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送你一顆糖

竇園和趙兟正在偷偷分吃小麵包,就是地點比較特殊。他倆現在,正坐在某視頻網站舉辦的年度話題人物頒獎典禮的現場。

不過,典禮還沒開始。

趙兟一吃不飽就話很多,他噘著嘴:“這家一點兒都不講究,都不供飯。”

“這都是一幫腕兒,你讓他們怎麽供?你以為他們都跟咱倆似的,吃什麽都行?”

趙兟又噘了噘嘴:“你得了吧,也就是我,吃啥都行。你,身嬌肉貴,因為家附近的外賣不好吃,都能自己學做飯的主兒,我才不信你好伺候。”

竇園塞給他一塊麵包:“趕緊吃!給我吃!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趙兟不知道的是,他倆在嘉賓席這頭吃,陳妙和劉煥然就在嘉賓席那頭吃。劉煥然是借了陳妙的光進來的,當時活動的主辦方先是找到了隊裏—陳妙確實是火了,那陣子她接二連三地上熱搜,上到最後她自己都莫名其妙。

“行為好怪異一女的”是她。

“陳妙終結木村早苗對中單打十一連勝”,是她四比二贏得比賽那天。

“陳妙看魚”,這是她某天無意間自動上傳了一張照片,劉煥然拍的,她盯著魚池,虎視眈眈。

“陳妙 乒乓球教學”,這是隊裏組織的直播節目,非得讓她教直板,陳妙上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大家好,我就是前一陣子那個套被罩的怪異海星。”

劉煥然強捂著她嘴:“姑奶奶你說點兒好的吧!”

然後,陳妙第二句就是:“直板,很直。”

下一個熱搜也出來了—“直板很直”。

陳妙找到隊裏的領導:“你們別給我買熱搜了,做個出名的老阿姨太累了。”

領導也很無奈:“不是我們啊,是你就是這麽個熱搜體質啊。”

當天晚上陳妙就發了一條微博,內容為:你們不是真的愛我,你們不知道我其實很菜的。我別名叫陳菜,陳少女隻是我行走江湖的假名。

因為這條微博,陳妙再一次上了熱搜,話題是“陳妙 假名”。

第二天,隊裏領導一大早就讓陳妙去參加一個活動,就是今天這個視頻網站舉辦的頒獎典禮。

陳妙跟視頻網站的人接洽的時候,十分謹慎地打聽:“那個,我能帶個人去嗎?”

對麵那姑娘一愣:“你都沒有助理的嗎?”

“我當然有。”

在旁邊等著消息的劉煥然接過電話:“我就是。”

就這樣,陳妙和“陳妙的助理”劉煥然,成功混入了現場。

劉煥然嘴裏還塞著東西,吧唧吧唧:“他們說要給你頒一個什麽獎來著?”

陳妙眨眨眼,又眨眨眼:“我有點忘了,可能是類似於走紅最快這種吧。”

“這個妝化得還行。”劉煥然上下打量著,“就是這裙子,你一會兒上台的時候可小心點兒,回頭我還得還給我姐呢。這可是她結婚時敬酒的衣服,特別有意義。”

“放心放心,穿不壞。”

典禮的前半段冗長無味,也可能隻是陳妙這麽覺得,畢竟劉煥然還挺高興,上去一個人她就上躥下跳地介紹道:“這人你不知道嗎?那人你不知道嗎?這個很火的!這女的好不好看,但是我覺得她整了容。”一回頭,陳妙坐在那兒,睡著了。

主持人在一個熱烈的歌舞節目後再次登場。

“接下來咱們要頒發的,是‘年度最愛網上衝浪少年獎’。有這麽一位藝人,他一天登錄微博的次數最多高達200次,幾乎所有的私信他都會回複。而他的搭檔,榮獲了本次的‘最接地氣藝人獎’,他最著名的事跡便是在機場對著接機的粉絲說‘都各忙各的吧,心裏有就行’,他也曾十分認真地求教粉絲,鍋包肉到底要不要放番茄醬?”

台下這會兒已經笑成一片了。

現場的鏡頭掃到趙兟和竇園,他倆都笑得特開心,看到屏幕上出現自己的臉,又都齊刷刷地,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下麵就有請二位大獎得主,相聲演員趙兟,相聲演員竇園!”

