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博物館裏的雕塑居然複活了

舒相宜有個習慣,就是隨身攜帶速寫本,走到哪兒畫到哪兒。

她還有個習慣,畫畫的時候聽音樂。現代科技很優秀的一點在於,通過小小的耳機便能給予她足夠的獨處空間,讓她坦然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輕柔的音樂在她耳底流淌,教人分不清晝夜的偌大展廳裏,隻能聽到鉛筆與畫紙相觸傳來的沙沙聲。

仿佛時間也隨之變慢。

舒相宜是即將步入大二的美術學院學生,正逢暑假。

今天是這家博物館巡回展覽的第一天,據說裏麵珍藏著一個曆史上從未記載過的古國存在過的痕跡。

綏國,它在公元前兩百多年出現,短短幾十年後又神秘消失,沒有人知道它的結局究竟是怎樣。

舒相宜對這個國家是否真實存在半信半疑,總覺得這隻是個吸引參觀者蜂擁而至的噱頭罷了。古物的的確確是屬於那個時期的,可若多了個神秘古國的背景,便多了一層意義。畢竟,和參觀其他同時期的文物相比,參觀神秘古國的文物需要花錢買票。

衝著上學期期末老師布置的對各朝各代優秀畫作臨摹與研究的任務,她排了很長時間的隊,慕名而來。

她此刻聚精會神臨摹的這幅帛畫,記錄著這個傳聞中的陌生古國消失前的一起事變——

身穿盔甲的士兵們將冰冷的刀刃對準手無寸鐵的百姓,悲愴的百姓們簇擁著一個白衣白裳的公子一步都不肯退讓,與其形成對峙之勢。過於古老的帛畫隨著時間的流逝,色彩早已褪去,公子的神態更是模糊不清。

舒相宜驚歎古代畫工精巧之餘,臨摹了許久,卻始終感受不出被眾人所保護的公子究竟是怎樣的神情,也猜不透他到底是怎樣的身份。

頭頂傳來輕微的爆裂聲,正對著帛畫的一顆老舊燈泡不堪重負,結束了它的壽命。

再繼續臨摹這幅帛畫顯然有些困難,舒相宜頓住筆,終於察覺到手酸。

與此同時,音樂聲戛然而止,手機傳來的提示音告訴她電量即將耗盡。左轉便是洗手間,她索性擱下速寫本,進去洗了把臉。

一走出洗手間,舒相宜便同鬱都打了個照麵。

館裏冷氣很足,他披著薄薄的白色羊絨大衣,正拿著手電筒在巡館。

他似乎也有些意外,愣了一秒後,他關了手電筒:“已經八點多了,姑娘還沒走?”

早已過了閉館的時間,整個博物館隻剩她一個遊客。

舒相宜點了下頭,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生怕自己給鬱都添麻煩:“我畫完這張就走。”

她不忘禮貌地道謝:“多謝您讓我留這麽久。”

鬱都神情緩和下來,他淡笑:“是我要多謝你才是。”

鬱都是這裏的館長兼講解員,他看模樣不過三十歲出頭,白淨高瘦,斯斯文文的,說話方式老派而儒雅。他的右腿有舊疾,走路微微有些蹣跚。

下午的時候,兩個穿著校服的小孩在展廳裏肆無忌憚地追逐打鬧。鬱都出聲阻止他們,他們卻笑得更歡,仗著他追不上自己,扭頭做鬼臉,嘲笑他是個瘸子。舒相宜本不是多管閑事的人,直到那兩個小孩越過紅線試圖往珍貴的文物上倒水,她才看不過眼,幫著鬱都製止了他們。

就是因為這樣,她才得以在人潮散去後留下來。

沒想到一畫便畫了三個小時。

鬱都淡笑:“這裏有7個展廳,藏品很多,恐怕姑娘你一時半會兒也畫不完。正好晚上我一個人打理不過來,所以打算招聘一個巡館守夜的人,你若有興趣,可以直接過來。”

舒相宜委婉拒絕:“還是不給您添麻煩了。”

鬱都很輕地蹙了下眉,玩笑道:“本想給自己減輕點工作量,看來張貼招聘廣告的流程省不了了。”

舒相宜笑了笑,沒搭話。

鬱都也不強求,叮囑了她幾句後便轉身離開,舒相宜目送他走去下一個展廳,隻聽見他邊走邊搖頭喃喃:“明天又要請人來換燈泡了……”

