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下武者

1.

這天夜裏靜謐無聲,白思明卻輾轉反側。

子夜時分,他終於忍不住披衣起床,從藥箱裏摸出那個藥瓶,推開門往外走去。

剛走到院子裏,就見樹下立著一個人影,身材纖瘦,脊背卻挺得筆直。

“你在這兒做什麽?”白思明問道。

武靈靈從樹下走出來,皎潔的月光下,她的眼睛裏閃著光,似是十分激動。

“老四都跟我說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你當真願意考慮?”

白思明知道她所指何事,隻是冷冷地說:“我說了,等你回來再議。”

“我肯定會回來的!”她的目光堅定,“帶著五頭蛇幫的人頭。”

白思明看了她一眼,將那個藥瓶拿出來。武靈靈一臉欣喜地接過藥瓶,卻聽他說道:“回來之後,我願意成親,隻是我心不在此,難盡夫妻之實。”

武靈靈臉上的表情猛地僵住。

“你不是真心要和我成親?”

白思明臉色冷漠如霜:“和我成親之後,你可以名正言順地替天行道,目的已然達到,還想要什麽?”

“可是……”武靈靈著急想要辯解,卻一時詞窮。

“我言盡於此,”白思明已經轉了身,“你去吧。”

看著消失在月色中的白衣長袍,武靈靈猶如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渾身冰涼。

第二天清晨的伏擊戰打得異常艱苦,五頭蛇幫頗有一些身手好的人,他們燒殺劫掠慣了,動手就是拚命的架勢。

武靈靈帶人趕到的時候,吳堂的人和五頭蛇幫的人剛打個平手,卻已然力不從心。她立即帶人衝進去,大家看到山主到來,士氣頓時大振,眼看剿滅五頭蛇幫在望,誰知後麵又出來一大隊人馬,原來五頭蛇幫也有所準備,專門留了後手,雙方老大都出現在人群中拚力廝殺。

武靈靈勇武異常,以一敵十,五頭蛇幫的頭目敵不過,交手百餘回合之後,就向旁邊的樹林裏逃跑,武靈靈縱馬就追了進去。

本以為午時定能結束的對戰,竟一直到了晚上才收兵。

五頭蛇幫的人被滅掉大部,白峰山也折損了很多弟兄。

武靈靈從樹林中出來的時候,手裏擒著一條胳膊。

這是五頭蛇幫頭目蕭勇的胳膊,看到她出來,白峰山的弟兄們都站起來,將她圍在裏麵,吳堂上前牽住她的馬,臉上的鮮血被殘陽映成鮮紅色。

回到山上已近半夜,山上燈火通明,劉眉帶著人大開山門出來迎接,看到弟兄們的情形,他肅了麵容,帶著鎮守的弟兄們躬下身去。

這是白峰山的規矩,出去打仗的弟兄歸來,都要受守家的弟兄們一拜。

誰的命也不是撿來的。

武靈靈下了馬,目光掃視一圈,並沒有看到期望中的身影,她什麽也沒說,隻是低頭靜靜地一笑。

劉眉懂得她的心思,在她身側邊走邊說道:“今天白醫師在屋裏研磨了一整天的藥,這會兒許是歇下了。”

頓了一下,他又問:“山主,用不用著人去請他?”

武靈靈搖搖頭:“立即把弟兄們安頓一下,飯食伺候好了,讓他們好好休息一下。”

“是,山主。”劉眉立即領命而去。

夜深人靜,打仗回來的弟兄們都已經歇下了,整個山寨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

“咚咚咚!”

白思明的房門突然被叩響,聲音很急促。

“白醫師,白醫師,您歇下了嗎?”小雅帶著哭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房門立即打開了,白思明衣衫齊整地出現在門口,像是早有準備一樣。

“怎麽了?”他的聲音沉靜,目光犀利。

“白醫師!”小雅突然雙膝一跪,“求求您去看看山主吧,她回來後發高燒了,身上還有很多傷口……”

小雅的話音未落,麵前一陣疾風拂過,白思明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門口。

小雅忙跟著站起來,跟在白思明身後一路小跑著回到武靈靈的臥房。

白思明坐在床前仔細查看了一遍,眉頭越擰越緊,他頭也不回地吩咐小雅:“去把我的藥箱拿來,準備一盆熱水,還有你們山主的換洗衣服。”

“是。”小雅終於找到了主心骨,趕緊行動起來。

藥箱很快送到了白思明手中,他拿出一把剪刀,將武靈靈帶血的衣物都剪掉,然後熟練地拿出三個不同顏色的藥瓶,根據武靈靈傷口的輕重程度一一敷上不同的藥。

小雅在旁邊給武靈靈的額頭換著帕子,白思明又給她服下一種藥,過了足有一個時辰,武靈靈才有了退燒的跡象。

“山主的額頭沒那麽燙了!”小雅激動地說道。

白思明雖沒答話,眼中的冷肅之色卻褪去不少。

床榻上的武靈靈微微動了動唇,小雅立即湊了過去,問道:“山主,你要什麽?”

