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有一點點心動

濱城的冬天向來雖氣溫低,卻時常能看到太陽,誰知今天一反常態,竟從早上開始就飄著幾朵薄薄的烏雲。隨著時間的推移,到下午的時候,天空已經灰蒙蒙一片,正趕著高長月母女爭吵不休時,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小呆坐在巷口的小攤上,有路過的好事大媽在一起議論:“盡頭那家在吵些什麽?”

“不知道來了個什麽人惹的,竟然讓那家母女吵成……”

小呆耳朵極好,卻隻囫圇聽了個大概,就起身往巷子深處飛奔。

雨打濕的石板路上有種滑膩膩的感覺,小呆一路跑得磕磕絆絆,在能聽到爭吵聲的那個拐角處,她和站在轉角的人擦身而過,因為跑得太快,隻是輕輕地碰到半隻臂膀,都讓她腳下打滑,一個不穩,重重朝地上摔去。

落入耳中的是高長月那句“沒有自尊心嗎”,小呆心裏著急,不等身後與她擦碰的人有動作,她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三兩步跑過去,連頭都來不及回。

灰蒙蒙的天上還下著小雨,高長月半濕的頭發貼在頭皮上,小呆跑到她身邊看著站在門口的高滿,急忙說:“阿姨您別生氣,長月她……她肯定不是故意要惹您不高興的。”

似乎是女兒最後那句話讓她瞬間冷靜了下來,高滿動動嘴唇,接著也紅了眼眶,聲調小了許多,語氣似是自嘲:“自尊心……難道你以為,隻有你有自尊心、有脾氣,全世界就隻有你一個人在忍嗎?”

她說完就轉身,獨自進了屋,嘭的一聲,門關了,也把外麵的整個世界隔絕開來。

“阿姨,”小呆上前去敲門,“求您原諒長月,她肯定……肯定不是故意要惹您傷心的!”

可任小呆怎麽敲,屋裏一絲聲響都沒有。

下雨了,轉角處的那道身影把手裏的紙張卷起來塞進胸前的衣服裏,爭吵結束,他甩甩頭發上的水珠,轉身往巷子口走去。

高長月站在雨裏,抬起濕掉的袖子擦眼淚,可怎麽擦都擦不完,因為雨還沒停,眼淚也一直在流。

見門一直不開,小呆轉身回來陪著高長月站了一會兒,她想這樣也不是辦法,天氣這麽冷,淋感冒了還傷身體,於是她拉著高長月去奶奶的攤子上避雨。

一碗熱騰騰的餛飩,此刻比任何安慰的話語都來得溫暖。

高長月漸漸平靜下來,小呆就這樣陪在她身邊,不多說話,也不多問。

今天的天氣很奇怪,似乎是隨著心情在變化,心裏沒那麽悲傷的時候,烏雲也散開了,雲天邊泛著魚肚白的顏色。

高長月從咬一口餛飩抽噎一下,到能正常一口吞一個餛飩時,已經是十五分鍾之後了。等她喝完碗裏最後一口湯的時候,除了眼眶微微泛紅之外,臉上已經看不出其他哭過的痕跡了。

在她放下空碗的時候,一顆扁扁的白樺樹果實掉落在她麵前的小桌上,隨後頭頂響起一個聲音:“不去赴約就算了,還躲在這裏吃餛飩。”

高長月猛一抬頭,站在小攤邊的人,是孟明朗。

她脫口而出:“你怎麽在這兒?”

小呆被兩人的對話吸引,從水槽旁邊站起身來,她看著這位突然出現的男生,兩人目光對視上。

孟明朗朝她笑,打招呼說:“你好,你就是小呆吧?”

小呆木訥地點點頭,沒有做出言語上的回應,目光隻和那對笑彎的眉眼有幾秒的對視。

孟明朗打完招呼就徑直坐到高長月對麵,隨後禮貌地朝攤上的老人說道:“奶奶,這裏再來一碗餛飩,六塊錢的那種。”

史奶奶戴著老花鏡,仔細打量這個男生,慢悠悠詢問:“這是哪家的帥小夥喲?”

