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何人在唱桃花扇

她恨他,可她未必不愛他。

他愛她,可他給不了她一個家。

——晩晩

1.

在雲城,我算是過了這幾年以來最美好最溫馨的一個年。

年三十的時候,謝叔握著我的雙手老淚縱橫,說什麽他等了這麽多年,想的就是謝沉能夠跟我在一起,如今終於如願了。

他老淚縱橫,我也覺得特感慨。

時光就這樣緩緩地走過,而我,也終於和那個我愛著的少年在一起了。

我想,我是極幸運的。

有幸運的人,也會有不幸運的人。就比如沈溯之。

和謝沉開車重新回到南京的時候,我透過車窗看見了蹲在街邊抽煙的他。我不知道這段時間他經曆了什麽,完全沒有了從前的那股子冷厲勁兒,穿著一件很舊的西裝,胡子拉碴,頭發也沒怎麽收拾,狼狽得厲害。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沈溯之,直覺告訴我,一定是發生了很大的事兒。

“你要不要下車去看一下他?”注意到我的目光,謝沉將車停在了路邊,“你去吧,沒事兒的,我先回去做個飯,在家裏等你。”

我點頭,然後打開車門下了車。

陽光還算明媚。

我走至沈溯之麵前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一眼我,似乎是覺得日光太過刺眼,他下意識地擋了一下眼睛,然後站起來。

“怎麽是你?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嗎?”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將煙掐滅,然後惡狠狠地看著我,“我知道在你的心裏,我不再是你的三哥,可是落井下石是不是不大好?”

我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們去隔壁的飲品店喝杯飲品吧,你看起來不大好。”

是的,他看起來的確不大好。

英俊無比的臉上滿是胡楂,眼窩深陷進去,似乎疲憊得厲害。

聞言,他苦笑一聲,卻再次蹲了下去,許久許久,沒有說話,隻是又拿出一支煙來。

“你到底怎麽了?上次見麵還好好的,怎麽短短幾個月,就這樣了?”我蹲下身子,把他手裏的煙一把搶走,蹙著眉頭注視著他。

他不跟我搶奪,隻是歎了一口氣,然後看著遠處的天空,苦澀地笑了一下:“我現在一無所有了。蘇城跟我哥哥聯合起來,把我這幾年在公司作假的賬目翻了出來……我現在是沒有工作,沒有錢,沒有房子,一直跟著我的蘇因也走了,我是不是特別像喪家之犬?

“蘇城得了抑鬱症,我也是才知道。上個月,她在家裏鬧了一回自殺,我看到她手腕上流了好多血,可是我勸不住她。我越想勸她,她就越瘋狂,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知曉她一直想要報複我,報複就報複吧,把自己弄成那個樣子算什麽啊?”

先前他在說“喪家之犬”四個字的時候語氣還不是很悲痛,可是一提到蘇城,他整個人就越發頹廢,聲音帶著一絲輕顫。

我的心驀地抽痛了一下。

“我知道蘇城一直想要一個家,我也真的想給她一個家,可是後來我做錯了事情,她不要我了……”說著說著,沈溯之就哭了起來。

大街上人來人往,誰能夠想到從前那個雷厲風行的男人竟然會當街哭成這個樣子。

我心裏難過得厲害,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突然,沈溯之站了起來,一雙眸子裏布滿血絲,他握住我的雙肩,搖晃著我,哽咽道:“晩晩,蘇城自小就喜歡你,你去看一下她吧,看一下她好不好?你去告訴她,人隻要活著就有希望,這個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好不好?”

他近乎哀求,還沒有等我答應,就拉著我開始狂奔。

在他眼裏,我是他最後的希望。

可是,我知道,連季念河都不能夠把蘇城拉出心靈的苦海,我又怎麽可能做到……

2.

我不太記得這一天沈溯之是怎樣帶著我飛奔著到蘇城家的了,隻知道,看到沈溯之的瞬間,蘇城就失控了,拿起杯子就向他砸來。

“你來幹什麽,你給我滾!”