“司命……司命。”武靈靈喊出了這個名字。

小雅一驚,趕緊偷眼看白思明,後者的眉宇又蹙了起來。

“司命是誰?”白思明問道。

“白醫師您聽錯了,”小雅掩飾道,“可能是山主做噩夢了。”

白思明沒說什麽,臉色卻極其難看。

他拿過她的手腕診脈後,又把她的手毫不客氣地放回去,站了起來:“已無大礙,我走了。”

“哎,白醫師!”小雅忙喊道。

白思明卻拎起藥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武靈靈的臥房。

小雅回頭看著**依舊神誌不清的武靈靈,嘟囔了一句:“山主,你都要和白醫師成親了,怎麽還對那個人念念不忘啊……”

門口,白思明的身體僵直,臉上慢慢浮起一層冰霜。

第二天一早,武靈靈睜開眼睛就看到外麵天已經大亮,身上一陣虛脫無力的感覺傳來,像是大病了一場。

“山主你醒了?”小雅在旁邊撐起身子,一臉驚喜,“感覺怎麽樣?”

武靈靈坐起身來,看了看自己身上敷的藥草和包裹的白布,問道:“你幫我弄的?”

小雅搖搖頭,笑著說道:“白醫師過來給你敷的。”

武靈靈立即瞪大了眼睛:“什麽?我這些傷口,肩膀上、腰上,都是他給我敷的?”

小雅點點頭。

“那我的衣服呢?”她又問。

“是白醫師幫你換的,我在旁邊……打了下手。”小雅喏喏道。

“他怎麽能……”武靈靈有些語無倫次,“我的身體豈不是都被他看了?”

“山主,當時情況緊急,你都燒迷糊了,再說了……你也不是那種在意這些小節的人……”小雅的聲音低了下去。

“我在乎!我怎麽不在乎?”武靈靈猛地往前一衝,肩上的傷口被牽動,頓時疼得皺起了眉頭。

“山主,你怎麽樣了?”小雅著急道,“這件事除了白醫師沒有人知道,白醫師人品可靠,肯定不會說出去的,你不要這麽著急啊……”

武靈靈歎了一口氣,穿衣下床:“我出去走走。”

“可是,白醫師囑咐過了,你今天不能下床。”小雅跟在她身後勸阻道。

“那是他不了解我。”武靈靈往門口走了兩步,突然轉回頭,“對了,我昨天夜裏有沒有說過什麽?”

小雅趕緊刹住腳步,抬起臉說道:“你又喊了‘司命’這個名字……”

武靈靈一怔:“什麽叫又?我以前經常喊這個名字?”

小雅點點頭,眼睛一眨不眨。

武靈靈撫住額頭:“白醫師說什麽了沒有?”

“沒有,隻不過臉色很難看。”小雅覷著武靈靈的臉色,鼓起勇氣說,“山主,我覺得,不管以前的人怎麽樣,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如珍惜眼前的人。”

武靈靈看著小雅,突然笑了,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知道了,謝謝你。”

2.

武靈靈慢慢踱步到眾人住的地方,逐個看望受傷的弟兄,過了一會兒,她走進一間房屋。

一進門就看到一襲白衣長袍立於床前,長身玉立,青絲垂肩,縱使隻看背影,這家夥也能瞬間撩動別人的心。

一看到武靈靈進來,**正撩起衣衫被白思明診治的男子嚇了一大跳,趕緊往下拽衣服,提褲子,爬下床要行禮。

武靈靈趕緊走上前一步按住他,說道:“別起來,我就是來看看你們。”

那人這才躺回**,可就是死死地按住衣服,不讓白思明再看。

白思明看了武靈靈一眼,說道:“男女有別,你不在意,別人在意。”

“這有什麽!”武靈靈朝那人擺擺手,“咱們一同去拚殺的時候,什麽不是在一塊,不用在意這些。”

“你還是先回避一下。”白思明仍舊說道。

“哦。”武靈靈聽話地走了出去。

眾人見此情景,都驚得目瞪口呆。

他們的山主,一個馬上生風、手起刀落的女人,竟然如此乖順聽話?