高長月吸吸鼻頭:“奶奶,他叫孟明朗,是我……是我和小呆剛認識的朋友。”

“哦……”奶奶把尾音拖得長長的,“既然是你們的朋友,那吃餛飩就不收錢了。”

孟明朗一聽,立馬擺手回:“奶奶,您也聽了,我們剛認識,關係啊,也就一般般。您開門做生意,錢還是要收的。”

奶奶被他三言兩語逗笑了,高長月和小呆也被他說得一愣,但看見奶奶笑得開心,也跟著笑了起來。

隨後高長月又小聲問了一遍:“你怎麽會來這裏?”

孟明朗遞給她一遝東西:“在你們學校飲品店等你的時候,碰到你室友林辛,這是她讓我帶給你的,說是作業,周一要交。”

見高長月接過那遝皺巴巴的紙張不說話,他又補充:“你家地址也是她給我的,這不是剛走到這兒就看見你了嘛。沒關係,你不用內疚,不就是沒準時赴約,又偷著吃了碗餛飩的事情,你紅什麽眼眶呢?我又不怪你,等我也吃一碗餛飩,咱們就兩清了。”

“誰哭了!”高長月嘴硬。

孟明朗看著她的樣子,忍著笑說:“雨過天晴,一起如約喝杯熱奶茶,再順便兜個風,怎麽樣?”

那句“雨過天晴”不知道是在形容此時的天氣,還是在形容她此時的心情。

高長月深深看他一眼,默許了。

小呆一直默默站在不遠處聽兩人對話,對於這個提議,她沒有發表什麽意見,幫奶奶洗過碗,得到準許後,跟著兩人一起去玩了。

車是孟明朗從租車行租來的,一共三輛,三人騎上之後先去了高長月的學校,喝過熱奶茶之後又繞行到麗水河。那裏的河堤邊是一條長長的護河大道,兩旁的白樺樹都比其他路上的要高大整齊許多。

三道年輕的身影在冬日暖陽下並排騎行,男孩粗硬的短發和女孩細柔的長發都被風吹得淩亂。

趁孟明朗加速騎出去一段距離時,小呆看一眼與自己並行的高長月,說:“你這朋友交得不錯,心細,人也挺好。”

高長月側側臉頰,邊想邊說:“嗯……還行,他以後也是你的朋友了,咱們仨一起。”

冬日的陽光不似夏天裏那樣燥熱,灑落在人身上,伴著騎行迎麵而來的冷風,恰好。

他們那時都不知道,好朋友可以三個人一起,可戀人之間,三個人哪能行。

周末兩天,這對母女沒再說過一句話。之後的一周,高長月窩在宿舍裏沒回家,直到周六,她回家拿些換洗的衣服,高滿不在家,不過留在鍋裏熱乎乎的蓮藕排骨湯算是兩人和好的契機。

其實一家人哪有什麽隔夜仇,上周出發去學校之前,高長月就在隨身的小包裏發現兩百塊錢,是高滿偷偷放進去的。

這兩人都是倔脾氣,別別扭扭,誰也不願意先開口說話。高長月用那些錢買了高滿表示過喜歡的那塊寶藍絨圍巾,整齊疊好之後,悄悄放進了母親的衣櫃裏。

喝完排骨湯之後,高長月心情愉悅,收拾好衣服,順便再用保溫盒打包一份帶回學校。

沒想到剛進學校門口,就碰見教務處的老師,他身邊還站著像是一家子的三個人。

濱城藝術學院的教務老師姓黃,是一個人到中年還保持著健碩身形的男人。他遠遠看見高長月,便揚著手招呼道:“小高同學,快過來,快過來。”

高長月管著學校琴房的鑰匙,平時和這位教務處的黃老師打過不少交道,兩人算得上熟絡,隻不過今天這場麵,在她看來太過熱情,估計沒什麽好事。

她乖乖走過去打招呼:“黃老師好。”

“哎呀,小高同學,”黃老師樂嗬嗬地拍拍她的肩膀,“你的事跡啊,我都聽兩位家長說了,你一直就是個好學生,是我們學校的驕傲啊!”

