驕,而在當時荀卿門下,雖個個成才,他倆也是其中最傑出的兩個弟子。

離軒思及兩位師傅當年風采,悠然神往。如依餘光關注離軒神情,心想:“兄長之才華,恐怕也不下當年的父親和師伯,後繼有人,師伯必可含笑!”

離軒則是在想:“師傅與師叔,其實都是極為寬宏之人,不計私怨,以法為己任。若遇才華與己相若甚至比己更高之人,隻會欣喜萬分,何至於妒忌而生害人之心。坊間之傳,其謬千裏。”於坊間傳言,此時再無半分影響。

其實這也怪不得坊間眾人,未能親身感受,很難準確把握他人之心,依靠片言隻語或有限材料進行腦補,實是人之常情。正史尚有諸多主觀之見,何況民間傳聞。

“師兄有即韓王位之資格,但他並無誌於此。而今之韓王,卻對他防範甚重,是以雖知師兄之才蓋世,仍不敢用他,怕他才高之後又兼權重,則要自立易如反掌。直到韓室已甘為大秦附屬,才不得不用師兄,但師兄並未能一展才華,即入秦身歿。若荀師泉下有知,也必傷師兄未能一展其才!”李斯歎道。

“荀卿名聞四海,能教出兩位師傅,學問必定極高吧!”離軒想到師傅的師傅,也是心生向往。

“荀師學問之高,為世之絕巔,然仍堅持為學,終日不怠。荀師說‘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其言對我和師兄影響極深。離軒,你也應謹記荀卿此言,勤學不怠。”李斯睜開眼睛,看著離軒。

離軒點頭:“謹聽師傅教誨!”

“荀師曾言,‘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而你,就是我和師兄所期待的青啊!”李斯說道。

“荀卿弟子,品性都這麽好嗎?”離軒小心問道。荀卿親傳弟子人人成才,為當世之大教育家,能教導出韓非李斯這等玩轉天下的人物,可見其教導學生之能。

李斯淺笑道:“人與人不同,花有百樣紅,豈可強求人人品性皆高。”

憶及自己師傅當年,李斯也是內心充滿感謝:“但荀師最重教化,他說人生而性惡,但教化不同而結果不同。‘幹、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正是所受教導不同,導致了人與人之間品性的差異。正因荀師秉持此理而教之,故荀師弟子,雖非個個品性皆佳,但卻鮮有性惡之人。”

“弟子適才無禮,還請師傅重重責罰!”離軒真心為自己對李斯的態度懊悔。要知道,在荀卿這樣道德高企的世之大儒門下成為最好的學生,道德品性怎麽可能會低呢?

“無妨,你向來有禮,今日之無狀,也正是為了師兄而執弟子之禮,我自不會怪罪你,反而因此而為師兄感到欣慰。”李斯回道。

言談間,馬車已至李府。離軒以弟子禮告退,李斯囑如依陪著離軒回去。

如依一路上,為離軒講述韓非那幾個月在李府時,她作為一個小孩子觀察到的情況。如依話雖不多,但其視角獨特,因當時年齡甚小,更多是從主觀上進行感受和評價。

如依言辭間對韓非充滿敬意,這更讓離軒感受到李斯一門對韓非的真摯感情。想起平時李由不時流露出對韓非的留戀,李斯視己為己出,離軒為自己適才對李斯的無禮羞愧無比。

此後幾日,如依均在離軒回府後,到離軒所居小院,陪著離軒說話,談詩論文,評武說樂,離軒漸漸從愁緒中走出,重新恢複了陽光自信。而兩人的關係也迅速拉近,與親兄妹般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