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心突然怦怦跳
“浩子,你冷靜點!”趙建壓低聲音勸說好友。
孟明朗攬著高長月,趙建死死攔著楊浩,小呆獨自站在一旁發蒙,金帥和齊雷一起站在門邊,兩人心裏七上八下,一時之間,誰都沒有再說話。
就這樣安靜了將近一分鍾,楊浩猛烈起伏的胸口慢慢變得平靜,他深深吐出一口氣,把目光從高長月身上移開,咬著後槽牙看向孟明朗說:“行,你們厲害。你們動手,我忍了,今天這事我一不報警,二不告訴你們教練,可你在冰場上欺負我兄弟那件事,你必須向他道歉!”
趙建雙手環抱在好友胸口,聽到這句話,瞬間眼眶一紅,慢慢鬆開手之後背過身去。
對於這幫運動員來說,賽場如戰場,在賽場上不被隊友信任的感覺,大家都知道有多委屈,趙建不論有多氣,最終想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句“對不起,以後不會了”。
那天孟明朗究竟為什麽不傳球,金帥和齊雷也想知道答案,所以在場的人幾乎都把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我沒有欺負他。”孟明朗看著楊浩說完這句話後,轉眼看向背對著大家的趙建,“我也沒有不相信你的能力,隻是那天比賽之前,我不小心撞見你們兩個人有說有笑,我怕你在場上拿球,麵對曾經關係好的隊友會影響你發揮。如果硬要說我錯,那我錯在對自己太過自信,以至於讓隊伍在比賽中失利,我要說對不起的不是你,而是整個隊伍和教練。”
“這種事,你怎麽不提前跟餘教練說呢?”齊雷最先開口問。
金帥掃了一眼屋內的幾人,歎口氣說:“如果明朗在比賽前說出這件事,餘教練可能不會再讓趙建上場,畢竟那是一場踢館賽,我們輸不起。可這樣一來,趙建不但會委屈,還會因為教練的不信任而生氣。”
“那打完比賽,為什麽還不說呢?要是那天把情況都說明白了,至於一個被停訓,一個被撤主力嗎?”
金帥又歎一口氣,看向一根筋的齊雷再次解釋道:“如果那天下場後,明朗當著那麽多隊員說出這件事,那麽對大家隱瞞自己老東家上門踢館這件事的趙建,從今以後對他不信任的就不隻是教練了,而是我們整個隊伍。”
齊雷似懂非懂,在他的世界裏,這些彎彎繞繞實在是太傷腦筋了,他歎了口氣,抬高音量說:“那這就是弄明白了的意思,對嗎?”
他這句話主要是問趙建的,一直背對著大家的當事人此時才紅著眼睛轉身,對孟明朗說:“我隱瞞大家就是怕扯出一堆事情來,沒想到讓你發現了。當時因為太生氣也沒仔細想你為什麽這麽做,既然大家都有錯,你也不用道歉了,因為你們今天打了我朋友,我也不會對隱瞞的事情說對不起,咱們之間兩清。”
趙建說完,看了一眼自己的發小之後,轉向金帥:“隊長,其他人我不在乎他們怎麽想,但你和教練一定要相信我,就算是麵對曾經的老東家和從穿紙尿褲開始就一起玩到大的兄弟,在冰場上我也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臭小子,”楊浩一聽,抬手就往他胸口捶了一拳頭,“你以為我會手下留情嗎?”
金帥看著這一幕,心算是落下來了,他回道:“趙建,我可以相信你,可你也應該相信大家才對,如果那天你提前把情況說明,我相信我們整個隊伍都會選擇相信你的。”
“嗯,”趙建紅著眼眶點點頭,“下次我一定提前說。”
看事情得到解決,齊雷嘿嘿一笑:“趙建,沒想到你還有個這麽照顧你的兄弟,大家不打不相識,今晚一起吃飯怎麽樣?”
