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醒後來到兩千年前

是夜。

和往常一樣,破月鎮平靜而安詳。

酒館院子裏,幾個男子在玩投壺。他們用木棍代替箭,將其依次投入壺中,憑數量取勝,輸了的自罰一杯。

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一連喝了好幾杯,心氣不暢,他“啪”的一聲把木棍折成兩截:“不玩了,不玩了,你們耍詐,肯定是趁我不注意往壺裏偷偷塞了幾根木棍,不然我怎麽可能局局都輸,簡直陰險至極!”

方臉男子投得手腕酸痛不說,還劈頭蓋臉遭了一頓罵,頓時不悅:“你自己技藝不精還賴我們不成?”

絡腮胡大漢白眼翻上天:“就你那三腳貓水平,不可能一直贏才對。”

“你!”方臉男子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坐在另一頭的吊梢眼男子陰陽怪氣地來了句:“我就說你們玩不來這類高雅的遊戲。”

絡腮胡大漢眉頭一揚:“你說誰玩不來?怎麽,宮裏貴族能玩,咱們平民百姓就不能玩?”

吊梢眼男子慢條斯理地道:“不是平民百姓不能玩,而是肚量小的人不能玩。”

絡腮胡大漢更怒:“你說誰肚量小?”

吵來吵去都沒有結果,那絡腮胡大漢一拍桌子,扯著嗓子衝屋頂吼:“宋時歇,你給老子過來評評理!”

名喚宋時歇的少年本在閉目養神,聞言,他扯唇一笑,一個翻身利落地從屋頂躍下來。

他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木棍,自如地坐在他們當中。

他伸手準確地將手中木棍投擲到了不遠處的壺裏,嘴角一挑,話語含笑:“我說,你們動靜小些,莫要將劉大娘酒館裏的食客嚇跑了。”

絡腮胡大漢忙不迭問:“小宋,你坐得高看得清楚,你說說看,是不是他們兩個暗地裏使小動作?”

不等他說完,方臉男子便插話道:“哪有這樣的,輸了就是輸了,輸了還抵賴算怎麽回事?”

絡腮胡大漢大聲嚷嚷:“誰抵賴了,你別血口噴人!”

吊梢眼男子笑了笑:“到底是誰在血口噴人啊?”

宋時歇垂眼笑了笑,正要說話,酒館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之聲,其中夾雜著幾句怒吼:

“郭五,你給老子滾出來!”

“郭五,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別當縮頭烏龜!”

“若是真還不上,把你一條手臂留下也行,哈哈哈!”

……

宋時歇聞言眉頭皺了皺,扭頭注視著絡腮胡大漢:“郭五哥,你又去賭錢了?”

絡腮胡大漢郭五漲紅了臉,頓時聲若蚊蚋:“還不是我家媳婦的老娘病了,家裏湊不齊藥錢,我這才……沒想到手氣這麽不好。”

方臉男子恨鐵不成鋼:“那你就去賭錢?賭館裏的打手都是些不要命的人,你這是自己往火坑裏跳啊。”

吊梢眼男子道:“家裏有麻煩怎麽不跟兄弟幾個說,不就是買藥錢嗎,我借你便是。”

郭五心虛:“那多不好意思……”

其餘食客為了不惹麻煩上身,頓時散了個精光。

宋時歇將郭五往側門一推:“你們幾個趕快走。”

郭五滿臉擔憂:“那你……”

宋時歇挑眉笑了笑:“他們奈何不了我,而且總要有人拖延時間。”

方臉男子也推著郭五往外走:“趕緊走,趕緊走,咱們幾個湊點錢,趕緊把欠下的債還了,免得他們再找你麻煩。”

郭五愣了愣,知道宋時歇身手不差,不會讓自己吃虧,遂滿臉感激地拍拍宋時歇的肩膀:“好小子,講義氣!”

那夥人不一會兒就衝了進來,隻見宋時歇獨自一人坐在院子中央擦拭方才那尊投壺,他姿態瀟灑從容,好似根本沒將他們放在眼裏。

領頭那個四處張望,凶巴巴地問:“郭五那龜孫子呢?”

宋時歇困惑地皺了下眉:“郭五?讓我想想……”

半晌,他恍然:“哦,他半個時辰前就走了。”

“走了?去哪兒了?”

宋時歇斜睨了他們一眼,麵上仍然笑吟吟:“不知道。”

見那夥人還是不肯走,他補充:“你們不如下次再來?”

