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山長水遠,我要我的少年眉眼如初

我多想讓時光回到那時,當那個眉眼冷峻的少年在兀自隱忍的感情裏孤立無援的時候,在他無數次說著要保護我的時候,讓我上前去擁抱他,並且告訴他,親愛的謝沉,謝謝你,念了我那麽多年。

——晩晩

1.

在那個冰冷的冬夜裏,陸小樟把我帶回了他住的酒店。

他單膝跪在我麵前,手裏拿著一個盒子,盒子打開,裏麵安放著一枚心形鑽戒。

“他讓你累了,讓你覺得壓力大了,那你就嫁給我吧,趁著今晚,趁著這個你打定了主意要跟他掰的日子,你戴上我的戒指吧,晩晩……”

陸小樟不停地摩挲著我的手,眼裏隱隱有了光。

“我說過,我要你幸福,他給不了你,我給你。”他一字一頓道,聲音有些輕顫。

我知道,他想要說這些話想了很多年。

可是,我不愛他。

我深吸了一口氣,抽了一張紙巾擦了擦鼻涕。

我低著頭特認真地看著他,說:“我的幸福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壓在謝沉身上了,我們認識得太遲了,對不起。”

最後那一句“對不起”,我說得很輕很輕。

陸小樟臉色變了,他先是尷尬地笑著,可後來實在是繃不住了,一張清秀的俊臉上就隻剩下了絕望。

“如果謝沉不比我早認識你,如果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沒有跟謝沉打得一團火熱,那麽,晩晩,站在你身邊的人有沒有可能是我?”他悵然若失地問我。

我說:“我不知道。”

他扯了扯嘴角,絕望地站起身,喃喃道:“我曾經以為我和你之間橫著的是這條廢腿,如今看來,我錯了,我錯在明知道你永遠不會愛我,還一直胡攪蠻纏。”

他眼裏隱隱有淚花,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晩晩,五年前,你問我你的青春死了沒有,我說沒有。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你的青春死了沒有,可是,我的青春是死了。”

陸小樟的眉毛輕輕地抬起,嘴巴一張一合之間帶著巨大的哀傷。

我難過地望著他,什麽都沒有再說。

他冷冷地走了出去。

他走之後,我趴在**,號啕大哭。

我仍舊記得當年去監獄裏看虞拉拉和老楚的時候,他們對我說的話。他們說,晩晩,你要相信愛,不放棄愛。

這麽多年了,無論是艱難的日子,還是幸福的日子,我從未背棄過愛,也從未懷疑過愛。

可為什麽,我還是會落到這個地步?

2.

我魂不守舍了很多天,校長看我精神狀態不大好,覺得我可能會誤人子弟,就給我放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假,足足有兩個月。

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旅行。

我去平遙看落日,去鳳凰看山河,去日喀則登上人生中的第一座雪峰,看皚皚白雪在眼前沉寂卻不消融。

後來,我變成了一個極其溫柔的人,看世間的一切都脈脈含情,隻是,每當午夜,我都會想起謝沉。

我想,如果是他在我的身邊陪著我該多好,我們踏遍這歲月山河,我們去天涯海角看一看。

我原本以為,我這一生都跟他沒有什麽交集了。

可是,命運跟我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我懷孕了。

在日喀則登雪山的時候吐了好幾天,原本以為是高原反應,但醫生告訴我,我有了個孩子,已經三個月了。

任何生靈來到這個世上都有其意義所在,盡管我是他的母親,我也沒有資格去打掉他。

這件事情,除了喬婧婧,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你就待在我這裏吧,剛好我這裏月嫂什麽的都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等我生完孩子,剛剛好你的也快了,可以給你一點經驗!”

回到深圳,喬婧婧把我接到她家裏,不停地給我打著她的“喬氏雞血”,然後念叨著:“等到我們的孩子長大了,要麽結為兄弟姐妹,要麽就青梅竹馬!”

她想得很美好很美好,甚至跟安戈爾逛街買寶寶用品時,還不忘給我肚子裏的寶寶帶一份。

相較於她,安戈爾的想法則比較現實。

他無數次在喬婧婧睡著之後問我:“晩晩,你真的不打算把這個孩子的事情告訴謝沉嗎?”

我搖頭,說:“我們都分手了,還有什麽可以告訴他的,難道告訴了他,我們還能夠重新在一起嗎?”