鬱都離去後,舒相宜翻了翻速寫本,覺得自己臨摹的這一張足以交差,便將本子和鉛筆收入包裏,準備離開。

走出帛畫展廳穿過長長的走廊,下一間是雕塑展廳,通過雕塑展廳便是三樓出口。

雕塑展廳比起其他展廳要寬敞不少,頭頂天花板是一整片透明天窗,展廳的玻璃櫃子裏陳列著無數個小巧精致的木像,有身騎駿馬的士兵、笑容可掬的侍女、各類家禽家畜探頭探腦栩栩如生。

泥土塑成的十多具人形大小的雕塑則安置在展廳的各個角落,鬱都並沒有將它們擱在玻璃罩裏,而是簡單地用幾根紅色警戒線圍住,仿佛是在期盼著每一個參觀者都自覺遵守規則。

白天的時候人太多,舒相宜隻走馬觀花看了個大概,現在才有機會仔細參觀。她一個一個看過去,不由得放慢腳步,被各座雕塑臉上的表情所吸引,它們神態各異,有的悲傷絕望,有的平靜安詳。

正看得入神,身後突然傳來小孩清脆的笑聲,舒相宜心裏“咯噔”一下,飛快地扭過頭去,凝神細聽,卻什麽動靜都沒有。

她暗道自己疑神疑鬼,回過頭來,剛才還在身前的那座矮小的小男孩雕塑卻突然不見了蹤影。

舒相宜呆若木雞。

本就昏暗的燈光越發暗淡,暗淡到極致後,下一刻忽然光芒大盛,舒相宜被這光刺激得幾乎睜不開眼睛。

但這光很快便消散,空氣中傳來無數爆裂的聲音,展廳裏的所有燈泡在同一時刻罷了工。

瑩白月光自天窗傾灑而下,所有雕塑僵硬的身體漸漸活動起來,原本土色的皮膚變得和真人一般細膩柔軟,他們伸懶腰的伸懶腰,打哈欠的打哈欠,仿佛沉睡了數千年後終於蘇醒。

舒相宜呆滯地站在原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心情從震驚到瞠目結舌,饒是她膽子再大,也無法一下子接受這麽大的信息量——

博物館裏的雕塑,居然複活了?

她來不及細想,隻見離得近的一個年輕的女子揉著胳膊抱怨道:“今天有好幾個小孩摸了我!他們是看不到‘請勿觸摸’這四個字嗎?簡直不知羞恥!”

不遠處的年輕男子跨過紅線,走近安撫她:“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了,他們是沒見過像你這麽好看的美人。”

那女子瞪了他一眼:“沒見過美人就能上手摸嗎?哪有這個道理?還有,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今天一直在偷瞄人家年輕姑娘!”

男子很委屈:“還不是因為她們一直在討論我長得像什麽什麽小鮮肉。我隻是奇怪咱們都是泥土塑成的,怎麽會和肉長得像?”

女子冷哼:“我看你不像肉,倒是像根木頭!榆木腦袋!”

……

看著他們拌嘴,舒相宜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不遠處一個穿著淺色襦裙的小姑娘氣衝衝道:“氣死我了!居然有個姑娘說我的發髻不好看,還說我的裙子款式比不上春秋時期的。笑話,她懂什麽,春秋時期的服飾早就老掉牙了,送給我穿我都不要!”

另一個小姑娘搭話:“阿翠姐姐,這話我也聽見了,她委實太沒眼光了些,明明自己身上穿的也沒好看到哪兒去。”

阿翠說:“就是,這個年代穿的衣服不是綾羅綢緞,沒有暗紋繡花不說,用的布料也極少,一看就不是大戶人家!而且她們還整天披頭散發的……”

……

舒相宜默然,原來朝代與朝代之間也是存在“鄙視鏈”的嗎……

他們當中終於有人注意到了舒相宜的存在,年老的嬤嬤一把抓住了一個圓臉胖乎乎的小男孩,斥責道:“菜苗,是不是你嚇著人家了?”

圓臉小男孩菜苗齜牙咧嘴:“哎喲,嬤嬤,您輕點!她看我們看得那麽認真,我就是覺得好笑嘛。”

他掙脫了嬤嬤的手,跑到舒相宜身邊,睜大眼睛仰著頭奶聲奶氣地跟她道歉:“姐姐別生氣了,我不是故意要笑話你的。”

舒相宜抿了抿嘴唇,有些不知所措。她習慣獨來獨往,本就不擅長和人打交道,更何況是雕塑。誰能來告訴她一下,怎樣和在博物館複活的雕塑小孩說話?

