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可還相信愛?

季念河告訴我,愛這種東西沒有先來後到,也沒有高低貴賤。你如果愛他,那你就該告訴他。

“欲擒故縱”這四個字,從來都不該用在愛你的人身上。

——晩晩

1.

回到家的時候,家裏麵還是老樣子,來早和莊洲去拍婚紗照了,門沒有上鎖。我伸了個懶腰,想要把行李什麽的放到自己的房間的時候,竟發現我房間的門是開著的,房間裏麵有兩個人,一個是謝沉,一個是季念河。

季念河正彎腰掃著地,而謝沉正在把我以前收集的印章從小木盒裏麵拿出來,用抹布一個一個地認真擦拭著。他們動作熟稔得仿佛在自己家自己的房間一樣。

我愣怔了片刻,然後忍不住開口問:“呃……我想問一下,那個,謝沉,我爸是不是把房子賣給你爸了啊?”

當時的情景真的太過和諧了,是個人都會覺得,是不是這個家早就易主了。我一丁點兒都不覺得我的這個問題有什麽毛病,並且謝沉當時也是淡淡地掃了我一眼,然後特一本正經地告訴我:“是,你爸早就把房子給賣了,連同你房間裏麵的東西也都賣了。”

我當時一下子傻住了,淡淡地點了點頭,說了一聲“打擾了”,就拿著行李箱又準備往外走。

謝沉也沒阻攔我,倒是季念河責怪了他一聲,然後出來拉住我:“這是你家,你走什麽?要走也是他走,少聽他在那裏誆你,你坐下,我們隻是來給你收拾收拾。”

我點點頭,跟季念河道了一聲謝之後,就又重新回去,鬱悶地開始從行李箱裏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拿出來。

房間本就不大,季念河看我拖著個大箱子進來了,便拿著個抹布又開始收拾大廳了。

狹小的空間內就剩下了我和謝沉兩個人。

“去個醫院,你都能夠逃走,從什麽時候開始,你這麽討厭我了?”他一麵淡淡嘲諷我,一麵用抹布把我的寶貝印章擦得“吱吱”響,我絲毫不懷疑他是故意的。

不想回答他的這個問題,我隻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印章上。

“謝沉,你輕點擦它,它會壞的。”

他似乎是在報複我轉移了話題,我這邊話音剛落,他擦得更重了,緊接著,我隻聽得“啪”的一聲,印章上的“小腦袋”被他給擦掉了。

“小腦袋”落地的這一刻,我一低頭才發現,這印張不是我收集來的普通印章,而是當時陸小樟親自給我刻的,刻的是他自己。

“你把陸小樟的‘頭’擦掉了!”

我心疼地蹲下身子把那個“小腦袋”給捧起來,忍不住怒視了謝沉一眼。

他倒是一點愧悔之意都沒有,淡漠地掃了我一眼之後,徑直在我的書桌旁邊坐了下來,把他先前擦過的小印章一個個地拿出來端詳:“不就是個泥人印章嘛,改天賠你一個就是。”

我白了他一眼,說:“這是我過生日的時候陸小樟送的,跟你賠我的能一樣嗎?”

謝沉被我這話一說,麵色驟然就變得不大好看了:“你過生日,我就沒送你東西嗎,怎麽一個小印章你就珍惜成這個樣子了?”

我說:“這不一樣。”

謝沉反駁我:“這怎麽不一樣?陸小樟的小印章你巴巴地用個木盒子裝著,我送你那些書、拚圖什麽的,早就沒影兒了,都不知被你扔到哪裏去了。楚歸晚,我發現你這個人對人還真是差別對待。”他冷笑了一聲,氣得臉色發青,倒是有幾分像個孩子。

其實,我也覺得我這個人挺差別對待的,陸小樟送我的小印章就這樣被我留在了這個已經不怎麽回的家裏,而謝沉送我的書、拚圖、軍刀什麽的,我每次搬家搬宿舍都會帶著。當然,這事兒謝沉是不會知道的,我也不會讓他知道。

將陸小樟的“小腦袋”小心翼翼地捧到書桌上,我問謝沉:“你說我差別對待,那你以前過生日的時候,我送了你那麽多的鍾,你都用木盒子當珍寶一般地裝起來了嗎?”