安戈爾覺得我這種想法很荒謬,忍不住反駁我,他特別認真地對我說:“你說得不對,如果你先前跟謝沉分手是為了他的前途的話,很好,你是很偉大,可是如今,你有了個孩子不告訴他,你站在道德製高點俯瞰著一切,你自以為是地覺得你是為了他好,事實上,晩晩,你這是自私。”

是啊,不僅是他,就連我自己都覺得自私。

“隻要他一直不知道,那我的做法就不自私。”我也特認真地反駁他。

似乎是對我沒話可說了,他也不跟我爭辯什麽。隻是沒過幾天,他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季念河。

按照安戈爾的原話就是,晩晩,我跟你是發小,我規勸不了你,可我也知道一個人帶孩子會很辛苦,所以我把這事兒告訴了季姐,她答應我不告訴謝沉,我隻是想讓她給你“科普”一下一個女人獨自帶著一個孩子有多麽辛苦。

季念河素來是個雷厲風行的人,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連夜就從南京飛來了深圳。

“走,跟我回南京!”她見了我就上來拉我的胳膊。

“我不回去,回南京我住哪裏?我寧可回雲城,也不想回南京……”

“你以為你回雲城,謝沉就找不到你了嗎?”季念河回頭看我,一雙好看的眸子裏滿是無奈和焦灼,“我相信你跟謝沉說分手有你自己的苦衷,可是晩晩,謝沉何其無辜,你必須回去跟他說清楚!”她死死地拖拽著我,一副一定要拉著我見謝沉的樣子。

我拚命地搖頭,賴在地上不肯走。

我說:“我已經決定了,你們不能告訴他!”

季念河見我如此,就威脅我,她說:“你就是不跟我回去,我也會告訴他的,今天我若是走了,明天來找你的就是謝沉!”

我怔住,然後忍不住問她:“那你生下小西施的時候,就沒有想過小西施的父親嗎?你說謝沉無辜,那小西施的父親就不無辜嗎?”

我想,若不是被逼急了,我是萬萬說不出這樣的話來的。

我也知道這句話就像一把刀子一樣,定然在季念河的心上狠狠地紮了一下,可那時候,除了紮她,我真的無路可走。

季念河愣住了,然後苦笑了一下:“你倒是很會推己及人。”

她沉默了許久許久。

安戈爾和喬婧婧在一旁覺得勢頭不對,就趕忙讓我跟她道歉。

我拗著不肯,而季念河倒是不介意,歎了一口氣之後,她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

“你跟我回南京,我不告訴謝沉,你就在我家住著,我會告訴你一個單身媽媽該如何帶孩子、如何生存。”她一雙眸子定定地看著我,萬分認真地說道。

我那時候也混沌得很,一個人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帶孩子,也根本不知道日後該如何過下去,於是,在季念河跟我保證不告訴謝沉之後,我相信了她。

3.

我跟著季念河飛回了南京。彼時,我肚子裏的孩子已快四個月了。

“你懷孕前期要吃清淡一點,這些日子,我來照顧你。”把我帶回家之後,季念河對我如是道。

她是個溫柔到骨子裏的女人,我信任她如同信任我自己。

懷孕養胎的日子注定是枯燥的,季念河怕我一個人出去會被刮到、蹭到,所以一般都讓我在家裏好好待著,但凡是重活累活一點兒都不讓我幹。有時候我在想,也就是謝沉跟她關係鐵,所以她才能夠這樣對我,說來說去,我避著謝沉,可得到的福澤,還是因為謝沉。

閑暇時,我會和小西施窩在陽光下的躺椅上一起讀書看報,或者窩在房間裏的小沙發上玩著各種各樣的文字遊戲。

因為可愛的小西施,我越發期待孩子的出生。

“老師姐姐,這個孩子的爸爸是叔叔嗎?”趴在我身邊的時候,小西施歪著腦袋問我。

“是啊。”我摸著肚子微笑。

“可是叔叔不知道是嗎?”她若有所思地撇嘴,“我媽媽生我的時候我爸爸也不知道。以前好多孩子欺負我,說我是沒有爸爸的孩子,如果叔叔不知道的話,那小弟弟出生以後會很難過的,他明明可以有爸爸,可是老師姐姐你剝奪了他叫爸爸的權利!”

她一句話把我說得愣住了,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

“我經常問媽媽,我爸爸是誰,可媽媽從來不告訴我。後來叔叔跟我說,我爸爸是個大科學家,是個大教授,我就信了,隻是,我最可惜的事情就是從來都沒有見過他。

“老師姐姐,你不能對這個寶寶這麽不公平!”