打了人總是理虧的,齊雷提出吃飯也算聰明,男生之間的仇恨似乎都是來得快也消得快,有多少好兄弟都是在打打鬧鬧中一點點建立起感情的。
可楊浩似乎並不打算就這麽算了,他冷冷道:“吃飯沒問題,可我這個人活了二十幾年,最討厭那種靠關係走後門的人。孟明朗,你到底是靠什麽進國家隊的我不想深究,可你必須跟我上冰比一場,你要是贏了,我就退出冰球圈,反正我楊浩打冰球這麽多年還挺不進國家隊,早就想退出這個圈子了;可你要是輸了,就必須退出國家隊,因為你沒資格待在那個地方。”
“你這麽說就不厚道了。”齊雷出口反駁,“你是俱樂部的職業選手,沒人管你私下跟誰打比賽,可我們明朗不一樣,他是國家隊的隊員,不管他能不能贏你,被發現私下打比賽都是要被辭退的。”
“被不被發現是你們的事情,我隻管跟他打一場,”楊浩眼睛直勾勾盯著孟明朗,“你敢不敢?”
孟明朗硬朗的下頜線動了動:“我跟你打。”
“明朗!”金帥出聲阻止,“都不是小孩子了,事情是打一場比賽那麽簡單嗎?鬧什麽!”
“哎呀,別吵了,”高長月聽不下去了,她捂著肩膀掙脫開孟明朗的手,上前一步麵對發出挑戰的人,“我跟你打。”
楊浩無比蔑視地看她一眼:“你?你握得穩球杆嗎?”
大家都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高長月,就連小呆也是一臉震驚,反而身後的孟明朗,饒有興致地盯著那個矮自己一頭的背影。
“我的意思不是說我跟你打。”高長月理理思路,繼續說,“你們兩個都打了這麽多年冰球,再來比賽多沒意思,而且據我所知,一場比賽也不是兩個人就能完成的,就算你們想打,也沒那麽容易,何況還有一條不能私下打比賽的規定。既然這樣,不如聽聽我的建議。”
楊浩盯著她,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高長月回頭看了一眼孟明朗,見他表情平淡,她穩穩神,接著往下說:“我建議你們兩個人都找一個沒打過冰球的人,比如我,然後雙方各自分開訓練,一周之後我們負責守門,你們負責打門,哪邊進球多算哪邊贏。這樣你們之間不存在比賽的關係,但其實又能當作一場比賽,怎麽樣?”
見楊浩沒說話,高長月又補充道:“場地可以由你們選。”
“這個主意好,”齊雷插話,“兩全其美,各不耽擱啊。”
金帥和趙建都沒發表意見,畢竟相較於強逼著孟明朗接受挑戰,這個方法無疑是最好的。
楊浩思考了一會兒,也鬆口答應:“行,我同意,你呢?”他問孟明朗,高長月也跟著回頭去看孟明朗的反應,沒想到孟明朗正好也在看著她。
“我沒意見。”他看著她的眼睛說。
高長月鬆了一口氣,緩緩把目光移開了。
一場男人之間的矛盾被高長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吃飯肯定是沒她的事了,孟明朗和金帥等人打過招呼後,拉著她就要走。
高長月衝一旁全程呆愣的好友喊道:“小呆,走了!”
“哦,好……”小呆連忙跟上。
三人走出場館,孟明朗環顧了周圍的商戶,沒有藥店,隨後拉著高長月走到路邊試圖攔車。
見他在招手打車,高長月疑惑:“你要帶我們去哪裏?”