謝沉抽了抽嘴角,臉色霎時就難看得厲害:“你怎麽好意思說那些鍾?我過了那麽多年生日,也就你天天想著給我養老送終。”

“養老送終”這四個字,他幾乎是咬牙說出來的。

我怔住,要不是他這樣說,我還真不知道,當年我給他送的鍾在他眼裏是這個意思。

2.

莊洲和來早大概還有一個多小時到家,我跟謝沉爭論了一會兒之後,他就被謝叔叫走去買紅酒了。

其實,我挺訝異的。

我一直以為莊洲去了國外之後就會跟謝家徹底斷了聯係,徹底地老死不相往來;我以為,以謝沉的性子,他怎麽也不會願意莊洲進這個家;我也以為,以莊洲的性子,他會恨謝沉一輩子。但事實上,他們如今似乎關係融洽得很。

四年的時間足以改變一個人,原來也足以改變一個家庭的關係。

謝沉從我家出去之後,空****的房子裏麵就隻剩下了我和季念河兩個人。

我想,一個能夠讓謝沉帶回家見父母的人一定是在他心裏麵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的。

因此,在去大廳收拾東西的時候,我怕季念河因為我們在房間裏麵的那番爭論而吃醋,就特地去跟她解釋了一下。

“我和謝沉從小就這樣,總吵架,你別介意啊。”

我拿著個抹布,頗有些尷尬。

而季念河隻是從頭到尾微笑著打量著我。

“公安局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那個人是你。”她輕聲說道,平靜的眸子裏麵有柔情在流轉。

“啊?”

季念河笑,並不解釋之前的那句話,隻是突然站起身道:“該解釋的人是我。謝沉那個性子的人,脾氣別扭,愛恨不形於色的,誰敢跟他在一起,我不是他的女朋友,你不要誤會。”

“你不用跟我解釋的,我跟謝沉隻是普通朋友,你看,他剛剛還跟我吵架呢。”我擺了擺手,笑容有些酸澀,下意識地想要轉身離開,卻被季念河給叫住了。

“謝沉說,你曾經是個小公主,家裏從小寵大的?”她試探性地問我。

我不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因此就那樣困惑地看著她。

“公主一朝變成灰姑娘或許是很難過,也會覺得自己跟當年朝夕相處的人有差距了。但是愛這個東西,不分高低貴賤,也沒有先來後到,如果你愛他,你就要告訴他。”她雖然仍舊是笑著,眸光卻犀利了起來,“‘欲擒故縱’這四個字,不應該用在愛你的人身上。”她靜靜地凝視著我,一字一句都很清楚。

她的意思是,謝沉愛我。

我尷尬地笑了笑,說:“‘愛’這個字太重了。”

季念河笑,一麵笑一麵走出了我家。在她的腳踏出房門時,她突然笑著說了一句:“一個一聲不吭地追,一個裝瘋賣傻地躲,年輕人的世界,真是奇怪。”

我怔怔地看著季念河的背影。其實,有那麽一瞬間我特別想要反駁她,我想告訴她,我從不曾裝瘋賣傻,我也從不曾懷疑過謝沉對我那一種不明言的好,隻是他太好了,好到我根本沒有勇氣去麵對,去承認。

正如喬婧婧時常對我說的那樣,晩晩,其實你根本沒有那麽傻,有時候你比任何人都成熟得可怕,你知道太過愛一個人會受傷,所以你從不主動言愛。

是啊,這是我的自私。如果愛情的這座城堡裏,注定要有人受傷,那希望那個人不是我。

3.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來早穿婚紗的樣子,美得像一幅畫一樣。當預訂款的婚紗照被她捧在手心裏交給我的時候,我在想,天下怎麽會有這麽美的女人。