二人起身,一路小跑地上了台,接過了話筒。

“我是趙兟。”

“欸。”竇園習慣性地接話。

“我身邊這位呢,是趙兟的搭檔。”

“我叫竇園。”

趙兟攔他:“不重要,沒人想知道。”

“哈哈哈……”

台下一片笑聲。

主持人笑著說:“趙兟,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就是你為什麽一天能上200次微博?”

趙兟十分誠懇:“不瞞您,我那天手機閃退,總進不去。”

主持人又問竇園:“所以你現在知道鍋包肉到底放不放番茄醬了嗎?”

竇園也十分誠懇:“不能放,那時是我年少不懂事。”

“那最後再請問二位,來到我們這次頒獎典禮的現場,有什麽感悟沒有?”

趙兟一挑眉:“說實話嗎?”

“說實話。”

“說實話就是,我有點餓。”趙兟撓撓頭。

竇園居然十分不給麵子地從兜裏掏出一塊糖:“喏,給你。”

陳妙是被身邊人的笑聲吵醒的,她抬頭一看,舞台上是穿著西服的趙兟和竇園,頓時第一反應就是,喲,頭發抓起來還挺帥,西服也合身,不錯,真是不錯。

她眯著眼睛聽趙兟他倆在台上插科打諢,腦子卻不知道在想什麽。她看著兩人似乎是要下台,卻又被叫住,站在台中間,那模樣特乖,一人手裏拿著一個獎杯。

主持人好像又說了什麽,下一個獎又要開始頒了。大屏幕一閃,忽然出現了陳妙這張喪到極致的、剛剛睡醒的大臉,陳妙也沒慌,眼珠子左右轉轉。

劉煥然悄聲說道:“該你上台了。”

這會兒她的困勁兒都還沒過去,感覺自己走的那幾步腳下都發虛。其實她要是願意抬頭看看,就能清楚地看到趙兟臉色都變了。

陳妙走上台來,衝著主持人笑了笑:“你好。”

“陳妙你好。”

“好。我得了什麽獎?”

“走紅最快獎。”

“那我可不行,要論走紅快,還得是趙老板和竇老板。”陳妙衝台上那兩人恭維道。

趙兟整個人仿佛都成了真空的,倒是竇園笑著拱手:“師姑。”

主持人其實也沒想到,他們這個環節本來是想安排陳妙這位未來的諧星跟兩個專業的相聲演員碰一碰,看能不能碰出什麽火花,沒承想能碰出來這層關係。

陳妙笑道:“我爸他老人家,輩分有點問題。”

趙兟訕訕地打了個招呼:“師姑。”

主持人接著問:“那陳妙你下一步有什麽打算?”

“我打算活動結束之後抓緊回隊,運氣好的話也許還能碰見我們樓層倒賣醬香餅的那個隊友,我也許還能吃到夜宵。”

“你也沒吃晚飯?”

陳妙搖頭:“我吃了,但沒吃飽。”

幾人在台上嘮了一會兒,陳妙忽然想起來領導交給她的任務,她還需要說一段號召廣大青少年投身體育運動激動人心的話。

“咱一會兒再嘮,我有個領導交給我的任務要完成一下。”陳妙非常正經地端起話筒,卻忽然忘詞,“呃……”她不是容易著急的人,常年打比賽的原因,心理素質也非常過硬,想了想,決定幹脆自己說。

“作為以乒乓球運動為職業的人,我是非常不希望我家裏的孩子繼續從事這一行的,畢竟路太難走,而且不好回頭。但那隻是對自己家裏的孩子,畢竟我知道我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都是個什麽樣子,我覺得他們並不合適。但如果讓我重選一次,我還是願意成為一名乒乓球運動員。當然,咱們拋去,我除了打球之外別的都不太會這一點。”陳妙笑了幾聲,“每一條路上都有美麗的風景,每一個人生階段,我們都會碰見美麗的人和事物。我希望前輩們後繼有人,於是我從事了這一行;我也希望我能給這行留下一點微薄的希望,所以我想讓大家給予運動員更多的關注。”

