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9 熟悉的陌生人

01

城市已經入睡,攝影棚裏燈火通明。

許至央在為仙蜜雜誌拍攝季度封麵。

拍攝進程才一半,她已經明顯吃不消,全身虛汗直冒,若不是有一層厚厚的唇膏覆蓋,隻怕她那蒼白的嘴唇會嚇到大家。

拍攝中途休息,她顫悠著走到洗手間,手掌撐在洗手池台麵,微微抬頭,比粉底更蒼白的臉便映在鏡子裏。

小腹傳來的疼痛比昨天更甚。

不放心的姚紫後腳就跟了過來,一見她那狀態明顯不對,趕緊衝過來扶住她,擔憂道:“至央姐,你這麽強撐著容易出事的!”她不敢去往後想,聲音裏帶著幾分哽咽,不斷自責道: “昨天我就該硬逼著你去醫院的。”

許至央想要扯出一抹笑說沒事,可小腹傳來的一陣劇烈痛感讓她重新縮成一團。

姚紫慌亂地四處找紙巾,想替她拭去額角不斷湧出的汗,目光卻被她白色旗袍下擺沁出的一團刺眼紅色給吸引了。她倒抽一口涼氣,瞬間亂了,帶著哭腔喊:“至央姐,至央姐!”

許至央隻覺眼前逐漸發黑,姚紫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模模糊糊,她的身體好像變得很輕,很輕……

刺眼的陽光被擋在白色透紗外,鼻息間是難聞的消毒水味,夾雜著一縷淡淡百合花香。

許至央悠悠醒來,喉嚨幹啞得厲害,她輕咳一聲。

像是清楚她的心意,下一秒,一根吸管便遞至唇邊,她來不及看來人是誰,本能地唇瓣輕輕一抿,溫熱的水便順著喉管流入體內。

坐在她床畔的,是許久不見的向阮東。

他看上去十分憔悴,臉頰兩側明顯凹陷了下去,下巴布滿胡楂,平時犀利的眸子此刻一片迷茫。

這是許至央第一次看見如此形象的向阮東,心底莫名一痛。

“向阮東。”她發出的聲音像是布條被扯開,嘶啞難聽。

向阮東不說話,默默將水杯擱回桌櫃上,目光直直落在麵前病**的女人臉上。

說不心疼是假的,看她臉色如白牆麵,虛軟無力地躺在病**,他恨不得自己能代替她受這份苦。

他心裏是苦的,嘴裏卻習慣性犯賤似的仍要逞一時之快:“這是你擅自和我分手的報應。”

許至央將眼角溢出的淚滴生生逼了回去,眼眶泛紅,話語帶著一絲鼻音:“是嗎?”

向阮東緊緊盯著她,似要將她盯穿一般,唇抿成一條筆直的線,喉結上下滾動,糾結良久,嗓音透著悲愴:“許至央,你流產了。”

此話一出,許至央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震驚。她瞳孔倏地放大,揪著被子的手猛地收緊,嘴唇啟啟合合、顫顫抖抖。

看她的樣子,應該是對這件事一無所知,但是此刻的向阮東心裏是滔天的怒火和滿腹的痛苦。

“你難道不和我說些什麽嗎?”向阮東聲音哽咽著,眼憋得通紅。

許至央偏過頭,淚水順著姣好的麵頰滾滾而下:“我……我沒什麽好說的。”

“那是我們的孩子!”向阮東倏地站起咆哮,雙臂撐在她兩側,手臂上青筋凸顯,額上也青筋猙獰,他咬著牙,“你就這麽冷血嗎?那……也是你的孩子呀!”

說完這句話,向阮東頹然地坐回去,頭深深地埋在雙臂中,肩背僵硬,微微顫抖。

許至央緊緊絞著被子,生怕一鬆手,高築的心房也轟然倒塌。

許至央心裏猶如萬箭穿心,她才知道自己曾有過一個孩子,她還來不及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他便匆匆離去。