照片上,來早一襲潔白婚紗,笑得眉眼彎彎,而莊洲站在她的旁邊挽著她的胳膊,也笑開了花。

“歲月真的是會改變一個人啊。你們看,我的來早仍是這麽美,但是莊洲好像變得沒有以前那麽討厭了呢。”我的手狠命地戳著照片上莊洲的臉,惡趣味地笑出了聲。

謝叔在一旁見了也笑,並且慫恿我:“他小時候推你來著,現在變成你妹夫了,你也使勁兒地推他!”

“還有這回事兒,你推我姐?”來早犀利的小眼神在莊洲身上掃了又掃。

莊洲心虛地抓了抓腦袋,連忙蹦跳著到我的麵前來:“姐啊,那次我是推了你,可我哥也把我往死裏打了一頓,是不?”

他朝在一旁切菜的謝沉使了個眼色,謝沉卻故意沉思了一會兒,然後開口:“打沒打你我不記得了,我就記得你把這位姐姐推得摔得很慘,當時那臉摔得跟個豬頭一樣。”

謝沉這種刻意誇大其詞的行為讓我們當場見證了一場家暴。

而我對於他說我摔成豬頭這種用詞表示非常不滿,我說:“如果我當時是摔成了豬頭,那你就是被謝叔打成了豬頭。”

謝沉笑了笑,一雙眸子黑亮,沒有了先前的冰冷。他的胳膊斜搭在莊洲的肩膀上,聲音醇厚低沉,頗有一種要翻舊賬的意思:“當年某人可不是這麽說我的,什麽世間第一美男子,貌比潘安,足足誇了我一路。”

他話裏的戲謔之意明顯。

我咬唇,想起那一天誇他一路的那些用詞,就覺得倍兒羞恥。

似乎那一天,除了這些用詞,我好像還跟他說了些什麽,對……那一天,我趴在他的背上跟他說:“以後如果沒人娶我,我就嫁給你……”他當時似乎還沒同意,我氣得用腦袋磕了他的後腦勺。

天哪,我深吸了一口氣,目光一下子就變得複雜了起來。

與此同時,我發現謝沉眼底的笑意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目光中無邊的灼熱。

我悶悶地不再說話,隻是低下頭繼續翻看來早和莊洲的婚紗照。

一大家在一起吃一頓飯,這訂婚儀式就算完成了。酒桌上,我把先前準備好的卡當著謝叔的麵塞給了來早:“這是姐姐這兩年攢的十萬塊錢,不多,給你做嫁妝。”

來早推搡著不肯要:“我怎麽能夠要你的錢?”

我堅持塞給了她,說:“長姐如母,這是姐應該做的。”

我們姐妹兩個在那裏推讓了好久,最終,來早才勉勉強強地把那錢收下了。

晚上即將離開謝家的時候,謝叔突然叫住了我。他把我從樓下喊到了樓上的房間裏,然後目光特慈愛地看著我。他從書房的一個暗格裏拿出了一個質地看上去特別溫潤的玉鐲來。

“謝叔,這是……”

他慈愛地一笑,然後突然拿起我的手腕,就把那鐲子給我套了上去。

“這是我們謝家給兒媳婦的禮物。你這個是謝沉他媽留下來的,來早那個是我臨時去給她買的,價格都差不多,但是你的這個年頭老一點。”

我詫異地看著謝叔,下意識地把手抽了回來,想把那鐲子給摘下來,卻被謝叔給攔住了。

“謝沉那個孩子自小是個偏執性子,但凡認定的就沒法改變。你們的路還很長,但晩晩,你放心,就憑我跟你爸那麽多年的交情,我怎麽也不會讓謝沉欺負你。”