那帶傷的男子看著門口,又看向白思明,二話不說就重新趴回**。

白思明給他處理完傷口,背起藥箱走出門,對抱著雙手立在門外的武靈靈說道:“下一個地方。”

“哦。”武靈靈立即跟上了。

從營房裏出來,兩人往回走去,路上武靈靈說道:“昨天夜裏,多謝了!”

白思明看也沒看她:“舉手之勞而已。”

他又斜了她一眼:“救你和救他們,於我而言沒什麽差別。”

武靈靈聽著他冷淡的話語,突然忍不住想樂。

明明花了那麽長時間救她,回頭卻又強調自己“無甚差別”,他真是有些欲蓋彌彰的意思。

走到大廳木階梯前,白思明突然停住腳步,轉頭看著她。

武靈靈有些詫異:“怎麽了?”

“你腿上有傷,不要上台階。”他蹙眉說道。

“嗨!你太小瞧我了。”武靈靈不以為然地笑笑,抬步就往台階上走去。

白思明沒動,在後麵看著她。

沒邁出兩步,武靈靈突然“嘶”了一聲,手捂住小腿,在台階上坐了下去。

白思明走到她身邊,俯下身來,手伸向她的小腿。

有一點血跡洇了出來,白思明伸手就把她的褲腿往上推。

“幹什麽?”武靈靈按住他的手。

“剛才誰說了不用在意這些小節的?”白思明抬頭,黑沉的眸子散發出一股攝人心魄的光澤。

武靈靈被他一看,心不由得亂跳了幾下,手跟著鬆開了。

白思明查看了一下傷口,將原來包紮的布條重新固定了一下,又把她的褲腿放下來,在她麵前轉過身去:“上來吧。”

“你要背我?”武靈靈一怔。

“隻此一次。”

武靈靈趕緊爬了上去,趴在他寬大的後背上那一刹那,她心裏起伏萬千。

就是幾百年前他們兩情相悅的時候,她都沒有離他這樣近過。

他給她寫了命簿又跟著下界,究竟是來阻攔她的還是讓她再次對他動情的?

她腦海裏又浮現出那些不願再被想起的記憶。

幾百年前在仙界,她之所以和他成了死對頭,就是因為他的態度突然改變,好像在一夜之間變回了從前的他,清冷淡漠,對她更是如此。

武靈靈沒有再去找他。不愛了?她也可以。她有自己的驕傲。

可是個中原因,她一直不知道是為什麽。

正想著,他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原來已經到了她的住處,她掙紮著想要下地。

“別動。”他蹙著眉說道,“我不想再給你包一次。”

他把她背進屋門。

小雅連忙迎了出來,跟在白思明身後扶著武靈靈。

白思明將武靈靈放在床榻上,他的眉眼仍舊清冷,但武靈靈能感覺出來,他把她放下的動作無比輕柔。

果然是失了記憶,比在仙界的時候對她好多了。

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如果能這樣和他在凡間一世一世地曆情不也很好?起碼她有機會打動他,為何要急著拿到他的清淚返回仙界?

在白思明的照顧下,武靈靈的傷恢複得很快,一連幾天,她都和白思明一起出現在營房裏,剛開始弟兄們還有些傳言,再後來,大家看到他們一起出現都笑眯眯的,仿佛是件很自然的事情。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默許她一直跟著,但有天晚上小雅說道:“山主,我覺得白醫師是在幫咱們,你想想,你都說了要和他成親,如果白醫師和你冷麵相待,那外麵的人還是會說你用強;但如果他和你站到一起,那別人就不會說三道四了!”

武靈靈何嚐沒有想到這一點,但她仍舊不相信白思明會真的答應和她成親。

“對了山主,”小雅又笑嘻嘻地說,“我覺得你最近好像變了。”

“哪兒變了?”武靈靈有些詫異。

“以前山主和幾位當家的在一起感覺沒什麽差別,”小雅說,“現在山主好像變得……有些女人味了。”

武靈靈一口茶差點噴出來,以前的她真的那麽像男人?