也許,這就是緣分,她和孩子沒有緣分,和孩子的父親……沒有緣分。

“這樣才斷得幹淨啊。”許至央默默流淚,嘴裏喃喃。

“好!你夠狠!許至央你夠狠!”這句話幾乎是從向阮東的牙縫中一字字擠出,帶著萬分的恨,拍在許至央的心上。

她不敢和他對視,她怕自己忍不住想要衝入他的懷抱好好哭一場。

低頭間,他如颶風一般起身離去。

一道猛烈的關門聲響起,許至央將自己抱成一團痛哭流涕。

空**的病房裏傳出無法壓製的嗚咽聲。

她蜷縮成一團,手緊緊捂住小腹。

孩子……她的孩子,沒了。

醫院停車場。

一輛跑車刮蹭在牆麵上後被迫停下,斜橫在車位中間,青煙從車窗裏緩緩鑽出,升空,隨後消失。

向阮東垂著頭坐在駕駛座,一動不動,像是失了魂一般。

昨晚姚紫打電話給他,他一路踩著最高時速奔來醫院,不知道闖了多少紅燈。趕到醫院,他卻被醫護人員攔在手術室外,抬頭望著手術室亮著的紅燈,忽然麵頰上一片冰涼,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淚流滿麵。

背抵在冰冷的瓷麵上順勢癱坐在地,他的人生一直肆意狂放,這是第一次他覺得自己即將一無所有。

許久之後,許至央躺在手術**被推出來,蒼白得如同被褥的臉讓他心痛到麻木。他多怕那薄薄一層被單下的人就這麽離他遠去,那種害怕如桎梏在心上的繩索,越鎖越緊。

從前他覺得,就算托著她一起墮入地獄,他也不會放手;可現在,看著奄奄一息的她,他第一次覺得,也許放她走,才是對她最好的愛……

可他連要放手讓她離開,都要讓她傷透了心。

他可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渾蛋!

向阮東將煙蒂丟出窗外,麵無表情“轟”的一聲踩下油門,車子猛地往前衝,車身蹭著牆發出刺耳的銳響……

姚紫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就收到了一則短信,她望了一眼許至央緊閉的門,轉而走向電梯。

折返回來的時候,手中多了一個保溫桶。

打開保溫桶蓋,濃鬱的雞湯香味溢滿了整間屋子。

“哪兒來的?”許至央望著金黃的散發著香味的雞湯,淡淡問。

姚紫心虛地回答:“買……買的。至央姐,趁熱喝點吧。”

一句話說得差點舌頭打結,姚紫暗暗在心裏猛捶自己,不能將阮東哥賣了,他可是千叮嚀萬囑咐不準提及他的。

“醫院旁賣雞湯的可多了。”姚紫趕緊打著哈哈補充。

許至央蒼白地笑笑,沒有再追問,默默接過雞湯低頭啜飲。

姚紫看著看著忽然覺得眼睛發熱,多麽好的至央姐,多麽好的阮東哥,可是為什麽這一對如此好的人卻一定要像刺蝟一樣相處?她真的不懂,當然也不敢過問。

02

麵色鐵青的唐中昊將一遝資料狠狠摔在桌麵上,幾張紙打著圈飄落至地上,桌上裝滿水的水杯裏被震得濺出水花,一圈圈波紋**漾開去,會議室裏鴉雀無聲,各位董事屏氣斂息皆是默默不語。

唐中昊氣得不輕——

許信洋竟然堂而皇之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暗自私下收購董事們手上的股份成為集團的最大股東,逐步把他這個總裁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徹底架空。

在座的董事都是許信洋背後有力的推手,無論是有意還是無心,已經造成了這番局麵。要是被外界知道唐中集團已然改朝換代,唐中的股票必定會有巨大顛簸甚至跳水。

唐中昊咬著牙,這麽多年,自己還真是養了一匹狼——一匹白眼狼!

會議室外,唐湘湘聽著裏麵父親的怒吼,內心各種情緒相互交雜,沒有一個能理清楚,她用力地擰著拳,指甲蓋幾乎要掐入皮膚裏,卻毫無知覺。

這是她完全沒預料到的結果,不過是短短一晚唐中就即將易手,許信洋這是在向她父親宣戰了嗎?還是……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擺脫她?