我怔怔地看著他,本還想要“可是”一些什麽,但最終礙於老人如此灼熱期待的目光,還是將原本想要說的話給咽了回去。

下樓之後,我徑直去了謝沉的臥室,想著要把這手鐲還給他。小時候進他的房間進多了,長大之後也就沒有什麽敲門的概念,結果進去之後,他就剛好在背對著我穿衣服,餘光瞥見我來了,也沒說什麽,隻是飛快地把衣服穿好了。

“做什麽?”他回頭淡淡地問我。

我本來想跟他說手鐲的事情的,餘光卻剛剛好瞥到了他桌子上的一個物件,那是一張高考準考證,而且……

我蹙了蹙眉頭,邁著大步子想要上前去拿,卻被謝沉搶了先,他眼疾手快地把那準考證給拿走了,然後厲聲問我:“你來我房間就是為了動我東西的嗎?”

他一看就是脾氣上來了。

我蹙著眉頭瞧他一眼,心裏卻清楚得很,那張分明是我的準考證。

我還記得那一年高考,最後考完的那一天,我隻記了準考證號,考完就把那證給丟了,原來,那時候他就一直在背後默默地跟著我,並且把它撿了起來。

“謝沉,你好好說話,你能不能別這麽凶巴巴!”我說。

他冷冷地笑了笑,突然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一直把我抵在牆邊,溫熱的呼吸撲打在我的臉上,一字一句間都帶著危險的氣息:“楚小姐現在知道好好說話了?四年前在機場的時候,怎麽想不到這一點?”

我撇開頭,悶聲道:“謝沉,你夠了!”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麽,可是目光在看到我手腕上的鐲子的時候陡然停住了。

“我爸給你的?”

他狹長的丹鳳眼眯了起來,修長的手指在那玉鐲子上摩挲了一下。

我點頭,蹙了蹙眉頭,想要把它給摘下來,卻被他一把給按住了。

“老人送東西給晚輩再正常不過,這是女孩子戴的東西,你別還給我。”他似乎是想到我要做什麽,下一秒,眉頭就蹙得緊緊的,似乎是為了防止我把那鐲子放在他書桌上,他也懶得跟我多言語什麽了,隻是徑直把我從他房間裏麵推了出去。

隨即“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我在他的門口怔怔地站了半晌,沒有說話。

4.

來早和莊洲都不是講究儀式感的人,按照雲城的習俗,應該是訂婚後過一年半載再結婚,但他們覺得我和謝沉兩個人難得回來一次,再加上謝叔其實早早地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因此,訂婚後的第二天,他們就結婚了。

他們的婚禮簡單卻又熱鬧。

謝家來接人的時候,我和季念河是擋在新娘的門前收新郎錢的喜娘。我沒有經驗,絲毫不知道除了收錢以外,還可以鬧伴郎,隻知道在我忙著登記賬目的時候,季念河已經帶著一群女孩子瘋狂地喊著“脫脫脫”了,能夠讓那麽多姑娘為之激動的伴郎想想也知道是謝沉。

這真是瘋狂的一天。

不隻是女人瘋狂。

男人也瘋狂。

因為謝沉真的脫了,而我也加入了季念河的戰隊,站在謝沉的背後瘋狂地叫喊著。

雖然看不到他正麵堅實的肌肉,但是在他身後看他的背部輪廓,也可以想象得到。我和季念河兩個人搭肩笑著,笑彎了腰,笑眯了眼。

不過,那一天,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來早走紅毯的時候。

說實話,那一刻我還挺傷感的,別的姑娘結婚都是由父親牽著手,來早結婚卻是由我這個姐姐,於是乎,在走紅毯之前,我一直扯著來早的胳膊說,等老楚回來,罰他牽著你在謝家,在整個雲城跑兩圈,但凡有紅毯的地方,都一定讓他去走一遭。來早聽了笑著拍我,然後說,哪裏就那麽矯情了。

我笑,矯情怎麽了,女孩子一生結一次婚還不準矯情一次了?