高長月一手拉著書包帶,一手拎著湯,整個人愣在原地。

“姐姐,你還記得我嗎?”

比她矮半個頭的小姑娘從爸媽中間走出來,怯怯懦懦地站上前問了這麽一句。

高長月有點兒蒙,小姑娘看起來一副機靈樣,立馬提醒:“大概半個月前,麗水河的那場冰球賽上,你救過我。”

話聽到一半,高長月就已經想起來了,看小姑娘父母手裏拿著一麵錦旗,還有黃老師異常熱情的態度,她大概明白過來怎麽回事了。

“當時我也沒幫上什麽忙,救你的人……”

“我知道,聽護士姐姐說過了,還有個哥哥,你們一起救的我。”

小姑娘搶著打斷她的話,此時一直站在旁邊的兩位長輩也開腔了。小姑娘的媽媽手上抱著高長月當天脫給自己女兒的外套,語氣和善地說:“在醫院裏就聽護士們講過,說那小夥子大冷天的,脫下外套就往水裏跳,把我女兒救上了岸。後來又來了個會急救的,兩人沒一會兒就讓我女兒喘上氣了,我真的……我們一家都要感謝你們見義勇為,要不是你們,我女兒……”

話到這裏就開始哽咽,高長月立馬開口安慰:“阿姨您別難過,人沒事就好。”

情緒稍微穩定後,阿姨把手裏的衣服遞過去,說:“我們啊,找了好幾天,才想起來看看這件衣服,沒想到是你們的校服,上麵還有你的學校和名字。這不,今天孩子她爸就帶著我們過來,特意給你和學校做了錦旗,表一下謝意。”

“對對對,這種英勇事跡啊,是該表揚表揚,等校方大會,我一定向上反映,對咱們小高同學進行全校表彰。”黃老師站在一旁搭腔。

高長月接過校服,心裏有些虛。她那天就是因為小呆,才急忙趕過去,要說什麽英勇救人,都是孟明朗的事。

不過好在校服和校徽都完好無損,也省得她再花錢去補。

想著人家已經找上門來,自己再推脫也不好,高長月便順著話茬往下接。

“都是學校教導得好,特別是黃老師,您平時在學校裏不就經常幫扶大家嘛,連我們院裏修剪草坪的老大爺都常常誇您比女老師們還心細,又善良。我們這幫學生耳濡目染,不見義勇為都不行。”

黃老師被一頓猛誇,心花怒放,笑得嘴都咧到了後槽牙,樂嗬嗬地拿著給學校的錦旗回教務處了。

最後還是小姑娘的爸爸想起來問問救自己女兒的另外一個人,孟明朗當天救人之後什麽都沒留下,他們自然找不到人。

高長月卻陰錯陽差和孟明朗成了朋友,她帶著那一家三口直奔隔壁的醫學院,在電話裏不方便多說什麽,所以在校門口碰麵時,孟明朗也蒙了。

“這是……”

“喏,”高長月往旁邊站開,用眼神指指那個小姑娘,“你在麗水河救過的那個小妹妹和她的家人,專程是來感謝你的。”

交流的過程和剛剛一樣,表達謝意,送上錦旗。孟明朗也就剛開始蒙了一會兒,之後全程淡定,禮貌地應對著那一家三口。

其間高長月偷偷看了一眼他的那麵旗子,上麵寫的是“少年英雄,英勇救人”,倒是比自己那個“見義勇為”更貼切些。

等好不容易送走那家人,就在高長月覺得自己可以原地解放的時候,從寥寥幾個圍觀學生裏走出來一個男生,肩上扛著一個大大的軍綠色布包,他迅速攔下要走的兩人,說:“哎,哎,兩位同學先別著急走。”

大概著急的人是他,攔的時候無意間伸手抓住了高長月的手臂。孟明朗把視線從錦旗上撤回來,不動聲色地上前,把那個男生的手從高長月手臂上拿開。

“有事嗎?”孟明朗先開口,語氣有些強硬。

那個男生也立馬意識到自己有些魯莽,收回手急忙說:“別緊張,別緊張。自我介紹一下,我叫何瑪,是咱們醫學院學生記的成員,剛剛我碰巧路過,把兩位的情況聽了個大概。是這樣的,我們最近正好想做一個見義勇為的專欄,想問問兩位能不能把你們救人的事件作為素材提供給我們。”

“學生記?”