陳妙說到最後,非常認真動情,眼裏似乎有一條蜿蜒流動的星河。

趙兟站在離她三米遠的地方,他覺得自己沉溺在了這條星河裏。

而且他,不想求援。

活動結束後,陳妙在後台卸了妝,換好了衣服,準備去樓門口跟劉煥然會合。

隻是她剛一邁出化妝間的門,就感覺自己被一股很大的力氣扯住了,抬頭一看,是趙兟。他拉著她的手腕疾行,西服後襟擰出一條條的豎紋。

陳妙想掙開,卻動彈不得。趙兟身高腿長,又走得極快,到了最後她簡直是要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他。

趙兟一路拖著她到了樓梯間,反手鎖上了樓梯間的大門。

陳妙被按在門上,他就這麽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她低頭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嘟嘟囔囔地抱怨著:“你就不能輕點?再怎麽說我也是一姑娘啊。”

趙兟沒換衣服,此時被箍得渾身難受。他的手長得很漂亮,手指又細又長,手背上的靜脈安靜排列,像一條條蜿蜒曲折的藍色河流。他就用這樣漂亮的一隻手,輕巧地解開西裝的扣子,又扯掉了領結,把原本係得板板整整的襯衫扣子解開兩顆,露到鎖骨。

陳妙知道這樣雖然很不爭氣,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盯著趙兟的鎖骨看,並且咽了咽口水。

“咕咚”一聲。

她聽得清清楚楚。

“有話說話。”像是為了掩蓋心虛,陳妙主動說道。

趙兟冷笑:“有話說話?那也得你理我才行啊。”

“沒話說,那我走了。”陳妙轉身要溜,趙兟就撐著手臂攔住了她的去路。

“我沒話說,你就沒話要跟我說嗎?還是你煩我煩到一分鍾都不想跟我獨處?”

趙兟有把好嗓子,嗓音清亮,如夏日裏的泉水飛撲入潭叮咚作響,讓人聽了覺得有股說不出的舒坦。

陳妙現在卻一點都不舒坦。

這聲音裏藏著的是不知道積累了多少年的失望和憤怒,他越沉穩,情況就越糟,說明他心越涼。

她寧可他有些波瀾。

“我有那麽差嗎?好不容易抽獎抽中你,你為了不見我,都能把票轉送給別人?”

陳妙愣了一下,低著頭說:“你也沒好到哪兒去,你是不是也覺得那天我一定不會贏,所以早早就走了。我那天確實狀態很不好,我肩膀有傷你也知道。”她歎了口氣,頭埋得更深,“我那天那個勁兒,很難說,倒不是想證明什麽,就是覺得,趙兟都走了,趙兟都不信我了,這就是我活了二十幾年的人生。我活到如今,沒有親人,沒有事業,沒有人對我有信心。二十年,四十年,一輩子,可能一輩子我都是這樣的人了。”

陳妙抬頭看他,嘴唇被她咬得發白,她拚命眨眼睛,壓著聲音裏的哭腔:“你不也不想讓我知道你去了嗎?這又算什麽?”

趙兟想解釋,然而話到嘴邊盤桓幾圈,卻隻剩下一句“算了”。

“那我能走了嗎?劉煥然還在等我呢。”

趙兟點了頭,隻是陳妙一轉身他就後悔了,扯著她的胳膊又把她摁在門板上。陳妙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她拚命地掙脫,卻始終被牢牢地圈著。

陳妙哭著,胡亂地打趙兟:“看我哭你很高興嗎?你還想怎麽樣啊?”

趙兟異常冷靜:“我就想要個解釋。四年前,你怎麽能說走就走的?就算是普通朋友,也不能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憑空消失吧?更何況那時候,師爺剛走,你一個人,你媽媽又不在身邊,那段日子你到底是怎麽熬過來的?你走之後,我想了很久,隻能想到一個理由,那就是你從來都沒把我當過自己人。所以你把我當什麽呢?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還是個太過體麵的路人?你知道我當年有多擔心你嗎?”趙兟說著說著,眼眶也紅了,“你不會知道的,你根本沒愛過我。”

趙兟的套路,陳妙實在是熟悉。她也知道他嘴上雖然這麽說,心裏卻是有一萬個小孩兒在大聲呼喚:“快告訴我,你是愛我的!我是故意說反話的!快說你愛我!”