“山主,你和白醫師的親事打算什麽時候辦呀?”小雅又問道。

“這個,明天我問問他。”武靈靈清了清嗓子,臉卻微微紅了。

第二天,她和白思明一起走在山路上,周圍都是幾十年前老山主種下的樹,清風陣陣、鳥語蟬鳴。

武靈靈覺得這是個好時機,就有意把腳步放慢了。

白思明以為她有些疲累,便也放緩了速度,在她旁邊無聲地走著。

武靈靈雙手背在身後,腳踢著路上的小石子,低頭不語。白思明疑惑於她異於平常的表現,奇怪地看了她好幾眼。

“有什麽事嗎?”白思明問道。

“那個……”武靈靈隻恨平日裏風風火火的自己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她暗自捏了下自己的手背,鼓起勇氣說,“那個事,你打算什麽時候辦?”

“什麽事?”白思明不解地轉頭,當看到她微紅的耳根時,霎時就明白了。

武靈靈等了一會兒沒聽到回應,抬頭卻看到他一向沉穩淡定的臉上竟也露出一絲不自然的表情,又聽他輕咳了一聲,才說道:“擇一個吉日吧。”

武靈靈的心裏好似有什麽東西瞬間爆裂開一樣,心髒“怦怦”急跳起來,她上前拉住白思明的手臂:“明天就是吉日,就明天吧?”

白思明一怔:“明天?”

“對,我看過了,明天肯定是個好日子。”

白思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片刻之後,他轉身繼續往前走,卻有一道溫沉的嗓音飄到武靈靈耳中:“那就明天吧。”

當天下午,山主要和白醫師成親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山頭,所有人都欣喜異常,李刻覺得太匆忙了,一向沉穩的劉眉卻表示讚同,當下整個山寨都開始忙忙碌碌地準備第二天的成親喜宴起來。

隔天一早,整個山寨都掛上了大紅綢緞,議事廳、武靈靈和白思明的房間都掛上了紅燈籠。

這天晚上,武靈靈打定了主意要大醉一場。

3.

究竟喝多少才能醉呢?武靈靈有些犯愁。

反正整個白峰山的弟兄們還沒有一個能喝過她的,她的酒量,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如果不喝醉那夜裏就尷尬了,白思明曾經說過,他不會和她有夫妻之實,她想來想去也隻有醉倒才能躲過這一個尷尬的夜晚。

為了晚上能喝到酒,武靈靈行完大禮之後,穿著大紅色的嫁衣和白思明一起出現在喜宴上,一眾弟兄見慣了山主的行事風格,也都不以為意,每到一桌前,都拉著武靈靈猛敬酒。

武靈靈來者不拒,一桌下來,至少要喝七八杯。

白思明頻頻看向她,等走完第三桌的時候,他的手從寬大的喜服袖子裏伸出來,把她的手攥在手心裏。

武靈靈嚇了一大跳,他的手掌寬大而溫熱,因為長期研藥,指尖有一層薄薄的繭子,武靈靈的手雖然拿慣了兵器,卻很纖柔小巧,被他的大手掌包在裏麵,竟然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安心和舒適。

她竟然在凡間和他成了親?武靈靈簡直不敢相信。

如果司命回到仙界想起這一段,不知道會露出怎樣的驚愕表情?

走到下一桌的時候,弟兄們照例朝著武靈靈敬酒,武靈靈接過杯子剛要飲下,突然有一隻手把她的手腕握住了,她驚訝地轉頭,白思明正目光清冷地看著她。

“給我吧。”他說,“剩下的酒,我來替你喝。”

“什麽?”武靈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能喝酒?”

“以後隻要和我在一起,你就不用再喝酒了。”

說完,他拿過她手裏的酒杯,在眾人驚愕的眼神裏一飲而盡。

“好!”桌上有人拍手大叫,“白醫師果然豪爽!山主沒看錯人!”

“來來來!敬白醫師一杯!”其他幾人見狀,紛紛轉了方向,朝著白思明發起攻勢。

七八杯下去,他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武靈靈偷偷看了他一眼,心裏比吃了蜜還要甜。

一圈幾十桌轉下來,白思明的步伐依舊很沉穩,但武靈靈感覺他把她的手握得越發緊了。

月亮升到正中天,喜宴上依舊吵吵嚷嚷,喝酒劃拳的聲音震天響,敬完酒的兩人終於回到了新房門口。

白思明停住腳步,轉眼看著武靈靈。

皎潔的月光灑在大紅色的喜服下,她大而靈透的雙眼閃著光芒。

這種眼神,和他懷中揣著的那張絹布上的畫一模一樣。

他的心輕輕動了一下。

剛被她劫到山上來的時候,他心裏萬分抗拒,當得知自己無法擺脫時,他覺得既然能救黎民百姓,不如犧牲自己,接受這個安排。

但此刻他突然覺得,若是往後餘生能助她替天行道,不也很好?