高長月沒聽說過學校裏還有叫學生記的組織,就順口表示一下疑問。叫何瑪的男生笑嗬嗬解釋說:“就是校報社團,我們成員私下給社團取了個名字,就叫‘學生記’。”

“那可以呀,我沒什麽意見。”

反正又不是她的學校,上報不上報的,對她來說好像也沒什麽影響。

高長月十分爽快地答應了,一旁的孟明朗反而沒有要開口的意思。何瑪把目光轉過去,想了幾秒,決定先套近乎。

“我沒記錯的話,這位同學是不是校冰球隊的那個……那個……”他看著那張臉努力想了想,隨後一拍手,“孟明朗,對吧?”

高長月眼睛一亮:“咦?你也知道他打冰球?”

“我當然知道了,前幾年我們學校剛組建冰球隊,校方重視,讓我們校報每周去做一期專訪,他可是我們校報那幾個女同學搶著要采訪的對象。”

還有這種事?

高長月唰一下把視線轉過去。頂著那道目光,孟明朗的臉竟然莫名有點兒發燙,他輕咳一聲,說:“我們應該不同級吧?不然以前怎麽沒見過你。”

何瑪挑著眉,笑說:“不同不同,我大四,你們臨床的難兄難弟,藥劑專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高你一級。不過你沒見過我倒是真的,以前隻要是校隊的個人專訪,哪能輪到我們這些男生出馬?”

這下孟明朗是真沒什麽可說的了,以前也不是沒上過校報,再扭捏就顯得自己在找事了。

“你們校報的果然男女都一樣,話多。”孟明朗把手裏的錦旗遞過去,“說吧,素材除了這麵旗子,還要什麽?”

何瑪一聽他同意,眉開眼笑的。

“嘿嘿,”他把遞到自己麵前的旗子推回去,“這種專欄,哪有單獨拍旗子的,拍了放上去,也沒人願意看,現在的學弟學妹們,讀報可挑剔了,所以得麻煩兩位同學上個鏡。”

他邊說邊拿下挎著的大包,放在地上打開,開始翻找東西。

高長月趁機撞了撞身邊人的胳膊,學起黃老師的腔調,說:“可以啊,小孟同學,沒想到你這閱曆還挺豐富。”

“還有更豐富的,你想不想聽?”

她沒經過思考,直接脫口而出:“想啊。”

孟明朗斜著眼睛從她身上掃過,之後慢吞吞地開口:“比如莫名其妙當了一回表哥,比如某個寒冷的日子,被一妙齡少女誤闖休息室,看遍……”

“停停停!”高長月迅速打斷,“我不想聽了。”

“你們聊的什麽妙齡少女?”蹲在地上的何瑪頭也不抬地問了這麽一句。

高長月臉一紅,好在腦子還算好使,立馬轉移話題:“學長,你找什麽東西呢,要不我幫你?”

“不用,我找到了。”何瑪一手抬著相機,一手從包裏摸索出三塊布,“紅、藍、白……要不你們先站一塊兒我看看,用哪個底色好。”

孟明朗上前隨手一抽:“就它吧,喜慶,還應景。”

“應什麽景啊,”高長月拒絕,頂著臉上一團可疑的紅暈不情不願,“我……我覺得就自然的背景挺好的,沒必要專門弄這個。”

“同學,這你就不懂了,”何瑪起身,拍拍手裏的相機,“高級的設備就得配上專業的技術,細節也不能馬虎。”

