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我是這樣的人嗎?

孟明朗和隊員們還在深夜裏堅持練習控球和打門的技巧。

冰球隊這次集訓很嚴格,餘思久在郊區找了一塊場地,裏麵集冰場、餐廳、健身於一體,隊員們幾乎兩個星期才能出去轉一次,平時沒事就上冰練習。

二十多天下來,大家的體力和耐性都開始慢慢下降,偏偏這時候,有一支市俱樂部的冰球隊上門踢館,揚言要打敗他們這支撐起國家隊臉麵的隊伍。

隊裏成員紛紛被激起鬥誌,特別是齊雷,扯著大嗓門直嚷嚷:“這幫小兔崽子!明天非要讓他們知道,穿著冰鞋被打是啥滋味。”

“就是!大家挺住,今晚加油練習,明天要他們好看!”其他隊員紛紛附和。

看著冰場上那一群鬥誌昂揚的人,餘思久斜靠在場外的護欄邊,輕哼一聲,說:“這些家夥,你不趕他們一下,他們就不會往前走,非要等到別人打上門來,才有危機感。”

一旁的楊助教笑聲爽朗:“男人嘛,誰還沒點好勝心,我相信咱們隻要把常規的訓練抓緊,打比賽的時候不散團,這支隊伍就不會差的。”

“我就怕……”餘思久略有停頓,“我就怕時間一久,他們一旦散漫起來,會發展到不可控的地步,那就廢了。”

“放心,在你餘教練的手下訓練,誰敢偷懶?況且……”楊助教把視線投向那道在場內提杆速滑的身影,“咱們隊裏,有隊員看你的眼神不大對。”

餘思久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你說孟明朗?他能有什麽不對勁?”

“堅忍、深邃,那雙眼睛裏藏著一種要超越你的決心,你看他揮杆打門的姿勢,和你當年多像。”楊助教嘴邊掛著笑,眼睛沒有離開過那道身影一刻。

餘思久並沒有注意到後半句話,他把一旁放著的保溫杯拿在手裏,悶聲道:“這個小孩兒,我對他印象不錯,剛從學校裏選出來沒多久,基礎差是差點兒,不過有勁兒,能吃苦,多練練就好了,年紀也還小,時間多著呢。”

楊助教點點頭,表示讚同的同時又有些憂慮:“他好像在訓練上太急了,這個你應該也能感覺到。”

“是有點兒急於求成。”餘思久沉聲道,“可能年紀小,不明白有些東西不是急就可以的,你找時間去跟他聊聊。”

“嗯,希望他能沉住氣,將來在體壇能有一番作為。”

兩人在場外站了好一會兒,大概將隊員們的狀態都觀察完一遍之後,轉身去了教練休息室。

場內練習的隊員們也在將近淩晨時,三三兩兩下場,回到寢室熄燈睡覺。

第二天,市俱樂部那支隊伍很早就到場地候著了,還在餐廳吃著早餐的一眾隊員聽說對方人已經到場,全都放下餐盤往更衣室跑。餘教練已經在場上和對方的教練寒暄上了,隊員們快速換上裝備,一個一個緊挨著滑進冰場。

聽說對方帶了自己的解說員來踢館,這邊的隊員剛上場,廣播裏就響起了介紹的聲音。

“先為大家介紹一下本次踢館賽的雙方隊員,場上身穿藍色隊服的,是我們冰雷俱樂部的雪狼隊,他們今天即將挑戰的是場上身穿紅色隊服的濱城體委的雙龍隊,這兩支隊伍近年來在冰場上的表現都非常優秀……”

“果然是人家帶來的解說員,連介紹都要把自家隊伍排在前麵。”齊雷冷笑著吐槽。

身邊的隊員安撫他:“咱們的最強守門員,你可得淡定,待會兒一個球都別讓他們進。”

齊雷咧著嘴說:“保證完成任務!”

