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整天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樣,鸚鵡看了都想打人。”

01

駱一舟是個說一不二,執行力很到位的人。

所以第二天,依舊是大廳門口,依舊是熟悉的身影和車輛,除了經過鍾離場外指導,他手上多出的一束永生花。

向妍挽著鬱冉和同一趟電梯的人走到門口,駱一舟站直身,像屹立在風中的一棵白楊樹,大大方方地走到大家麵前。

“你就是駱一舟啊,是向妍的男朋友嗎?”

鬱冉對自己高出駱一舟三級台階的位置很滿意,她居高臨下,抓住這難得的機會睥睨駱一舟。

“我也希望是,但現在還是追求者。”說完這句話,駱一舟委屈地望向他的麵試官,希望能早點從她手裏拿到這段關係的通行證。

向妍被盯得有點臉熱,不管是駱一舟的目光,還是其他同事的打趣。

她裝作大大咧咧,用最近大家常說的那句話趕人:“好啦,朋友們,再不走天就黑啦,路上要小心哦。不要走小路,早點回家,注意安全。”

“向妍你這樣子,娘家人很傷心的。”

“好啦好啦,我們不打擾啦,這就清場。”

“祝你早點追到向妍哦。我們看好你。”

最後一句話,得到了駱一舟的微笑和道謝。

鬱冉本想光榮地做個電燈泡,可架不住駱一舟的威壓,最終冒著後期被清算的危險,跟向妍說:“現在的危險多半是熟人作案,你時刻要保持警惕。”

把立場堅定在向妍閨密的身份上,鬱冉悲壯地轉身離開。希望看在她維護了駱一舟心上人的分上,一些口舌便宜不會被他計較。

空氣變得安靜,所有神經末梢都在抓關於駱一舟的信息。他的存在感,擠壓著向妍周遭的生存空間,變得格外醒目。

“送給你。”他抬手,舉起那束花。

“怎麽突然送花?謝謝啦。”

從她反應過來到接過花束,中間有一段愣怔的緩衝,向妍用手指輕觸花瓣,垂眸仔細地感受快要迸發出來的心跳。

開始在公演節目裏挑大梁後,向妍對被送花的定義,是做完一次家庭作業,表現不錯,所以老師給了一朵大紅花。觀眾獻花,她接受,說謝謝。雖然裏麵的情誼沒有半點折扣,可這幾乎是一套約定俗成的模式。

她細究了這股徘徊在心間的情緒到底是什麽,笑顏舒展:“我真的很喜歡。”

我不知道你是怎麽理解我這句話的,駱一舟。

但是我突然開始確定,原本在“喜歡”後麵,卻被我省略掉的賓語,不是那束花,而是送花的那個人。

去饕餮樓吃完飯,再到向妍的小區外,已是星光點點。向妍說晚上吃了七分飽,要在小區裏散步消食,於是駱一舟下了車,陪著減肥期的她一起走在昏黃的路燈下。

天上的星子疏朗,夜風輕拂過樹枝沙沙作響,鼻尖縈繞淡淡的花草香,枝繁葉茂變成斑駁的墨點在地上浮動。從他們並排的腳尖延伸出去的身影,在經過一個又一個的燈圈下,不斷被拉長縮短。

平日裏被看了千萬遍的景色,今天卻有了些許不同。

月色溫柔醉人,向妍走到單元樓下,轉身問他:“你渴了嗎?要不要上去喝杯茶?”

鬼知道上一秒的她是被下了什麽迷藥?這句話被太多的電視劇演繹,現在已經轉變為遐思萬千的問題。

駱一舟憋著笑,看著站在麵前瞬間羞愧得不敢抬頭直視他的女孩。

她一貫是落落大方的,鮮會有這種小姑娘家的情緒出現。幼時遇見她還懵懂,後來重逢得太遲,她獨自承擔命運給她的得失,從一顆尖銳粗糙的沙粒,早已脫胎換骨,變成一顆圓滑的珍珠。

這個機會千載難逢,駱一舟咳了咳:“好啊,你不說我也想請你讓我上去喝杯茶的。”

那好巧哦。

向妍撞上他含笑的眉眼,心裏的那點褶皺和窘迫,消失在風裏。

02

九點多的夜晚,邀請一個男生來自己獨居的房子,是一種怎樣放不開的感覺?

沸水被倒進玻璃茶壺裏,茶葉在水裏舒展沉浮,把一壺清水染成淡綠。向妍在茶香中思考,一喝完茶就趕駱一舟走的可行性。

在向妍腦海裏被花式趕走的駱一舟還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他在客廳裏四處轉悠。

這個溫馨的一室一廳小房子裏,到處充滿著她生活過的痕跡,連空氣都是好聞的柚子清香。第一次進入到一個女孩子的私人空間,駱一舟看什麽都有些新奇,以及心潮澎湃。

倒了兩杯茶放在茶幾上,向妍問:“你要看電視嗎?”