說話間,孟明朗已經找了門衛大叔幫忙舉那塊大紅色的底布,高長月現在是不拍也得拍,完全是趕鴨子上架了。

突然有點兒後悔剛剛答應得那麽爽快。

最終,兩人在門衛大叔和何瑪的完美配合下,手提鑲金邊的錦旗,以紅布打底,拍了一張看起來還算自然的合照。

何瑪拿到照片,打過招呼後心滿意足地走了。

高長月在他走之前,湊過去看了看照片,她自己沒笑太開,反而孟明朗笑得十分親切,露著八顆標準的大白牙,親和力能打個九十九分。

就是那大紅色的背景略顯紮眼,如果把兩人手提錦旗的那部分給裁掉,怎麽看怎麽像……像結婚照。

瘋了瘋了。

高長月晃晃腦袋讓自己清醒過來,轉念一想,反正不是自己學校的報社,又影響不到她,頓時心裏舒坦多了。她一手拿著錦旗,一手拎著排骨湯,禮貌性地隨口一問:“你吃飯了嗎?”

她們學校每周日晚上都必須到教室去點名報到,她是在家吃過之後才來的學校,現在早就過了飯點,自然以為大家都是吃過飯的,所以隻是禮貌性一問,沒想到孟明朗卻迅速答一句:“沒吃呢。”

高長月愣了幾秒,掂了掂手裏的保溫盒,把給自己準備的夜宵遞過去:“你要不嚐嚐這個?我媽燉的湯,味道一級棒。”

如果說藝術學院的飲品店在大學城是爆口碑的店,那麽隔壁醫學院的園林設計就是整個大學城區的楷模範本,修剪規整的綠植和上百種花卉點綴在校區內,讓這裏更像是一處精心設計過的公園。

更有傳言說,整個校區的各棟教學樓的位置也都是由大神級別的設計師設計過的,坐落在繁茂的樹林花草之間,錯落卻不失高雅。有多少醫學生都把這所環境與實力並存的學校作為終身的奮鬥目標,就算畢業後不能留校,能在這裏待上五年,也算圓夢了。

高長月聽班裏同學說過這些,更有和室友約過,說要來這裏拍照,可直到今年大二,她們都沒有踏進過醫學院的大門。

所以當孟明朗帶她走到離校門不遠的一處湖邊時,她驚訝了。

“你們學校的湖也太大了吧!”高長月不禁嫉妒起來,“這和我們學校的湖一比,就是湖泊與池塘的差別啊。”

孟明朗拿著錦旗和保溫盒找了一條長椅坐下,緩緩說:“這湖是原本就在這裏的,隻不過建校的時候,把它圍了進來。”

“難怪,不然人工造這麽大的湖,得費多少力氣。”

孟明朗笑了笑,沒有就湖這個話題往下接,他問:“還想看什麽?正好我晚上沒課,帶你轉一圈。”

“你們學校還有什麽好地方?先說來聽聽。”

“音樂噴泉、紅楓林、情人橋、書香塔,”孟明朗往後一靠,一副隨你挑的樣子,“對了,還有濱城最大的人體解剖研究室,你想不想看看?”

上一秒還沉浸在對美景的無限想象裏,下一秒高長月就頭皮發麻,她僵著臉:“你瘋了,我看那個幹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高長月總會忘記麵前這個人所學的專業,他將來是要握著手術刀站上手術台的人。她瞥了一眼那雙搭在長椅上的手,指節分明,修長白皙。大概是那周身的氣質和醫者格格不入,又或者是冰球運動員的身份先入為主,她總是不能把這兩個身份融合在一個人身上。

“哈哈哈……”孟明朗大笑之後,又正經道,“開個玩笑。說吧,想先去哪裏?”

高長月走過去一屁股坐在孟明朗旁邊,說:“我一會兒還要回教室點名,今天就不去了吧,等改天我帶小呆一起過來,到時候你再給我們做向導也行啊。”

孟明朗一口答應:“可以,不過得等到下學期。”

“為什麽?離寒假不是還有一個月嗎?”

“隊裏讓集訓,明天就走,期末也不回來了。”

高長月詫異:“你們集訓還能正大光明地占用課業時間嗎?我聽說學醫挺累的啊,不光課多,實驗也很多,你這樣直接走了沒什麽影響嗎?”

