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想讓我的女孩受委屈

這次回來的高鐵上,趙兟學會了怎麽折紙鬱金香。陳妙在家裏準備好了涮火鍋的一切東西,就等他回來開吃了。

她推開窗,夜幕深沉,沒有風的夏夜總是悶悶的,空氣裏帶著一股城市裏特有的繁華的味道。

趙兟開門進來的時候動靜不小,他背了好大一個包,進門後把包放在地上,然後從上衣口袋裏拿出那朵鬱金香,走到陳妙麵前:“我折的,好看吧?”

陳妙高高興興地把花插到了一個空瓶子裏,又回到客廳推著趙兟到了飯桌前,掀開蓋著火鍋湯底的蓋子,她搓搓手:“來,吃!”

鍋裏的湯底“咕嚕咕嚕”地冒著泡泡,熱氣騰騰,香氣繚繞,把趙兟都給饞到了。

趙兟麻利地去洗了個手,回來坐下之後特驚喜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哎喲,收拾得還挺幹淨。”接著又用筷子夾起陳妙準備好的蔬菜放進火鍋裏,“這菜洗得也幹淨,你雇人幹的活?”

“胡說八道,我會幹活。”陳妙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趙兟笑了笑不說話,現在吃火鍋最重要。

兩人吃了一會兒,陳妙忽然提起個事兒來:“上次那個滑過去的消息,就上次我半夜打電話請你吃火鍋,結果下了樓到了你那兒又睡著的那次,我其實是想說—

“我其實是想說,我媽要結婚了。她老了,折騰不動了,不能再在愛裏掙紮了,所以她要嫁人了,嫁給一個和爸爸一樣,她並不愛的人。”

陳妙端著筷子:“其實我上次回去,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可能就已經原諒她了。她那麽漂亮的一個人,忽然變得那麽老,那麽憔悴,我想她一定過得並不好。可是她要結婚了,我一點都不高興,這是她這麽多年來為數不多地主動給我打電話,卻隻是告訴我她要結婚了。”

趙兟就是安靜地聽著,並沒有插話。

陳妙抿抿嘴唇,又笑起來:“不提了,不提了,說這些幹嗎呢,快吃快吃。”她往趙兟碗裏夾了一大塊肉。

隻是她自己說不提了,低頭吃了一會兒之後卻又說起來:“我當年可希望我媽教我滑冰了,直到那天我自己學會了滑冰,我才發現,有的路自己走也能走很遠,不過就是有點累。”

趙兟放下筷子,從脖子上摘下一條紅繩遞過來:“你還記得這個嗎?”

陳妙看了又看。

“這個……這個好像是……好像是小時候手工課我做的那條?”

趙兟點點頭:“那天回了趟家,找到了一個小盒子,打開發現裏麵是這個。”

“欸,你別說,我那時候手還挺巧。”陳妙拿過來仔細端詳,“還真挺好看的。”

趙兟摸了摸她腦袋:“嗯對,手巧、個高、脾氣好。”

“什麽?”

“人努力又有趣,還很在乎別人的感受,有禮貌,不會因為掌握了某種特殊技能就看不起別人,也很熱心腸。”

陳妙意識到他是在說自己。

“很堅強,心腸又很軟。”趙兟停頓了一下,把陳妙的手輕輕拉過來,“你看你有這麽多優點,我就希望你呀,不要那麽懂事。如果所有的過去都能因為人變老了、時間過去了就被抹平,那你當年吃的那些苦,就變成了一種委曲求全。但是你得知道,你吃苦是為了自己,可以是因為別人,但不是為了誰。如果沒辦法形成一個相對來說較為平等的付出關係,那還不如兩個人就僵著。”

他還說:“我不希望我的陳妙,活得那麽委屈巴巴,她就是個小女孩,不過除了我,誰都不能欺負。”

那樣艱難的日子怎麽會輕易忘記呢?

趙兟不是攔著陳妙寬恕別人,他隻是想讓她把善良留給真正值得的人。

“如果阿姨要辦婚禮的話,我可以替你去一趟。但是我覺得你不會想去的,現在你問問自己的內心,你真的想去嗎?”