彼時,她穿著一件紅色真絲睡袍。

這幾年,她瘦了不少,整個人縮在睡袍裏麵像個孩子,一張小臉慘白。

在吼著讓沈溯之滾的時候,她似帶了幾分瘋癲。

沈溯之怕她有什麽過激的舉動,趕忙退了出去,隻把我留在了蘇城家。

這是高中畢業以後,我和蘇城的第一次正式見麵,倉皇而又荒唐。

從前她見到我的時候,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而這一次,在意識到是我之後,她仍舊在笑,隻是那笑容終究是跟從前不一樣了。

“晩晩,好久不見。”

她撲上來抱住我,先是笑,笑著笑著,就哭了。

我不停地拍打著她的背部安撫著她,可是目光在瞥到她手腕上的疤痕時,心裏不禁一緊。

她屋子裏很亂,沙發上、地上堆著很多東西,書本、演出服、護膚品。可以想象,她平日裏過的都是什麽樣的生活。

我扶著蘇城坐到沙發上。

為了緩和氣氛,我打開了CD機。

音樂響起來了,是昆曲。

蘇城喜歡聽戲,這一點,我自小就知道,而今天,聽的戲倒是格外應景,是《桃花扇》。

“且看他起高樓,且看他宴賓客,且看他樓塌了……”

蘇城一直默默地重複著這一句話,然後突然對我展露出一個苦笑來:“我等了這麽多年,你三哥的樓終於塌了,他再也不能夠跟蘇因雙宿雙飛了,真好。我一手毀掉了妹妹和我曾經最愛的男人的幸福,我是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啊?”

她眼底泛著淚光。

我搖頭,心疼地握住她的手:“那是他們咎由自取,他們活該,他們犯了錯就該受到懲罰。這跟你沒有關係啊,你為什麽要這樣折磨自己呢?”

“晩晩,你知道嗎,早在蘇因跟我說她愛你三哥的時候我就已經想好要退出了。她是我從小寵到大的妹妹啊,我怎麽舍得讓她愛而不得,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跟她爭……可是,後來她竟然在我的酒裏下了藥汙蔑我,而你三哥竟然也不相信我,甚至還懷疑我肚子裏的孩子不是他的。

“你知道那個時候我有多絕望嗎?所有的人都離開我、背棄我,他們都說是我背叛了你三哥,可事實上,不是這樣啊,是他們傷害了我,是他們背叛了我啊……為什麽沒有人替我說一句公道話?”

蘇城表情淒然:“你知道嗎,我有多少次午夜夢回的時候希望你三哥能夠哭著跟我道歉啊,我希望他能夠跪下跟我說他錯了……後來他真的跟我這樣說了,我卻一點都不覺得開心……他無數次地來求我,告訴我讓我活下去。

“看到他那個樣子,我竟然會覺得不忍心,我想我一定是瘋了,如果我不是瘋了,怎麽會這麽優柔寡斷……”

她哭出了聲,一邊哭一邊拚命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打著打著,似乎覺得還不夠,就又開始四處找刀子。

我傻掉了。

回過神來後,我衝上去抱住她,然而她已經找到刀子,並且在手腕上狠狠地劃了一道。

鮮紅的血湧了出來。

我不顧一切地把那刀子奪過來,然後趕忙打了120。

蘇城一直哭著喊著“讓我死”,我隻能將她抱在懷裏,除此之外,什麽也做不了。

3.

救護車來的時候,蘇城已經流了很多血。

被放置在擔架上的時候,她似乎清醒了一些,可是眼神仍舊空洞。

我知道,她是心死了。

心死,是一種哪怕現代醫學再高超,也解救不了的病症。

醫院裏,我一直握著蘇城的手,直到季念河帶著小西施趕了過來。

小西施軟糯著聲音叫蘇城“姨姨”。

臉色蒼白的蘇城在見到小西施之後,突然笑了。

“如果當年我那個孩子沒有死,現在也就比小西施小個兩歲吧。”蘇城捏著小西施的臉。

季念河安撫道:“找個男人好好過一輩子,不也照樣能夠生嗎。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你這樣揪心著,又有什麽意思?”

蘇城搖頭:“你不懂我。”

季念河不再理會她,抬頭看掛著的吊瓶,見裏麵還有很多藥水,便把我叫出了病房。

“你今天嚇壞了吧?”季念河一笑,一副已經對這種事情習以為常的樣子,“她時常這樣,你不要放在心上。或許再等幾年,她心裏這個坎過了,就好了。”

我目光遊離:“這個坎什麽時候才能夠過呢?”