她突然搖晃我的胳膊,搖晃著搖晃著,淚珠子就順著臉頰落了下來。

望著突然哭泣的小西施,我有些明白了,為什麽那天季念河會那樣強硬地要求我跟她回南京,並且告訴我,做一個單親媽媽很辛苦。

原來,這一層辛苦,辛苦的不僅僅是物質、體力層麵,還有內心。

畢竟,等孩子長大以後,你要跟他解釋,為什麽別人都有爸爸,而你沒有。

這一瞬間,我想,我跟謝沉分手的決定是不是做錯了。

確切地說,也不是錯了,隻是,在最不恰當的時候,老天跟我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罷了。

就在我躺在沙發上思考人生的時候,季念河突然打開門快步走了進來。她走得匆忙,從房間裏拿了個包之後掃了我一眼,目光有些複雜。

“怎麽了,是蘇城又出事了嗎?”我問。

“是謝沉。”季念河蒼白著臉開口,“你不在的這段時間,他發瘋了一樣喝酒,現在又進醫院了,我去看看他。你現在不能夠動胎氣,就在這裏待著,哪裏也別去。”

我點頭,刹那間,覺得自己的腿有些軟。

4.

盡管季念河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別去,可我還是去了。

我裹了一件特大特厚重的、顯不出肚子的外套,狂奔著去醫院。

說來也巧得很,在醫院門口,我剛好就看到了薛浩,他的臉色不大好,身上滿是酒氣,見了我之後,就開始對我吼:“我讓你跟謝沉分手你就真跟他分手了?你們的愛情就這麽經不起考驗嗎?萬一他今天出個什麽事兒,你是罪人還是我是罪人?”

旁邊的一個男人一直在拉著他,但他的怒氣絲毫未減:“你要是不滾回謝沉的身邊,我就……我就以死謝罪!”

這是我至今為止聽過的最糊塗也最矛盾的話。

我知道,這個薛浩跟我一樣,是個糾結綜合體,也跟我一樣荒唐。

我懶得理會他,徑直走進醫院,匆匆趕到病房裏。

謝沉在睡覺,眼睛閉著,但由於疼痛,他睡得並不安穩。

膽結石疼起來是要人命的,這一點我早就在百度裏查過。

季念河在辦公室跟醫生交流著,而我隻敢站在病房外看著他。

他瘦了不少,整個人都沒有了以前的精神氣兒,從深圳回來那麽久了,還是胡子拉碴的,可想而知,這些日子他一直很頹廢。要不是那一張臉仍舊可見英俊剛毅的模樣,我都認不出那是謝沉。

我在病房門口站了許久,直到季念河回來。

她的臉色很不好看,但是見到我之後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來。

“沒事兒,還是膽結石,你回去休息吧,這邊我來就好。”

她的聲音並不大,卻剛剛好驚動了在裏麵睡得很淺的謝沉。

他眼睛緩緩地睜開,在看到我之後,嘴唇有一瞬間的輕顫。

他撐著胳膊坐了起來,他力道極大,剛好帶動了旁邊吊水瓶的架子,我見到那架子快要倒下來,趕忙衝過去扶住它。

我以為,按照謝沉的性子,他會一下子攥住我的手腕,不讓我走。

然而,沒有。

他猛地推開了我,然後拿東西砸我,讓我滾出去。

謝沉從來沒有對我那麽凶過。

我被他砸蒙了,下意識地護著肚子躲到了牆角,整個人處於一種慌慌張張的狀態。

季念河見他還準備砸,連忙一聲喝住了他:“謝沉,你給我住手!”然後扶著我走了出去。

我以為在薛浩告訴他我是為了成全他的夢想離開他之後,他頂多就是冷笑著罵我“聖母”,冷笑著問我這十年的感情是不是還沒有薛浩的一句話重要。卻從未想過與他的再見竟會是這樣一種情形,我整個人愣住了,覺得謝沉出了什麽事情。

“他這樣反反複複發作有幾次了?”我問。

季念河捏捏眉心:“這個月四五次了,什麽也吃不下,今天是最嚴重的一次,醫生給他現在吊著的藥水也不是止痛藥,而是營養液。

“明天一大早我會帶他去做核磁共振,現在看來,膽結石是肯定的了,至於其他因為長期拖延而得的病症還不知道。”

她看上去也是一副疲憊的樣子:“你現在回去休息,謝沉的事情我對你沒有任何的隱瞞,這個時候,你不能再出問題!”