趙兟在教她,教她如何才能長出一身豐茂的羽翼。

日子到了陳妙媽媽婚禮那天,陳妙還是去了,隻是沒有進去。

陳妙站在酒店門口,趙兟站在她身後,來往的賓客喧嘩,她撥響了那串號碼。沉默許久,她終於把壓在心裏的話說出了口,她說:“媽媽,祝您新婚快樂。

“您到底多高呢?

“和我一樣高嗎?

“我從前總想像您一點兒,再像您一點兒。

“但是現在您是您,我是我,咱們以後啊,都要快樂地生活。”

那個問題不需要答案,陳妙說完就掛了電話,轉身和趙兟擊掌。而趙兟抓住她的手,輕輕地牽到了自己腰間,又按著她後背,把她擁進了懷裏。

這天趙兟去竇園家對口,一推門,一張大白臉躍然而出。趙兟嚇得一哆嗦:“幹嗎呢,哥哥?虧得是白天,要不然得把我嚇出個好歹,誤工費、醫藥費、精神損失費,你賠!”

竇園晃晃腦袋:“別廢話。”

於是在這次對口中,竇園徹底將他沉默的捧哏風格發揚光大:能閉嘴就不張嘴,能小點兒張嘴就絕對不滿張著嘴。“嗯”是他的代名詞,“啊”代表他還在聽,“去你的吧”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趙兟覺得自己被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緊緊壓縮,竇園仿佛不是他的搭檔,而是正在敷麵膜的一代宗師。

竇園卸了麵膜洗了臉回來,趙兟正歪在沙發上眼珠子亂轉,一看就是在打壞主意:“竇哥哥你這是幹嗎啊,怎麽還敷上麵膜了?這麽正經?”

竇園輕輕拍拍自個兒兩腮:“相親。”

“喲。”一個字雖短,卻意味深長。

竇園終於露出點兒頭疼的表情:“我媽去公園跳舞,碰見個投緣的大爺……”

“嗯?”聽到這話趙兟的眼睛都睜圓了,“怎麽呢?那你家的竇大爺咋辦呢?癡情的男子負心的娘們?”

竇園拿起一個抱枕扔到他臉上:“說誰呢你!”

“口誤口誤。”趙兟四下奔逃。

“是我,我相親。我真服了,我媽覺得跟那個大爺特別投契,非得讓我去跟人家閨女相親。”

趙兟語重心長,顛兒顛兒過來抓住竇園的手:“園園哥哥,你要勇於掙脫命運的枷鎖,做一頭快樂的小象。”

竇園搖頭:“都是竇明明那個禍害,我有時候都懷疑他當婚托了,或者是那種可以被租賃的男朋友。趙兟你琢磨琢磨竇明明那人,竇明明多會啊,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孩兒有一個算一個都誇他,都不跟我玩,我可真是要委屈死了,我真那麽次嗎?”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這就屬於有近憂,我呢,就是有遠慮。”

“啥遠慮?”

“我自己倒是沒什麽,但是陳妙那毛手毛腳的,我是真怕她哪天忽然受一次大傷。”

兩個青年男子坐在沙發上,目光平直向前,略顯空洞,然後他們同時歎氣:“唉。”

竇園的近憂不知道解決得如何了,但趙兟的遠慮卻提前應驗了。

那陣子趙兟正在全國各地跑來跑去地巡演,有點時間都搭在路上了,根本沒空回家。等半個月之後他好不容易鬆口氣回到家,卻發現陳妙連石膏都打上了。

“你快看!我有石膏手臂!”陳妙揮著手,衝趙兟“炫耀”著。

“哎喲,你別動別動!”趙兟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你說這個是玩具?”

陳妙顛兒顛兒地跑過來:“真的啊,你看還可以在上麵寫字呢!”

剛剛看到陳妙的第一眼湧出來的那股擔心隨著憤怒上來慢慢退下去了,趙兟強壓著心頭的火氣問道:“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為什麽要告訴你?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啊。上次肩膀受傷也是說漏嘴了,本來沒想跟你說的。”

趙兟這股氣一下子就躥上了頭,他手都在抖,陳妙偏偏還不明就裏地問他怎麽了,還跟他顯擺自己的石膏。

“骨折?”