“找地方給你包紮一下傷口。”
想著應該是去醫院,高長月沒再說什麽。小呆一直站在兩人身後,表情有些僵硬,攔下的出租車靠邊停下,她卻沒有跟著兩人上車。
高長月回頭看一眼:“小呆,你怎麽了?上車啊。”
“長月,我就不陪你了。”小呆邊說邊幫兩人關上車門,“我出來太久,再不回去,奶奶該擔心了。”
眼看司機師傅就要發動車子,高長月不好多說什麽,她湊在窗邊交代道:“那你自己再打一輛車,路上小心,到家給我發消息。”
小呆點點頭:“嗯,你們也小心,包紮完就盡快回來。”
車子緩緩發動,倒視鏡裏的人越來越小,等車開穩後,孟明朗湊過來,兩隻手拉著她的胳膊說:“把外衣脫了。”
高長月知道他要看傷口,什麽都沒說,乖乖脫了外套。外套被紮到的地方隻是破了個洞,有一點點血跡滲在上麵,可脫掉外套後,裏麵打底的白色毛衣卻被血染紅了一片。孟明朗湊近看了兩眼,隨後輕輕將傷口周圍的衣物剝開。
雖然動作很輕,可怎麽說那也是新鮮傷口,高長月還是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現在才知道疼?”孟明朗沒好氣地說。
高長月咬牙回:“你碰它,我肯定疼啊。”
“要是現在不把周圍的雜物清理幹淨,等會兒血一凝固,粘在傷口上,更有你好受的。”
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兒道理,高長月也不還嘴了,默默咬著牙,低頭看著自己的傷口。
孟明朗清理完傷口,輕輕幫她把袖子挽起來。她今天穿的毛衣是寬袖的,挽上去之後固定不了,於是他騰出一隻手從口袋裏掏出絲巾,把挽在肩頭的毛衣袖子牢牢紮起來。
絲巾還是之前在麗水河給她包紮膝蓋的那一條。
高長月眉頭一皺,問:“我看你好像隨身帶著,這條絲巾很重要嗎?”
孟明朗幫她把胳膊擺正,示意她不要亂動之後,回:“我們隊每個人都有一條,上麵寫著自己的名字,打比賽的時候大家都會戴在手腕上,是進隊的時候教練親手送的。”
“你們教練可真像一位老父親,一個一個給你們這群小崽子標上記號,難道還怕你們走丟了?”
孟明朗沒往下接這個話題,反而問道:“你今天怎麽突然這麽機靈?”
“形勢所迫啊。”高長月長長歎口氣,“我如果不這麽幹,你打算怎麽辦?一個人扛著,最後不是被警察抓,就是被國家隊辭退嗎?”
孟明朗後腦勺輕輕靠在椅背上,聲音沉悶地說道:“我不想動手,可我更不想隊長他們為了我受到處罰,如果我一個人離開,可以讓大家都舒服,也挺好。”
“那不行,我和小呆都還沒看過你上場比賽呢。”
“你想看我打比賽?”孟明朗側過頭看她。
高長月點頭應道:“想啊,我們平民老百姓,能認識一個被國家認可的運動員,多不容易。況且你還要打贏你爸,要是今天這事鬧大了,你還能安心訓練嗎?”
“可最後事情倒是平息了,你卻要替我上場比賽,有信心贏嗎?”
“不試試怎麽知道,”高長月瞟了一眼窗外,“況且不是還有你嘛,你教我,我有信心。”
孟明朗輕笑一聲以作回應,窗外的景物迅速向後退去,高長月心裏有許多問題壓著,沉甸甸的,一時也找不到新的話題開口,氣氛便慢慢冷了下來。
門窗緊閉的出租車內暖氣很足,高長月的頭腦也漸漸從整件事中脫離出來,手掌無意間碰到放置在一旁的書包,她突然一驚,急忙拉開書包拉鏈,從裏麵拿出手機。
未接來電十二個。
完了,全是培訓班老師打來的電話。
另一邊,和兩人分別的小呆沿著人行道漫無目的地走著,方向和他們完全相反。
走著走著,包裏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嚇了她一跳,低頭掏手機的瞬間,沒注意到腳下,左腳絆在石階上,整個人重心不穩,狠狠摔了一跤。
整個摔跤的過程不足一秒,等小呆反應過來,手機和包裏一些細小的東西全部被摔出一米開外,靜靜躺在地上。
手機鈴聲在此時戛然而止,屏幕驟然暗了下去,連讓人看清是誰打來電話的機會都沒給。
小呆手腳被摔到麻木,一時之間竟沒有力氣站起來。她低著頭,沒忍住啜泣了兩聲,隨後咬著牙爬起來,把那些摔到地上的東西一樣一樣撿回包裏。
等她撿起手機的那一秒,來電鈴聲又一次響了。
是小蘭姐姐打來的電話。
小呆花了幾秒時間來調整自己的聲音,想讓對方聽不出自己的低落,可等接通電話,她還來不及開口,聽筒那頭的人就著急道:“小丫頭,你在哪裏?你奶奶摔倒了,磕破了頭!”