“影響不大,這種強製集訓不常有,主要是因為明年有一場重要的比賽,所以校方也很支持,輔導員會提前幫我和教務處申請,課程下學年補上就好。”

孟明朗整個人靠著椅背,長腿以十分舒適自然的姿勢落在長椅前的石板路上。他望向近處的湖麵波光,語氣平淡,不緊不慢,仿佛隻是在說一件極其尋常的事情。

可高長月知道,一個人如果想把兩件事情都做好,那就要付出比別人多一倍,甚至是幾倍的精力和代價。她雖然沒有特意了解過冰球這項運動,但是從以前看過的許多場比賽中也能知道,這不是一項輕鬆容易的競技項目。況且麵前這個人,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冰球愛好者,他是已經被選入國家隊的運動員,這說明在很久以前,他就能平衡學業和冰球二者間的關係,否則他無法取得如今的成績。

就在此時,高長月好像又對麵前這個人產生了一些別的看法,而不再隻是之前那個“好人,好看”虛浮於表麵的印象了。

她摳了摳手指,接上話茬:“那要去多久?”

“三個月,下學期開學你就能見到我了。”

孟明朗突然轉過頭來,黑曜石般的瞳孔似乎把湖麵微微**漾的波光一起帶了出來,撞上身邊正定定地看著自己的那雙眼睛。

高長月迅速避開他的目光,莫名有些心慌,以至於她鬼使神差就問了心裏最好奇的那個問題。

“你為什麽選了一個最累的專業,又決定去打冰球,還進了國家隊呢?”

在高長月看來,打冰球這種競技體育項目,就該是體育學院那幫從小就投身體壇,念書也不上心,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訓練上的人的選擇,很少有人會像他一樣,把自己放進一種需要兩頭兼顧的生活狀態裏。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孟明朗的世界中,這種狀態才是他最驕傲,也最舒適的生活方式。

問出的問題沒有得到及時的回應,高長月偷偷瞥了他一眼,發現孟明朗又把目光轉向湖麵,默不作聲。她心裏沒底,但隱約在這種怪異的沉默中嗅到一絲別樣的情緒,就在她想怎麽開口打破這種沉默的時候,孟明朗突然張開雙臂,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嘴裏打著哈欠,含含糊糊地說:“可能因為我比較聰明,這個專業對我來說,挺閑的。”

“啊?”高長月驚訝了,就沒見過有人這麽**裸地誇自己。

見她這樣的反應,孟明朗眼角夾著打哈欠留下的點點淚花,哈哈大笑起來。他看她一眼,止住笑聲,才正經地答道:“今天好像開的玩笑有點兒多,你都別當真啊!我學醫是因為家裏有人從事這一行,順其自然地就往這個方向發展了,而打冰球是因為我爸。這兩個都隻不過是單純地想做一個家人眼裏優秀的人而已。”

原來是為了討家人歡心。

不知道為什麽,高長月從心底裏有些抵觸這樣的原因,大概是因為高滿一直以來希望她做的,並不是她所喜歡的,所以心裏不知什麽時候埋下了這樣的抵觸情緒。

不過她還是精準地抓住了重點,問:“你爸?”

“嗯。”孟明朗點點頭,語氣竟突然有些低沉,“我爸,一個離我很遠很遠,但同時也很近很近的人,我想在冰場上追逐、戰勝他。”

高長月這時候還注意不到麵前的人為什麽在一句話裏要連用兩個疊詞,她晃晃小腿,語氣要比他輕鬆很多:“原來你爸爸也打冰球,那意思是你現在還打不過他嘍?”

“打不過,不過我想應該快了。”

“嘁!”高長月開始不正經,“全天下的父親都不會輕易輸給自己孩子的,你還是趁早多練習練習吧!”

孟明朗把手往後腦勺上一枕,懶洋洋地道:“這不是明天就要去了嘛。”

“加油,加油。”高長月敷衍一句。

氣氛就這樣安靜了幾秒,之後高長月又開口問:“那醫學和冰球,都是你喜歡的嗎?”