比賽開始前,餘思久退到場外,候補的隊員在比賽開始前也紛紛退出冰場,場上雙方都隻留下一個守門員和首發的五個隊員。

冰球比賽每場每隊上場隊員是六名,分別是三名前鋒、兩名後衛和一名守門員。

雙龍隊的首發隊員,守門員是九十六號齊雷,中鋒是二十三號金帥,左右兩名前鋒是八十三號孟明朗和九號楊名羽,左右兩名後衛是十二號劉智林和六十九號蘇岑。

隨著裁判手裏的球在開球點落地,一聲清脆的哨音拉開了比賽的序幕。

中鋒金帥率先搶下球,揮杆一擊,冰球以極快的速度滑行,兩邊的隊員開始在場內交鋒。右前鋒楊名羽接過冰球,在帶球滑行的途中不小心被對方前鋒截殺,球被帶過藍線,攻入這邊主場後,對方前鋒並沒有選擇帶球深入,似乎是想遠射。

解說:“這邊是雪狼隊進攻,十二號楊浩帶球,他在進入對方主場後選擇遠射,動作非常果斷利落。”

解說的聲音剛落下,球已經脫離球杆,向球門飛去。

劉智林和蘇岑在自家球門附近防守,可麵對遠射球的速度,他們根本來不及阻攔,冰球在空中以半圓的弧度直射球門。

每場冰球比賽的第一次有效射門和首球,對雙方比賽隊員來說都比較重要,拿下一球,則士氣大漲;首失一球,難免會增加壓力。這次比賽剛開場兩分鍾,就讓對方拿到一次有效射門,雙龍隊成員幾乎都揪著心在關注著場內情況。

這顆球,既有人希望它進,也有人希望它不進。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追尋著那顆直徑約為八厘米的小球。齊雷微微躬著身,雙手高舉過頭頂,眼睛緊緊盯著前方。就在那零點幾秒的時間裏,他目光隨著那顆球迅速調整,隻聽砰的一聲,他用身體在門前攔下對方的遠射球。冰球在門線前落地,他迅速趴下,用雙手緊緊將球按住,防止對方補射。

解說:“很可惜啊,球沒進,雙龍隊的守門員,九十六號齊雷,用身體擋下了這一球。”

場外的兩隊觀賽隊員有人歡呼有人愁,靠齊雷較近的一個候補隊員朝他喊道:“雷哥,好樣的!”

齊雷轉頭瞟了一眼,還來不及回應什麽,裁判吹哨,比賽繼續進行。

中鋒金帥再次快對方一秒搶下球,他帶球直接越過紅線,避開對方跟上來的中鋒後,揮杆把球傳給距離對方球門更近的孟明朗。對方兩名後衛的注意力都放在防守金帥上,導致傳球後自家場內出現空位,孟明朗十分敏捷地揮杆接球。

眼看自家隊伍防守出現紕漏,雪狼隊的教練在場外幹著急,連忙提醒:“後衛後衛!注意門前,給我回來搶球!”

解說:“雙龍隊的中鋒在搶下球之後,毫不猶豫地選擇傳球,而他們隊伍前鋒的所在位置非常具有優勢,雪狼隊場內空位了!”

趁著對方反應的空當,孟明朗帶球直衝球門,揮杆打門。

解說:“漂亮的一杆打門,球進了!”

場下雙龍隊的十五個候補隊員一陣歡呼,餘思久卻抱手站在一旁,臉上沒什麽表情。他一向隻注重結果,因為在競技賽場上,比賽結束之前,每一秒都充滿著變數。

解說:“進球來自雙龍隊八十三號選手孟明朗。”

首球被孟明朗拿下,雪狼隊壓力不小,對方教練趁空當換下場內兩人。

冰球比賽一共設有三局,每局二十分鍾時長,是一項非常耗費體力的比賽,所以在比賽期間,教練可以隨時對上場隊員進行替換。在裁判重新撿球開場期間,餘思久也把體力透支較多的中鋒金帥給換下了。

他對著場內指揮道:“楊名羽,你去中鋒搶球。”隨後又在候補隊員裏挑了一個上場,“趙建,上場,打右前鋒。”