季念河笑:“等吧,時間終究會撫平一切傷口的。”

我點點頭,不經意間往護士站那裏投去一瞥的時候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大波浪鬈發,鬼鬼祟祟。

“我好像看到了蘇因。”

“什麽?”

“對,就是蘇因!”我往護士站的方向指了一下。

蘇因似乎也看到了我們,撒開腿就跑。

季念河的目光一下子變得銳利,邁開步子就去追她。

季念河穿的是運動鞋,明顯今天是要帶小西施去玩耍的,而蘇因穿的是高跟鞋,想要跑掉當然沒有那麽容易。

季念河衝上去,一把薅住蘇因的頭發,將蘇因掀翻在地。

“你這個沒有良心的女人,你有什麽資格來醫院?你今天敢來,你就不怕被人打死嗎?”季念河惡狠狠道,絲毫不留情麵地在她麵頰上扇了一個耳光。

溫柔如季念河,也隻對蘇因一個人惡毒過。

我想,要不是一旁的護士一直攔著她,她一定會直接把蘇因給打死。

“蘇因,我告訴你,你這輩子離蘇城遠遠的!不然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被護士拉開之後,季念河對著蘇因大吼。

蘇因似乎也是委屈至極,散亂著頭發也對季念河吼:“你憑什麽讓我離我的姐姐遠遠的?那是我的親姐姐。你是她什麽人,你憑什麽這麽對我,這麽說我!”她一麵哭一麵吼,“要說我也是她說我,你們算個什麽東西!”

“你們兩個小聲一點,醫院裏都是病人……”護士看不下去,出言阻止這一場鬧劇。

我站在一旁,被匆匆趕來的謝沉直接拉出了醫院。

“蘇城鬧自殺還動刀了,這麽危險的事情你怎麽不第一時間告訴我,你受傷了沒有?”

醫院門口,他反複地看著我的胳膊、手和臉,在確認我沒受傷之後,那張嚴肅無比的臉仍舊沒有變溫和。

“早知道今天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就不該讓你去見沈溯之!”他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我瞥了他一眼。

心知他是關心我,但是這人每次關心人的時候怎麽那麽粗暴,讓我難以接受。

不過,盡管如此,我還是上前輕輕地抱了他一下。

我說:“他們怎樣那是他們的事情,你看,我好好的,你也好好的,這就是最大的好事……”

謝沉扯了扯嘴角,對於這樣的回答似乎並不滿意。

不過,給了我一記栗暴之後,他也就不再言語了。

今天是農曆二月十三,我的小生日,謝沉做了一大桌子的菜。

但是,剛剛坐下要吃飯的時候,薛浩就給他打了一個電話。

“一個大的影視項目,負責人要見你,你快過來!”薛浩聲音清冷。

“一定要今天?”

“對,過來吧。”

然後,“啪”的一聲,電話被掛斷。

我在一旁聽著,特無奈地瞅了謝沉一眼,他的表情也跟我一樣無奈。

“怎麽辦,去不去?”

難得的是,他耐下性子詢問我的意見,聲音還很軟很輕。

我特悲憤地看著他,即使再不樂意,也隻能夠甩下兩個字——

“去啊。”當然得去了,家裏的頂梁柱呢。

謝沉揉了揉我的腦袋,安撫了我一下,就拿著外套走出門。

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一晚之後,我的世界將會被顛覆。

那時候,我也不知道,這一晚是後來日子裏悲哀絕望無助的開端。

4.

談生意終歸是免不了要喝酒的。

謝沉是被薛浩給扛回來的,除了“爛醉如泥”這四個字,我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詞語可以來形容他了。

看著喝得臉頰通紅的謝沉,我真的是恨不得將一碗醒酒湯往他的臉上潑。明明身體不好,還要喝這麽多酒,簡直是不要命。

不過,沒給我機會,薛浩直接把我扯出了房間。

興許是跟謝沉在一起待久了,他的行為動作都和謝沉一樣粗暴。

“你拉我幹嗎?”