武靈靈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門口說道:“進去吧。”

接著,她有些不安地看了看身後。

白思明立即反應過來,兩人的洞房之夜肯定少不了聽牆根的,白峰山上幾十年不遇的大喜事,又是山主本人,這會兒沒有圍上來算是他們克製了。

他推開門,拉起她的手,走進新房內。

門外立即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被人踩了腳的痛呼聲,再仔細一聽,房頂上的瓦片也在響。

武靈靈抬頭看了看上麵,有些尷尬,高高的紅燭映照下,她的臉紅得透透的。

“嗖”的一聲,她手裏飛出去幾枚暗器,連續打掉了屋裏的幾盞燭火,新房裏頓時暗了下來,幸虧有月光透過白色的窗紙照進來,還能看見彼此的麵容。

“燈滅了!燈滅了!”後麵窗戶下有很小的聲音傳來。

武靈靈有些惱火,怒氣衝衝地準備走過去,白思明卻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們……”武靈靈急得看向白思明。

“成親的習俗,一點也不懂?”他的語氣裏有些少見的戲謔之意。

武靈靈一怔。

“為了吉利,都會這麽做。”白思明往床榻走過去,“隨他們去吧。”

武靈靈大驚,跟在他身後:“可是你都說了……”

白思明猛地轉身,修長的食指在她唇上一貼,搖了搖頭,低聲說道:“跟著我,見機行事。”

武靈靈立即安靜下來,不知道為何,從和他在一起後,她心裏仿佛有了依賴感,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白思明拉著她在床榻上坐下來,兩人麵朝對方,武靈靈低下頭,耳朵根燒得火熱。

“開始吧。”他說。

“開始……什麽?”武靈靈滿眼震驚。

白思明有些無奈:“最簡單的會嗎?什麽都要教?”

最簡單的……武靈靈的腦海裏閃過很多情景,卻獨獨不知道他指的哪一樣,心裏頓時亂成一團。

“把手放在我肩上。”他命令道。

武靈靈一臉驚訝,想要照做,手臂卻僵硬得如同一個牽線木偶。

白思明一把拉起她的雙手,放在自己肩上:“抬起頭來看著我。”

武靈靈照做了,當她觸到他的目光時,頓時感覺自己的整張臉都快燃燒起來。

“敷衍他們一下就行了。”他說著,突然朝她傾過身子來,手指捏住她精致小巧的下巴,嘴唇覆了過來。

武靈靈的大腦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在一刹那間都湧向頭頂。

這溫熱的感覺,估計會成為她幾百年來最美的回憶了。

她的雙手搭在他脖子後,睫毛一顫,閉上了眼睛。

“不錯,學得很快。”他噙著她的唇喃喃。

“司命……”武靈靈喊了一聲,眼神有些迷離。

白思明的身體一僵,動作猛地停住了。

他和她拉開一些距離,眼底升起一股怒意。

“你怎麽了?”武靈靈還要往前湊過去,白思明卻往後撤了一下身體。

他的表情讓武靈靈心裏一沉,她趕緊解釋道:“你誤會了,他是……”

“忘不掉的那個人?”他突然冷笑了一聲。

武靈靈搖了搖頭,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她能告訴他那是他的前身?他不認為她在耍小聰明才怪。

房頂上的瓦片又響了一聲,白思明的眉頭微微一蹙,看著她說道:“已經走到這一步,我就陪你把戲做足。”

他突然將她一把摟進懷裏,帶著怒意的狂吻如暴風驟雨般落在武靈靈薄軟的唇上。

武靈靈幾乎覺得這一夜他就要打破他的誓言了。

“咚咚咚!”新房門口不合時宜地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山主!山主!不好了!”有人在門口喊起來。

兩人的動作戛然而止,仿佛擔心有人破門而入,白思明用自己寬大的衣袍將武靈靈往懷裏裹了裹。

“怎麽了?”武靈靈出聲問道,聲音卻啞得不行。

“山主,緊急軍情!”門外是李全的聲音,“五頭蛇幫近千幫眾打到山門了!”