“唐總!”會議室裏傳出焦急的喊聲。

唐湘湘大驚,猛地推開會議室的門,發現父親暈在座椅上,靠得最近的李董事正用大拇指指蓋掐著他的人中。

她慌了神,奔過去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麽做,不知是誰說快打120,她這才回過神,慌亂地在包裏掏著手機,越慌亂越摸不到。

她顫抖著將包甩在地上,幾乎是撕扯開來將包裏的東西全數倒了出來,終於找到手機。

電話接通了,她腦子都是混亂的,一邊控製不住哆嗦著一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握在手裏的手機倏地被人抽走,片刻,頭頂傳來清冷又沉著的聲音:“喂,這裏是唐中集團……”

唐湘湘坐在醫院的長椅上,全身發涼,眼睛紅腫發澀。

許信洋手拿著住院手續單,腳步聲回響在走廊裏,刺耳到能刺穿唐湘湘的耳膜。

“湘湘。”

“別叫我。”唐湘湘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眼裏霧氣彌漫。

如果不是他私下收購唐中股份,她父親怎麽會血壓飆升至昏迷。

唐湘湘嘴唇咬得泛白,抬起頭,眼神裏摻雜了太多情緒,第一次有了恨。

她站起來,臉上是用妝容也蓋不住的憔悴和絕望,聲音低沉微顫:“許信洋。”

尾音一落,她利落地揚起手,用盡全力給了他一個耳光。

許信洋直挺挺地站立著,頭被這一巴掌打得偏向一側。

看著他臉上越漸明晰的紅印,唐湘湘的心一沉,狠狠道:“這是你該得的。”

許信洋頭微正,默默地避開和唐湘湘正視。

將唐中集團收入囊中是他勢在必得的,他知道無法避開對唐家父女的傷害,也無法做到將這份傷害減輕哪怕一點點。

一巴掌,是他該得的。

捏在手中的住院手續單被她驀地搶走,她轉過身,努力抑製著顫抖的聲音:“你走吧,我想父親醒來也不想看到你。”

她不再等待,直接背對著他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淚如雨下。

她放在心裏十幾年的人,卻親手毀了她的家。

與此同時,許至央正蜷縮在病**,雙眼無神地望著窗台上一株水培植物,姚紫接到一個電話出去了,隻留她一個人猶如躺屍。

門把被轉動,有人推門進入又將門關上。

她猶自癡癡地盯著那兀自努力生長的植物放空,並不關心來者是誰。

“榮末。”

她驀地睜開眼,折射在窗台大理石上的陽光異常刺眼,許至央半眯著眼,身後有實木凳子與地板摩擦的聲音。

來人是許信洋。

“身體還好嗎?”許信洋望了一眼擱在桌上的保溫桶,收回目光。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許信洋。”許至央側轉身。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微扯了扯領帶,露出凹陷性感的鎖骨。他微抬起眼皮,雙眸深邃,鼻梁高挺。他說:“我也是無意中知道的。”

他替唐中昊辦理住院手續,正巧聽見兩個護士小聲議論,才知道許至央也住在這個醫院。

“你和唐家怎麽了?”許至央緩緩開口。她雖猶如被困孤島,可不代表她兩耳不聞窗外事。

唐中集團在行內影響力極大,投資的電影幾乎都是賣座又叫好。

如今唐中內部鬧出這麽大動靜,就算有意隱瞞,也阻止不了小道消息的散播。

許信洋沉默,喉結上下滾動,仰頭靠在實木凳的木條沿上,輕歎了一聲,他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你想見落落嗎?”

許至央呼吸一滯,停頓半秒,表情僵滯道:“其實,我連你也不想見的。”

她曾經想,既然離開了讓她感到自卑的育幼院,她應該開始新的人生。

收養她的是一對常年居住在國內的俄羅斯夫婦,年近五十,麵目慈善,結婚近二十年,卻一直沒能如願懷上自己的孩子。

那對夫妻,丈夫現是中俄翻譯人員,妻子是某高校的外教老師,來中國長達十年之久,對中國有著很深的感情,經由朋友介紹,他們知道了她所在的育幼院,機緣巧合,他們經由商議,決定領養一個中國孩子,而那個中國孩子便是她。