陳妙一張小臉兒笑嘻嘻的:“挫傷,就是嚴重了點兒。那天隊內比賽,跟隊友沒跑開位置,她壓我手上了。”

“哪個隊友?”

“反正不是劉煥然,你不認得。”

趙兟把火氣拚命往下咽,奈何怒火還是沒壓住,他隻能一直問話。

“那馮冠今呢?你倆不是十月份還有場比賽來著,這眼看著十月份就來了,他沒說什麽嗎?”

“他找了新搭檔,就是那天跟我練雙打,結果把我壓傷了的那個姐妹,正好她也是我們俱樂部的。其實那人跟我的打法挺像的,可能他倆也比較合得來吧。”

“你們俱樂部安排的,還是……”

“聽說好像是馮冠今自己找的。他那人嘛,比較看重比賽,正好我也想歇歇。”

“他來看過你嗎?”

“他來看我幹嗎?”陳妙滿臉的不解,“他來看了,我又不會好得快一點。再說他訓練也挺忙的,我不用他看。我跟你講我很健壯的,當時那個醫生問我這兒疼不疼那兒疼不疼,我都沒感覺,我是不是特別棒?”

……

趙兟終於冷靜了下來,他給陳妙做了飯,又一口一口喂她,刷了鍋洗了碗,到了晚上九點多,他忽然說要出去一趟。

“你幹嗎去?”

“下樓遛彎兒。”

“帶我一個。”

“你老實在家裏待著吧,我一會兒就回來。”

趙兟說這話的時候,滿臉都寫著“殺人”二字,隻不過他背著身子穿鞋,陳妙看不見,還躺在沙發上囑咐他上來的時候帶兩根冰棍。

趙兟可能是為數不多的,打人還要騎自行車去的人吧。

他下樓取了一趟車。

自行車。

他把著車把站在小區門口給馮冠今打電話:“你在哪兒?”

“在家啊。”馮冠今一臉蒙,趙兟怎麽給他打電話了?

“你給我發一定位,我有點事要跟你說。”

定位發過來,趙兟一看,幸虧不遠,半個小時就到了。他吭哧吭哧地騎到了馮冠今家樓下,把車一扔,坐在花壇上抽煙。

“你下來吧,我不上去了。”趙兟又撥了電話過去。

馮冠今這會兒其實已經準備睡覺了,隨便套了件外衣,穿著拖鞋就下來了。

趙兟老遠就聽見動靜了,心說:穿拖鞋,真的不明智。

馮冠今起初在這茫茫夜色裏,隻能看到花壇那邊有個橘黃色的小火團,等視線再清楚點兒,他就看到了趙兟的臉。

趙兟站起來,把煙頭扔到垃圾桶裏,長長地歎了口氣。

一片白茫茫,都是煙霧。

趙兟雖然是存心來打馮冠今的,但是也得讓他疼個明白。趙兟就那麽定定地看著馮冠今,盯得他渾身發毛,然後說:“你是不是有點欺負陳妙不懂事了?”

馮冠今立刻反應過來是什麽事,於是解釋道:“運動員受傷是正常的,沒你想得那麽嚴重。”

“我想得怎麽嚴重了?你換搭檔我沒意見,換誰,我一個外行,也不好評價。你想出成績我也支持,畢竟咱也是發小兒,我也希望你好。但是你怎麽能對她那麽不聞不問的,去看一趟很難嗎?還是你們關係好到有心靈感應了?”趙兟把重心從左腳換到右腳,身體微微往後傾,“嘴上說得好聽,要跟我爭一爭,我都不介意了,那你倒是對她好點兒啊。”

陳妙不懂這些往來,剛才還傻乎乎地替馮冠今說話,但趙兟可不是傻子。

他從知道這個事開始就很想狠狠地打馮冠今一頓了。

趙兟甚至懷疑那次吃飯馮冠今說的那些話,無非就是為了讓自己放心陳妙去和他打混雙。

這麽一來,馮冠今可就騙了兩個人。

而他之前的種種舉動,也都可以歸因到隻是單純為了給自己炒熱度,並沒有對陳妙傾注任何真實的情感。

原本趙兟容他忍他放任他,是覺得自己總不在家,有馮冠今和劉煥然兩個人一起照應著陳妙,還能讓他省點兒心,再有就是聽說陳妙也確實很適合雙打,有這個合作夥伴,她自己也很高興。