武靈靈從**翻身坐起,隨意地把大紅的喜服往身上一披,大踏步走過去一把拉開了門。

“拿我的鎧甲。”她語氣淩厲逼人,“把大家都召集起來。”

“是!”李全得了令,趕緊退了下去。

武靈靈大步邁出房門,手腕卻被人一拉,同樣披著鮮紅喜服的白思明站在身後:“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武靈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上次卸了他一條胳膊,這次就是他的狗頭了。”

說著,她將李全遞上來的鎧甲往身上一披,一邊係帶子一邊匆忙往前廳走去。

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白思明心裏湧上來一股說不出的失落。

洞房之夜甩下夫君就這麽離開,臨別的話都沒說一句。

得不到安慰的心在胸腔裏緩緩下沉,白思明想到,等她回來,他定要讓她加倍償還。

4.

白思明沒想到武靈靈這一去,竟然是十天半個月。

五頭蛇幫的人雖然打上了山門,卻不是蕭勇帶領的,而是一支先頭隊,兵力也沒有近千,隻是虛張聲勢而已。

武靈靈率眾出擊,很快就將這幫人殺得潰不成軍,一小隊人敗走逃下山,武靈靈沒有耽擱,直接帶著三個當家人乘勝追擊。

“山主,真要追?”李刻有些猶豫,“恐怕有詐吧?如果他們山下有埋伏,故意引我們過去怎麽辦?”

清冷的夜色中,武靈靈英姿颯爽的身姿立於馬上,長槍在身前一橫:“老二,他們埋伏了多少人,我早已派人打探清楚了。”

李刻眼中露出迷茫的神情,卻聽武靈靈又說道:“老三這幾日不在,你以為他又在山下喝多了?”

“事情機密,所以我隻派了老三一個人去。兄弟,還請見諒。”武靈靈看著李刻說。

李刻立即雙手抱拳,頭往下一低:“山主,我李刻的命都是山主救的,山主不必說這樣見外的話。接下來怎麽打,山主一聲令下,我李刻唯山主馬首是瞻!”

“好兄弟!”武靈靈說,“老三,你仍舊打頭陣,帶上五百人追過去,我和老二殿後,這次定將他們殺得片甲不留!”

“是!山主!”吳堂將馬肚子一夾,那馬長嘶一聲,奮起蹄子疾奔而去。

在他身後,幾十匹馬和幾百名訓練有素的弟兄整齊劃一地跟了上去。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武靈靈和李刻準備出發,剛走出山門,身後有人大喊著跑了過來,武靈靈回頭一看,竟然是李全。

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到了武靈靈馬下,他攀著韁繩遞上來一個小藥瓶,氣喘籲籲道:“白……醫師帶給山主的,還有句話捎給山主。”

“說。”武靈靈命令道。

李全看了看周圍聚著的戰馬和人群,欲言又止。

“囉唆什麽,趕緊說。”武靈靈嗬斥道,“耽誤時機,就是耽誤弟兄們的性命!”

李全嚇得雙膝一軟,跪下說道:“白醫師說,他等著山主回來,補……補一個洞房之夜!”

武靈靈的身體猛地一僵,四下裏靜謐無聲,隻聽到馬兒打響鼻的聲音。

“知道了。”武靈靈回應的語氣更加重了氣氛的尷尬,她將手裏的韁繩猛地一甩,大聲說,“出發!”

整個隊伍轟然出動,向著漆黑的夜色進發。

那一刻,白峰山的眾人心裏都想著,就衝著他們山主沒過成的洞房花燭夜,也得把五頭蛇幫的人全幹掉!

五頭蛇幫的人設下的埋伏早就被武靈靈算計在內,然而五頭蛇幫的幫主蕭勇仍然沒出現,白峰山的人擊退了伏兵,在武靈靈的帶領下,直擊五頭蛇幫的老巢。

這是一場打得極其艱苦的惡戰。

五頭蛇幫的盤踞之地是一個水澤,綿延上百裏,武靈靈的人找不到可以容大軍通過的進口,隻得原地駐紮下來,眼看糧草也不是很充足了,她心裏有些焦躁不安。

她走後,白思明一直沒有出門,飯食都是由李全送到房裏的。

他命人將所需的全部藥材都聚集起來,隻是埋頭研藥。因他性格一向清冷,所以連四當家劉眉也下了命令,不要去打擾他。

雖然捷報一個一個地往回傳,白思明心裏卻清楚得很,武靈靈在啃一塊最難啃下的硬骨頭。

她身上的頑疾,他早就摸得一清二楚,自從上山以來,他就一直在研究治療這種疾病的方子。

正好她不在,他可以靜下心來把藥配出來。

有時連他自己都難以相信,他竟然在一心等她回來。

隻要她回來,她想要什麽,他都可以給。

又過了七天,白思明仍舊在房裏鑽研藥方,李全突然猛地推門衝進來。

白思明不禁眉頭微皺,李全平日一向謹慎守禮,怎麽今天這麽唐突起來?