兩隊隊員都進行調整後,新一輪比賽開始。

這次作為中鋒的楊名羽搶球速度比不上金帥,被對方率先帶球之後,雙龍隊處於防守狀態,重新換上兩名隊員的雪狼隊進攻一次比一次猛,兩隊在場內的戰況開始膠著起來,直至第一局的比賽結束,場上的比分依舊是之前的一比零。

雙龍隊暫時領先一分。

十五分鍾之後,第二場比賽開始,這次雪狼隊剛開場不到兩分鍾就進了一球,比分被追平。

在兩隊勢均力敵的情況下,楊名羽從對方前鋒手裏截到球,孟明朗和趙建兩人立馬跟在他身後一齊衝入對方防守區,迅速調整位置後,三人在球門前形成一個三角形狀。

此時對方的兩名後衛開始圍堵楊名羽,楊名羽揮杆一擊,球被傳給孟明朗。孟明朗目前所在的位置無人防守,借機打門,可對方兩名前鋒反應極快,不等他有所動作,立馬轉向圍截。

被兩人圍堵,孟明朗帶球稍顯吃力,此時與他位置相反的趙建正在用杆敲打冰麵,示意傳球。可孟明朗似乎沒注意到趙建發出的信號,還在獨自帶球突圍。

“傳球啊,傳球!”場外有隊員提醒。

奇怪的是孟明朗依舊沒有選擇傳球,而是在繞過一名對方成員後,在極不利於打門的位置直接揮杆。球快速在場內滑行,從對方守門員雙膝間的空隙穿過之後,和球門的門欄相撞,被反彈回場內。

球沒進。

之後的賽程,同樣的情況再次發生,孟明朗又連續兩次單獨帶球打門,球和球門都擦肩而過,不是被守門員撲出來,就是錯開門欄,滑到後場。

此時連餘思久都坐不住了,站在場外指揮:“孟明朗!注意傳球,多打配合!”

孟明朗聽到聲音,抽空往場外看了一眼,可對方隊員並沒有給他更多時間,立馬速滑過來搶球。趙建在場內調整好位置,站在對方身後,又一次擊打冰麵示意傳球。

帶著球被對方兩名隊員圍堵的孟明朗第四次無視趙建的傳球信號,努力繞開身邊兩人後,迅速帶球進攻,單刀入場打門,可惜再一次被對方守門員攔截。

很快有人意識到,幾個回合下來,麵對趙建的場上溝通,孟明朗幾乎是零回應。

解說:“冰球是一項團體運動,個人戰隻會錯失更多機會。”

餘思久注意到孟明朗在場上有太多明顯失誤,如果再這樣下去,雙方隊員都會迅速耗光體力,拿不到有效得分。

在孟明朗第五次無視趙建的傳球信號之後,餘思久朝場內大喊:“孟明朗下來!”

解說:“這邊雙龍隊換了一個人。”

候場隊員迅速滑入賽場,比賽正常進行。

“去休息室給我坐好,這場比賽不用你再上場了!”餘思久語氣裏壓著幾分火氣。其他隊員也不敢出聲,一雙雙眼睛全都盯著剛剛被叫下場的人。

孟明朗聽到這話,也不多說什麽,單手解開頭盔,十分利索地拿下來,邊擦著額頭的汗,邊進了休息室。

吧嗒一聲,門被關上了,室內室外一個安靜,一個喧鬧,仿佛那一道方方正正的小門,就能阻隔一切。

孟明朗剛進去沒多久,第二場比賽也結束了,雙龍隊在最後關頭拿到一分,追回比分。

等第三場比賽結束,雙龍隊以五比三的比分,打贏了本次踢館賽,用隊員們私下的話來講,就是保住了擂主位置。

整場比賽結束時,全體隊員上場交流握手,頒發MVP(最有價值球員)獎,孟明朗被排除在外,獨自一人在休息室內等。

所有流程走完之後,餘思久被對方教練叫走,兩人在場內一個角落裏不知交談些什麽,隊員們紛紛回到休息室,孟明朗正坐在靠邊的位置上,手裏拿著抹布擦拭自己的球杆。

“明朗,你今天怎麽回事?咋不傳球呢?”齊雷一屁股坐在他身邊。

此時趙建剛好走進休息室,他看了兩人一眼,徑直朝那個方向走過去。齊雷平時這麽大老粗的一個人,此時都感覺到了氛圍略顯尷尬,他嘿嘿一笑,也不等孟明朗回答,就往旁邊挪開了。

趙建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低頭擦拭球杆的人,問:“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周圍的十幾號隊員都非常自覺地忙自己的事情,不作聲響。

隔了好幾秒,孟明朗才慢吞吞答一句:“我沒意見。”

“沒意見?我在場上五次問你要球,你都裝作沒聽見,這也叫沒意見?”