“不看。”

那麽,純潔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時候,做什麽才正經又不無聊呢?

她沒想到駱一舟拒絕得這麽幹脆,腦子反應了一會兒,終於記起抽屜裏有一盒圍棋。這回,她不再詢問意見,她在桌上擺出一副棋盤和兩盒黑白棋子。

駱一舟拿手往後扒拉了一下頭發,語氣有點詫異:“你要跟我下圍棋?”

“不是呀。”

下一局圍棋,今晚他可以不用回了,向妍才沒那麽傻。

她說:“我們來下五子棋。”

“我第一次來你家做客,我們兩兩坐著下五子棋,是不是有點太純情了?”雖然駱一舟沒有什麽經驗,可這明顯說出去要被人笑話的。

聞言,向妍一臉戒備:“現在我們這種關係,你這麽問是不是有點太禽獸?”

“我們什麽關係?”

“沒有到談論純不純情的關係。”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偏也讓人找不出什麽問題。

駱一舟說不過她,倏地轉過身,坐在茶幾上背對著她,他鼓著兩邊的腮幫子,敢怒不敢言的樣子讓向妍有些心軟。

背過身向妍會看不清自己臉上的表情。於是,他轉了半邊身子,故意往向妍的方向遞了遞他那張帥氣的臉。心裏數完一二三秒,他又轉過去坐正。

客廳的吸頂燈光照下來,似乎在她眼前加了一層濾鏡。駱一舟極有少年感,他無心的一個舉動經常能讓她想起高中時候班上的小男生。

也不是,最讓人回憶的應該是她很多年都沒有再回憶起的青澀感。

向妍望著他的背出神,久久沒有收回的視線讓駱一舟如芒在背。

他暗自歎氣,放棄了本還想堅持一下的情緒。

都已經進家門了,離她鬆口答應的日子還遠嗎?

駱一舟側著身,在棋盤中心落下一子。他的手裏還有幾顆,石製的棋子隨著手心搖晃互相碰撞,發出的聲音清脆一如他的嗓音。

他問:“你一個人住不無聊嗎?”

向妍不假思索,挨著黑子旁邊放下一顆白子:“不無聊啊。看看書練練舞,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

“沒想過要養寵物嗎?”他在向妍看不到的角度俯視她,光潔的額頭,薄如蟬翼的長睫,圓潤小巧的鼻頭和唇珠。他舔了舔有些幹燥的嘴唇,“比如一隻狗。”

意識到終於借著話頭問出了這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問題,駱一舟很少這麽緊張,身體裏血脈賁張,所有細胞都在嚴陣以待,等著一個答案。

“狗啊,”向妍捏著一顆棋子,用它戳了戳下巴,思考片刻,把它落在合適的位置,“雖然是很可愛沒錯,但我還是有點怕狗,所以一直沒有養寵物的想法。”

“為什麽會怕狗?”

向妍皺眉:“小時候撿到過一隻流浪狗,後來被它咬了一口。”

這是一段不怎麽開心的回憶。

她還記得那隻看上去兩三個月大的幼犬,趴在草叢裏,渾身髒得看不出原來的毛色。那時的小向妍,高興地把它抱回家,請求爸爸媽媽答應收養它。

洗幹淨的小狗非常漂亮,淺金色的皮毛細細軟軟,摸起來手感特別舒服,幼兒園中班文化程度的小向妍,按照毛發給小狗取了一個“小黃”的名字。

原本故事可以照著“狗狗是人類的好朋友”這個劇情展開,可不料有一天,小向妍逃課帶著小黃去家門口的小公園玩耍,她抱著小黃,熟練地給它擼毛,卻被它反口咬到手背。小向妍號啕大哭,小黃一個飛躥逃離了案發現場,再也沒有回來。

家附近的鄰居聞聲趕來,帶著小向妍去醫院找她爸爸,順便補了三針疫苗。

“狼與狗同宗,那麽有白眼狼,就有白眼狗咯。”

被咬的那一口倒不是什麽大傷。但是,就算當時年紀小,她也記得接種狂犬疫苗得打三針。三針之仇刻入腦海,她憤憤然接著落下一子,惡狠狠地說:“我碰到的那隻狗,真不是什麽好東西。”

忘恩負義,狼心狗肺!

“可能那隻狗有什麽苦衷,比如……”

“Yeah!我贏了!”

駱一舟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向妍的歡呼聲打斷。她抬起頭,眼睛裏映著燈光,細碎的光芒一閃一閃,格外迷人。贏了棋的心情很好,嘴角還掛著往日不怎麽出現的梨窩,她疑惑地問道:“你剛要說什麽?”