剛要說什麽,李全衝到他麵前,一臉驚喜:“白醫師,山主回來了!”

白思明手一抖,盛滿藥材的竹筐掉在地上。

他趕到山門的時候,白峰山駐守的弟兄們已經整齊列陣,歡迎山主和兩位當家歸來。

但是為首的馬匹上坐著的人卻不是武靈靈,而是吳堂,跟在他身後的是一輛馬車,車廂小窗戶上都垂著簾子。

白思明心裏一慌,疾步往馬車走去,吳堂看到他,朝馬車夫一抬手,馬車就在路中間停了下來。

白思明一腳踏上車轅,掀開藍色的門簾就鑽了進去。

果不其然,臉色蒼白的武靈靈躺在車廂裏臨時支起來的床榻上,看起來十分虛弱。

看到白思明進來,她的眼睛裏閃出光澤。

“你來了?”她勉強一笑,昔日紅潤的唇上沒有半點血色,“我在外麵發了病,老毛病了,不用擔心,就是……不知道還等不等得到你給我補的洞房之夜。”

白思明的心像被刀狠狠地剜了一下,他上前坐在她身側,拉過她的手腕來壓上了自己的手指。

半晌之後,他緩緩睜開眼睛看向她:“放心,有我在,還丟不了命。”

晚上,白思明給武靈靈服了藥,然後將她在床榻上安頓好,因為走得急,他們房裏的紅紗還沒有撤下。

“今晚就給我補。”武靈靈大著膽子拉住他,語氣裏有一絲急切。

“不要命了?”白思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來日方長,就這麽急?”

“不行,就今晚。”武靈靈伸手去扯他胸前的衣衫。

“想都別想。”白思明毫不客氣地把她的手拉下來,眼神無比冷厲。

武靈靈沒再做什麽,咳嗽了兩聲之後,她拉住他的手:“那你看著我睡,我怕我做噩夢,夢見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胡說。”白思明的聲音溫沉,卻像一根發絲輕柔地撩撥著武靈靈的心,“等你好了,每天都是。”

武靈靈的臉上泛起一片潮紅,安然閉上了眼睛。

他果真就在床前守著她,眼睛都沒合一下。後半夜的時候,武靈靈睡得熟了,白思明就在她身側趴了一會兒,突然,他聽到房門“哢嗒”一響,似乎有一陣風吹過來,他立即驚醒,抬頭一看,隻見一個黑影一閃而過。

他立即往門口奔去,那身影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白思明心裏警惕起來,趕緊把李全叫起來,囑咐他通知吳堂,山主住處可能有賊,李全被他嚇了一跳,連連答應著去了。

回到房中,武靈靈仍舊在床榻上睡著,白思明這才略微安下心來,又拉過她的手腕來把了一下脈象,突然覺得不對,她的舊疾似乎又發了,而且來勢異常凶猛。

他趕緊起身到藥架子處,卻猛地發現他配好的藥丸不翼而飛!

白思明大驚失色,心裏又急又痛,顧不上叫人,囑咐小雅照看好武靈靈,自己奔出門外找尋。

剛才那個一閃而過的黑衣人,一定是他!

白思明舉著一個火把,沒有半點武力的他竟然靠著地上的一串腳印找到了半山處的一間房子,屋內還掌著燈。

他快步上前,用盡全力破門而入,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呆立在那裏。

床榻上那個麵孔,竟然是山下蒿家的二小姐蒿玉蓮,在她旁邊伺候著的,是蒿家的一個下人。

“你怎麽在這裏?”白思明問道。

“白公子……”蒿玉蓮看到是他,趕緊坐起身來,“我聽莊裏人說你在山上,果真如此。”

“剛才有沒有人進來?”白思明眼中射出一道犀利的冷光,“你把他藏在哪兒了?”