趙建語氣開始急促起來,可偏偏孟明朗似乎沒什麽要認真解釋的態度,他把擦拭好的球杆放在一邊,起身往對麵的裝備架走去,邊走邊說:“周圍太吵,我在場上沒聽見你要球。”

“孟明朗,你別太過分了。”趙建突然加重語氣,“你不要以為你半道出家打冰球,還能被國家隊破格錄取,你就是什麽天才級別的人,隊裏誰看不出來,你明明就是想自己單刀進球,想自己出風頭!半道出家就是半道出家,連半點團隊意識都沒有,你有什麽資格留在國家隊?”

很多時候,在對方原本就生氣的情況下,你越是平靜理智,似乎越能激發對方的怒氣,比如此時此刻孟明朗過於冷靜和禮貌的回答,就把趙建原本不平衡的心理轉化成了對孟明朗的怒火與攻擊。

對於很多從小就投身於冰球運動的運動員來說,他們的確會瞧不起那些半路出家的競爭者,因為兩者之間付出的精力相差甚遠,努力程度也不一樣。

這一點,孟明朗很清楚,他所在的這個隊伍,九成以上的隊員都是從小就開始練習冰球的,每個人內心多多少少對他都會有一些意見,隻不過大家同在一個隊,也都是成年人,很多時候他們都選擇看破不說破。

正是因為這中間的道理他都能想明白,所以一開始他並不想把事情搞大,隻是偏偏在那一堆攻擊的話裏,恰巧有一句深深地戳中了他的痛處。

“我有沒有資格留在這裏,不是你說了算的。”孟明朗回頭,眼睛牢牢盯著趙建。

在大家的印象裏,孟明朗一直是一個性格不那麽鮮明的人,他說話時而幽默,時而正經,大多時候和隊友們都是很隨和舒適地溝通交流,所以當他這句話一出口,休息室裏的人都有些吃驚,包括趙建。

可男人啊,特別是運動員出身的男人,哪有人會輕易服輸。

趙建以強硬的態度迎上那雙看過來的眼睛,氣衝衝地回道:“到底是誰沒有資格留在這裏,咱們去冰場上比一比,誰輸誰就滾出國家隊!”

“這可是你說的。”孟明朗說完,就把剛剛脫下來放在裝備架上的冰球服取下來,準備穿上。

金帥離他最近,見情況不對,立馬出手攔下準備穿衣服的孟明朗,打圓場:“幹什麽,都是一個隊的,較什麽勁兒?”

其他人連忙附和:“是啊,都消消氣。”

“有什麽事情,咱們心平氣和地說,沒啥大不了的。”

齊雷心粗,不過關鍵時刻也挺能抓住重點,他扯著嗓子嚷道:“鬧什麽呢鬧,要讓餘教練知道你們私下比賽,別說誰有資格誰沒資格,兩個都得走!”

齊雷這大嗓門剛落,休息室的門就被推開了。

“吵什麽?”餘思久拿著保溫杯走進來,掃視了一圈休息室內的眾人,“怎麽回事?”

氣氛瞬間變了,大家也都默不作聲,沒人站出來回答他的問題。

大夥都把目光投向走進來的餘教練和楊助教,唯獨孟明朗和趙建低著頭,兩人之間的氣場和平時有明顯不同。

餘思久一眼就看出來了,不過他還是耐著性子再次開口詢問:“誰和誰吵架了?”