畢竟隻要陳妙高興,他是什麽都可以接受的。

他有自信陳妙不會跟著馮冠今跑了。

就是一個不小心,錯信了馮冠今,沒看出他是個大難臨頭各自飛的狠心角色。

馮冠今低著頭不說話。

趙兟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似乎也是這般信任過他,也是把陳妙交給了他照顧。

他突然覺得有點無力。

“你這麽騙我,騙她,騙自己,有意思嗎?你真的喜歡過陳妙嗎?她從頭到尾都是被你利用的棋子吧?小時候你利用她對你的崇拜,獲得一點微不足道的驕傲和自尊;長大了,你想利用她幫你重回國內的賽場上,重新回到大家的視線裏。可每次都是一旦出現了更好的或者她出了差錯,你就立刻跳船,留她一個人在海上漂著。我最恨你的一點就是說話好聽會哄人,二十幾歲的人了還是把她哄得團團轉。她始終覺得你特別好特別棒,無論做了什麽肯定都是有你自己的苦衷。所以,馮冠今你到底有什麽苦衷?”

趙兟停頓了一下。

一陣涼涼的晚風吹過來,在他們二人之間盤桓,吹完趙兟吹馮冠今,吹完馮冠今吹趙兟,似乎就要在這裏安營紮寨,再也不走。

他倆都被這風吹得渾身發冷。

趙兟在這個漫長的停頓過後,開始了新的發問。

“馮冠今,你還有朋友嗎?”

其實他想問,馮冠今你還認得你自己嗎?

隻是趙兟一時之間也說不準馮冠今到底是什麽人了。他記得馮冠今小時候個子高高的,很清秀,一笑兩個酒窩,總是坐在他爸爸的自行車的後座上,穿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

說話聲音很小,心地很善良,也做不出這麽傷人心的事情。

趙兟不想跟他說了,也不想打他了,隻是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他轉身要走,馮冠今卻忽然拉住他的胳膊。他看著趙兟,神色終於有點動容:“幫我跟陳妙說聲對不起。”

趙兟一愣。

黑夜裏他的聲音十分疲憊地傳過來,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

“還算你有良心。你要是拉住我,讓我不要告訴陳妙,我真的有可能把你打得明天見不了人。你放心,她自己如果反應不過來的話,我是不會說的。”他看向馮冠今,十分鄭重,“所以以後,離我女朋友遠一點,她現在是真的不需要你了。”

趙兟在馮冠今這兒撒完了氣才肯乖乖地回家,他一進屋就把冰棍兒舉得很高,陳妙踮腳也碰不到。

“你就給我吃一根嘛。”

“那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呀?”

趙兟正色道:“以後像這種事,一定要告訴我,不許瞞著我。沒有什麽事什麽工作能比你重要,知道嗎?你不告訴我,搞得我總是最後一個知道,我很沒安全感的,總覺得你沒把我當自己人。答應不答應?給個痛快話。”

陳妙一蹦三尺高:“成交!”

趙兟從背後摟住她的腰,使了個旱地拔蔥,直接把她拔到了臥室。

“學徒趙兟。”

“學徒竇園。”

“上台鞠躬—”

電視上正播著趙兟和竇園的節目,陳妙又是想看,又是想去廚房幫忙。她一步三回頭地到了廚房門口,卻很快被趙兟媽媽推著後背趕了出來。

“去去去,想看就去看唄。”

“阿姨,我也幫您幹點兒活兒。”

一聽這話趙兟媽媽馬上就笑了:“你哪會這個啊!進屋把你趙叔叔叫出來,讓他過來給我扒蒜。”

似乎聽到有人在說自己,趙兟他爸立刻跑來:“什麽事?哦哦哦,扒蒜啊,我來我來,陳妙你坐著看電視就行了。”說完就和趙兟媽媽兩人一起進了廚房。

趙四爺也招呼著她:“大侄女快來,來看兟兟。”

陳妙於是就心安理得地窩到了沙發上。

趙四爺伸手遞給她一個剝好的橘子,陳妙接過來道了個謝,就開開心心地吃起來。

趙四爺一邊看著電視上的趙兟和竇園說相聲,一邊悠悠開口道:“不疼嗎?”