蒿玉蓮被他嚇了一跳。以前雖然在山下見過幾次,但都是她的爹爹請來給她診脈,也是隔著一道簾子,她暗地裏瞧過他幾眼,但見他容貌清秀俊逸,目光雖然清冷,卻沒有這般令人膽寒過。

“白公子,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蒿家的下人上來打抱不平,卻被白思明一把推開。

“有沒有一個黑衣人闖進來?說!”白思明的眼裏燃燒著可怕的怒火。

“有……”蒿玉蓮的聲音有些發顫,“剛才山主派人給我送來一劑藥,說是白醫師親自配的,可以救我的命。”

“藥呢?”白思明一步上前,火把在他手裏燃燒,將他暗沉的目光映襯得極其駭人。

“藥……我已經服下了。”蒿玉蓮被他嚇住了。

“你怎麽敢!”白思明的眼裏幾欲噴出火來,上前一把扼住蒿玉蓮的喉嚨,神態近乎瘋狂。

“你幹什麽?”下人忙過來拉扯。白思明卻不鬆手,蒿玉蓮的臉色慢慢變白,雙手無力地拉著他的手。

“白醫師!山主不大好,您快過去看看吧!”李全突然一臉驚惶地出現在門口,看到屋內的景象,他不禁嚇得呆住了。

白思明動作一僵,拿著火把的身體一晃,轉身如一陣疾風般衝了出去。

房間裏並沒有武靈靈,白思明走出房門,卻聽頭頂上傳來一陣輕笑,他抬頭一看,房頂上有一個人,正坐在清冷的月色中看著他。

“那邊有梯子。”武靈靈笑著指向旁邊,“我沒法背你上來了。”

白思明扔了火把,爬上去到她身邊站著,眼底翻湧著痛苦的神色。

武靈靈朝他伸出手:“我不大好受,能不能陪我坐一會兒?”

他依言照做,她又向他提出要求:“抱我一下。”

“我說了先補給我洞房花燭夜的,”武靈靈一邊強忍著上下打冷戰的牙關,一邊和白思明說笑,“我真等不到那一天了。”

白思明心如刀絞,手輕輕地捧起她的臉,聲音顫抖:“為什麽要這麽做?”

武靈靈說:“我的舊疾我自己知道,即使你救了我,我也活不過三年。那蒿家二小姐的病和我的一模一樣,你的藥可以治我就可以治她,而且,你不是一直喜歡她嗎?”

“說什麽傻話?”白思明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心痛不已,“我若不是心裏有你,會答應和你成親?”

“你真的……”武靈靈從他懷裏抬起頭,眼中又驚又喜,接著她展顏一笑,如同一朵雪白的蓮花,“有你這話,我也知足了。”

頓了一下,她又輕聲開口:“在你心裏一直存著一些偏見,但凡武者都是好勇鬥狠之徒,毫無仁善之心,若不能改變你的看法,即使我能安然度過此劫又有什麽意義?”

白思明怔怔地看著她,臉上有些動容:“我的看法,值得你賭上性命來改變?”

武靈靈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因為我不止這一輩子會遇見你啊,還有以後的生生世世!你這次欠我的我都記著呢,你怕不怕?”

白思明擁緊了她:“欠你的,必奉還。下一世若你不來,我定不饒你。”

武靈靈聽了粲然一笑,隨即全身湧起一陣劇烈的痛楚,她向他的懷裏倒伏過來,擁住他結實有力的腰身喃喃道:“司命,你的清淚,我想得,又不想,回去縱然還是劍拔弩張、刀戈相向,但能和你在凡間經曆這一世也值了。

“這次我選擇放棄,下一世,我不會再耽擱了。”

話音一落,她的頭偏向一旁,手臂猛地垂了下去,嘴角的鮮血慢慢地流了出來。

一刹那間,仿佛日月天光驟然失色。

白思明睜大了空洞茫然的眼睛,抱著武靈靈的身體,卻覺得她的一切都不再可找尋。

她去了哪裏?為什麽要這麽殘忍地離開?天地之大,他再去哪裏和她相會?

他忍不住伏在她身上吻她微涼的唇,眼裏有大顆冰涼的淚水滾落下來。

……

長久以來,他一直被一個夢境困擾。在那個夢裏,他身處一個雲霧繚繞的地方,一株桃花樹下,他和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子對坐,那女子眼神靈動、笑靨如花,兩人麵前的玉石桌案上擺著一本發黃的本子。

“司命,你不看武簿,老是盯著我看什麽?”笑容俏皮靈動的女子問道。

“天下所有的武者裏麵,就數開陽生得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