齊雷憋不住了,用比平時小了好幾個分貝的音量回答:“趙建和孟明朗……”

得到回應,餘思久慢步走到那兩人中間,語氣倒比之前不讓孟明朗上場要和氣一些,他詢問:“怎麽了?什麽原因?說來聽聽。”

餘思久明知故問,以他對趙建的了解,在叫孟明朗下場的時候,他就想到這兩個人會鬧矛盾,隻不過比賽一結束,自己就被對方教練給留住了,匆匆結束對話後,才立刻趕了回來。

“教練,今天場上你也看到了,孟明朗連續五次在劣勢的情況下選擇自己單刀,不給我傳球,雖然最後比賽沒輸,可這種行為,實在讓人無法接受!”趙建開始抱怨。

這個情況餘思久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他及時把人給換下場了,他現在來就是想把事情了解清楚。

“你還想不想成為主力?”餘思久看著孟明朗問。

孟明朗沉默幾秒後,語氣堅定地回:“想!”

“既然想,為什麽不傳球?”

孟明朗靜靜地站著,一言不發。

餘思久看著麵前這個個頭和自己差不多的男生,一時摸不清這人在想什麽。他其實對孟明朗不算了解,他們之間相處的時間不到半年,相比從十幾歲就開始跟著自己的趙建,他太明白趙建的委屈。

趙建這個人,心思不重,可人很執拗,要想在他麵前把這件事含糊過去,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今天餘思久必須要找到一個充分的理由來說服他。

“既然這個問題你現在不想問答,那好,我換個問題,”餘思久在孟明朗麵前來回走了兩步,停下來看著他,“冰球場上是幾人為一隊?”

“包含守門員在內,六人一隊。”

“這六人是什麽關係?”

“團隊。”

“團隊打比賽,應該怎麽打?”

“無縫配合,團結一致。”

“很好。”餘思久麵無表情,繼續說,“那我再問你,一支球隊中,光靠某個成員突出的個人能力,這支隊伍能在體壇走多遠?”

“寸步難行,毫無發展。”

餘思久認同地點點頭,之後把話題又重新帶了回去,說:“大家都知道,你進隊的時間不久,和隊友之間的‘團隊合作’還需要磨合,可我相信大家也都能看出來,你今天在場上的行為跟團隊並沒有什麽關係。既然我剛剛問的幾個問題你都心知肚明,為什麽在場上不配合傳球?”

麵對這個問題,孟明朗始終保持沉默。餘思久等待了幾秒,明顯開始難以抑製住心中的怒火:“想單刀,想表現自己?還是你自以為能掌控比賽節奏,光靠你一個人就能帶領隊伍走向勝利?”

見餘思久語氣中開始帶有壓迫感,一旁的楊助教連忙開口說和:“這都是小事,沒注意傳球而已,怎麽還上綱上線了?明朗,你跟教練說一聲,說你以後會好好配合隊友,好好打比賽就行了,多大點事呢。”

楊助教在一旁拚命向隊員們使眼色,大家紛紛開口緩和氣氛,可孟明朗卻什麽都聽不進去,腦袋裏突然就嗡的一聲,似乎全世界都暗了下來。

孟明朗原本一直微低著的頭,在片刻後抬起來,裝著那雙眼睛的眼眶似乎因為隱忍壓抑而有些發紅:“既然教練您也是這麽想的,大家又何必兜兜繞繞,像審犯人一樣浪費時間呢?該怎麽罰怎麽訓隨您,我無話可說。”

孟明朗把“教練”這兩個字咬得很重,無形間像是對權威的一種挑釁與反抗。周圍人高馬大的隊員們瞬間安靜下來,兩個平時就膽小的隊員甚至被嚇得不敢大聲喘氣。

就連楊助教也被嚇得不輕,他跟在餘思久身邊少說也有七八年了,還從未見過哪個隊員敢這麽挑戰教練的權威。他悄悄瞥了一眼餘思久,他的臉色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就在楊助教想輕輕緩口氣的時候,聽見身邊的人低沉著聲發話:“濱城體委,國家男子冰球隊成員孟明朗,不服從訓練安排,停訓一個月,立刻執行。”