機會轉瞬即逝,駱一舟呼出一口氣,搖頭間把脫口欲出的話又藏了回去:“沒什麽。我該回去了。”

向妍驚訝於駱一舟的自覺,起身送他到玄關。

駱一舟站在門外,抵著即將關閉的大門,他和門內的向妍咫尺之隔。

樓道裏很安靜,感應燈在他們倆的頭上亮了又暗。屋內的光溜出來一束,他的麵容隱在暗處看不太真切。向妍隻覺得駱一舟眼睛裏多了些看不出是什麽的情愫。

可他問得很認真,聲音裏就能聽出鄭重:“你相信人與人之間有因果嗎?”

她輕聲答:“不如說,我相信每個人之間都有緣分。”

她不信前世今生,不研究機緣巧合,可換種說法,她相信每個人的一生是被宿命安排好大方向的。人與人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這就是每個人的緣分和相遇的契機。而是否相識相知,熟悉如密友,這又是另外一回事。

“可我信。”

那個畫麵在我腦海裏慢鏡頭回放無數次:你在青草間掬露珠將將而至,一顰一笑沾染上草木清香陣陣,而我記得你笑聲柔軟,散在風裏亂了枝顫。

向妍,你是我的因果,我很確信這件事情。

而我如此開心,你是與我生命糾纏不休的那個人。

他眼眸中包羅萬象,裝下了宇宙星河與世間溫柔。

撲通撲通地,她心亂了。

03

基地裏人來人往,每個人步履匆匆。

駱一舟起身,抻了抻坐在電腦前一夜,以至於有點僵硬的脊柱。留在總部的人手嚴重不足,連平日裏偷懶不管事的他都被趕鴨子上架,要求他篩選從全國各地報上來的案子,以防疏漏了什麽不起眼的線索。

越兮吾神色慌張地從外麵跑進來,看到駱一舟像是溺水的人在大海裏找到了救命的浮木。她定了定心神,手指緊張得攥在一起,語氣依舊趾高氣揚:“駱一舟,總部現在派你去西南城市平亂,資料發你手機上了,你最好先看一下。”

“西南?”駱一舟沒有追究她的態度。最近他和向妍的相處融洽,連帶著心情也變得好了很多,但外派的這件事情讓他不甚歡喜。他輕蹙眉頭,“為什麽讓我去?西南不是有你老師在那兒鎮守嗎?”

越兮吾想到收到的消息,眼中閃著淚光,聲音有些哽咽:“我老師不敵邪魔,受了重傷。那邊情況危急,現在也隻有你才能去那裏控製局麵了。”

一碼歸一碼。別看越兮吾性格不討喜,但黃天師為人寬厚,法力高深,平時有時間都會對總部的小年輕們指點一二,所以在基地還挺受歡迎的。

駱一舟雖然不想離開帝都,但考慮到救援對象是黃天師,他怎麽樣都要走一遭,去把人接回來。他點頭應承下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先準備一下,完了就去西南支援黃天師。”

越兮吾抹了一把眼淚:“你現在不馬上出發,要幹嗎去?”

駱一舟臉色有點不好看。越兮吾態度不好還管東管西,黃天師什麽都好,就是收徒弟的眼光不太好。

看在她因為擔心老師情緒不好的分上,他咽下了不滿,冷言冷語:“我還有點事,不耽誤救你老師。”

他拿好桌上的車鑰匙,離開了靈力管製區,才傳音讓不知道飛到哪裏浪去了的駱金剛回來。

其實也沒什麽好準備的,隻是想要在離京前再去見向妍一麵,順便把駱金剛留下來給她防身。京城的連環殺人案還未被偵破,凶手也沒有再次作案,看起來風平浪靜,但隻要沒抓到真凶,他還是不太放心。

他把車停在舞室樓下,駱金剛正好趕到,輕車熟路地等駱一舟出來,繼而站在他的肩膀上。

駱一舟下了車,往向妍的手機裏發了一條短信後,他往十八樓的那一層看去。

如果正好趕上向妍壓筋的時候,那她會站在窗前,一邊壓腿,一邊看窗外看似很近的浮雲,和底下的車水馬龍。

一人一鳥站在街道旁邊都極為打眼,向妍從樓上奔下來,還有點氣息不穩。

“為什麽這麽著急?”

“為什麽突然來了?”