小呆心裏轟隆一聲,像被驚雷劈中一般緊緊揪在一起,連聲音都在發抖:“為什麽?怎麽會……”
“你先別急,聽我說,我打了120急救,現在陪奶奶去市三醫院,你不要急著過來,先回家取點錢。剛剛出門急,我身上沒帶現金,你別著急,也別哭,聽到沒有?”
“嗯……我……”小呆努力壓著哭腔,“我現在回家拿錢……”
掛掉電話,眼淚奪眶而出,小呆邊跑邊揮手攔車。坐上出租車,她一路都在哭,哭得司機頻頻回頭看她,最後實在忍不住,開口問:“小姑娘,發生什麽事了?”
小呆剛想開口,卻被眼淚和口水嗆住了,她邊咳邊說:“師傅……我沒事,你開快點,求你了……”
橙藍相交的出租車疾駛在西岸的二環高速上,那一聲壓過一聲的哭泣被淹沒在這個城市的萬千雜音中,顯得渺小,卻也悲愴。
濱城的寒冬臘月,大雪已經下過三場,正午的太陽高高掛在天空中,溫度卻依舊很低,巷口的那處小攤上空無一人,隻有鍋裏煮餛飩的水還冒著騰騰熱氣。
清風巷狹窄的石板路上,小呆疾跑而過的身影,最終停在一處低矮的鐵門前,從包裏慌慌張張掏出鑰匙開門進去,直奔奶奶的房間,衣櫃、床頭、枕頭和床墊下,統統都找過一遍後,卻一分錢都沒找到。
似乎是不相信,她又仔仔細細把房間的每個角落都找了一遍,還是什麽都沒找到。
小蘭的電話打來,問到哪裏了,小呆終於憋不住,號啕大哭:“小蘭姐姐,我找不到……找不到奶奶的錢在哪裏……我們沒有錢,怎麽辦……”
聽著哭聲,對方沉默了許久才緩緩說:“別哭,去你的房間找找看,一個大紅色、四四方方的旺仔糖盒,看看裏麵有沒有,如果沒有,就去你高阿姨的茶室借錢,聽到了嗎?”