來早抱住我,濕了眼眶,我也濕了眼眶,像是個要送別女兒的老母親。

我們終究會長大,而每個人也終究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家。望著舞台上終於牽到來早的手、紅了眼眶的莊洲,有那麽一瞬間,我特想立即衝到老楚的麵前,告訴他,你的小女兒真的是嫁了一個特愛她的人,特幸福。

我特想告訴他,你說的要相信愛,要不放棄愛,我們都在努力做著,也終將會做到。

吃飯的時候,我突然就忍不住哭了。

季念河在旁邊不停地給我遞紙巾,像是安慰孩子一般地摸我的頭。她不知道我為什麽難過,她隻是告訴我,這世上的事情總是越來越好的,你看,他們多幸福。

我點頭,一麵吸著鼻涕,一麵倔強地笑著。

我說,對,他們會幸福的,會一直一直一直幸福下去。

5.

在雲城待了五天左右,我又重新回到了南京。

學校最近搞了一個話劇進校園的活動,鼓勵我們做老師的多多去大劇院看那些表演得特好的話劇,還給我們每個人發了一張周末的《日出》的話劇票。

原本周末還是想好好在家睡覺的,但由於校長要求大家看完之後都要寫一篇感想,我就跟同事明月約好了一起在周末八點的時候在保利大劇院見。

由於先前我也沒把這個話劇當回事兒,臨了到了劇院,話劇正式開演了,我才知道,出演女主角陳白露的女演員是蘇城。

舞台之上,她身姿窈窕、風情萬種,一顰一笑之間分明有當年的模樣,可是又說不出來哪裏不一樣。

但凡和三哥沈溯之有關的人和事,這些年我都不願意再去接觸,不願意再去想起,可是唯獨看到蘇城,我不願意逃避,反倒是有些心疼。

她瘦了不少。

前幾年在酒吧那裏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沒有這麽瘦,這一次見她倒是覺得她周身都隻剩一把骨頭了。

我原先想著等散場的時候找蘇城寒暄幾句來著,問問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卻不料,話劇看到一半的時候,陸小樟給我打了電話,說是有個飯局缺個女朋友想讓我去一下。

我問他在哪裏,等看完話劇我就過去,但他執意讓我回家換個衣服再去,說這次見的是個超大號的老板。

我想想也隻好答應了,我猜他前幾天說要幫的忙應該也就是這個。

酒局的所在地是南京出了名的商業巨頭的聚集地“金迷”。我倒是知道在補習班不開了之後他去賣樓了,隻是從來沒有想過他賣樓能夠賣到跟這些生活在金字塔頂尖上的人生活在一起,好在臨行之前喬婧婧給我打扮了一下,也總算不太丟人。

“先前我就知道小樟是個青年才俊,一表人才。卻沒想到,他的女朋友看上去也是如此端莊美麗,有福氣,有福氣!”

酒吧裏,張總在見到我之後一雙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起先,我還覺得自己穿著一條吊帶裙是不是有些少,可見到張總身邊的一個妙齡女郎露背露肚子的穿著之後,就完全打消了這個顧慮。

那個女郎看起來就比張總小得多。

張總五十歲左右,那個女郎撐死了二十歲,看起來就比我小卻還一口一個“妹妹”地叫我,並且直言不諱地在酒桌上跟張總說“昨兒我打電話給你老婆了”。

我聽到這些話就驚呆了,在張總吃著那個女郎遞過來的荔枝的工夫,我跟陸小樟咬耳朵。

我問他:“上流社會都這麽奔放嗎?”

