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癡人癔語

“有問題!”離軒說道。

“傻子都能看出來有問題!”朱家沒好氣地回道。

“哎哎哎,你這是對上司說話的語氣嗎?”離軒笑罵。

“得了,是你把我綁架到這裏來的好不好!”

在附近轉了一圈,回到黑木家門口,年輕人已經在門口等候。到得堂上,離軒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問黑森道:“你是否對父親不孝?”

黑森大驚,低首道:“雖不知何事讓父親不快,但無論何事,讓父親感到兒子不孝,即是不孝,我認罪!”

隨即離席向黑木跪下:“孩兒令父親不快,是為不孝,但聽父親處罰。”

黑木嘻嘻笑道:“怎麽樣?怕了吧!那天讓你做個風箏給我玩,你卻說要到哪裏去?我忘了,反正沒給我做,我就去告了你!嚇你一跳,看你還敢不敢不聽我的話!”

此時,黑木的妻子在內室聽到了這番話,顧不得禮儀,衝出內室指著黑木罵道:“你這憨貨,離亭長他們來抓你兒,要處死你兒了,你還沒有個數嗎?”

黑木一聽,急了,說道:“什麽?誰要處死我兒?我和他拚命!”說罷將黑森抱住,一副護犢的樣子。

離軒和朱家相視一眼,有些明白了。

黑木妻來到離軒麵前下跪,離軒不便攙扶,急忙避開,回了一禮:“大嬸請勿如此,有話慢慢講。”

黑木妻淚水潸然。

原來,黑木是蒙驁大軍中的士卒,在秦王政五年,蒙驁帶軍攻酸棗等二十城,秦也一戰而建東郡。但黑木在最後一戰中,攻城時被滾木擊中頭部,在回軍之後就變得精神異常,於是許其退役,回到家中。近十年來,他平時的表現似乎都像一個正常人,但事實上行為乖張,常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前些日子,黑木看孫子在玩風箏,就吵著要黑森幫他做一個。黑森因忙著收割莊稼,一時忘了給他做風箏,他竟然趁著到縣城的時機,悄悄去告了黑森。

“其實,他隻是覺得好玩而已,哪裏是要黑森的命啊!他平時最喜歡黑森了,要是誰說一句黑森的壞話,他都能跟人拚命!”黑木妻說道。

離軒和朱家相視,心中暗歎。雖然已經明了此案真相,但案底仍在,必須依律走到程序,由縣有司進行裁斷。於是安慰黑木妻和黑森,說明情況,帶黑森到亭裏看管。

帶黑森走時,黑木堅決不允許,還是黑木妻哄他,說兒子是被離軒請去喝酒,他才轉怒為喜,也要跟著去。離軒說過兩日帶他到縣城吃酒,黑木伸出小指,與離軒拉了勾。

黑森水淚流滿麵,轉頭不忍再看。

回到三城亭,按照《內史雜》及相關要求,離軒將調查情況詳細寫出報告,並讓朱家急送到縣丞處。朱家回來時,縣丞已回書,讓離軒帶黑森、黑木到縣廷,當庭審訊。

次日,離軒朱家帶著黑森、黑木與黑木妻到了縣城,黑木很是興奮,一直和離軒商量著吃什麽東西,到哪裏喝酒。離軒一直和他說著,並無不耐煩之意,到是讓黑森和黑木妻心中好生感激。對有心疾之人如此有耐心,其實是對心疾者的尊重。在離軒看來,黑木是軍中勇士,是有功之臣,他得此心疾,也是因為國征戰而起,自當盡量表達自己的敬意。

縣丞馳已經設下公堂,傳帶相關人等,問明了黑木告狀的情況。事情真相並不難辨別,黑森並無不孝,黑木也非真要黑森去死,真正的難度在於律法無情。

按照秦律相關規定,黑木告子並提了死刑要求,則在查明事實後,有兩個結果可選擇:一是黑森確因不孝而當處死;一是黑木所告為非,則黑木當領其罪。黑森是個孝子,哪裏肯讓父親去領罪,於是承認自己不孝,願受父親所提之罰。

黑木妻哭得呼天搶地,不停拍打黑木。黑木還不知怎麽回事,但他看來也甚愛其妻,輕輕拍妻子後背,嘴裏輕輕說著什麽,對妻子進行安慰。

馳皺眉,忽見離軒在堂下聽審,向他招了招手,兩人退到後堂。

“離軒,你看此事,是當判黑森不孝之罪,還是判黑木誣告之罪呢?”有心疾之人因好玩而陷自己的兒子,而兒子又實是一個至孝之人,這還是馳第一次遇到。

離軒歎了口氣,說道:“那臣就談談自己的看法,不妥之處,請大人恕罪並指正。”