小呆強逼著自己冷靜下來,直到在她的房間找到那個盒子,看見裏麵放著兩遝厚厚的紅色鈔票,都分別用白色的條子封著,一遝上麵寫著“孫女的大學學費”,另一遝上麵寫著“孫女的嫁妝錢”。
字寫得工工整整,錢也被壓得平平整整。
她再也忍不住了,沒辦法冷靜,一邊哭,一邊蓋上蓋子抱著盒子往醫院趕去。
小蘭姐姐說,奶奶不識字,更不會寫字,有一次奶奶悄悄把她叫到家裏,讓她幫忙寫兩張字條,分別用兩種不同的顏色來寫,之後奶奶自己就能按字跡顏色來分別存錢。
奶奶說:“我們小呆啊,命苦,爹不在了,娘也不疼,偏偏這孩子生得懂事,知道家裏沒錢,騙我說自己高考沒考上大學,陪我這老婆子在小攤子上一混就快兩年了。可現在的生活不像以前,總得有點兒學問才能活得好,聽吃餛飩的客人說,現在有一種大學,叫什麽……什麽成人大學,我聽著就適合我孫女,等老婆子我把學費攢夠了,就送她去上學,多讀書好……”
奶奶一直都知道,小呆對高長月校服上那枚熠熠生輝的大學校徽有多麽憧憬與期待。
醫院,是這個世界上最讓人望而生畏的地方,來到這裏的每個人都承受著身體和精神上的折磨,有些人能在不久之後走出這塊陰霾之地,而有些人卻一輩子也走不出去。
小呆懷裏抱著紅色的大鐵盒,眼神呆滯,整個人縮成一團蹲在牆角處,頭頂上方是亮著白光的燈牌,上麵印著三個大字:手術中。腦海裏走馬燈一樣晃過今天發生的一切,先是那晚藏著小心思,走時故意忘在孟明朗包裏的圍巾;然後是早上假借拿東西之名從好友那裏要到他的號碼;再然後,她離開奶奶,去見那個讓她在二十年的人生裏第一次感到心口發燙的男生……
她想和他單獨見麵,她想和他多說兩句話,她想離他再近一點點,哪怕隻有一絲機會,她也不想每次見麵,連一句話都說不上。
可最終麵對那場意外爭執,她卻像個傻子一樣,隻會發蒙,而在那些心潮湧動的時刻裏,她似乎還忘了某個至關重要的定律。
原來,覬覦別人的東西,真的會不得善終。
濱城西岸環境最雅致的一處高檔小區正門口,高長月急匆匆推開車門下車,撥出去的電話很久才被接通,她一張口就是道歉:“孫老師,對不起對不起,我早上臨時有點兒事,真的很抱歉,沒能趕來看孩子們練琴。”
聽筒那邊說了什麽,孟明朗聽不清,他一手拎著她的書包,一手拿著她的外套站在旁邊,隔了好幾秒,才聽她回:“好……那今天早上,我的缺席沒影響到孩子們吧?”
“好……好,我知道了,謝謝孫老師,希望下次還能有機會和大家一起工作,謝謝您。”
掛完電話,高長月深深歎了一口氣,臉上滿是愁容。
孟明朗站在她旁邊,把外套蓋在她沒受傷的那隻胳膊上,又拉一半過來,輕輕擋住卷起袖子的那隻手,問:“怎麽了?”
“唉,兼職黃了。”
“還能重新找嗎?”
“應該可以。”高長月順口一答,眼神環顧一周後,疑惑,“這不是醫院啊,我們這是在哪兒?”
“傷口不是很大,去醫院排隊掛號浪費時間,去我小叔家,我幫你包紮。”
孟明朗說著就要拉她進小區,高長月手一縮,避開:“我……我不去,要不找個診所吧,隨便消消毒,包一下就好了。”
“我,”孟明朗指指自己,“是學醫的,臨床醫學,專門握手術刀那種,你還怕我害你嗎?”
“倒也不是……”
硬是沒想起來這層身份,果然是運動員的身份先入為主了。
高長月勉強跟著進去,門開的時候,裏麵懶洋洋傳來一聲:“回來了?”
“嗯。”孟明朗站在玄關處邊換拖鞋邊問,“小叔,家裏有女士拖鞋嗎?”
啥?
孟楠洛大概反應了幾秒,思緒才從美劇的劇情中跳脫出來。他從沙發裏探出一顆腦袋,在看清門外還站著一個小姑娘時,急忙爬起來坐正,說:“不……不用換鞋,直接進來吧,沒關係。”
整個房子的空間麵積不算大,不過裝修風格偏歐式,看起來簡潔大方,地板、廚房和客廳都收拾得很整潔,高長月匆匆掃過一眼,隨後乖巧地打招呼:“叔叔好。”
孟明朗把門外的人迎進來,向屋裏的人介紹道:“這是我朋友,高長月,她的手受傷了,我要借用一下你的醫藥箱。”
“受傷了呀?”孟楠洛連忙起身,把人扶到沙發邊,示意她坐下,“讓我瞧瞧。”
高長月有些拘謹,孟明朗看出來了,所以又向她介紹:“這是我小叔,萬英醫院你應該知道吧,濱城胸外科最好的民營醫院,他曾經是那裏最年輕,也是最權威的主治醫師,要不讓他給你包紮?”