“謝沉的女朋友不應該是你這樣的,你搬出去,公司給你五十萬。”

薛浩的話簡潔明了,沒有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讓我簡直覺得自己活在偶像劇裏。

“你腦子壞了?”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繼而冷笑,“我跟他天生一對,連他爸都覺得我是謝沉命裏的媳婦兒,你要給我五十萬,讓我跟他分手?你以為你是誰?”

“我誰也不是,但是作為謝沉的合夥人,我足夠惜才。他這樣有才氣的人若是得到一個良配的力捧,足以在電影業站穩腳跟,可是有了你之後,他再怎麽想飛也飛不高!”

他從懷裏麵拿出兩張照片塞到我的手裏,涼聲道:“你看看,這就是跟你在一起之後謝沉的現狀!”

我蹙著眉頭瞅了他一眼,然後仔細地看起了他強行塞在我手上的照片。

第一張照片,謝沉在給一個中年男人鞠躬,由於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那個中年男人是一副很不屑也很沒有禮貌的樣子。

第二張照片,謝沉在酒吧裏,一個妙齡女人的腿纏在他的身上,他的臉色不是很好看,卻沒有拒絕。

看了之後,我的心“咯噔”一下,然後鼻子一酸,眼眶紅了。

我認識謝沉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向任何人低過頭,而這兩張照片裏,他那麽無奈……

明明是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啊!

“你看到了嗎,這個世界,從來不是你有才華,你有能力就可以。第一眼見到你,我就不喜歡你,不是因為你普通,而是因為上次在酒店跟謝沉在一起的是我們當時一個特別大項目的投資人的女兒,她不過就是仰慕謝沉,想跟他吃一頓飯,就被你給搞黃了!”薛浩特輕蔑地看著我。

似乎覺得這樣的言語還不夠激烈,他又繼續說道:“你們女人是不是以為搞電影真的隻要拍一拍就可以了?謝沉不是個庸人,他將來是要搞大項目的,這種生意場上的圓融他必須有,而你,隻會成為他的絆腳石,你永遠也不知道他在背後為你付出了多少!”

他的聲音特冰冷特冰冷。

我腦子糊塗得很,直接被他說愣了。

見我許久沒有回話,薛浩冷笑了一聲,甩下一句“你自己好好考慮考慮”後,就抬腳離開了。

我慢慢地蹲下身子,一個人安靜地抱著腦袋思考了好久好久好久。

這一天,我特地打了個電話給陸小樟。

我問他:“你最近不是投資電影嗎,像導演之類的人是不是除了搞藝術以外,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啊?”

“對啊,尤其是導演做大了,就得帶一些商人的屬性。”他一本正經地回答我。

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一樣,他突然說:“你怎麽想到問這個問題了?”

我搖搖頭說沒什麽,然後就“啪”的一聲掛了電話。

年少時,我們談愛情,隻要相愛就可以什麽都不顧。越長大就越發現很多東西不是那麽一回事兒,特別是父輩們時常說的“門當戶對”這四個字,永遠跨不過去。

兩個人並肩在一起,如果那條路很長,走得快的那一個終究是會甩掉走得慢的那一個的。

我和謝沉,也會如此。

從前,我想過這個問題,可後來在一時**之下,又漸漸地淡忘了,如今看來,很多東西,還是該好好思量的。

5.

薛浩來過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謝沉。

我從來都沒有質疑過他對我的愛,可我也知道,我不能夠耽擱了他。

於是乎,在新學期開學,學校要分配老師去深圳出差一個月的時候,我毅然決然地選擇向學校要了這個名額。

“平時這些活動你都不去的,這次怎麽想到去?”

我跟謝沉提起這事兒的時候,他正躺在陽台的躺椅上悠悠地曬著太陽。他耷拉著眼皮,嗓音醇厚沙啞。

我窩在他身邊,像一隻困倦慵懶的貓,手指輕輕地在他的胸口畫著圓,想著我自己的小心思。

我說:“我已經二十好幾了,想好好在教育這條路上折騰出自己的風采來。”

謝沉不由得冷笑:“你莫非是想要當校長?”

我搖頭,然後強顏歡笑道:“我倒是沒有這麽大的野心,隻是好歹也要當個教導主任吧。”

謝沉輕嗤一聲,單手在我的腦袋上重重地敲了一下,然後寵溺地看著我:“我看你是最近太累了,等出差回來,你休個假,我帶你出去玩兩天?”