孟明朗想都沒想,脫口而出:“目前來說,這兩個是我最喜歡,也是我最願意花時間去研究的行業。”

聽到這個回答,高長月仿佛在心裏長歎了一口氣,她在想自己怎麽就沒有這種勁兒來順從高滿的安排。

想著想著就忘了往下接話,給了孟明朗反問的空隙,他問:“那你呢?現在學的專業是你喜歡的嗎?”

他把手放在身前隨意做了一個彈鋼琴的姿勢。高長月被這個問題給問住了,所以根本沒留意他是怎麽知道自己學什麽專業的,她愣了好一會兒,才磕巴著回:“喜……喜歡啊。”

此時的天剛剛開始暗下來,四周仿佛被蒙上一層淡淡的煙灰色,高長月的視線慌張地撞上孟明朗看過來的眼睛,濃密的睫毛下,像是蓄著某種力量,她一碰就掉了進去,謊言在那雙瞳仁裏無處遁形。

高長月竟然在這一瞬間神奇地發現,麵前這個人似乎擁有某種能看穿自己內心的能力,所以她在撒謊之後,慌神了。

眼角餘光瞟到長椅上那個保溫盒,高長月很快地抱過來,“哢嚓”一扭,打開:“你快把這個湯喝了吧,還熱著呢。”

孟明朗看著她,點點頭之後,才轉開視線接過保溫盒。

“蓮藕排骨?”

香味在小範圍內擴散開,高長月臉上的不自然瞬間轉變成小驕傲,炫耀似的說:“我媽最拿手的菜,今晚算你有口福。”

“這麽巧,”孟明朗喝了一口,“我外婆最拿手的菜係裏,也有這道,有機會帶你去嚐嚐。”

“可以啊,你外婆也在濱城嗎?”

孟明朗含著一塊藕,鼓著腮幫子答:“沒有,她在老家,在冬烏鎮。”

“離這兒遠嗎?”

“還好,車程不到六小時。”

高長月仰著下巴,心想,這還不遠?來回就得一天,看來這湯是沒機會喝了。

兩人一陣閑聊,時間過得飛快。一看手機,馬上就要到點名時間了,高長月匆匆收拾好保溫盒,胳肢窩裏夾著“見義勇為”的錦旗,一路小跑著往學校趕。

後來高長月的確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到孟明朗,倒是有好幾次在學校周邊碰見何瑪背著相機東拍拍西拍拍,一來二去,兩人就熟絡了。

有一次,何瑪見她帶著寢室的兩個姑娘在校外溜達,非要請她們吃飯,其實是見人家室友林辛長得清秀,想借機套近乎而已。

高長月也不傻,當送個順水人情就去了。

飯吃到一半,何瑪突然想起什麽,掏出手機搜索了一會兒,遞給高長月:“給你看看,上回你和那個明朗學弟的救人事件,在我們學校的校報論壇上,閱讀點擊量快超過兩萬了!”

“救人?”

“什麽事件?”

身邊兩個室友同時發問。

何瑪嘴快說:“她和我們學校一個學弟前不久在麗水河救了一個小妹妹,碰巧讓我知道了,就拍了些素材整理後發到我們校報上,沒想到熱度竟然不小。”

林辛捂嘴驚呼:“哇,我們寢室還出英雄了!”

另外一個室友叫黃琪,是學服裝設計的,她也驚歎:“這種好事,你竟然連咱們幾個都瞞,過分了啊!”

高長月耳朵一紅,眼睛胡亂地向手裏的手機屏幕上掃兩眼,再遞還回去:“你快吃你的東西,少說話。”

有林辛在,何瑪似乎也沒那麽多話了,他嘿嘿一笑,沒往下接話。高長月三兩句就把室友的追問給應付過去了。

吃過飯的第二天是周末,高長月收拾東西回家了,下午的時候小呆拎著一籃子菜來她家,說是要一起做晚飯吃。

高長月挺高興的,自從上次和高滿鬧矛盾過後,兩人之間的交流似乎都夾雜著一層薄薄的疏離感,小呆來了,正好可以緩和一下這種關係。

高滿早早把茶室的門關了,回家開始做飯,高長月和小呆兩個人在旁邊打下手。切菜的時候,高長月時不時會問一聲:“媽,我這樣切可以嗎?”

