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時間來到正午一點半。索爾無心小眠,他索性悄悄從倉庫邊的臨時宿舍裏鑽了出來。他徑直來到空曠的倉庫,在裏麵興味索然地繞著尚未搬走的集裝箱轉圈。幾個孤零零的集裝箱分散在倉庫的各角,裏麵不知道裝的什麽東西,散發出陣陣刺鼻的機油味。

他本想到外麵去呼吸新鮮空氣,好讓自己愈發焦躁的心緒能稍稍緩和一些。但他放棄了。

戶外的溫度又不緊不慢地朝著五十度的高溫閾值攀升,陽光毒辣且熾熱,縱使有一陣風襲來,那滾滾熱浪也會嗆得鼻腔一陣猛烈抽搐。倉庫內積滿刺鼻的工業潤滑油的味道,雖難聞至極,但也好過戶外那毒辣的豔陽。刺鼻的味道無意中也會令沉重的思緒驀然清醒不少。眼下索爾就是用這樣一種方式,強製讓自己那因溫度攀升而昏聵的大腦能保持清醒。還不是放棄掙紮的時候,努力保持思考對目前的處境尤為重要。他思考的內容無外乎兩件:召見自己的原因,以及該如何釀造一套謊言以自圓其說。

熱浪,謊言和刺鼻的油味使索爾身心俱疲,他忽然覺得:仿佛一切借口和謊言,都突然變得毫無意義可言。當跳動的心房被疲憊和無奈攫住而不能動彈時,自暴自棄與黯然處之就迅速占據思緒的主導,大肆擠走希望和僥幸。他最後瞥了一眼手環,尚差三十四分鍾到規定見麵的時間。他不想遲到,於是搭乘倉庫內的電梯朝‘第一千零七九層的零三五號會議室’趕去。

二十分鍾後,索爾站在了零三五號會議室那半敞的門前。

門與記憶中似乎大有出入,上次他被請離這間屋子要追溯到大半年以前。在記憶中,那是一扇從來都緊閉不啟的暗黃色金屬門,沒有門洞,把手和飾文,甚至連門縫都難尋得到。可這次,映入他眼簾的是另外一幅畫麵:門半掩著,裏麵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清;門麵上被漆上了耀眼的紅,鮮豔,耀眼,滲人。不曾似血,不曾黏稠,汙穢或晦暗。

索爾戰戰兢兢地站在離門三步遠的地方,他用力朝著門縫裏麵大聲咳嗽了一下,想給自己壯壯膽的同時確定裏麵是否有人。卻沒料想他這聲咳嗽的回音立馬傳遍了整條筆直的走廊。整個走廊縈繞著或高或低的回音。這可把他嚇了一跳!

他臊紅了臉,緊張地四下張望,唯獨發現周圍除了堅守崗位的戰爭型機器人,以及清掃走廊與各個房間,不時進進出出的管家型機器人外,再無任何值得他害臊的事物了。原來沒有人。於是他大著膽子伸手推了推門,門紋絲不動,他又推了一下,依然如故。裏頭的燈倒是恰逢事宜的自動點亮了。

透過半敞的紅門,其實能看見審訊室裏麵空無一人,但他既不敢伸手去敲響它以引起什麽看不見的人的注意,也不敢貿然進去。記憶中一切都和現在看到的大相徑庭。許是監測不到屋內有人,燈又自動熄滅了。

記憶中,上次自己被迫造訪這裏,還是被戰爭型機器人親自押送過來的。他賭氣地拚命掙紮,大叫大嚷,發泄自己內心的憤懣與不滿;因為他自襯沒犯什麽大錯,不該遭到這般待遇。毆打偷東西的毛賊不算犯錯。

記憶中,不斷從嗓子眼裏爆發出來的嘶嚎聲想必要比剛才聲咳嗽大得多。可即便如此,當初他那無止境的抗議之音仍在這條高五米,寬七米,長度超過一公裏的筆直長廊內掀不起絲毫波瀾。

那時候的人大概很多吧!多嗎?或許比現在多一些,除了負責押解他的兩個戰爭型機器人外,走廊上的其他行走的人或物不會超過雙十之數。今天,這裏安靜得可怕,他甚至能聽見自己那愈發沉重的呼吸聲,以及——身後另一個人均勻沉穩的呼吸聲。

索爾猛地向後轉頭,一副中年男人特有的疲憊、蠟黃的長臉龐不知何時在他身後赫然浮現。

“啊——!”索爾驚叫出聲,倉促後退,以至於他的背脊嘭地撞在門上。他伸手去揉被撞疼的背脊,口中還不忘口吐芬芳。走廊上鋪著厚實的地毯,他一點也沒察覺到身後那人靠近時的腳步聲。

身後人揚起眉毛,對這份突如其來的熱忱‘問候’表示‘感謝’。

索爾住口了,他認出了對方。

“你,你——是您,部長大人——我是說,零先生——大人——對不起,我剛才沒注意到您,嘿,嘿——嘿!”索爾語無倫次地稱呼起對方的名諱,又不得不以一陣幹笑結束自己的失態。

零既是對方的代號,也是他的名字。情報部上下一貫以代號命名部內各成員。‘零’正是眼前這位老紳士在情報部門的代號,但也是他冠以自身的名字。零和索爾,算是舊相識。

“你提早到了一會,索爾。我很意外。”零輕聲說道,好似耳語,他比索爾還要高出半個頭,身體卻瘦削不堪,他沒有頭發,頭頂上通常戴著一頂黑色的小圓帽,而今天他的頭頂上空****的。

“嗯,唔,畢竟……畢竟我也沒什麽大事,閑得慌。先生,大人。”索爾賠笑道,盡量讓自己嘴角的弧度控製在禮貌範圍內。

“這很好,我很高興能聽你這麽說,請先進來吧。”零抬起纖細但均勻的長腿,邁著輕鬆的步調走到索爾麵前,他伸出一隻手去推那扇半掩的門,兩枚炯炯有神的淡黃色銳眼卻自始至終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麵前人。

索爾被對方那鷹一般的銳眼打量得渾身不自在,還沒等門完全打開,他就急煎煎地從零的腋下鑽了進去。說來也怪,零的手剛一接觸到門把手,半掩的門就自動打開了。

“這或許是你第一次這麽主動,索爾。”隨後而至的零輕掩上門,這樣輕聲說道。

“您謬讚了。”索爾被對方這句沒由來的揶揄氣得臉色發白,不客氣地回敬說。

審訊室內部的陳設倒是始終如一:一把供罪人墊屁股的高背審訊椅,一張審訊桌,以及六把有皮靠墊的供審訊員使用的椅子,或折疊或攤開地擺放在審訊桌的另一側。頭頂的燈也一如既往地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