陳妙意識到他是在說自己這隻傷臂:“不疼不疼,習慣了。”

“你跟趙兟啊,還真是生反了。他從小就嬌氣,經不起磕打。”趙四爺捋著銀髯,一推眼鏡,看向陳妙,“他對你可還行?沒欺你吧?”

陳妙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沒沒,特別好,特別好。”

趙四爺又繼續說下去,他眯著眼:“過年的時候吧,你沒來家裏真是可惜。趙兟媽媽準備了不少東西,都是你愛吃的。趙兟爸爸還把他好一頓訓,說他肯定是沒跟你說好,讓你覺得跟家裏見外了。其實你真的不用跟我們這幾個老家夥見外,都是看著你長大的。你琢磨琢磨,你叫趙兟他爸媽,叫了多少年的哥哥嫂子,這經曆一般人肯定沒有。”

陳妙想忍,沒忍住,還是笑出了聲。

趙四爺眉間舒展,又把視線移到電視上。

屏幕裏,趙兟和竇園還在說話。這會兒竇園已經從劉備變成了張飛,而趙兟還是諸葛亮,兩人都圍著白色的手絹,趙兟手拿扇子,坐在椅子上。

“你說小浦這個名字是不是挺好的?”

陳妙一愣:“啥?”

“百川東到海。‘浦’這個字,給人一種歸屬感。”

陳妙其實沒太聽懂,但是為了哄老頭開心,還是說:“好,特別好。”

趙四爺笑吟吟地說:“那等你跟趙兟有了孩子,就叫這個吧。”

陳妙本來沒注意,順口答著“行,好,沒問題”,然而說完這話過了一兩秒突然反應過來,不對啊!

她雙頰飛紅:“呃,這是不是有點兒太早了?”

“不早不早,先定下來。說不定我老頭子看不見那天了,但是名字,我已經早早地起好了。”趙四爺牽過陳妙那隻沒有受傷的手,輕輕撫著,“你就放心吧,我們家不會虧待你的,大家都是真心喜歡你的。趙兟有什麽做得不好的,你就來我這兒告狀,我去收拾他。”

陳妙連連告饒:“您可別收拾他了,他真的做得特別好了。”

您可別收拾他了。

您把他收拾壞了,誰給我收拾屋子做飯啊。

趙四爺忽然盯著電視笑起來:“你看趙兟的鼻子長得多好看。”

陳妙也笑了。

是啊,多好看啊,這麽好看的鼻子,這麽好看的人,都是她的。

她一個人的。

天氣轉涼,陳妙拆了石膏,卻仍舊不能夠隨意活動。她也知道,原本自己隻是在第二梯隊邊緣,努努力也許還能再往上走走,但這次這事一出,她就真的跟高水平運動員徹底絕緣了。

那座最高的山峰,她永遠都攀不上去了。

說不難過是假的。

隻是對於她來說,這更像是終於等到了遲遲未落的那第二隻靴子。相對遺憾來講,體會更深的還是安心。

陳妙也開始認認真真,在自己二十三歲這年,為以後的生活做起了打算。

也許要去上學,拿個文憑。

她想了想,覺得還是幹點別的吧,畢竟她的文化成績實在是一言難盡。

她正在搜索欄裏打“創業項目”四個字,剛打了兩個字,趙兟就進來了,還遞給她一個蘋果:“吃,別總玩手機。”

陳妙接過蘋果啃著。

趙兟探過頭:“你這是打算幹點兒啥嗎?”