忙碌在灶台前的人聽到會回頭瞥一眼,點點頭,再從喉嚨裏“嗯”一聲,表示可以。

小呆和奶奶整天都要守著餛飩攤,很少有時間做飯吃,大多數時候到了飯點,就煮一碗自家的餛飩湊合吃。今天高滿下廚,燒了小呆奶奶最愛吃的紅燒肉和冬瓜湯,裝飯的時候,高長月眼尖,看見一塊好肉,連忙提起筷子夾過去:“這塊肉肯定是奶奶的最愛,肥瘦相間,軟糯易消化。”

小呆把飯盒移開,不讓她放進去:“夠了夠了,奶奶血糖偏高,紅燒肉不能多吃,這裏麵已經有兩塊了,再多她該貪嘴了。”

“好吧。”高長月撇撇嘴,手裏夾著那塊紅燒肉在空中晃悠兩下之後,穩穩地落在了高滿的碗裏,“那這塊最好的肉,就給全天下廚藝最好的女人吧。”

高滿把頭從碗裏抬起來瞪她一眼:“不怕小呆奶奶貪嘴,就怕你貧嘴,趕緊坐下來吃飯,別耽誤小呆去送飯。”

“阿姨真厲害,隨便出口一句話,都能押上韻。”小呆笑說。

高長月在一旁也跟著笑,高滿假意拉下臉來,說:“你們兩個小丫頭,今晚不把廚房收拾幹淨不準睡覺。”

高滿有一個優點是做飯好吃,還有一個缺點,就是廚房黑手,每次做飯之後,廚房都一片狼藉。高長月和小呆對視一眼,兩人大概能想到今晚有一場“硬仗”要打。

上次矛盾之後留在這對母女之間微妙的疏離感,似乎在小呆的介入下完美消散,母女倆重歸於好。

晚上,小呆幫奶奶把攤子收回家後,又跑來高長月家和她一起收拾廚房,收拾幹淨之後就留宿在好友家了。

高長月先洗漱完畢,等小呆把頭發吹幹,一進房間就見她拿著手機躺在**,癡癡地看著。

小呆往她旁邊一躺,湊過去問:“你看什麽呢,呆愣愣的?”

“我跟你說件事,”高長月捧著手機回頭,“上次在麗水河邊,我和孟明朗救人那事你知道吧?”

“嗯,我知道。”

“前不久,被救的那個小女孩她家人專門來學校致謝,然後這事就被醫學院有個負責校報的學長知道了,他拍了我和孟明朗的合照做了專欄報道,然後你猜怎麽著?”

小呆看她神神秘秘的樣子,有些摸不透:“怎麽著了?”

高長月拿起手機,把那張照片遞到小呆麵前,說:“學長說他們學校校報論壇有兩萬的點擊量,我剛剛才想起來去看看,就這張照片,你看孟明朗那標準的八顆牙微笑,論壇底下竟然全是誇他帥,誇他課業成績好,還是體委破格錄取的冰球小將,前途一片光明之類的評論!”

小呆更疑惑了:“怎麽了,這不是挺好的嘛,被人誇又不是被人罵。”

“我覺得不好。”高長月收回手機,氣鼓鼓的,“兩萬人,就沒一個人提到我,難道我沒救人、我不好看?”

鬧了半天原來是在氣這個。小呆笑了,安慰她說:“據我所知,喜歡逛學校論壇的九成以上都是女生,同性之間是沒有吸引力的,她們多關注孟明朗這很正常。”

“真的?”

小呆非常真誠地點點頭:“真的,你好看。”

突然被這麽誇一下,高長月還有些不好意思,她捏著被角慢慢把頭縮進被窩裏,露出一雙眼睛,示意小呆趕緊躺下。

“我總感覺孟明朗好像知道……”後半段的話以極其小的音量溜進小呆的耳朵裏。

小呆也壓低聲音回道:“應該不可能吧,會不會是……”

厚厚的棉被下,藏著兩個少女夜幕下的竊竊私語,還有那些被搗碎,一點點揉進夢裏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