陸小樟用警告的眼神看我一眼,示意我不要多說話,我也就自然而然地閉上了嘴。

我覺得我就是去充當一花瓶兒和複讀機的。

其間,我要麽是仿照著那個妙齡女郎對張總的態度去對陸小樟,要麽就是陸小樟說一句我就挑重點複讀一句。

比如,那個女郎給張總喂酒水,她說:“小張張喝酒。”

我就會給陸小樟喂飲料,我說:“大陸陸喝飲料。”

又比如,陸小樟跟張總說:“我們公司今年盤的這個樓盤它之所以好賣不僅僅是因為它靠在地鐵邊上,方便住戶,還因為它是學區房,這個年頭孩子上學那是剛需,到時候分到外國語學校,一定是特好特有前景。”

我就會重複:“真的特好特有前景……真的……”

大抵這場酒局有大半個小時都是這麽一種狀態吧。

後來陸小樟似乎是覺得我這樣有點傻,拿著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之後就把我給扯到了衛生間。

“晩晩,我找你不是拆台的,你就安靜地坐著,做個可愛的美女不行嗎?”

我搖頭,叉腰,然後一本正經地告訴他:“為啥那個妙齡女郎也那樣那個張總就不說她拆台呢。陸小樟,你看看,為什麽你這麽努力還做不到張總的位置,就是你們對待女人的方式不一樣。”

陸小樟搖頭,手輕輕地在我的頭上敲了敲,然後特認真地看著我,跟我說:“晩晩,這生意真的很重要,你別跟那個姑娘比,沒可比性,你是我們所有人手上的稀世珍寶。乖,好好坐著就好。”

他雙手靠在拐杖邊合十,特誠懇地看著我。

對於他說我是稀世珍寶這一點,我很滿意,因此如同太後一般地向他伸出了隻手,又被他給重新攙扶了回去。

這場生意談得還算成功,後半場我全程都在吃荔枝,幾乎是一個字兒都沒說,然而眼見著他們的合同放在桌上就要蓋章的時候,突然迎麵走來了一男一女。

我的眼皮情不自禁地跳了一下,還真是到哪裏都能遇故人。

迎麵走來的穿著一襲黑色小皮裙,燙著個大波浪頭的女人是蘇因,而她旁邊的那個男人則是我的三哥沈溯之。

6.

“張總,這筆單子原先說好了讓給我們沈氏去做的,這麽搞不大好吧?”沈溯之的目光略過我,手裏麵端著一個高腳杯,對著張總似笑非笑。

張總尷尬地摸了摸他寬大的鼻翼,然後站起身對著沈溯之道:“這事兒怎麽說呢,陸總所在的英傑地產確實那個盤子是好,而且你看,陸總的女朋友還是搞教育這一塊的,知道近幾年那塊地會被劃為重點小學的學區房,現在學區那是剛需,再加上英傑出的價位確實是比沈氏好,我們都是出門在外做生意的,這在商言商,實在是抱歉。”

沈溯之聞言淡淡笑了笑,倒是也不惱,隻是沉聲道:“那如果這一次我們沈氏能夠讓出十個百分點呢?”

他這話一出,不止張總和陸小樟愣住,就連我這個平日裏麵對數字接觸得不多的人都呆住了,以往總聽人家談論讓利,但再多也不過一兩個百分點,這十個……也太多了。

很明顯,張總的眼睛已經發亮了。

我用腳踢了一下旁邊的陸小樟,示意他能不能想出個主意來,畢竟再這樣耗下去,生意真的就要被人搶走了。

陸小樟的臉色仍舊平靜,隻是眉頭蹙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陡然拄著拐杖站起身,端起酒杯對沈溯之一笑:“沈氏如果當真能夠讓出十個百分點,那陸某人甘心退出,可是……如果陸某了解的信息不錯的話,沈總您並不是公司的一把手,所有的財政大權都在您那兩個哥哥手裏吧?”