另一個小男孩也跑過來,害羞地拉住她的裙角:“姐姐別生氣,我也不是故意要跑開的,你盯著我看太久了……”

那兩個小姑娘也跑過來道歉:“菜苗就是喜歡嚇人,姐姐你別理他。”

阿翠道:“姐姐,我來替你教訓菜苗,他就是皮癢了欠揍。”

菜苗哼哼唧唧:“姐姐才沒你這麽粗魯呢。”

幾個人七嘴八舌說得舒相宜頭昏腦漲,她不適應地移開眼,卻微微一怔。

所有人都停止了說話,女子們紛紛好奇地看著她,成年男子則不太好意思直視她,領頭的嬤嬤則一臉慈愛的笑容,他們和善友好的眼神讓她漸漸放鬆。

行吧,作為一個相信有外星人存在的前衛現代人,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她沒必要因為電影情節成真而大驚小怪才是。

她定了定神,彎下腰緩聲對菜苗說:“我沒生氣……”

話還沒說完,菜苗便歡呼一聲,一下子跑遠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姐姐不會生我的氣的,所有人都喜歡菜苗!”

舒相宜忍俊不禁。

嬤嬤笑罵他:“慢點跑,小心摔了。”

嬤嬤在旁人的攙扶下,走過來對舒相宜歉疚地說:“姑娘勿怪,菜苗雖然皮了些,但心眼不壞……再則,他這麽興奮,是因為已經許久許久沒有生人和我們說過話了。”

舒相宜點了下頭,若是別的人也曾見過他們複活的場景,恐怕這家博物館早就上新聞了。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你們……是人嗎?”

嬤嬤笑了,和藹地說:“我們是綏國人,距今大約兩千多年了。”

舒相宜奇道:“您已經兩千多歲了?”

嬤嬤搖頭:“人哪能活這麽長時間,我們在兩千多年前就死了。”

舒相宜一默,嬤嬤似乎並不比她好到哪裏去。

頓了頓,嬤嬤微微一笑,眼底並不見悲傷:“我們是殉葬之人。”

舒相宜愣住:“殉……葬?”

整個展廳熱熱鬧鬧的,有的雕塑……不,或許該稱之為人。

有的人大剌剌地躺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透過一方天窗靜靜看著天空;有的人趴在展櫃上饒有興致地觀賞那些和他們同一時期的隨葬品;有的人大膽地溜去了別的展廳……

舒相宜平靜下來,慢慢接受了這個現實,開始思索起來。

“殉葬”這兩個字無疑是沉重的。她是知道古代殉葬製度的,皇帝貴族死後,以人殉葬。人殉有自願和強迫兩種,大多是妻妾和隨從。可展廳裏的男女老少什麽年齡段的人都有,看起來更像是家族殉葬。

他們到底是為了誰而殉葬呢?

舒相宜目光四處搜尋,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展廳的正中央佇立著一座最為精致的雕塑。

他是青銅鑄就的,身披作戰鎧甲,笨重的頭盔雖將容貌遮去大半,隻露出微微上揚的唇,但還是看得出是位年輕的公子。隨著時間的流逝,周身磨損嚴重,月光照拂下,越發凸顯得他冰冷而孤獨。

與其他雕塑不同的是,他毫無蘇醒的跡象。

見舒相宜出神,嬤嬤介紹道:“他是公子缺。”

“公子缺?”

嬤嬤恭敬地衝那座雕塑行了一個禮,不無遺憾道:“綏國君上百裏臨淵的長子百裏缺,我們守護了他兩千多年,可他依然沒有醒來。”

舒相宜反應過來,語氣不自覺上揚:“你們便是替他殉葬?”

興許是覺得舒相宜驚訝的語氣過於不尊重,那個淺色襦裙的小姑娘阿翠出聲維護:“公子缺可是我們綏國的大英雄,不是什麽普通人!”