隻是這次陳妙真的累了。

她懶得解釋,懶得顧及所有人的感受,懶得為一個已經對自己心灰意冷的人再費口舌。

她擦擦眼淚,看向趙兟。

“你說得對,我就是沒愛過你。我哪懂什麽是愛啊,我一個缺少管教的野孩子,哪比得上你趙兟。你爸媽,你爺爺奶奶,可能一句話說得不對你都會難過半天,我呢?我爸是個相聲演員,是個搞語言工作的,可是我小時候,他多跟我說一句話,我都高興得不得了。他所有的話都留在台上,所有的笑臉也都在台上,留給我的,什麽也沒有。所以,我哪懂愛人啊?我跟你,隨便玩玩的。”

陳妙看著趙兟的一張臉變得慘白,看著他眼裏終於沒了光,看著他慢慢放下了胳膊,慢慢地說:“你走吧,我不會再糾纏你了。”

他蹲在地上,把腦袋埋在胳膊間,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

陳妙轉身回了走廊,走了幾步,終究還是忍不住,又回到樓梯間。

趙兟還保持著那個樣子,既不抬頭也不說話。

陳妙擦幹眼淚,說:“伸手。”

趙兟不理她。

她又順著他的領子扔進去一個東西,轉身就走了。

感應燈黑了,趙兟在一片黑暗裏漸漸恢複知覺,他摸了摸脖子—

是塊硬糖。

這天是周六,外麵下了很大的雪,鋪天蓋地一片白。劉煥然昨天玩了通宵的遊戲,現在正在睡覺。陳妙坐在窗邊,腿烤著暖氣,正趴在窗台上研究如何織毛衣。

忽然有個電話打進來,陳妙拿起手機來一看,是八百年都不跟她聯係一回的竇園。

“師姑,”竇園無論什麽時候都是穩穩的,“來我家吃餃子吧,我今兒想吃餃子,家裏老人還都過不來,雪太大了。這不想來想去就咱倆離得近,走路五分鍾也就到了。一會兒我給你發個定位,你走著來就行,上來的時候記得給我捎瓶料酒,我和餡兒使。”

“我還沒說去不去呢?”

竇園想了想:“你也沒什麽理由不來吧,畢竟我也沒叫趙兟那個討厭鬼。你抓緊吧,我麵發得差不多了。”說完就撂了電話。

陳妙忽然感到後背一涼,她回頭一看,劉煥然正虎視眈眈的。

“你什麽時候醒的?”

“這不是聽到有吃的嘛,就悠悠轉醒了。誰啊?是趙兟的那個搭檔嗎?那大高個兒的小漂亮?我也想去,帶我一個唄!”

陳妙捏著手機:“人家就叫了我一個人去。”

“那你可以把名額讓給我嗎?你不要去了,我去。”

“你倒是想得美。”陳妙回到床前穿衣服,“借我雙襪子唄,我襪子洗了都沒幹。”

陳妙頂著風雪,拎著料酒到了竇園家。她站在樓道裏抖身上的雪,又探著頭往屋裏看:“他真不在?”

“不在,帶他幹嗎?你要想讓他來,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

“千萬別!”陳妙跳進來,換了拖鞋。

竇園家不是特別大,收拾得卻很整齊。客廳的桌子上放著一張麵案,電視裏正播著午間新聞。

陳妙去洗了手,走過來,駕輕就熟地幫竇園擀起了餃皮。

竇園去廚房端了個盆出來,開始拌餡兒,他低著頭,拌得專心致誌,一句話都不和陳妙講。倒是陳妙先忍不住,看似是在擀皮,其實心已經飄了。

“那個,就那個頒獎典禮結束那天,你和趙兟是一起走的嗎?”

竇園頭也不抬:“不是,我先走了,他自己回的家。”

“噢。”

“不過半夜又把我叫出去喝酒,你說大小夥子誰半夜不睡覺跟他喝酒啊,我沒理他。”

“噢。”

竇園衝陳妙一笑,兩條臥蠶扁扁的很可愛:“我做事可能比較專心一點,也自己住慣了,師姑你有啥要問的就問,我沒不想答你。”

“沒事沒事,我知道我知道。”

竇園端起盆聞了聞:“嗯,鹽少了點兒,味還不夠。”

陳妙踮腳去看:“你這是什麽餡兒的啊?我跟你說我嘴可是特刁,一般的我都……”

黃瓜丁兒青青翠翠,散散的蛋花黃黃白白,竇園去端了大半碗剝好的蝦仁兒進來,往裏倒了點料酒,戴著透明手套輕輕地抓著。他笑嗬嗬地說:“這還真疏忽了,師姑喜歡吃什麽餡兒的?”