她還記得離開育幼院的那天,雪下了停,停了下,不斷反複。

她和暖陽一同被領出來,然後在同一天離開育幼院,甚至都來不及去和舊友告別。

從此人生開始新的旅程,而這些人,自此再無聯係。

她跟著俄羅斯夫婦居住在鄰郊一處三樓小別墅裏,他們對她很好,提供最好的教育和物質。

每年寒假,她會跟著他們回一趟俄羅斯,雖然她有很努力地學習俄語,可溝通仍是很大的障礙,她努力克服,因為她真的不想再回育幼院,她想有一個新的開始。

四年前,她去了巴黎留學。在校期間,她已經零碎地接了一些走秀,有一場回國的候補走秀,是她在中國做交換生的朋友介紹的。

也是這場走秀,讓她和暖陽重新相遇。

那是一場假借走秀名義,實則是讓她當陪酒小姐,她不從,領頭人直接就賞了她一個耳光。

這所酒吧暗地裏所做的事,大家心知肚明,隻是誰都不點破罷了。

可許至央倔,在燈紅酒綠裏,她手舉起酒瓶,時刻防禦著。

可是終究敵不過那些孔武有力的保安,在她絕望之際,一道清冷的聲音穿過嘈雜的音樂聲,穩穩飄了過來。

頭頂的射燈迷幻,他的輪廓隱在豔麗的顏色中,就像神祇,他說:“讓她走吧。”

領頭人臉上雖不悅,卻也不敢得罪麵前的人,雖然麵前的青年隻是唐家的養子,可圈子裏都知道唐中昊有意要栽培他,日後他可能會接替唐中昊的位置。不看僧麵看佛麵,這個麵子他不敢不賣。

那人看了許至央一眼,訕訕地斂起凶狠的神色,可仍心有不甘。

許信洋自然是知道,掏出黑色皮夾,作勢要給負責的領頭人,可黑色皮夾一碰到他的手心,便又收了回來。

隨後,他將黑色皮夾給了硬拉他過來的室友A手上:“今天喝多少,我請。”

領頭人這才覺得爭回了個麵子,沉著臉離開了。

深呼一口氣,似泉水一般湧上來的記憶才稍稍被壓製下去一點。

“我想起了我們重逢的那一次。”許至央微眨了一下眼,眼睛的澀感褪去一點,“其實我們變化挺大的,要不是看到你手心,我也不會知道是你。”

許信洋雙眸低垂,眼睫毛微觸著眼瞼下方,輕搭在膝上的手微攥著拳,掌心凸起的傷痕依舊清晰。

“離開育幼院的那一天,我就告訴自己,再也不要和育幼院有任何牽扯了,你和落落,我再也不見。”可惜,造化弄人。

良久,許至央才緩緩出聲:“我已經見過落落了。”

聞言,許信洋驀地抬頭,目光緊鎖在她的背影上。

他很震驚,她知道落落是誰?那之前……

“皮夾裏的照片,我不小心看到了。”

那時他出手相救,將皮夾交由室友A,然而室友A是個毛手毛腳的人,一個轉身,和一個美女撞上,皮夾掉落在地,卻一臉癡笑地忘記去撿皮夾。

最後還是許至央彎腰撿起皮夾,黑色皮夾是直接折起來的,所以掉落在地,正好打開反蓋在地。

她無意看別人的皮夾,可那張照片實在過於打眼,照片上的女孩月牙眼笑得如星星。當時她沒有在意,直到她看到夏未,她才了然。

“我不想和以前有任何牽扯,這樣,挺好。”許至央哽了哽,不再出聲了。

有時,當熟悉的陌生人,挺好。

她和夏未偶有見麵,聊得投機,不遠不近,這樣就很好了。

03

夏未住的老巷子,環衛工每天都會來清掃,所以巷子看上去老舊,卻也幹淨。

左仕宏一手拎著水果一手牽著夏未,慢悠悠走在巷子裏。

偶有三兩穿著工作服的人擦肩而過,討論什麽聽不清。

夏未抬頭,樓外的黑色電線纏成一卷固定在兩線杆中間,電線有弧度地半彎著掛在半空中。

不知什麽時候起,這裏有了要拆遷的風聲,隨後有檢修人員挨家挨戶上門,也有拆遷辦的工作人員來調查情況。

左仕宏看夏未一邊走神一邊隨著他的腳步走,握著的手微用了力,她才將視線移回他的身上,讓他好生受傷:漆皮掉了一整塊的樓房難道有他好看嗎?