“去年我父短倉一案,臣曾說過‘法令嚴苛,隻懲奸惡’,大人是否記得?”離軒問道。

“哈哈,記得,很精彩,事實也證明你說的是對的。”馳撚須點頭。

“本案其實也是如此,黑木一家,實則父慈子孝,全家和睦喜樂。何來奸惡之人?黑木為國之功臣,因征戰而成癡人,其所謂之告狀,不過是小兒之嬉戲遊戲。其意不在懲惡,而也無惡之可懲。其人癡言癔語,也不足以指認為有意誣告他人。那麽,誰應當受到懲罰呢?”離軒以理說法,**四射,目光灼灼。

“離軒,你此番說理,甚是清晰得當,我也並非不知。然而其難處,在於律法無相關規定可以兩免,如之奈何?”馳雖為離軒之辯析拍手叫好,但仍非常為難。

“法隨時變,事因世移。律法雖繁,難盡其用。因此給予法吏通察成例之權。”離軒說服了馳,也就不再擔心了,臉上有了一絲笑容。隻要在對律法和世事人情有正確的理解,就不難找到正確的方法去解決。

馳微微踱步,突然停下,說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自己通過解釋來造成例?”

離軒點頭。

馳興奮起來。數十年來,他裁判案件,或嚴格依照法律的直接條款,或者引用廷議下發的《廷行事》判例法,或者按照《法律答問》的司法解釋判案,還從未在秦國的法製建設上留下自己的痕跡。這一次,此案無明確法條可循,也無其它案例和司法解釋,給了自己一個創造判例的機會。

“好!我知道了。離軒,我們出去。”馳當先邁入大堂。

黑木妻仍在哭泣。

“啪!”馳一啪驚堂木,滿堂俱靜。

“黑木告子黑森不孝一案,本丞判決如下。”馳緩緩開口,黑森和黑木妻緊張地聽著,一個字也不敢遺漏。

“今查明:黑木之子黑森,為至純至孝赤子,經本堂當堂審訊,並無不孝之舉,黑木所告為非,黑森無罪可罰。”馳判決。

“不!我有罪!”黑森一聽急了,自己無罪,那肯定要判父親誣告啊,大聲呼叫起來。

“啪!”驚堂木又是一響。

“大堂之上,不得喧嘩,著衙役杖責一十,杖畢再來聽判!”馳扔下一支令符,黑森被帶到大堂門口領杖。

黑木反應過來,黑森已經吃了六七杖,黑木撲在黑森身上:“別打我兒,別打我兒!”衙役輕輕補了兩下,打滿十杖,帶黑森回到大堂。

“公士黑木,因為國征戰受損而得心疾,此國之義士矣。其告子不孝,乃癡人癔語,不足取信。既不足取信黑森不孝之言,也不足取信其誣人之本意。故無須承擔誣人之責,著家人帶回,善待之,嚴管之,勿使其因心疾而犯錯。此判!”

“啪!”這一聲驚堂木,代表著判決已畢,可退堂了。

黑森、黑木妻喜極而泣。馳下了大堂,走到黑木麵前,行禮以示敬意。黑木還為黑森被杖不高興,不搭理縣丞馳,黑森趕緊代父還禮。

馳微笑著說道:“杖責十下,你委屈嗎?”

黑森回道:“不委屈不委屈,再說了,各位大哥都憐惜小子,打得甚輕。”

“是嗎?”馳微笑著,目光掃過眾衙役,眾衙役心頭一寒。按照秦律,公堂上打板子,在力度上有精度要求,不能過強,也不能過弱。當然,事實上法官也不會嚴格糾纏輕重問題,但畢竟是個不大不小的問題。要是被罰一些口糧下來,那多不劃算。

“多謝大人秉公而斷,讓小子一家得以續享天倫,大人之恩,此生難報。”黑森誠懇地再謝馳,並要下跪。

馳扶住房黑森,說道:“此事離軒亭長為我出了不少思路,要謝,你就謝他吧!”

離軒不等黑森來拜,就先製止了。回頭對馳拱手道:“大人之判,入情入理,又暗合我大秦律法之精神,此案必能成為廷議之成例。”

馳也撚須點頭,心下也有著在大秦法製建設上留下自己痕跡之竊喜。

按照約定,離軒帶著黑木一家,奔羊肉館而去。原本黑森和黑木妻是說什麽也不願離軒破費的,離軒好說歹說,又是以大義,又是以“官威”,才算把他們忽悠住。聽得朱家偷偷直樂,離軒看到朱家表情,暗暗回了個狠狠的眼神。

其實,此事得以圓滿解決,無論是離軒還是朱家,都非常欣慰。離軒更是從此事與父親涉案一事中得出一個想法:律法不僅僅是懲罰,也是一種保護。保護好人不受法律誤傷,也通過威懾讓壞人不敢傷害好人。

以保護為目的的律條,在秦律中並不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