“就隨便找找。”

“我覺得開火鍋店挺賺錢的,你可以琢磨琢磨這個。”趙兟隨口一提,卻沒想到陳妙默默地記到了心上。如果他知道自己以後要陪著陳妙滿城找好吃的底料找到吐,他可能就不會提這個了,隻是這時候,他還什麽都不知道。

“晚上有我演出,小園子的,你跟我去吧,熱鬧熱鬧。”趙兟摸著陳妙的頭發,提議道。

陳妙略一思索,答應了,反正自己現在也是閑人一個,有的是時間。不過到了晚上的時候,她還是把自己圍得嚴嚴實實的,因為不想被人認出來。

倒也沒有很多的思慮,一是不想給趙兟惹麻煩,二是她自己本來就已經被外界強加了太多超過她業務水平所對應的分量的讚譽,要是再被人知道她跟當紅的相聲演員在一起,隻怕是會被輿論反噬。

陳妙雖然在很多事上想不清,但在這方麵也知道,越低調越好,越小心越好。

畢竟她總跟球隊捆在一起,還是大家都那麽重視的國球,球隊把她作為一個正麵宣傳的點,她也得對球隊負責任。

所以還是忍忍吧,反正離退役也不遠了。

趙兟、陳妙和竇園很早就偷偷到了後台備場。三個人在最裏麵的一個小單間裏打鬥地主—這房間地理位置特殊,靠著路邊,車聲人聲嘈雜成一片,但也不是十分喧囂。窗外有棵大樹,樹影搖晃,帶來點兒綠意。夕陽暖暖的,從玻璃窗透進來,屋裏便被映得很明亮。

趙兟和竇園邊打牌邊對詞,照樣把地主陳妙打得落花流水。

陳妙:“你們是不是根本沒在對詞,是在對暗號?”

兩人在對《八扇屏》的詞,已經到了最後一段貫口的前麵幾句,竇園再墊兩句,趙兟再來一大段節奏分明、內容充實的古人事跡,這段就可以結束了。

竇園:“那好,我說說你聽聽,想當初……”

趙兟:“什麽叫想當初哇?”

竇園:“就是不是現在的事兒。”

……

“嗬!還不理我!”陳妙氣鼓鼓地洗牌,趙兟給她上牌。

牌還沒洗完,竇園突然直起了身子:“失陪了二位,我得去大廳打個水,再去考察考察今天的上座率。”

陳妙在兩人之間瞅來瞅去:“你倆不對了?不是還沒對完嗎?”

竇園端著水杯笑著說:“接下來是個貫兒(大段連續的台詞),趙兟做夢都在背這個,就不用對了。你倆繼續,玩抽王八吧,‘王八’晚上請客。”

“喲嗬,你倒是把自己擇出去了。”趙兟也放下了手中的牌。

“嗨,你倆還不對媒人表示表示了?就您二位那個拙勁兒,沒我還不一定拖到什麽時候呢,這飯我吃得心安理得。”竇園推門出去了。

陳妙張著嘴反應了半天:“也對噢。那來吧,抽王八。”

“抽什麽抽,不抽了,我這兒有東西給你。”趙兟起身去牆上掛著的挎包裏掏東西,掏了好一會兒才拿出一個小首飾盒子,他走過來遞給陳妙。陳妙打開,發現是根混著金線的紅頭繩。

趙兟去鏡子前麵拿了把梳子,過來給陳妙梳了幾下,動作輕緩又溫柔。他攏著陳妙的頭發,她留了半年多,這會兒已經能全部梳起來了。

他把頭發攏成一股,又取過頭繩,繞了幾圈,給她紮好。

他繞過來看她,陳妙原本總是散著短發,青青澀澀的,像個還在上體校的學生。

說起體校—陳妙直到初二那年才真正轉去體校學習,之前一直沒下定決心要走體育這條路,於是就學也上,球也練,結果就是球練得不太精,文化知識學得也不太好。

趙兟那會兒跟她情況也差不多,家裏人一心拉他回去學曲藝,隻是具體什麽時候走,還沒確定下來。

他倆上課也不聽講,就經常一起坐在最後一排打牌。

有一天陳妙沒帶牌,趙兟也沒帶牌,兩人就用一上午的時間製作紙牌,然後下午再打牌。

那樣閑閑散散的日子,真是一去不回。

那時候陳妙就這模樣,臉也這樣,一雙眼睛蒙蒙矓矓的,總像是沒睡醒一樣。

他倆前桌的兩人,男生的手腕上總是戴著一根黑色的發圈,女孩子的發圈丟了,就直接從他手腕上拽下來紮到頭上。

看到那畫麵的時候趙兟就覺得,女生叼著發圈低著頭,高抬著手紮頭發的樣子,真是太好看了。

他那時候也特別想有一個戴皮筋的機會。

隻不過到了現在還是沒有。

趙兟伸手刮了刮陳妙的鼻子:“好看。不過就這一根,你可不許弄丟了。”