“教練,這……”金帥剛出聲,就對上了餘思久掃過去的眼神,硬生生把後半句吞了回去。

對於運動員來說,停訓處罰相當於記大過處分,會給往後的職業生涯抹上汙點。

幾乎整個休息室的隊員們都覺得罰重了,就算是故意不傳球,想出風頭,道個歉就能解決的事情,何必鬧到被停訓記大過?所以此時連趙建都開始有些動容,反倒是孟明朗,甩手把冰球服扔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句話不說,挺著腰杆,一個轉身,決然地大步走出休息室。

趙建看他這樣,怒氣又上來了:“看他這是什麽態度……”

“怎麽,你氣還沒消?”餘思久打斷他,語氣冷淡,“你有能耐,去把人拎回來,打一頓?”

任誰都能聽出來,這是句反話,趙建當然不敢再多說什麽,乖乖閉了嘴。

餘思久站在原地找了一圈,沒看見人,開口問:“陳楠呢?”

“她去食堂給大家訂下個月的餐單了。”楊助教急忙回。

“叫她弄完回來,把孟明朗的隊服和球杆收拾好,鎖進儲物櫃。”

餘思久交代完轉身走了。楊助教呆在原地,斷斷續續地回:“好,我,我一會兒給陳楠打電話……”

他後麵“說一聲”這三個字還沒出口,餘思久已經出了門,嘭的一聲,休息室的門也關上了。

原本贏了比賽的高興氛圍被這麽一鬧,隊員們一個個都高興不起來了。

孟明朗回到寢室,沒過幾分鍾就把東西都收拾好了。他來的時候隻帶了一個書包和一個黑色的手提行李袋,所以走的時候,東西也不多。

提著包走出寢室的那一秒,他突然想起來被放置在書包夾層裏的手機,已經快一個月沒開機了,他們集訓被要求不能使用一切電子設備,雖然期間也有其他隊員偷偷打開手機放鬆放鬆,他卻一直沒有再碰過。

開機後兩三秒,通知欄跳出很多消息,孟明朗邊走邊挑著看。

輔導員:“申請已通過,安心訓練,有時間的話二十二號前來學校一趟,把申請資料補齊。”

小叔:“我親愛的大侄子,最近在忙什麽?”

江阿姨:“明朗,訓練不忙的話,抽空給家裏打個電話,你小叔從美國回來,明天的飛機。”

孟明朗定睛一看,江阿姨這條信息是上周一發的,這麽說,小叔已經回國一周了。他正愁沒有地方住,這下不但有地方住,而且還能住得很舒適。

手機屏幕變黑的前一秒,孟明朗看到通知欄最下麵還有一條消息,內容是簡單的六個字:集訓還順利嗎?

發送者昵稱叫“愛吃西瓜的長長長月”,孟明朗想了幾秒,才想起來是高長月。他們是在他出發來集訓的前一天才加上好友的,這個ID對於他來說,還有些陌生。

想想剛剛發生的那些事情,孟明朗看著那條信息覺得心煩,不是煩這條信息本身的內容,而是煩在訓練中並不順利的自己。

他把消息全部看了一遍,卻一條都沒有回複。退出程序後,他找到小叔的號碼,電話剛撥出去,通就被對麵接通了。

“哈嘍,我可愛的大侄子,怎麽突然有時間給我打電話了?”

孟明朗眉頭一皺:“你還是叫‘親愛的’,我比較習慣。”

聽筒傳來一陣大笑:“聽說你被拉去封閉訓練了,怎麽樣,結束了嗎?”

“還沒。你在家嗎?我去一趟你家。”孟明朗把話題岔開。

對麵似乎也感覺到這頭的人情緒明顯不高,所以收斂了語氣,正經道:“在,你過來吧。”

這幾天各所大學陸陸續續開始放寒假,整個校區內的人流量突然少了一大半。藝術學院放假前一天,想著馬上要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不能見麵,林辛和另外兩個室友拉著高長月出去玩到了淩晨。

第二天中午,高長月抱著一堆假期要用的東西走出校門,因為熬夜,眼神看起來十分呆滯。

孟明朗從隊裏出來徑直趕到學校把資料補齊,蹲在校門口的石礅上等輔導員確認資料。原本他低著頭在看手機,卻突然聽見一道悠長的哈欠聲,之後先是看見一隻白色的鞋,緊接著抬頭,一張嘴巴和兩個鼻孔誇張地張著的高長月從他眼前晃過。

“嘿,大表妹!”孟明朗仰著頭打招呼,“打哈欠小心點,嘴張太大,下巴容易脫臼。”

嗯?