陳妙擺擺手:“沒,沒事。”

新聞裏說著天南海北,人間百態。竇園和陳妙伴著這聲音,安安靜靜地包著餃子。

“元旦專場,師姑手裏是不是也有張票啊?”竇園邊漫不經心地問,邊往餃皮上放好一個蝦仁。

“有。”陳妙心想,這竇園,終於開始了。

“我確實有張票,但是臨時有事,就沒去。”她笑起來,“丁萌把我賣了?”

竇園也回了個笑:“猜的。”

“不過,我還真挺好奇你倆這幾年是怎麽過來的?勢頭還真是挺好的。”

竇園又拈起一張餃皮:“嗨,哪有那麽多容易的事,也無非是我倆都算娃娃腿,家裏老人們,又多少能說得上些話,同行的叔叔大爺們給我倆留口飯吃罷了。”

“你倆的新活也挺好。我沒聽過,但是偶爾聽別人提過。”

竇園倒是挺謙虛:“還是生澀,還是得磨,始終還是舞台上的學生。”

陳妙一抿嘴:“還是跟你說話舒服。”她又想起趙兟那個油鹽不進的樣兒,一想就頭疼,“演出忙,你倆也多注意注意身體。”

“沒事,我一直非常養生。你看我這家裏,養生壺、泡腳機、按摩椅、癢癢撓,一應俱全。至於趙兟,他且死不了,我跟你說,這個人啊就是看起來身體一直很好的,反而一生病就是大病,像趙兟那種一直磕磕絆絆的,其實還真沒什麽事兒。”

陳妙覺得竇園就像是一個負責問答的人工智能機器。隻是這人工智能有點私心,隻要是不往他想聊的那個方向說,他就有一萬種辦法把話說死。

那,成吧。

“元旦那天你們使的什麽?”

竇園低頭笑:“甭提了。我倆本來琢磨說,元旦了,給大家唱個歌什麽的,是吧,開開心心的。”

“啊,結果呢?肯定沒唱成。”

“可不是嘛。”竇園比畫了一下,“頭一天晚上我倆不是去看你比賽來著,你知道這個吧?那個誰,那個站姐可能告訴你了。雖然趙兟囑咐她了,但是感覺她還是跟你關係更好,不會幫我倆。那天,我一看趙兟那難受模樣,小臉兒煞白,我心說別在這兒挺著了,就給他帶回家去了。”

陳妙愣了愣:“還是低血糖?”

“是啊,在家躺了一宿吧,第二天起來我看他那個狀態還是不大行,發飄。我就趕緊跟那個負責人商量說換節目。不過也沒辦法,誰都不想這樣。”竇園又擀了幾張餃皮,“我那天就跟趙兟說,他能堅持到哪天,我就跟他蹚這潭渾水蹚到哪天。他要是身體實在跟不上不想幹這個,想回家吃老本了,那我也就不說相聲了。你說現在幹點兒什麽不能來錢是吧,師姑?我這個人的夢想就是開個小賣店。”

陳妙還沒從剛才那個事裏緩過來,就被竇園的遠大理想驚著了,她真心實意地勸起他來:“咱有這張好臉,到哪兒都不愁飯吃,琢磨點兒好活。”

“我不,我就想開小賣店,這屬於我長久以來的夢想。”

還挺擰。

陳妙好久沒說話,她有點後悔了,她真沒想到是這麽個情況。

竇園還在那邊自顧自地說:“小賣店,煙酒糖茶的,選在小區裏我覺得就挺好。夏天出租那個燒烤用的爐子,也賣西瓜。師姑,我建議你還是多跟趙兟聯係聯係。冬天可以在室外擺盒子賣冰棍兒和冰糖葫蘆……”

“等等,好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劃過去了。”陳妙聽著這話感覺有點不對勁。

“冰棍兒,冰糖葫蘆?”

“再往前倒倒。”

“冬天?”