她紅著臉:“我自然不會丟的,這可是金的呀。”

“識貨就好。”

陳妙抓著他胳膊肘,微微噘著嘴:“你是不是總給女孩兒梳頭啊?不然,你手法怎麽這麽嫻熟?”

“我手巧還不許了?你看我做飯擺盤多好看啊!我這就是天生的。”

“真的?”

“真的啊。”

陳妙笑起來,夕陽透過窗戶打在她身上,金色的頭繩閃閃發光,她的發絲也被陽光照成淺淺的棕色,她後背暖暖的,心裏也暖暖的。

“我們隊裏呀,好多人都戴玉戴金子了,都是求勝的。我之前也買過,可總是戴不住,動不動就丟,所以打比賽也總是輸。但這次好了,我也有護身符了。而且,”陳妙的聲音突然變得扭捏起來,似乎有點小害羞,“非常非常隱蔽,非常非常有心,我也非常非常喜歡。”

“贏不贏不要緊了,開心就夠了。估計現在贏比賽也不是你主要的快樂源泉了。”

“那現在是什麽?”

趙兟神神秘秘地俯身到她耳邊,聲音甜得蜜裏調油一般:“現在呀,是我呀。所以,打算什麽時候嫁給我?”

趙兟想再給這棵小苗澆上一點水,讓它再長快點,再早一點開花。

但是他也不介意等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他願意把這輩子所有的耐心都傾注在她一個人身上,用所有的耐心,支撐著自己走過一段又一段的漫長歲月,去等到她那句“我願意”。

轉眼到了十一月底,陳妙作為場外助教指導了幾場乒超聯賽。

前幾場倒是還順風順水,雖然有勝有負,但好在都在意料之中,結果尚都還可以接受。

直到到了這場。

陳妙所在的俱樂部碰見了勢均力敵的老對手。雙方比分咬得很緊,直到決勝局,依舊還是難解難分。劉煥然這會兒已經急得坐了起來,陳妙雖然還抱著手臂坐著,但也明顯沒那麽穩了。

眼見著場上形勢不對,她叫了個暫停。

對方的攻勢被驟然打斷,再回到賽場上時,陳妙一方的隊員打了幾個漂亮球,一度把比分追平。

可緊接著這個球—

眼看著對方發球擦網,可裁判卻並沒注意到,而這邊的隊員一個球回過去,幾板下來,又打到了對方的身上。

這一分判給對方了。

陳妙當時就提出異議,幾經交涉,裁判還是堅持了自己的意見。她再次申請重判,卻還是沒改變結果。一股氣湧上腦子,然後就手腳不聽使喚了,她站起來轉身就走了。

比賽的結果還是劉煥然告訴她的。

劉煥然給她打電話:“你今兒這事啊,做得真是不對。就算裁判有錯,你也不能說走就走啊,你走之後咱們隊那個小孩兒心理一下就垮了,後來那兩個球打得跟沒魂兒似的,下了場抱著我就開始哭。”

陳妙在這邊隻能沉默。

其實她一出門就後悔了,但是也回不去了。她隻能囑咐劉煥然跟小隊員轉達一下自己的歉意。

“其實咱們倒是沒什麽,解釋解釋也就說開了。就是這事影響太差了,估計你過一陣子再回隊,也得領點處分。”

陳妙長歎一口氣:“我認了,確實是我錯了。”

趙兟端著一聽可樂路過,探著耳朵過來聽:“我就說吧,你那個狗脾氣肯定要出事。”

掛了電話,她也跟趙兟談起來。

“別的不說,我就是覺得特別對不住人家孩子。都一個隊的,她還是我師妹,哎呀,你說我這辦的什麽事啊……”陳妙把腦袋埋在抱枕下麵,十分懊惱,“你怎麽不早勸勸我呢?”