高長月哈欠正打到一半,被突然的一聲“大表妹”給嚇住了,她立馬合住嘴,低頭看到路旁的孟明朗。

“你叫我什麽?”

“大表妹啊,”孟明朗笑得燦爛,“之前在訓練場,你叫‘表哥’不是叫得挺順口的嗎?”

高長月怒喝道:“請叫我高長月!當時情況緊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還你絲巾,這個事你不準再提!”

原本情緒一直不高,見到她不顧形象張著嘴打哈欠的樣子後,孟明朗整個人突然就輕鬆了,他起身,笑回:“好,不提了。”

“說好了啊,以後再提,就是有違君子之約。”

“行,君子之約。”

得到保證,高長月總算放心了。她這時才注意到他背著書包,腳邊還放著一個大包,疑惑道:“你不是集訓去了嗎?怎麽蹲在這兒?”

孟明朗收起笑容,說道:“回學校辦點事。你呢,抱這麽多東西要去哪裏?”

他輕描淡寫一句帶過,高長月點點頭:“我們今天放假,我正打算回家呢。”

“打車還是坐公交車?”

“我有‘小毛驢’。”

就在此時,孟明朗手裏的手機響起新消息提示,他看一眼,是輔導員回複資料沒問題,於是他把地上的大包往肩上一扛,站在高長月身邊,笑說:“真好,蹭個車。”

……

最終因為由高長月來載一個大男生實在不妥,孟明朗把她的東西放在座位底下,把自己的書包扔給她,自己來騎車。

半途中,孟明朗邊騎車邊開起玩笑,說:“沒想到,你鼻孔還挺大,我一抬頭……”

高長月抬手朝他背上拍了一掌,把後麵的話給打斷了,隨後她兩根手指抵到他腰間,威脅道:“勸你最好把這句話收回,我媽掐人的手法我學了不少,上次就是因為她掐我,我才疼到把車騎上人行道,你要是再說,今天也讓你體會一下疼得騎不穩車的感覺。”

孟明朗悶笑兩聲,乖乖閉上嘴。

把孟明朗送到他家附近,高長月又騎著車回到清風巷,經過巷口的時候,見小呆奶奶的攤子上人少,就打算坐下來玩一會兒。

隔著老遠,她就開始喊:“奶奶,您的小幫手二號將在五秒鍾後抵達戰場!”

小呆蹲在小攤旁擇著大蔥,聽見高長月的聲音立馬抬頭,兩人相視一笑。

坐在凳子上熟練包著餛飩的奶奶反應要比小呆慢一些,等她慢悠悠抬起頭來,高長月已經騎著車停到跟前了。

“真香!”高長月歪著身體湊上去對著那一盤餛飩聞了聞。

史奶奶一看是她,就眯起眼睛笑,語氣也慢悠悠地說:“不幫不幫,不要你幫。今天人少,奶奶一點兒也不忙,你陪小呆聊聊天,說說你們學校裏啊,都有些啥新鮮事。”

高長月一聽,一臉苦相:“奶奶,我好不容易放假了,您就放過我吧,我還想好好瀟灑幾天呢,咱就不提學校了,好嗎?”