“別提!”孟楠洛瞪他一眼,“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沒什麽可吹噓的。藥箱在我房間的第三個櫃子裏,你趕緊去拿來給人家小姑娘包紮。”
高長月心裏一陣佩服,難怪他之前說,家裏有人從事這一行,原來說的就是他叔叔。
見孟明朗進了房間,高長月想找點話題聊,就問道:“叔叔,孟明朗的爸爸是不是打冰球很厲害啊?”
“誰說的,”孟楠洛用遙控器把電視聲音調小,“他爸就是我哥,我哥就是萬英醫院的院長,每天忙得像個陀螺一樣,哪裏有時間打什麽冰球。”
高長月一愣,心裏的疑問變得更加雜亂了。
孟楠洛嘴快,把話說完才察覺不對。這時孟明朗提著藥箱從房間出來,聽到兩人對話,他朝高長月說:“你要問什麽,直接問我就可以。”
高長月看他表情似乎有些凝重,心裏在想是不是自己問錯問題了,一時也不敢再搭話。
孟楠洛看兩人之間氣氛略微不妙,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於是隨便找個理由,拿著外套溜出去了。
屋裏頓時隻剩下了孟明朗和高長月。孟明朗把藥箱放在麵前的桌子上,幫她把外套輕輕拿開,隨後打開藥箱,拿出消毒水、棉簽和繃帶之類的醫用品。
高長月乖乖把手臂伸過去,孟明朗一邊埋頭處理她的傷口,一邊問:“楊浩說的那些話,你都聽到了,你信嗎?”
“本來是不信,”高長月微微咬著牙,忍痛說,“不過現在有點信了,他說的什麽體壇大人物,不會就是你親生父親吧?”
她這麽說,是因為想起孟明朗的那句話:我爸,一個離我很遠很遠,但同時也很近很近的人,我想在冰場上追逐、戰勝他。還有剛剛那位叔叔說的,孟明朗名義上的父親並不會打冰球,那就說明他想戰勝的那個“爸爸”另有其人。
孟明朗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苦笑著說:“就算是,他也不會讓我走後門的,所以什麽靠關係進國家隊這種瞎話,你就別信了。咱們約一下時間,我帶你練練這項冰上運動。”
“我隨時都可以啊,反正兼職也沒了,就留一周時間給你吧。”高長月說。
孟明朗手上忙著,回一句:“行,一會兒再說。”
幫她傷口清理消毒的那雙手動作輕柔緩慢,她一偏頭就能看見他頭頂的發旋,之前一直壓在心口的那個東西幾乎快要破胸而出。
從打楊浩那一拳開始,到幫金帥他們擔責,再到她出現幫眾人解圍,孟明朗似乎一直在避重就輕。她完全可以感覺到,他在關心她的傷口,關心一周後的那場比賽,對於楊浩說的那句“沒爹沒媽”,他卻從始至終隻字未提。
高長月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說出口:“我今天聽到了,楊浩說你沒有爸媽。我沒別的意思,隻是想告訴你,我也是。”
“我也是”這三個字,在這裏說的不是和誰一樣喜歡某種食物、某部電視劇那麽輕鬆簡單,而是在說,她和他一樣,都是這個世上孤獨無依的存在。
那隻握著棉簽的手頓了一下,良久,孟明朗才悶著聲音回:“我知道。”
知道你和我一樣。
他第一次聽見高長月這個名字,是在剛上大一那年,評委宣布入場的聲音:八十三號考生,高長月,請入場。
當時的孟明朗有兩個為自己定下的人生目標。
第一個,是在大學畢業前一定要從業餘冰球隊衝進國家隊;第二個,是和大多數人一樣,上大一,交一個女朋友。
他對女朋友這個角色的形象定位沒有很具體,合得來,乖巧懂事,就足夠了,所以這一項目標完成起來非常迅速。
遇見高長月,是在陪女朋友去鋼琴考級的那天,他坐在表演教室外的長椅上,聽見拐角處傳來嘈雜的爭吵聲。
聽起來稍年長的女聲壓著怒火說:“你考不考?不考就給我立馬出去!”