“再往前。”

竇園眼睛一彎,溫和又有些正式:“我知道你聽見啦,師姑。我是想勸你,最好還是多跟趙兟聯係聯係,他那樣兒我看著都可憐。”他語重心長,“趙兟初中沒讀完就被迫跟著家裏人搬家,走得老遠;沒等上高中呢,就再也進不了課堂了,被圈在家裏學本事,跑來跑去的,那點兒好朋友全都沒攢下。等到十八歲那年,好不容易你也去了我也來了,又有了熟悉的場子和老觀眾,他其實是特戀家的一個人,他根本就不想走。那時候他就總跟我說,要是能在茶館說一輩子相聲也挺好,養活自己肯定是沒問題。你說我倆北上吧,是,也學到了更多能耐,眼下看來也是有了些成績,可又把他跟原來的生活圈子割開了。我就總覺得他風風光光的,但是並不快樂,二十出頭的人,滿心的煩事,這樣不好。”

陳妙歎了口氣:“他有他的問題,我有我的問題。隻能說,我其實也並不是個負心的人。”

竇園搖頭:“你還得再說點兒,你這幾句話,可不夠我一頓餃子的。”

“我再說點兒,你也得再說點兒。”

“說就說,”竇園看了看她,“趙兟這人溫和,但是有時候很固執。他好像隻是想要一個什麽答複,你可千萬別在這上麵拖著他,該說的就說了吧。這個東西他要得不到,他肯定會一直一直一直纏著你。”

陳妙一聽這話,隻覺得自己胸中縈繞著一股濁氣,她都快被氣笑了:“欸,不是!他怎麽說話不算話啊!上次明明說不纏我了的,說好的從我的全世界路過呢?”

“他昨天剛剛給我打完深夜電話,又喝多了,說不甘心。我一想我這當哥哥的,能幫他幹點什麽呢?也就請你吃吃飯,套套話。結果今兒還下大雪,去哪兒都不方便。”

陳妙垂著眼:“這餡兒也是他告訴你的?”

竇園笑了笑:“本來不想說的,感覺說出來顯得他也太慘了。你琢磨琢磨是不是?”

陳妙何嚐不想跟趙兟好好說說話呢?隻是她有心結。

她所懼怕的並不是和趙兟麵對麵,她一直以來不肯麵對的,都是那個可能並不那麽讓人滿意的,真實的自己。

人的一生,見他人,見天地,唯獨難得見自己。

陳妙當年孤注一擲,搏到的結果,卻隻是不好不壞。

那天竇園送她出門的時候,說的最後一句話始終印在她腦子裏。

他說:“就算是你想得悲觀,覺得不能彼此耽誤,也要給他一個結局吧。”

沒有結局的感情,會耽誤一個人一輩子。

陳妙再出門的時候,外麵依然飄飄灑灑地下著大雪,她覺得這雪很憤怒。

她跟劉煥然兩人玩心都重,再加上都是生活沒什麽壓力的單身女青年,所以一起在離訓練中心大概二十分鍾車程的一個小區裏,租了個房子,兩室一廳一廚一衛。

陳妙覺得,自己現在挺需要這麽個空地來想事的。

她和竇園連吃帶嘮的,這會兒已經是下午四點多,天剛剛開始有點黑。

陳妙也不想等車,就一個人在雪裏慢慢地走。走了大概十分鍾,忽然聽到後麵有車笛響,她回頭,那人搖下車窗,是馮冠今。

陳妙把他帶回了家,又忙著給他倒水找吃的。

馮冠今坐在沙發上,說:“不用忙了,咱們聊會兒就行。”

“那不行,水還是要喝一口的。”說罷陳妙又去廚房忙活半天,可愣是找不到電水壺的插線,她露出半拉腦袋問馮冠今,“瓶裝水行嗎,師兄?”

“你就過來坐吧,來吧來吧。”

“好嘞,師兄。”陳妙十分激動,走過去坐在馮冠今對麵,“師兄最近在國外打得真是風生水起!我跟劉煥然經常聽到你的消息!”

馮冠今笑了笑:“也不敢太出頭,怕挨罵。你說也是巧了,我也是剛回來,剛剛跟朋友借了車,本來是要去找個飯館吃口飯的,沒承想在路上就碰見你了。我就看前麵有一個細長條,穿件白羽絨服的姑娘,看那個走路姿勢我就覺得是你。”

陳妙掏出手機:“師兄還沒吃飯啊,我這就給您點一個外賣!”

“外賣就不用了。”

“那我不會做飯啊!”

“咱出去吃也行。”

“這……我這才剛吃完呢。”

“陪我坐會兒,總行吧?是不是陳妙腕兒大了,我請不動了?”