“你這孩子……”

老人滿臉寵溺地瞅了一眼。高長月傻嗬嗬地笑兩聲,隨後把車停到一旁,跑到小呆身邊,蹲下去撿起一把大蔥就開始清理上麵的泥。

“你兼職找得怎麽樣?”小呆邊剝蔥邊問她。

高長月扒拉兩下袖子,懶洋洋地回:“找到了,還是暑假做過的那家,我去問的時候,他家正好缺一個人,就把我湊進去了。”

“那挺好的,這次再去,你也算有經驗了,總比重新找的好。”

“我也是這麽想的,”高長月把擇幹淨的蔥遞過去,“反正是兼職,湊合做吧。”

小呆接過蔥放在身旁的水盆裏,兩人一邊幹活,一邊閑聊。

高長月每個寒暑假都會找點兼職做,得到的酬勞大多都用來貼補生活費了。她所學專業的學費比其他類別的要貴很多,僅靠高滿的那間茶室,負擔起來很不容易。

小呆想起來問道:“那培訓班什麽時候開課?”

“課早就開了,”高長月用毛巾擦著手上的水漬,“隻不過我的課排在了兩天後,我還能‘偷得二日閑’。”

高長月兼職的地方是一家鋼琴培訓中心,她在那兒也算不上代課,隻是教小朋友練練琴,有不對的幫忙糾正一下,真正要上課,還輪不到她這種沒畢業的學生。

小呆把蔥搬到水池裏開始清洗,動作麻利,嘴上卻悠閑地問:“正好這兩天攤子上人少,你想去哪裏玩,我陪你。”

說話的間隙,高長月已經找板凳坐下了,腦海裏閃過濱城城郊好幾個頗具盛名的景區,也沒什麽想去玩的欲望。正思考的時候,兜裏的手機叮的一聲,提示收到新消息。

她點開一看,眉開眼笑道:“小呆,你說了要陪我的,帶你去濱城最大的人體解剖實驗室溜一圈,你去不去?”

“什麽呀?”

看小呆被嚇到了,高長月也體會了一把惡趣味帶來的快樂,她笑著沒回話,捧著手機回複:剛剛怎麽不說?

對方回複:忘了。

在濱城西岸環境最雅致的一處高檔小區內,孟明朗正躺在皮質沙發上感受著地暖帶來的舒適。

開放的廚房區域,一個身穿海藍色珊瑚絨家居服的男人正在往鍋裏下麵條,咕嘟咕嘟翻滾的水汽蒸騰在油煙機附近。

孟明朗平躺在沙發上,雙手高舉著手機,看著屏幕上的對話窗口發呆。

廚房裏,孟楠洛把麵端上桌,叫他過去時問道:“怎麽,訓練出亂子了?”

孟明朗起身坐到餐桌前,回得利落:“嗯,被罰了,停訓一個月。”

“怎麽回事?”

“他說我自私,在球場上隻想著表現自己。”說話間,孟明朗抬頭,一雙漆黑的眼睛在燈光照射下看似泛著少許水霧,“小叔,我是這樣的人嗎?”

孟楠洛皺著眉頭回:“你當然不是了,他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嘛。”

他成功地把孟明朗逗笑:“你都不知道我在冰場上做了什麽,就敢信我?”

“你這更是說瞎話,我是你叔,我不信你,誰信你?”孟楠洛往對麵遞了一雙筷子,話說完才意識到了什麽,略微尷尬地轉移話題,“你還沒給家裏打電話吧?”

孟明朗沒有接話,而是皺著眉頭盯著擺在自己麵前的那碗麵,假裝不樂意:“小叔,你兩年沒回來,一回來就給我吃這個?”

“你別小看這碗麵,”孟楠洛很正經地解釋,“這叫重慶小麵,在國外想吃還吃不到呢。”

孟明朗嚐了一口,味道還不錯。

見他不打算回答之前的問題,孟楠洛把筷子豎在桌上,用手扶著把兩頭對齊之後,就往嘴裏送了一大口麵,含糊中又問:“打算在我這裏住多久?”

“可能一兩個星期,也可能一個月吧。你別跟家裏說,我怕江姨擔心。”

“算你小子有良心,還知道家裏會擔心你。”孟楠洛抬頭,目光透露出小小的擔憂,“到底怎麽回事?問題大不大?你一個人能擺平嗎?”

接連三個問題,言下之意就是侄子若擺不平,他這半個家長就要出麵了。

孟明朗非常平靜地挨個兒回答:“小事,問題不大,能擺平。”

“那就行,有什麽事要跟我說,別自己扛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