她特嚴厲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拉著我出了醫院給我攔了一輛出租車。

“回去好好休息!”她叮囑我。

我點點頭,隻覺得自己手腳發軟。

下了車之後,我一時沒有忍住,就給來早打了個電話。

“怎麽了,姐?”

“沒什麽,來早,我問你個問題啊,得了膽結石,病情會加重嗎?很嚴重的那種。”

“不會的,一個膽囊,切掉也沒有太大的問題。”

“那如果反反複複地發作,有其他問題嗎?”

來早頓了頓,似乎感知到了什麽,聲音變大:“姐,不會是你得了膽結石吧?如果反反複複發作,你一定要去檢測一下胰腺,那不是小問題!”

在來早提到胰腺的時候,我才恍惚間想起,那一天在出租車上,那個司機說的話,說當時謝沉捂著的部位不是肝膽就是胰腺……我從來不知道胰腺是什麽。

“胰腺是什麽,很重要嗎?”我問。

“這麽說吧,這個部位很深,在人胃的後麵,無論是開刀難度還是重要程度都算得上是外科最大的難題,像我們雲城的醫院,都沒有大夫敢開這個刀。”來早說。

我點了點頭,眉頭不禁蹙緊了。

掛了電話之後,我覺得我整個人都虛脫了。

5.

我和謝沉的人生就像是從頭到腳被淋了一盆狗血,像極了電視劇裏的瑪麗蘇情節,破鏡重圓,生離死別。

整整一晚上,季念河都沒有回來。

第二天中午,當我再去醫院看謝沉的時候,他已經被轉入胰腺病房專區了。

說真的,我第一次進入胰腺病房專區的時候,有點被嚇到了。

這一層病房裏的病人,大多鼻子上插著鼻飼管,腰上別著引流管,做完手術的就扶著個架子在走廊上走,沒有做完的就安靜地躺在病**等待醫生的召喚。病房裏偶爾傳來一陣陣換紗布時候的呻吟聲和哭聲,還沒有走到謝沉的病房,我就壓抑得想哭。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來早執意學醫的時候跟我說的話。

她說,那些活得好好的卻覺得人生沒有希望的人一定是沒有生過病。

如果你生過病,去重症病房走過一遭,如果你看到那麽多人,明明生不如死卻還想著要活,你就會明白,什麽人世間的煩惱,都是小事情。重要的是,隻要能夠活下去,人生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

謝沉的病房裏。

兩個醫生站在那裏討論著他的病情。

“就目前情況來看,還不是特別壞,懷疑是SPT低度惡性囊腺瘤,在胰頭上,現在已經有三公分大了,如果要動手術的話還有希望,如果不動的話,它也不可能痊愈的,你隻能夠日複一日地疼下去。”一個醫生說。

“你不能因為害怕在手術台上出問題而放棄手術,這是對生命的不尊重。”另一個醫生說,“而且國內SPT的案例很少,五年複發率如何誰也不知道。越早做越好。”

“你們先出去吧,我再想想。”謝沉斜躺在病**,淡淡道。

聞言,那兩個醫生搖搖頭,歎息著走了出去。

我站在病房門口怔怔地看著他。

謝沉的餘光瞥到我,情緒倒是沒有像昨日那般激烈,隻是無悲無喜,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樣。

季念河給我拉了個凳子讓我坐下,就開始勸起了謝沉。

“謝沉,我最後跟你說一句,你這個手術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你不就是怕立刻死在手術台上嗎?醫生說了,你上手術台死的概率很小,哪怕最後是癌了,你也能夠活著,可如果,你不做,一年,你不超過一年就會待在雲城的那個小盒子裏,被深埋於地下!”