他這話像是一把刀子一樣狠狠地紮在了沈溯之的心上。

確實是這樣。沈伯父當年也是一貫專寵另外兩個兒子,現在他殘了在醫院,可想而知,沈溯之在家裏麵的境況應該與當年無異。

我抿了抿唇,眼見著沈溯之的臉色變了變,一時之間,竟是有些心疼他。我想我約莫是傻了,麵對一個親手把我的父母送進監獄的人,我還能夠感到心疼。我想,我可能是腦子壞掉了。

安穩地躲在陸小樟的身後吃著荔枝,本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我並不想去招惹他們兩個中的任何一個,奈何在陸小樟把沈溯之說到啞口無言的時候,偏偏蘇因一眼就挑中了我這個軟柿子。

“我說呢,跟在陸小樟身後的是誰家的大寶貝兒,原來是你啊。楚歸晚,這麽多年,你跟人的耐性倒是很長,跟了溯之七年,跟了謝沉六年,跟了陸小樟四年……你可真有意思……”

蘇因冷笑著把我拽了出來:“跟你三哥搶生意,你還真是白眼狼……”

我原本想要反駁,然而還沒開口,她一杯冰鎮紅酒已經把我從頭澆到尾。我整個人都蒙了,在場的其他人也都蒙了,我先是聽見了陸小樟痛罵蘇因的聲音,緊接著,我穩穩當當地被一隻有力的大手給拉進了懷裏。

淡淡的煙草味道在我的鼻翼周圍繞來繞去,帶著男人身上特有的成熟氣息。

是謝沉。

“念河,她是女人,我不方便動手。”謝沉的聲音很冷很冷,拉著我往後退了一步之後,他拿起手帕就在我的臉上輕輕地抹著,從額頭到嘴巴,他的動作很柔很柔,可我還是怕他碰到我的眼睛,就下意識地閉上了。

然而,就在閉上的那一瞬間,耳邊響起一聲脆響。

季念河給了蘇因一耳光?

我的眼睛倏忽之間睜開,卻被謝沉用手覆住,他的聲音低沉而又醇厚:“別看,汙了你的眼睛,聽就好了。”

我蹙了蹙眉頭,不明白謝沉這是什麽意思,卻又聽得耳邊響起一聲脆響。

這是兩耳光?

我的心“咯噔”一下提到嗓子眼,決定窩在謝沉的懷裏好好聽戲。

“季念河,你憑什麽打我?”蘇因似乎是哭了,帶著濃濃的鼻音對著季念河吼。

季念河卻笑出了聲:“我怎麽不能夠打你了?這些年,你跟這位沈公子做的齷齪事還少嗎?蘇因,是誰辛辛苦苦撫養你長大,你們對得起蘇城嗎?就憑當年蘇城那條命是我撿回來的,你們兩個,我都能夠替她打得!”

季念河的語調始終高昂,我聽見蘇因對她吼:“你可以替蘇城打我,但是你憑什麽因為楚歸晚打我?”

季念河笑,冷冷地甩了蘇因一句話:“你這樣的人,人人得而誅之。”

此時此刻,我看不見蘇因的臉,卻能夠清晰地想象出她跳腳的樣子。很好,按照我對蘇因的了解,下一秒,她應該是捂著臉哭著跑出酒吧。

一,二,三……

我在心裏麵默默地數著,果然,我聽見了一陣高跟鞋“噠噠噠”跑走的聲音。

掰開謝沉的手,我以為鬧劇就這樣結束了,卻不料,沈溯之還沒有離開。

他先是目光複雜地看了我一眼,跟我說:“晩晩,三哥對不起你,沒能夠阻止她。”然後突然拽住了季念河的手,神態在一瞬間有些卑微,“我許久沒看到蘇城了,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季姐,如果可能的話,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她?”

季念河冷笑一聲,把他的手給甩開了。

“沈溯之,蘇城絕不是你這樣的男人可以再染指的,你既然當年不信她,你又何必再回來找她?還有,她不想見你,你死了這條心吧。”

季念河的話說得很絕,沈溯之愣怔了片刻之後,有些絕望地垂下眼睛來。

那是第一次,我從他的臉上看到那樣的神情,愧悔、狼狽、失落。

我想起下午在話劇院看到蘇城的樣子,這兩年,她瘦了,也更清高了。

這幾年,蘇城與沈溯之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