混賭館的都是些潑皮無賴,蠻不講理慣了,見郭五果真不在,領頭那個咬了咬牙:“既然郭五常來這家酒館,那咱們便將這裏砸了,再把貴重的東西給搶了,用來抵債,看他還敢不敢欠錢不還。”

說著,他便操起一把木椅作勢要砸,躲在遠處的店家劉大娘心疼地呼喊了一聲,卻不敢過來阻攔。

宋時歇眸光漸冷,他垂下眉眼,自投壺裏抓出一把紅豆把玩,漫不經心地笑:“依在下看,諸位還是莫要牽連無辜為好。”

“關你屁事——”

話音未落,說話那人的後背忽然被什麽東西抵住,身後傳來宋時歇極淡的聲音:“想在這裏惹事,也要問問我的劍答不答應。”

他嚇得一身冷汗,飛快地扭過頭去,求饒的話猶在嗓子眼裏,瞬間惱羞成怒:“小子,什麽劍,不就是一根破棍子嗎?”

宋時歇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並不打算使用腰間的佩劍:“哦,那便問問我的木棍答不答應。”

……

雖說是根隨手拾撿的木棍,但在宋時歇手中,被使得花樣百般。他淡淡地提醒與他對戰的人:“小心身後。”

那人以為身後來了宋時歇的幫手,於是順勢扭頭,肩膀卻一痛。

“哦,抱歉,騙你的。”

……

“小心腳下。”

那人偏不低頭,還以為宋時歇說反話,於是高高昂起頭看著天上,隻是下一瞬間他便“哎喲”一聲,腳下一滑,摔了個四腳朝天。

宋時歇撲哧笑出聲,語氣毫無歉疚之意:“抱歉,不小心將紅豆弄撒了。”

外麵又傳來一陣喧嘩聲,幾個捕快聞訊信衝了進來,嗬斥道:“鬧什麽鬧?”

那些潑皮無賴見官兵來了,更是奮力抵抗,拿著木椅狠命砸過去。

宋時歇反倒微微鬆了口氣,他也不戀戰,正要離開,眼風一掃,忽然瞧見酒館院子角落裏站著一個姑娘。那姑娘麵生得緊,看樣子並不是館裏的客人,也不是破月鎮的人,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她穿著樣式古怪不知道是什麽材質的綠色裙子,鎖骨和半截小腿**在空氣中。她臉色微微發白,驚魂未定,動也不動,似乎是被眼前的場景嚇傻了。

眼看她就要被不長眼的木頭碎屑誤傷,宋時歇抓住她的手腕,輕輕一帶就將她摟入懷裏。他歎息一聲,皺著眉頭輕笑:“唔,小姑娘你不要命了?”

她很輕,身材纖瘦,不像鎮子裏的姑娘個個身強體壯,殺雞宰牛也不在話下,且肌膚柔軟,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他將她帶到了一處早已荒廢的宅子裏,確認不會有人追過來才停下。

他一鬆手,她便癱軟在地上,未束的墨色長發披散在肩頭。

他眉梢一挑,正要說話,目光便落到了她的小腿上,白皙而纖細。頓了頓,他移開眼,將外衣脫下來蓋在她身上。

那姑娘低垂著頭,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索性撩起衣袍在她身旁席地而坐,一點也不怕自己一身白衣會弄髒。

他沒有好奇她的身份,也沒有盤問她的意思,而是極自然地開口:“哎,小姑娘,我好心救了你一命,連聲謝謝也不說?”

她還是一動不動。

宋時歇思忖了一會兒,眼睛微微眯起,手指在膝蓋上叩擊,生起了開玩笑的心思:“我們這兒的規矩是,救命之恩當以百金相報。”

她依然沉默不語。

他歎:“可惜,看姑娘並不像有錢之人,白白救你一命,什麽好處都沒有,那我豈不是很吃虧?”

一停,他偏頭笑看著她:“既然你無以為報,而我又尚未娶妻,不如你嫁給我,做我的小媳婦,如何?”

她肩膀一僵,終於有了反應。

不是害羞也不是欣喜,她猛地抬起頭對他怒目而視,話語因為她從未與人說過重話而顯得軟綿綿的:“你做夢!”

宋時歇微微一怔,並未生氣,隻覺眼前的她像一隻奓毛的貓。

他翹了翹嘴角,嗓音讓人如沐春風:“宋時歇。”

她有些蒙,依然警惕地看著他:“什……麽?”