“媽,我害怕,我彈不好,我不學琴了,可以嗎?我保證,回去一定好好學習,我爭取考好大學,我選別的好專業,漢語言、物理、醫學都可以,我將來當老師或者醫生護士,可以嗎?”
十幾歲的女孩,出口的話近乎每個音都在發抖。
“你聽好,我再說一次,就憑你現在的成績,想考濱藝的表演專業已經是癡人說夢,你隻能退而求其次,選個樂器類的專業,將來我好托人幫你轉係,明白嗎?”
女孩沉默了,隻有微弱的啜泣聲縈繞在牆根邊,過了很久,才聽見女孩哽咽著說:“難道就因為我不是媽親生的孩子,您才從來不關心我心裏想什麽,我想學什麽專業,我喜歡什麽,我將來想成為什麽樣的人……”
“對,你今天要是不給我進去考,從今往後我就沒有你這個女兒!”
穿著花色長裙、妝容精致的中年婦女從角落疾步走出來,從孟明朗身前迅速擦過,頭也不回地就要走,眼看人就要走出大門口了,從牆角飛奔出一個一頭烏黑長發的女孩,跟著她從他身前擦過。
女孩跑過去,用近乎跪下的姿勢抱住婦女的腿,邊哭邊說:“我……我考,我去考,您別走……我一定好好考,您別丟下我……”
孟明朗的心突然就被狠狠刺疼了一下,隨著那一聲聲強壓著,卻怎麽也壓不住的哭泣,他的心也一陣陣發緊。
他在那一瞬間,似乎能看穿那個女孩的心,那是這世上唯一一個願意給她一個家的人,再怎麽委屈害怕,也不能分開。
後來場內的評委叫道:“八十三號考生,高長月,請入場。”
他看見她擦擦眼淚,吸吸鼻涕,站在門口強擠出一個笑容,樣子像極了一朵盛開在皚皚白雪中的菟葵花,堅忍、耐寒。
所以他在被選入國家隊的那天,麵對上百個球員號,一眼就選中了八十三號。而那段被他列入人生規劃的戀情,也以極其快的速度結束在了那個夏日。
乖巧的女孩對他說:“夏天這麽熱,可我就是感受不到你愛的溫度。”
那時候他也不懂,戀愛需要什麽溫度,這個溫度又要去哪裏找?
可是現在,此時此刻,他似乎有了那麽一點點感覺,高長月說出那句“我也是”時,溫軟的氣息輕輕吐在他的頭頂上,他的心髒突然加速跳動,大腦也開始充血,緋紅的顏色從臉頰開始蔓延到耳根。
高長月卻毫無察覺,她還驚訝在“我知道”那三個字中,她張大嘴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孟明朗給她的傷口消完毒,用繃帶仔細包紮好,然後轉過臉回了兩個字:“秘密。”
這個回答顯然是滿足不了好奇心的,高長月還想追著問,可孟明朗已經在收拾醫藥箱了,高長月正想著怎麽套他的話時,門哢的一聲被人從外麵打開。
兩人一齊回頭,然後三個人麵麵相覷。
“孟叔,”孟明朗率先開口,“你怎麽來了?”
孟肖也算反應快,邊收回目光邊說:“聽楠洛說你在他這兒,就想著來看看你。這是?”