我笑了笑,說:“好啊。”

你看,人心是不是隔肚皮?

其實在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內心想的是,出去玩又有什麽用,我們約莫是要掰了。

可是,在望著他那一雙滿是認真的眼睛的時候,我卻怎麽也說不出心裏話,隻能夠欺騙他。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挺壞、挺沒良心的。

可是,轉念一想,我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他好。

之後,心裏就沒有任何負罪感了。

到深圳的那一天,喬婧婧來機場接我。

她肚子裏已經有個小生命了,看起來喜氣洋洋的。

見到我的時候,她問的第一句話就是:“謝沉呢,謝沉怎麽沒有跟著你一起來?”

我苦澀地扯了一下嘴角,下意識地答:“我是出差的,謝沉跟著我來幹什麽?”

喬婧婧一眼就看出了我有心事,沒有再說話。

把我帶到她家裏之後,她就開始仔仔細細地盤問我。

我把心裏的想法告訴了她,原本以為她會跟我一樣陷入深思。

實際情況卻是,她猛地拍了一下我的大腿,然後不可思議地看著我,說:“你心裏麵擔心的就是這事兒?”

我點頭,說:“就這事兒還不夠嗎?”

喬婧婧白了我一眼,然後說:“你這能夠算得上什麽大事兒?謝沉多愛你啊,哪會在乎這些!而且,你如今又不是沒有正經工作,還是個教師,賊搶手的,你操心個什麽勁兒?”

我把頭靠在喬婧婧的肩膀上,剝了一片橘子放到嘴裏。

我說:“可是那個人是謝沉啊,他是那麽優秀的一個人,他跟別人不一樣……”

喬婧婧一記栗暴就敲在了我的頭上。

“甭管他哪裏不一樣,但凡他是個人,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在我的眼裏就都一樣。”

我笑了笑,將橘子一片一片地放進了嘴裏,沒有再說什麽。

喬婧婧不是我,她自然不會明白我的那種迷茫、無助和困擾,她也自然不會明白,當薛浩站在我的麵前給我看那兩張照片的時候,我的心情。

我見慣了謝沉的斯文冷靜和偶爾的囂張,我知道他有多驕傲,我又怎麽能夠忍心讓他在別人麵前低下頭顱?

畢竟,他是謝沉啊。

那個始終優秀、始終站在神壇的謝沉。

6.

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夢醒了,人也散了。

在深圳待了一個星期,學校的領導問我有沒有留在深圳的意願,此次我出差的這個學校跟我任職的學校是合作關係,常常有老師調職。領導既然這樣問了,我想著謝沉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點了點頭。

後來,謝沉打電話給我,總被我用各種各樣的理由講幾句話就掛了,再之後,他的電話我就不接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渾渾噩噩的狀態,有時候在學校跟學生們講課的時候,我講著講著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麽了。

喬婧婧說,謝沉像是瘋了一樣滿世界找我。他問喬婧婧我到底是到哪個學校出差的,喬婧婧不告訴他,他就從南京飛來深圳,站在她家的門口守著。

“楚歸晚,我跟你說,我已經沒有辦法搪塞他了,你最好見他一麵,死也要讓人知道是怎麽死的!”謝沉把喬婧婧磨得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她忍不住打電話吼我。

其實,喬婧婧這人吧,脾氣雖然暴躁,但對我是極其溫柔的,記憶中,她從來沒有這麽粗暴地對我說過話。細細想來,她也是覺得我太過荒唐了。

“我實在是不忍心騙他了!楚歸晚,你最好想想清楚,他人已經在深圳的格林酒店住下了,是不見到你就不肯走的架勢,你最好還是好好地跟他說一說!”

“啪”的一聲,喬婧婧憤怒地掛了電話,而我也蒙了。

那天,送完學生放學之後,我就去了一趟酒吧,買了整整一打啤酒喝著,一邊喝一邊哭,喝到半死不活的時候,陸小樟突然來找我。

看樣子,他也是專程從南京趕來的,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

見我喝得大醉,他一把將我從酒吧的吧台上給提溜下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將我提溜到酒吧外之後,陸小樟問我:“晩晩,我把你讓給謝沉是要讓你幸福的,可你如今到底想怎樣?”