“晚上給你做水果糖。”說著,左仕宏拎高手裏的一袋水果。

夏未不動聲色地抽了一口涼氣。

早上他做個早餐,廚房就如戰後的現場慘不忍睹。一想到他還興致勃勃要去摧殘廚房,夏未就忍不住替房東心疼。

“不是有現成的水果糖嗎?”夏未試圖阻止悲劇的再次發生。

邊說,她空著的那隻手就摸進左仕宏的口袋裏,摸出一顆水果糖。

和他在一起後,她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左仕宏目光緊鎖在她的臉上,眼裏的寵溺快要溢出來。

看著她眯笑的月牙眼,他情不自禁低下頭,輕啄了一下她微彎的嘴角。

夏未大驚失色,趕緊四處張望。

所幸現在日頭大,小區巷子裏沒什麽人閑晃。

見她低頭害羞,左仕宏實在控製不住笑得顫抖。

兩人牽手繼續走,左仕宏忽然笑意一頓,眉頭輕皺。

他停下,夏未也收住步子,順著他的視線過去,看見了站在花台前的許信洋。

他領口半敞,袖口也被挽至手肘處,西裝搭在臂彎處。他挺拔俊秀,清貴高雅,和這裏顯得格格不入。

他在看到夏未的一瞬,揚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來者不善。左仕宏頓時心中警鈴大作,握著夏未的手不自覺加重了力度。

“我找你,夏未。”許信洋開門見山。

左仕宏裝不出大度,隻能緊牽著夏未的手,和他對峙著。

夏未非常疑惑,她實在想不出和許信洋有什麽牽扯,也想不到他來找她會為了什麽。

她正欲開口,他卻搶了先:“落落。”

夏未渾身一震。

許信洋伸出左手,被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發型被風吹亂,聲音喑啞:“我是暖陽。”

夏未被蠱惑般伸出手,掌心相觸,對方掌心熟悉的傷疤讓她眼裏忽而蓄滿淚水。

“我來晚了。”許信洋緊緊回握著她的手,眉心緩緩舒展。

上次在她落水的遊泳館,他若是表明身份,他們之間會不會有所改變。

可惜,他還是遲了。

小區西門入口處有個八角涼亭,是閑暇休息的好去處,離夏未住的地方很近。

此刻太陽高照,涼亭也沒有人。

夏未連哄帶騙地將左仕宏先哄回家去了。她就近坐在石凳上,望了一眼站在石階上目光卻一直在她身上的許信洋,磕磕巴巴地開口:“坐、坐啊。”

許信洋輕應,走上前,將西裝隨意擱在圓石桌上。

纏在八角亭上的藤條葉被風吹得颯颯作響,許信洋打破沉默:“我要離開唐家了。”

夏未側目,他黑色的雙眸像卷起一個巨大的漩渦,他說:“現在開始,我要遵循我的內心去生活。”

以前,他以為他能得到他想要的,可後來才發現,不管他多努力,都隻是為唐家轉動的陀螺。那麽唐中集團,他勢在必得。

夏未盯著他剛毅的側臉,撲麵而來的陌生感讓她心下不適,卻不知該說什麽。

從前暖陽不是這樣的,他是一個溫暖的人,不爭不搶,總是毫不吝嗇地將自己的拿出來分享。

十分鍾前,許信洋接到電話臨時有緊急事情處理,已經趕回去了。

夏未獨自坐在亭子裏,緩緩舉起左手望著掌心發愣。許信洋掌心的傷痕依舊很明顯,而那道傷疤的由來是因為她——

她小時候很皮,為了做道具去後山小竹林劈竹子,還偷拿了柴房裏院長媽媽劈柴用的鐮刀。

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砍斷一根嫩竹,將竹節劈至一半時,身後響起了榮末的尖叫聲,她嚇得手從鐮刀柄上鬆開,可竹節頓時沒了支撐點,帶著鐮刀就要砸下來,她一緊張竟然忘記躲避。