他重複:“宋時歇。”

他淺褐色的眼眸裏帶著戲謔的笑:“我的名字。”

她忍不住氣惱,誰想知道他的名字啊。

他乘人之危敲竹杠,張口便是玩笑話,簡直不正經到了極點。

她長長舒出了一口氣,不再理會他,終於從極度的眩暈和震驚中緩過神來。

前一刻她明明還在博物館裏,怎麽這一秒卻到了這個無比陌生的地方?還遇見了莫名其妙的人,陷入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打打殺殺,稍有不慎就可能將命弄丟。

舒相宜暗暗掐了自己一把,還是不敢完全相信這是真的。她不過就是碰了下百裏缺雕塑手心緊握著的東西罷了,甚至連那東西是什麽都沒看清楚。

宋時歇饒有興致地看著臉色變幻莫測的舒相宜,隻見她忽然扭過頭,滿眼希冀地問:“這是哪裏?”

宋時歇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答:“破月鎮。”

“不是……”

舒相宜有些焦急,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問他這是什麽朝代?他恐怕聽不懂。問他現在是哪一年?她曆史不太好,又不知道他們計算年份的方式是不是和現代一樣。

“綏國。”宋時歇似乎看穿她的窘迫。

“這裏是綏國,若是你想問這裏是哪個國家的話。”他意有所指,“看姑娘的打扮,並不是我綏國人。”

舒相宜呆住,腦海裏走馬觀花般掠過無數博物館裏的對話。

果不其然,這裏果然是百裏缺生長生活的地方,她居然來到了那些雕塑生活的時期。

她活了19年,頭一次在心裏咒罵了一長串的髒話。

“宋時歇!”

門外傳來一聲怒喝。

宋時歇站起身,表情有些無奈:“你怎麽找來了?”

門應聲落地,花欲語雙手叉腰大步跨了進來,漂亮的眉頭擰成一團:“宋時歇,我就知道你躲在這裏!每次惹了麻煩你都躲這兒!”

“……”

舒相宜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兩人身上,她揉了揉太陽穴,思緒卻有些飄離。

穿越,她一直覺得這個詞太過虛無縹緲,離她挺遙遠的。直到意外接二連三,她親眼看到了2000年前的雕塑複活,再到此時此刻來到2000年前——

她能聽到破舊木窗在風中“嘎吱”搖晃的聲音,能觸到堅硬冰涼的土地,能聞到空氣中陳舊的灰塵味,蓋在身上的素色外衣因為多次清洗而微微泛白,帶著很淡的皂角水的味道。

不遠處,容貌豔麗的女子拉扯著宋時歇,還在與他爭執,一切都太過真實。

震撼褪去,湧上心頭的是無盡的懊惱。

她看過不少穿越題材的小說和電視劇,無數女主角千方百計想要穿越到某個年代,與曆史中的某個偉大人物來一場驚心動魄的愛戀。

可是……穿越之前能不能先問一問她的意見啊?

她在現代生活得好好的,用慣了智能設備,依賴空調、手機,每天必須去街角麥當勞買一個冰激淩甜筒。最重要的是,她期待了好幾個月,明天終於要上映的那部電影還沒來得及去看……

她並不想穿越到落後的2000年前啊。

“對了,劉大娘酒館裏不少東西被砸壞了。”

“我來賠。”

“你賠?你哪有錢賠?要賠也是郭五他們幾個賠。”

花欲語輕嗤了一聲,語氣放軟:“算你運氣好,還好爹爹的人到得及時,將鬧事的人通通抓了起來,這筆賬自然要算在鬧事的人頭上的。”

花欲語的爹是破月鎮的捕快頭頭,為人爽朗正直,為破月鎮做了不少貢獻,也替宋時歇收拾過不少爛攤子。

她又開始嘮叨:“你呀,別再跟郭五那群人混了,他們自己沒本事整天花天酒地就算了,還要連累你。”

宋時歇不與她爭辯:“知道了,知道了。”

“你別敷衍我,前幾天我爹給你找的活,你怎麽不去幹?還有……”花欲語無意間往宋時歇身後一瞥,這才注意到呆坐在地上的舒相宜,她垂頭喪氣,長發披散,身上還蓋著宋時歇的衣服……

花欲語瞪圓了眼睛,嘴唇抖了抖,呼吸驟然變得急促。

“我說你怎麽這麽晚還不回家!”她怒不可遏抬起手就開始揍宋時歇,邊揍邊罵,“你這個……你這個登徒子!居然敢輕薄人家姑娘!”

宋時歇連連後退,忍不住扶額歎氣:“我說,你能不能了解清楚情況再動手?”

“了解清楚情況?我了解得還不夠多嗎?”