季念河的話說得特狠,意思也特清楚。

“低度惡性”意味著一半好一半壞,具體的要看手術切出來病理檢測的結果。可如果不做,低度惡性轉化為惡性的可能性則是百分之百。

我的一顆心突突地跳著,謝沉的母親當年就是因為癌症死在了手術台上,那時候她隻是早期,如果不是由於手術的失誤,她或許還可以再活個幾年,可是後來,什麽都沒有了。

“可我現在不疼了,我隻想出院。”他蹙著眉頭,對於季念河的說辭頗有些不耐煩。

“你做夢吧,多少人等著這一張床位,你就出院?你腦子壞掉了?”她痛斥他,然而他卻並不聽。

季念河被他氣得不輕,也不理他了,拿著包就走了出去。

偌大的病房裏隻剩下了我和謝沉兩個人。

“你去做個手術吧,不然謝叔怎麽辦?你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你這樣決定對他不公平。”我坐在他旁邊小心翼翼道。

早在之前,我就想好了,今天他無論是要唾棄我,還是砸我打我,我都忍著。

然而他垂眸,一句話都不說。

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他的身上,是無邊的美好。那張剛毅無比的臉龐雖然瘦了不少,卻仍舊英俊,眉眼仍舊好看。

我心上的那個少年,哪怕受著病痛的折磨,也是美好而耀眼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病房裏安靜得可怕。

過了許久,謝沉突然回過頭來,他蹙著眉頭小心翼翼地將手搭在了我的肚子上。

“他多大了?”

“四個多月了。”

“你想留著他嗎?”

“我不留著他,我還回來幹什麽?”我苦笑了一下,手輕輕地握住了謝沉的手,眼淚就落了下來,“你看,這個孩子來得多巧啊,在我一直覺得我拖累你的時候,在我一度覺得我們兩個完了的時候,他來了。

“親愛的,你看,我們跨過了四年的不平歲月,打敗了灰姑娘不配跟王子在一起的輿論,我們過五關斬六將,終於,到了這一天,你就不能為了我們活下去嗎?”我的聲音很輕很輕,眼淚卻是簌簌地往下落著。

在這之前,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跟愛的人有生離死別的這一出,在這之前,我更沒有想過,謝沉的身體會差到這個地步。

我想,山長水遠,如若給我未來的幾十年許個願望,那就隻有一個,我要我的少年好好地活著。

謝沉並沒有答應我,而是冷笑了一下,那張蒼白的臉顯得格外悲戚。

他問我:“晩晩,你還相信愛情嗎?”

我愣住,抓著他的手說:“我相信。”

他搖搖頭,一把甩開了我的手,眼睛裏是一片迷蒙,喃喃道:“我不信了。”

他嘴角的笑意很澀也很苦,一雙漆黑發亮的眸子盯著我,帶著一絲的絕望和無助,讓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他輕聲說:“打掉他吧,這對他不公平。”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盡管在來這裏之前,我一直告訴自己要冷靜,可是在他說出這樣的話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暴發了。

我站起來,一邊哭,一邊對他吼。

我說:“謝沉,老娘懷的是你的孩子,也是我自己的,憑什麽你說打就打?我偏不,你要是敢死,我就教我們的孩子斥責你、唾棄你,讓他看看不負責任的父親!”

我想,我當時可能是魔怔了,不然不可能什麽話都能說出來。

我想,他也是魔怔了,不然不可能下一秒就立刻扯住我的胳膊,拔掉針管,帶著我去了民政局。

6.

拍證件照,蓋章,領證。

不過就是短短半個小時的時間,而我卻覺得恍若隔世。

出了民政局的時候,望著謝沉那高大挺拔的背影,我特想問他一句,你是不是害怕自己會死,所以特地跟我結個婚,想把名下所有的房子、車子、存款都給我?

但這話太殘忍,我終究沒有問出口。

謝沉出院了。

他拒絕治療,拒絕手術,並且讓我從季念河的家裏搬出去,到他買的房子裏去住。

我每天都特心慌,他胰腺上的那個小腫瘤就像是一個定時炸彈,我們誰也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爆發。但謝沉每天都表現得很坦然的樣子,一副自己早已經沒有了病痛的狀態。

我打電話給季念河,說:“他這樣真的沒事兒嗎?”

季念河歎氣,然後說:“他的身體他自己清楚,如果嚴重到一定地步了,他會去醫院的。至於手術,我在想,或許等孩子生下來,他看到了孩子,看到了希望,就會同意手術了。”

我又說:“可孩子還有五個多月才會生,他這樣拖下去沒問題嗎?”