我原本還沒有到達難過的極點,然而,在他問我“可你如今到底想怎樣”的時候,我就崩潰了。

我蹲下來,拚命地大哭。

我也不知道我想怎樣,我不想跟謝沉分手,可我也不想就這麽白白地消耗了他的一生。

“我覺得我遇見謝沉注定就是錯的!”我對陸小樟說,“你看吧,學生時期隻談學習的時候,雖然我也很優秀,可我從來沒有追上他過,如今長大了,我雖然不給他添亂了,卻成了他的絆腳石!”

月色下,我抱著腦袋痛苦不已。

陸小樟蹲下身子看著我,眼裏滿是心疼。

我淚眼蒙矓地看著陸小樟,我問他,是不是這個世上人早已經有了等級之分,打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有些人你明明隻差了一步,可最終卻會差千萬步?

陸小樟望著我,許久許久沒有開口,隻是突然牢牢地把我給抱在了懷裏。

他說,如果愛他覺得太累,那你就嚐試著來愛我。即使我沒有腿,我也能給你一個家。

這是我認識陸小樟這麽多年,他第一次對我說出這樣的話,帶著濃濃的鼻音。

恍惚間,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上學的時候背過的卞之琳的那首《斷章》裏麵的句子: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這麽多年,我一直在謝沉的庇護下生活,我理所當然地跟隨著他的腳步。而陸小樟又何嚐不是如此,在我為自己的平凡而感到自卑的時候,他其實一直在為了他那一條腿苦惱。

我們都是紅塵中為了愛情苦惱的小孩兒,明明沒有世俗到脫口就是一個“情”字,卻在冥冥之中陷入了一個三角戀的怪圈裏。

我失控地抱住陸小樟大哭。

哭著哭著,淚眼蒙矓之中,我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謝沉。

他的手裏拿著一個啤酒瓶,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看起來頹廢極了。

在看到和陸小樟抱在一起的我的時候,原本頹廢的他頓時就變得犀利了起來。

他把酒瓶砸了,瞪著我們。

哪怕後來過了很多年,我也不會忘記那一天他的神情,驚愕、痛苦。

他邁開大步子走上前來,猛地拉開了我們倆,之後一拳砸在了陸小樟的臉上。

一拳,一拳,又一拳。

他力氣很大,我推不開他,隻能夠衝著他吼。

我說:“謝沉,你有本事衝著我來,別打陸小樟!”

他被我吼得愣住了,許久許久,他回過頭怔怔地看著我,英挺的眉蹙成一團,眸子裏布滿血絲。

“為什麽?”他的聲音沙啞極了,一張剛毅無比的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

我搖頭,哭著看著他,不說話。

他一把就抓住我的手腕:“我問你為什麽!”

他對我吼,受傷又無助,一遍一遍地問我,為什麽。

而我,除了哽咽,什麽都說不出來。

除了哭泣,除了掙紮,我什麽都不知道。

仿佛時光一下子回到了四年前,一切回到原點,人生中的那道光瞬間熄滅。

被謝沉打倒在地上的陸小樟一個翻身站了起來,然後一把將謝沉拉開。

“你不要問她為什麽,你要問就過來問我,是我,是我哭著求晩晩給我一次機會的,而她也心軟了!”

陸小樟輕輕地彈去衣角上的塵土,然後冷笑道:“有什麽你盡管衝著我來,她已經答應跟我在一起了,你離她遠遠的!”他一麵說,一麵把已經泣不成聲的我攬在懷裏。

謝沉的目光一寸寸地沉了下去,他先是不停地冷笑,笑著笑著,他眼眶有些發紅,眼裏隱約有了淚花。

“楚歸晚,不管是五年前還是五年後,你都是一個德行,你從來都不告訴我為什麽,你從來都是這樣,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謝沉一麵冷笑著,一麵開始給我們鼓掌:“好!好得很!等你們結婚了記得叫我。我祝你們勞燕分飛,並蒂枝斷!”

他轉頭不顧一切地離開了。

晚風簌簌地往我身上吹著,我不禁裹緊了身上的衣服,望著他狼狽離去的背影,又忍不住想到了五年前在機場的那一幕。

似乎,每一次,我都這樣深深地傷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