花欲語不再理會宋時歇,走過去將舒相宜扶了起來,生怕她想不開,安慰道:“姑娘你放心,我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的,我們破月鎮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頭暈未消,舒相宜蒙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花欲語誤會了什麽,她趕忙解釋:“不是,你可能是誤會了,我和他沒什麽。”

花欲語眼眶有些紅,表情卻很認真:“姑娘你放心,我一定不會將事情傳出去的,他既然做了錯事,就應該受到懲罰……”

這都哪跟哪啊。舒相宜眼角抽搐了一下,她打斷花欲語:“是他救了我。”

花欲語愣了愣,臉色漸漸好轉。她瞥了眼雙手抱胸似笑非笑站在一旁的宋時歇,輕咳了一聲,才道:“若是他真做出這種事我非揍他一頓,將他趕出破月鎮不可。”

宋時歇神情輕鬆:“祝你早日得償所願。”

花欲語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嘴角卻忍不住上揚,心中一塊大石終於落地。

聽宋時歇簡單描述了事情經過後,花欲語奇道:“姑娘你不是綏國人?”

從曆史的角度來說,她現在所踩的這片土地在2000年後的的確確屬於自己所在的國家,但就目前的情況而言……

舒相宜搖頭:“不是。”

花欲語推測:“你是皇朝人?”

舒相宜繼續搖頭。

花欲語劈裏啪啦說個不停:“我姓花,名欲語,鎮子裏的人都喚我一聲阿語,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宋時歇笑吟吟搭話:“唔,花欲語,可謂名不副實。”

花欲語毫不猶豫地踢向宋時歇,卻踢了個空。

舒相宜說:“我叫舒相宜,淡妝濃抹總相宜的那個相宜。”

花欲語由衷地讚歎:“淡妝濃抹總相宜?這是你自己作的詩詞嗎?真好聽。”

舒相宜尷尬,忘了這個年代蘇軾還沒出生,隻好勉強笑了笑,硬著頭皮承認:“嗯……算是吧。”

宋時歇瞥了舒相宜一眼。

花欲語驚歎:“你真厲害!”

花欲語繼續問:“既然你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那怎麽會來這裏?”

舒相宜不會說謊,索性沉默了。

花欲語兀自猜測:“你失去記憶了?”她越猜越離譜,“又或者,你是被人綁架來的,好不容易才脫身而出?你不肯說是怕我們將你抓回去,是不是?”

舒相宜:“……”

宋時歇抬步往外走,有意無意地幫舒相宜解了圍:“時間不早了,我困了,先走了。”

花欲語一拍腦袋,想起家裏還有門禁,每天到點就鎖門,她顧不得再追問,不由分說地挽住了舒相宜的手臂,熱情地拉著舒相宜一塊往外走:“這樣吧,你暫時住在我家。我姐姐上個月出嫁了,你可以睡在她的房間裏。”

舒相宜麵對花欲語的熱情直爽有些手足無措,習慣了獨處的她下意識地拒絕:“會不會不方便?”

“不會不方便的,我爹娘巴不得我交一個同齡的朋友。”她笑容燦爛,“我家不是什麽大戶人家,你不要嫌棄才好。”

舒相宜想著自己無處可去,便點了點頭:“那謝謝你了。”

“不用跟我客氣。”

花欲語從小便跟著爹爹舞刀弄槍,翻個牆自然是小意思。

花欲語大大咧咧地率先翻了進去,隻留舒相宜默默仰頭看著一人高的圍牆發呆。她從小在城市長大,連樹都沒爬過,怎麽可能翻過牆?

身旁傳來一聲輕笑,宋時歇戲謔地看著她:“需要幫忙?”

舒相宜警惕地看他一眼,生硬地說:“不用。”

她踩住一塊墊腳石,一隻手費力地去夠圍牆壓頂,艱難地往上爬,無奈腳一滑,險些摔倒。她絲毫不氣餒,拍掉掌心的泥土,換了個姿勢繼續使勁。

宋時歇在她身後抱胸閑閑看了一會兒,見她真打算靠自己,遂轉身離去,還不忘留下一句:“我就住隔壁,有事叫我便是。”

舒相宜不理會他,憑著一股毅力踩著凹凸不平的牆壁往上爬。幾分鍾後,她跨坐在圍牆上長舒了一口氣,扭頭看看,宋時歇果然不見了人影。

頭一回爬牆就能取得如此成績,舒相宜很滿意。

她正打算想辦法下去,身下瓦塊鬆動,再加上她氣力用盡,身子不穩往一邊倒了下去。眼看就要摔到地上,情急之下她閉上眼睛脫口而出:“宋時歇!”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完蛋的時候,她徑直跌入了他的懷裏,皂角的香味撲鼻而來。

他在笑:“承認自己需要幫助很難嗎?”

安穩地落地後,舒相宜悶悶推開他:“多謝……”

說完她便往裏走,走了幾步,她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他早不見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