季念河安撫我:“他對手術的排斥感太強了,現在隻有孩子出生後才是希望。”

我點頭,掛斷了電話。看著廚房裏謝沉忙碌的身影,我陷入了長久的沉思中。

這段日子,他雖然說的話越來越少,可是特別想要做一個好父親,每次出去的時候,他都會買很多小孩子的玩具回來,從奶粉到嬰兒床再到各種小鞋子、小衣服,他把它們當成寶貝疙瘩一樣放置在樓上的一個小房間裏。

很多個晚上,我在睡夢中醒來,發現他不在我身邊的時候,都毫無意外地會在那個小房間裏找到他。

他每次都是蹲在那裏,拿著個小娃娃搖啊搖。

每當這時候我的心口都一陣發疼,捂著嘴想要哭卻極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我知道,比起那些完完全全沒有希望的人,我們還是幸運得多,至少,沒有人給我們下死亡通知書,隻要他肯邁出那一步,一切都是好的。

懷孕六個月的時候,沈溯之帶著一堆東西來謝沉家看我。

上一次見他的時候是在街邊,那時候他為了蘇城的事情哭得那麽傷心,還那麽狼狽,而現在倒是好多了,雖然再也沒有從前的精英樣兒,但穿著一件簡單的T恤,看著也是陽光、幹淨。

彼時,謝沉剛好出去給我買孕婦餐。

我好久都不曾出去逛了,本是準備一個人去拜佛的,剛好他來了,可以陪陪我。

“你肚子這麽大了,去拜佛方便嗎?”

在我提出了邀請之後,他摩挲了一下手掌,然後小心翼翼地問我。

“佛祖會庇佑我的,自然方便。”我笑了笑。

自打懷孕以來,我把《心經》抄了不下幾百遍,人在空閑的時候就容易亂想,抄抄佛經倒是能夠讓心變得輕鬆自如得多。

沈溯之笑:“我記得你從前不信這些。”

我挑眉:“那你一定是沒有聽過一句話。”

“什麽?”

“君若心存無力事,自懂佛前跪拜人。”我衝他眨了眨眼,然後苦澀地一笑。

大報恩寺前,我和沈溯之兩個人買了香燭在佛前拜了三拜,起來的時候,一陣陣清風從不遠處的山間吹拂過來,我抬頭,刺眼的陽光讓我下意識地去遮住眼睛。

“蘇城去蘇黎世了,上次蘇因來醫院看過她之後,她的抑鬱症竟然神奇地好了大半,我心安了不少,往後半生我都會在蘇黎世尋找她。你呢,晩晩,你會一直守著謝沉嗎?”他在一旁站定,然後問我。

我站在山前,眺望著山壁上鑲嵌著的佛像,然後笑了笑。

“我會的,隻要他給我等的機會,我會一直守著他。”

沈溯之笑,一雙眸亮晶晶地看著我。

他用手輕輕地揉了揉我的頭發:“三哥還記得你七八歲時候的模樣,明眸皓齒,言笑晏晏,沒想到一轉眼你就長這麽大了,真好……”他話鋒一轉,聲音驟然變得有些沙啞,“三哥曾做錯過一件事情,一直都沒有告訴你,但是今天,三哥必須說。”

“什麽?”我問。

“以前我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我父親把我母親名下的房子轉給你母親的時候,我特想報複你,所以那一天在你去酒吧的時候,我給你下了藥。

“你知道嗎,那一天三哥差點就釀成大錯了,是謝沉過來帶走了你。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謝沉,他十七歲,眉眼卻鋒利。他特冷靜地看著我,然後告訴我,他會好好護住你,任何人傷害你,他都絕不允許。”

沈溯之眼眶泛紅,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他語重心長地跟我說:“晩晩,這個世上,任何人都會欺你騙你,但隻有謝沉不會。而你,一直都是那一把刺傷謝沉的刀。”

陣陣清風在我的麵上吹拂著,在沈溯之說完這段話之後,我覺得自己的心空了一下。

正如薛浩對我吼的時候說的那樣,你永遠也不知道他在背後為你付出了多少。

從大報恩寺回家的路上,趕上學校放學高峰期,我透過車子的擋風玻璃往外看,剛好看到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走在一起,他們走得很慢很慢,少年背影筆直,而小姑娘則蹦蹦跳跳,馬尾辮一甩一甩的。

他們的樣子,像極了很多年以前的我和謝沉。

一瞬間,我的眼睛有些濕潤。

如果時光可以重來,如果一切可以回到那時,我一定不會讓那個眉眼冷峻的少年在一段感情裏隱忍到孤立無援,我一定會在他說著要保護我的時候,第一時間抱住他,告訴他,謝謝你,不問回報地念了我那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