“本人雖然貴為你的人生導師,但是也深知有些路得你自己去走。人不吃虧,怎麽能夠長大呢?”

陳妙拿起一個抱枕扔過去。

關於這事,網上聲音還不少,不過她的粉絲都比較理智,安安靜靜的,也沒上躥下跳非說自己的偶像有理。再加上她自己認錯態度也比較良好,所以一部分人覺得確實是情有可原。但是也有一些人抓著這事不放,說陳妙能耐不大脾氣不小,還拖累整個隊伍。

陳妙看著這些話,覺得人家說的確實也是實情。

她能有今日,得說是七八分靠天賦。畢竟她算下來,正正經經在努力的時間也隻有那麽一兩年,能走到這個程度,已經可以說是天時地利。

沒拿得出手的成績,就要躺平任人嘲笑了。

雖然可能大多數人都忽略了幾個問題:

第一個就是陳妙就算再差勁,也是正兒八經打著大循環選到國家隊的正式運動員。

第二個是,陳妙既然能一連當好幾場的場外指導,就說明她這人在戰略上還是有可取之處,並不像他們想的那麽差。

隻是她一點兒都不想給自己解釋了,她深深體會到了隔行如隔山的無奈。

總有那麽一群人,她靠實力贏的時候,說她靠運氣;她一個人帶著兩個人的雙打或者混雙取勝,就說她是靠隊友。

她翻著白眼兒想,也不知道是怎麽招這幫人了,非得暗搓搓地在角落說幾句冷言冷語,刺傷她的心。

不過大多數人還是好的,比如有一陣子沒聯係了的丁萌。

丁萌這人就很好。你看她雖然是趙兟他倆最早的幾個站姐之一,可是人家從來不往是非裏裹,做好自己的事,追好自己的星,別的跟她都沒關係。

起初丁萌也很好奇陳妙和趙兟之間到底有什麽,隻是後來回到家裏想想,人家的事和自己又有什麽關係?

丁萌特拎得清,她跟陳妙是朋友,跟趙兟,也隻是普通的偶像和粉絲。

所以朋友落難了,她還是要關心關心。

她把陳妙約出來,兩人一起逛了逛,現在正坐在奶茶店裏喝著奶茶。

“你這事是在俱樂部出的,要有懲罰也是俱樂部說啊,跟隊裏有什麽關係?”丁萌問道。

陳妙一垂眼簾,下巴杵著奶茶杯的杯蓋:“主要是我離退役也不遠了,打不動了。我估摸著這次之後,教練啊領導啊之類的,重心就不會再在我這兒了。不過倒也正合我意,他們不這麽做,我也會自己申請的,好資源還是要留給有需要的人。”

“喲,高風亮節啊。”

陳妙來回晃著腦袋,丁萌眼睛尖,一下就發現了那根頭繩。

“新的?金光燦燦啊!”

陳妙伸手一拽,一頭的青絲散開,她把發圈遞給丁萌。

丁萌越看越覺得眼熟,她問陳妙:“你倆到底什麽時候結婚?”

“啥?我跟誰啊?”

“小趙爺啊。”丁萌晃晃發圈,“這個紋路多特別啊,趙兟在台下被拍到過戴這種編法的項鏈,不太長的一條,就在鎖骨這兒。他皮膚還白你知道吧,那個項鏈一戴就顯得特別好看。你現在去淘寶搜‘趙兟同款’,就有那張照片。”

丁萌湊過來:“你倆這是情侶款的?”

陳妙臊眉耷眼:“就是同一根。”

“啊,我說他怎麽不戴了。”

“別外傳啊。我倆打算等我退了再說,或者再等個什麽合適的時機,反正不是現在。現在太多人盯著了,一點兒也不舒服。等我漸漸消失在大夥兒視線裏,你們就隻能盯著他了,那跟我就沒啥關係了。”

“行行行。”丁萌抬頭問道,“不過,你知道趙兟最近,其實也碰見麻煩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