兩個人同時問出聲,駱一舟雙手插兜,臉上滿是不情願:“我要去西南城市出差,有好幾天不能來接你下班。你幫我照看幾天這隻蠢鳥,平時上下班也可以帶著一起。沒事就約你朋友出去玩,別一個人待著。”

好久沒見鳥影的駱金剛揮了下翅膀,帶著在帝都萬花叢中培養起來的流裏流氣,故作瀟灑地問:“嘿,小妍妍,是不是很期待和我的二人世界啊?”

可惜向妍聽到駱一舟的前半句話,兩隻耳朵就自動拒收其他消息,自然也就沒看到這隻膽大包天的鸚鵡被駱一舟掐著鳥腿的場麵。

聽說培養一個習慣隻需要二十一天,而她才用了一周就已經多出了一個叫“駱一舟”的習慣。

平日裏把下班後的這段時間分享給他,並沒覺得有多了不得。可現在,駱一舟還未離開,她就已經預估到了沒有駱一舟出現在身邊的日子,會讓她多無所適從。

“你要去幾天?”她問。

這個問題取悅了駱一舟,他麵色溫柔,語氣輕鬆:“說不好。不過我盡量早點回來。”

想起他的副業,向妍不免又多問一句:“會有危險嗎?”

黃天師都要折進去的事情,應該是有危險的。駱一舟不正麵回答:“我會平安回來的。你記得想我。”

“好。”

向妍應得斬釘截鐵,讓駱一舟懷疑其實她根本沒有仔細聽他說了什麽。

向妍彎起嘴角,不得不重複:“我會想你的,你出差注意安全,早點辦完事,早點回來。”

被人叮囑的感覺,像是一杯溫水,含蓄溫柔,沒有氣泡水的跳躍,卻能不動聲色地溫暖全身血脈。

他咧開嘴,用手捂住從眼睛裏蹦出來的喜悅:“怎麽回事,還沒離開我就已經想回來了?!”

你為什麽不能變成小小的一隻呢,向妍,就像童話書裏的拇指姑娘?

我渴望邀請你,住進我的口袋裏,連同我所有的不舍和不能剖給你看的愛與溫柔。

答應了很多不對等條約,才跟駱金剛一起把駱一舟送走。等他遠去看不見身影,向妍才轉身進大樓,意外撞上了站在她身後的一名眼睛紅腫的年輕女性。

“不好意思啊,你沒事吧?”

向妍伸出手,準備虛扶她一把,卻被惡狠狠推開。

“不用你假好心!”

越兮吾利用職務之便,讓人幫忙定位到駱一舟的位置。她急忙趕來,想看看究竟是誰讓駱一舟心心念念,連救人的大事都放在身後。可真正站在這個女人麵前,她自問沒什麽比不上向妍的,但是,為什麽就從來沒有見識過駱一舟溫柔小心的一麵呢?

當年初次見麵,快成年的越兮吾跟著師父去燕棲山參加三界代表碰頭的會議。她因為無聊,偷偷地從會議室溜出去,追著山林中翩翩飛舞的蝴蝶亂跑,沒注意腳下快要踩到懸崖邊,一個踩空就要跌入深澗。

驚慌失措間,她被一股氣流抬起,這才讓她免於災禍。然而後來,她並沒有對救她於危難之中的人道謝。因為她離開懸崖邊後,那股托住她的靈力沒有前兆地被撤走,她就完全不設防地栽了個大跟頭。

駱一舟沒有送佛送到西的偉大節操,他雙手插兜,不甚滿意地看著她:“進燕棲山前,沒人告訴你山內不得隨意走動,要不然死傷自理嗎?”

似乎與她多說一句都嫌煩,駱一舟沒有得到回答就自顧自轉身:“真是麻煩。下次死都不會答應鍾離把會議地點放在這裏。”

明明對她沒有一點好臉色,越兮吾卻把這個離開的背影烙在了眼裏,印在了心中。

如此便是十年。

向妍不認識越兮吾,對她的過激反應一頭霧水。

一大早這是吃火藥了嗎?奈何是她撞到別人身上。向妍耐著性子,又確認了一遍:“請問我有撞到你哪裏嗎?”

越兮吾沒有回答,帶著狠厲與惡意,瞪了向妍一眼,揚長而去。

“神經哦。”向妍被搞得有點莫名其妙。

駱金剛站在她肩膀上,仿佛是個閱盡滄桑的老人不跟小輩一般計較的口吻:“唉,她就是這副樣子。調查組裏最難搞的人除了她沒誰了。”

“你們調查組的人啊?怎麽跟你都不打招呼的,還這麽凶。”

“越兮吾嘛。整天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樣,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的。鸚鵡看了都想打人。”

向妍被它的義憤填膺逗樂,調侃說:“那剛才怎麽沒見你打一下?”

綠豆大的眼珠飛快地轉動,駱金剛非常自豪地回答:“鳥要聽命行事的。剛才你沒對鳥下命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