舒相宜怔了怔,雖然她並不理解為什麽那個時代的人會對那個令他們早早結束生命的人,一點怨恨也沒有,但她還是誠懇地道歉:“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

嬤嬤輕聲斥責:“阿翠,不知者無罪,不得無禮。”

阿翠也意識到自己太凶,緩了緩語氣,解釋道:“公子缺深明大義,受萬人敬仰,他是真正為百姓著想之人。”她臉上帶著隱隱自豪,“在我們國家黑色為尊,隻有庶人才穿白袍,可公子缺卻整日穿著白色衣裳……我們綏國每個人都知道公子缺的名字。”

舒相宜有些明白過來,她回想起先前臨摹的那幅帛畫,那個被百姓們簇擁著的白衣公子想必就是百裏缺。

嬤嬤接過阿翠的話繼續道:“綏國隻是個不起眼的小國,由君上百裏臨淵一手建立。皇朝一統周邊小國,來勢洶洶想要吞並我綏國,君上不肯歸順,誓要拚死抵抗。隻有公子缺忤逆他,主張投降。公子缺的行為觸怒了君上。君上說,若是公子缺肯以身殉天告慰蒼生,那麽他便同意投降。”

舒相宜聽得入了迷,她一方麵覺得迷信,另一方麵又覺得震撼,對那個年代而言,尊卑有別,為了貴族眼中的卑賤之人犧牲自己的性命,是一件很不容易做到的偉大的事情吧?做出決定的那一刻,他定然心誌無比堅定。

她不由自主地望向百裏缺的雕塑:“那後來呢?他真的以身殉天了?”

嬤嬤點頭,表情哀痛:“隻可惜,公子缺在新婚第二日身死後,君上出爾反爾,不僅將他貶為庶民,還不肯兌現承諾。君上派兵襲擊皇朝,視萬千百姓生命為無物,可這無疑是以卵擊石……公子缺枉死,他白白為我們犧牲性命,依然沒能阻止綏國走向覆滅。”

舒相宜怔然,這個結局顯然讓她無法接受。

嬤嬤歎息:“若是投降,皇朝說不定會善待我們。可我們舉國反抗,無疑是死路一條,皇朝定容不下我們。”

阿翠翹了翹嘴角,眼底浮現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她輕聲道:“能陪伴在公子缺身邊,死也值得了。”

望著這座百裏缺的雕塑,舒相宜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個童話故事。

《快樂王子》裏的王子雕塑,眼睛是藍寶石做成的,渾身上下貼滿了金葉子,他心地善良,有一顆同情心,他讓燕子幫忙,將自己的所有都奉獻給了窮人,以生命為代價。

他們口中的百裏缺選擇自我犧牲,無疑也是一個心懷大愛之人。嬤嬤、阿翠、菜苗,想必就是被這樣的大愛所感染,所以才無怨無悔吧。

想到這裏,舒相宜感慨萬千,情不自禁從包裏拿出速寫本,對著百裏缺的雕塑畫了起來。通過他們的描述,百裏缺的形象漸漸立體起來。

很快,她便將他的輪廓描了出來。幾十分鍾後,她收起筆,自覺沒有描繪出百裏缺的萬分之一。

身後傳來軟軟的嗓音:“姐姐你在幹什麽呀?”

菜苗探頭探腦,盯著舒相宜遞過來的畫看了好一會兒後,他自然地牽住她的手。他的小手溫熱,和正常人別無二致。

舒相宜微微一怔,回握住他。

他咧嘴偷笑:“姐姐,你是不是也很崇拜公子缺呀?”

舒相宜笑著點頭。

菜苗拍拍胸脯,自豪極了:“我見過公子缺哦,他和我一樣英俊瀟灑呢。”

舒相宜摸摸他的頭,問道:“菜苗,你們是什麽時候醒過來的?為什麽公子缺沒有跟你們一塊醒來?”

菜苗撓撓頭,一臉迷惑:“我也不知道,有意識的時候,我們已經在這裏了。我們白天不能動彈,隻有晚上能活動幾個時辰。”

菜苗癟了癟嘴,問舒相宜:“姐姐你說,公子缺會醒來嗎?我好想和他說說話。”

舒相宜蹲下來平視著他,堅定道:“一定會的。”

菜苗到底是小孩子,他的注意力很快轉移,跑到遠處和幾個哥哥姐姐打鬧成一團。

舒相宜擱下隨身背包,獨自走近那座雕塑,仔細端詳百裏缺。

不經意間,她發現百裏缺的雕塑手中似乎緊緊攥著什麽,四四方方的,像是令牌之類的東西。

她彎下腰,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