她張張嘴:“呃,我就是好奇那為什麽還要上樓來我家,多費勁。”

“這不是好奇你住哪兒唄,所以就上來看看,方便我下次來做客。你歡迎我不?”

陳妙笑著推他一把:“馮冠今你現在真的越來越油嘴滑舌了。”

明明剛才還情緒十分低迷,這回就笑逐顏開了。

趙兟是誰?

不認得。

她反正是要去跟童年偶像吃飯了。

陳妙一路傻樂,馮冠今讓她挑個地兒,最後兩人去吃了川菜。飯館裏,她端著一碗米飯,嘴上說著不吃不吃,可其實吃得一點兒都不比馮冠今少。

馮冠今拎著筷子:“陳妙你現在真的長進了,我記得你以前見到我都不太敢說話,一說話那臉就紅得跟什麽似的。”

“那時候還是歲數小。”

“我聽說前一陣子你把木村早苗打掉了?”

“是啊!”陳妙滿臉驕傲,“我棒吧!她這幾年風頭多盛啊!不過緊接著下一輪我就被零比四幹掉了。那場比賽跟做夢似的,狀態一點也不好。”

“你還有潛力。”

陳妙夾了一筷子魚:“我還有啥潛力了。真的,我現在想開了,能到頂上去的也就那麽幾個人,反正肯定沒有我,我還不如放平心態,當一條鹹魚。”

馮冠今搖搖頭:“這就是你最大的問題,還當鹹魚?美得你。”

“師兄這次回來幹嗎的?”

“回來辦點手續,不麻煩。主要就是走走親戚,串串門。”

“噢,在這邊過年嗎?”

“過。而且年後可能還要留下一陣子,不過到時候再說吧。”

陳妙皺著眉頭:“你一點兒也不見老,你吃什麽了?”

馮冠今給她夾了口菜:“你這話題怎麽轉得那麽快呢,不要再展示奇怪的腦回路了,趕緊吃,吃完送你回家。”

“你是不是有事要忙?”

“就是困了,時差沒倒過來。”

陳妙點點頭,飛速扒著飯。

馮冠今看她那樣,不由得笑了起來。

等再送她回到家裏,已經是深夜了。雪停了,風也不刮了,四下裏很安靜,路也好開很多,車一開起來,暖呼呼的,陳妙吹著暖風,歪在副駕駛上睡著了。

等紅燈的時候,馮冠今看著她,忽然伸手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就送你到樓下了。”

暈暈乎乎地下了車,冷風一吹陳妙就醒了,她擺擺手:“謝謝師兄請我吃飯,馮冠今拜拜!”

“你這又是師兄又是馮冠今的,聽得我好別扭,就馮冠今吧。”

“馮冠今拜拜!”

馮冠今張開手臂,挑著眉毛說:“咱要不,禮節性地抱一下?”

“行!”陳妙湊過去,很用力地抱了一下馮冠今,又飛速撤回,滿臉傻笑。

馮冠今低頭笑了笑:“行行行,就這樣吧,我走了。”

“拜拜,馮冠今!”

陳妙被冷風一吹,不光不困了,還覺得身上特熱,她決定去買根冰棍兒。正在小區樓下超市的冰櫃前彎腰夠一小盒八喜的時候,手機響了,她掏出來一看,是趙兟。

她是不太想接的。

接了,她怕趙兟又罵她;不接,這麽晚了,她又怕趙兟是有什麽事。

他倆很久很久都沒聯係,這忽然打了一個電話,還真挺讓人心驚膽戰。

陳妙默默地想:為什麽我今天無論是碰見的人還是遇見的事,都是小概率事件呢?這人都跟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似的,一個比一個古早。

最後,她還是接了。

趙兟那邊好大的動靜兒:“陳妙,我被關在你家電梯裏了!22層!你抓緊找人來修!”

“你你你……你來我家了?”

“嗯。”

“為什麽電梯裏會有信號啊?”

“我貼著門縫打的。”

“你沒卡是怎麽摁電梯的?”她又轉念一想,這小區這方麵確實可以不用卡的,於是又問,“電梯怎麽壞了呢?”

趙兟頓了頓,才說:“停電。挺黑的,什麽都看不清。”

陳妙心裏“咯噔”一下,八喜都來不及拿,就跑出了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