榮末是和暖陽一起過來的,暖陽跑得快,一個箭步上前右手包住竹節圓頭,可被劈開的竹節空隙擴大,鐮刀不受控就要落下來,一準會砸在她腳上。

暖陽想都沒想,伸出左手直接握住,瞬間,鐮刀尖刺破他的掌心,有一縷鮮血從手掌流出。

他緊皺著眉將鐮刀扔下,來不及去看自己手掌,急忙問她有沒有哪裏受傷。

怕她被院長媽媽責備,所以暖陽受傷的事沒有告訴院長媽媽,自己隨便處理了下,結果發炎灌膿後落了傷疤。

那道疤痕從他掌心綿延到生命線處,如蚯蚓般凸起。

左仕宏才沒有乖乖聽話回去等,他拎著裝水果的袋子在台階上原地轉了好幾圈。

不時看一下時間,夏未和許信洋都待了將近二十分鍾,他實在忍不下去了,他要去找他們。

他不是不放心夏未,他不放心的是許信洋。

他知道暖陽這個人,小時候夏未就動不動守在育幼院門口,刮風下雨出太陽都會去溜達等等,等的就是暖陽和榮末。

他決定去找他們,剛走幾步,就聽見身後一道刹車聲。

一輛白色轎車刹停在巷子盡頭,隔得太遠,他看不清車牌。

車上的人開門下車,他眯了眯眼,臉陰沉了下來。

周信大步流星走來,遠遠就看見了左仕宏,他打量一番,這裏的確是夏未所居住的地方,心中雖猜了個大概,可也沒將疑惑表露在臉上。

他聲音很冷:“我來找夏未。”

左仕宏從鼻間輕哼出一聲:“夏未已經不是ED集團的員工了,不勞周總監過分費心。”

周信不以為意地笑笑:“她曾是ED集團的員工,我費心是應該的。”

“ED集團什麽時候這麽近人情了?”左仕宏揚起嘴角,“我也曾是ED集團的簽約模特,周總監是不是太過偏心了?”

周信被堵得一時說不出話。

是啊,對夏未而言,他不過是前上司,而已。

“周總監。”左仕宏斂起笑意,眸裏染上一層淩厲,“我有話對你說。”

周信解開西裝的第二粒紐扣,頹然地將自己陷入轉椅裏,抬手遮了遮頭頂刺眼的光亮,隨即揉了揉鼻梁。

累!渾身上下從裏到外都濃濃地透著筋疲力盡的疲憊。

片刻,他坐直身體,傾身拉開左側抽屜,裏麵躺著一張照片,除了他和夏未,所有人都被打上了馬賽克。

周信癡癡地盯著手上薄如蟬翼的照片,盯得眼睛發脹發澀,盯得有溫熱的**從心髒處往眼眶處慢慢聚集。

捏在手指間的照片薄如翼,光亮從上往下,在他臉上掃下一片陰影,盯了良久,盯得眼睛都發幹發澀。

他搖了搖頭,搖散滿腦袋不可能的幻想,夾在指尖的照片飄落至桌麵。他一時氣湧,抓住它就作勢往垃圾桶裏扔,卻在丟出的前一秒頓下。

他竟然連張照片都舍不得丟。

捏著照片,想起之前在夏未家門口和左仕宏的對話——

左仕宏與他視線齊平,兩個人的目光都沒有躲避。

“我知道那次公司內部傳出你和夏未的緋聞,是你做的。”

周信眼皮一跳,坦然承認:“你明白我為了什麽。”

明人不說暗話,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意圖,彼此都無法控製自己的內心,隻是一個被接受,一個隻能壓在心頭。

他做了許多,和夏未的緋聞那次是他故意沒有及時止住,因為那不是謠傳,那是他真實的內心。隻是沒想到,中途會殺出一個左仕宏。

04

唐中集團會議室,董事們表情各異低聲議論紛紛。

許信洋坐在正中位前,雙手交握在桌麵上,眼含淩厲一一掃過董事們的臉。

董事們經過商討以及各自內心的權衡有了決定。

會議正式開始前,唐湘湘推門踏入,董事們麵露尷尬,會議室一時靜謐無聲。

她開門見山:“我要和許信洋單獨談談。”

偌大的會議室,卻因人散完顯得空落敞亮。

她疾步上前,劈手奪去他握在手裏的黑色簽字筆,奮力一甩,簽字筆砸上桌角,撞散在地上。

擔心父親的公司會被搶走,擔心父親因此一病不起,她已經連續幾晚沒睡好了。

她時刻不在擔驚受怕,曾經那個願為唐中集團付出全部心力的許信洋已經死了,現在眼前這個一心置唐中集團於萬劫不複的人,隻是個心腸歹毒的惡人!