孟明朗在心裏歎口氣,他這個小叔,果然是靠不住,和齊雷一個樣,嘴上沒個把門的。
高長月見狀立馬跟著孟明朗一塊兒叫:“叔叔好。”
“這是我朋友,高長月,”孟明朗介紹道,“出了點小狀況,她肩膀受傷了,我帶她來包紮一下。”
說完,他又向高長月介紹:“這是孟叔叔,剛剛我小叔跟你說過的。”
高長月反應過來,都姓孟,那這應該就是萬英醫院的院長,孟明朗的養父了。
“叔叔好。”她十分恭敬地再次向孟肖打了招呼。
孟肖走過來,似乎是作為醫者的本能,他想看看高長月傷勢如何。
就在高長月伸出胳膊的時候,她包裏的手機響了,是小呆打來的電話。
“長月,我奶奶摔倒了,還在手術中,我……我好害怕,你能來嗎?”
一句話如平地驚雷,高長月握著手機的手開始顫抖:“摔得嚴重嗎?在哪個醫院?我馬上過去……”
見她要走,孟明朗拉住她說:“我送你過去。”
孟肖也聽出小姑娘怕是遇到急事了,他掏出車鑰匙扔給孟明朗:“開車去吧,小心點。”
孟明朗接住鑰匙,兩人急急忙忙出了門。
市三醫院,手術室外。
小呆已經維持一個姿勢,蹲在門口整整一小時四十二分鍾了,原本就嬌小的身子緊緊縮在一起。高長月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麵,小小的一團身影,和多年前第一次注意到她在水池邊洗碗的樣子完全一樣。
高長月什麽都沒說,徑直走過去,蹲在小呆麵前默默抱住了她。
紅色的大鐵盒從她胳膊與大腿之間的縫隙中掉落在地上,哐當一聲響,原本就沒蓋緊的盒子被摔成兩半,裏麵是兩張白色的字條和零散的紅色鈔票,高長月瞥了一眼,看到字條上工整的字跡,心裏突然就酸澀到了極點。
人們都說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可麵對那些千篇一律的悲傷,能夠切身體會的人卻太多太多。
小呆已經哭不出來了,臉上掛滿淚痕,她把下巴輕輕搭在那個令她心安的肩頭上,木訥地說:“長月,如果奶奶沒挺過來,我該怎麽辦?”
高長月拍拍她的背,安撫道:“不會的,奶奶身體這麽好,肯定不會有事。”
那天晚上,濱城下了入冬後的第四場雪,奶奶被推出手術室後直接進了重症監護室,二十四小時監控生命體征,高長月陪小呆守在門口,一夜沒睡。
第二天一早,孟明朗帶著早餐來醫院探望,兩人喝了點白粥,高長月去廁所隨便洗了把臉,出來時正好碰上查房。醫生從病房裏出來,對門外守著的幾人說:“病人體征還算穩定,再觀察兩天,沒什麽大問題就可以轉回普通病房了。”
就在大家都鬆了口氣時,醫生又補充道:“不過,老人年紀大了,這次好在沒有傷到神經,你們平時要小心照顧,這把年紀了,經不起折騰。”
小呆紅著眼睛連忙點頭:“我知道了,謝謝醫生。”
沒過幾分鍾,小蘭姐姐也來了,看著兩個孩子憔悴的樣子,她心疼道:“長月,你媽媽在家裏燉了雞湯,你們兩個快回去睡一覺,下午把湯打包一份帶來,這裏換我來守。”
孟明朗站在一旁,一直沒說上什麽話,直到這時才插一句:“先回去休息吧,不然等奶奶醒了,看見你們沒精打采的樣子,又得擔心。”
聽到醫生說奶奶沒事,高長月整個人鬆了口氣,才發覺自己困得連眼皮都快抬不起來了。小呆看她一眼,說:“長月,你回去睡吧,我在椅子上躺一會兒就好,我不放心奶奶。”
高長月看著那雙同樣充滿倦意的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好,我下午再過來,你現在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奶奶醒了,你才能精力滿滿地陪她說說話。”
“嗯。”小呆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孟明朗說了一句“我送你”,就跟在高長月身後,兩人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