唐湘湘臉色憔悴,眼窩深陷,眼憋得通紅:“許信洋,你非要做到這種地步嗎?唐中是我父親半生的心血!你不能這麽做!”

唐湘湘的憤怒燃燒著她所有的情緒,第一次在她眼裏,許信洋是那麽可惡狠毒,他拉攏董事,收購股份,背後卻大肆拋售唐中股票。他到底在謀劃什麽?

唐家待他不薄,她父親對他雖有所戒備,可也是真心待他,從未虧待過他。

她呢,她幾乎為他掏出整顆心,他卻視而不見。

唐湘湘第一次失控地發瘋般咆哮,許信洋卻仍是無動於衷地坐在原位。

被扯皺的領口落在她眼裏,她覺得眼前這個她愛慕了一整個青春的男人,此刻無比陌生。

唐湘湘氣急,掄起包就往他額角砸,他被砸得頭一偏,依舊悶聲不吭。

她再下不去手,看著他額角滲出的血,發狠地將包丟在會議桌上,雙手掩麵,直接跪坐在地,號啕大哭。

許信洋喉結上下滾了滾,靜靜等她哭泣發泄完。

會議室的溫度冰至零下。

良久,唐湘湘斂起號啕,紅著眼抬頭,手撐著桌沿起身,一字一句從喉嚨間擠出一句話:“你會後悔的。”

將她父親苦苦經營半輩子的唐中集團毀於一旦,將唐家摧毀,如果這是他想看到的,那他贏了。

可他也輸了。

“許信洋,你也是個可憐人。”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他得不到的就不許別人得到,這麽看,他們挺像的。

原來,不是隻有她傻,她愛的人也傻。

“唐中集團和唐家沒有任何關係了,謹記。”他淡淡開口,以通知的口吻。

唐湘湘秀眉擰了擰,嘴唇止不住地顫抖:“我說了,你會後悔的。”

“湘湘,你這麽鬧,改變不了什麽。”

“是嗎?”唐湘湘眼裏氤氳卻帶著冰冷的笑意,“如果夏未知道,你猜,她會原諒你嗎?”

許信洋唇抿緊,側頭望向唐湘湘,眼神鋒利似刀:“別把夏未扯進來。”

“來不及了,她已經扯進來了。”唐湘湘扯出一抹難看的笑容,抬手抹去臉頰上不斷滾落的淚珠。

為了唐家,為了父親,她要說出一個藏在她心裏多年的秘密。

“夏未是唐家失散多年的女兒。”她說得很平靜,仿佛事不關己。

看著臉青一陣白一陣的許信洋,她沒來由地覺得舒心暢快!

她丟出了一顆炸彈:他摧毀的唐家,是夏未期盼回去的家;他打倒在病**一病不起的唐中昊,是夏未的父親!

許信洋簡直不能相信!

他拚命做這些為的就是擺脫和唐家的關係、和唐湘湘解除婚約,可以無懼流言蜚語走近夏未。

可到頭來,他卻成了一個無形中傷害夏未的魔鬼!

唐湘湘失魂落魄地笑著,外人隻知她是唐家的掌上明珠,卻不知她還有一個流落在外的同父異母的姐姐。

她母親嫁給唐中昊時已經懷孕,當時唐中昊還有一個和前妻生的女兒,她母親望著繈褓中的孩子,在某次帶唐中昊前妻女兒出去玩耍的時候,狠心將孩子丟棄在荒蕪之地……

唐中昊盛怒之下和她母親離了婚,四處去尋找那個被丟失的嬰孩,卻怎麽也找不到了。

懷著沉重的罪惡,這麽多年,她母親輾轉各地的教堂做禮拜,為了懺悔、贖罪。

可是唐家那個真正的大小姐,卻再也沒找到過。

若不是今日為了刺激許信洋,她寧願把這個肮髒的秘密一輩子爛在肚子裏!

她在賭,賭夏未對許信洋的重要性,賭他會為了夏未收手。

而許信洋眼底壓不住的怒火,讓她突然生出幾分變態的快意。

她噙了一抹殷紅肆意卻淒切的笑,她知道,賭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