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3 重來

去機場的車堵著,李品從後視鏡裏,看著丁煜百無聊賴的仰靠在後座裏,眼睛看著窗外,似乎看著一路風景,又似乎什麽都不在看。

這次他沒再半路改主意,有些垂頭喪氣,像每次輸了球後的樣子,李品覺得她可以理解他,但看著他的眼神時又完全不能理解。

他和暖風到底發生過什麽?是什麽事情讓他似乎已經邁向她了,最後卻仍停在原地,隻顧一個人自尋煩惱,卻從不向暖風多說什麽?太別扭,讓她很想用力打他一下,問他:丁煜,你到底想幹什麽?

他沒有通知丁建國,這從某種程度上說他還不能完全接受那個事實,雖然他已經在媒體麵前承認。

車行的極慢,車廂裏開了空調卻仍是悶,因為李品不喜歡聽那些所謂黑人音樂,所以助裏隻敢開了收音機,來緩解塞車的無聊。

習慣性的停在體育台,卻是整點段,放了一堆廣告後才轉正題,而這個正題說的正是有關丁煜的事。

助理看看丁煜,打算換台,丁煜卻阻止了:就聽這個。

助理又看看李品,李品沒說什麽,便繼續聽下去。

無非是分析了下最近有關丁煜的新聞,並沒有很著重於他的身世上,而是他的斷腿事件,語氣頗有些婉惜,認為國內幾年裏不會再有丁煜一樣出色的球員了,然後是一些聽眾播進的電話,多半是可惜,李品聽得有些煩,讓助理轉台,卻正好聽到有聽眾打進來,言詞激烈:“丁煜到底有沒有腦子?讓一場友誼賽毀了一雙黃金腿,這樣也太窩囊了!”

“關掉!”李品喝了一聲,助理馬上把收音機關了。

車裏更沉悶,李品從後視鏡裏看丁煜的臉,表情並沒有多大的變化,隻是微微的發白。

“那人說的沒錯,很窩囊,”她看了他半晌,忽然說道,“如果他知道你就這樣走了,會更瞧不起你。”當然腿的事情,包括身世暴光的事隻是意外,但這樣走了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丁煜沒有說話,眼睛看著窗外,李品以為他根本就不會接話,然而他卻終於轉回頭,道:“那要怎麽樣?腿已經治不好了,血緣也無法改變。”都是覆水難收的事。

“丁煜,想想你為什麽回來?”李品道,“你敢保證你回了美國就會心安理得,無牽無掛嗎?”

“你怎麽知道我不會心安理得,你又知道什麽?”丁煜的聲音下意識的高了一些。

“好,好,我不說,”走都走了,李品舉起手,不想跟他大小聲,停了一下,低著頭道,“丁煜,這次我不陪你去美國,我們的經濟約到你上飛機起結束。”

丁煜一愣,顯然沒想到,好半晌才道:“為什麽”?

“我已經向法院申請重新審理我父親的案子,我要留在這裏把事情辦完,”她抬起頭,“不管結果如何,我總算試過了,以後都不會再懷著不甘。”

她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丁煜呢,而丁煜卻隻是看著她,然後眼神移開,又看向窗外,半晌才道:“隨便你吧。”

卻又猛然開了窗,發熱的空氣直撞進來,連同外麵的喧囂。

沒有誰會一直陪著誰的?終究要一個人各走各路,丁煜伸出頭去看向前方,前路茫茫。

領了登機卡,發現胖子一家竟然也來了機場,胖子抱著兒子,後麵跟著他的老婆。

“你們怎麽來?”這是丁煜第一次看到胖子的兒子,小家夥一看到丁煜就笑,一點都不怕生的伸過手來要他抱。

丁煜下意識的皺了下眉。

“老朋友嘛,當然要送,來抱一下他。”胖子把兒子往丁煜懷裏塞。

一股奶香,連同口水向他招呼過來,孩子肥胖的手快樂的在丁煜臉上拍啊拍,丁煜不敢太用力,又拍抱不緊掉下一來,人有些為難。

胖子的老婆在旁邊看得哈哈大笑,總算把孩子接過來,丁煜發現自己的肩上已有一大灘口水。

胖子隻當沒看見,忽然想到什麽,伸手哥倆好的拍拍丁煜濕答答的肩,把丁煜拉到一旁,問道:“丁煜,暖風有沒有找過你啊?”

丁煜一怔,眼神飛快的閃了閃,然後搖頭:“她有什麽事嗎?”

“還不是你讓我送她和她媽房子的事,我把產權書給她,說是你讓我轉交的,可是她就是不肯收,我說這我可作不了主,要還就自己還去,然後我又跟她說你今天就要走,要還也不一定有機會,她就愣住了,想了半天才說今天把東西還你,順便算是送你,她今天沒找你啊?”胖子問完,想了想,自顧自的點點頭,“看來是收了,一百多萬的房子,誰不想要?”

丁煜沒作聲,收了就好,算是補償吧,不管是對那件事,還是符蕾多年的養育之恩,這是她們應得的,然而又無端的失望,卻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些什麽,人笑了笑,伸手拍拍胖子,走開了。

離登機時間還有點距離,丁煜並不是多話的人,也沒有多少離別情可以說,所以沒說幾句,便準備進檢票口,讓胖子他們都回去。

“丁煜啊,要經常回來啊。”胖子看丁煜轉身就要離開,忽然的哭,然後懷中的娃娃也開始哭,一個胖胖的大男人和懷中的娃哭成一團,讓機場裏很多人停下來看。

丁煜最不會這種狗血的場麵,看胖子哭,頭立刻疼起來,但不可否認,因為這一哭,心裏頓時酸澀起來,來時是風光明媚,現在卻隻有一個人離開,傷殘的身體,疲累的心,他到底因何而來?

猛然轉身,他學不來胖子那般痛哭,人進了檢票通道。

暖風自窗內看著空中的一架飛機飛過,帶著轟鳴聲,漸漸地不見了。

胖子說丁煜要走,她想過去機場親自把房產證還給他,也算順便送他,事情發展到現在,她已經談不上多怨他,畢竟已過去十年,有些事情忘了比記住更讓人輕鬆些,然而……。

她回頭看看病**還在昏睡的吳征,他又病發了。

也許是天意吧,反正去不去也沒什麽區別,那些文件她可以還給丁建國,是一樣的。

終於還是走了,這是她所希望的嗎?再也沒有人來煩她。

門被推開,暖風回頭,是吳奇。

“這裏有我,你先回去吧。”他輕輕的說。

暖風看了看窗外的夜色,點點頭。

人拎了包出門去。

“丁煜今天走了,你知道嗎?”吳奇在她後麵說。

暖風點點頭:“知道。”

“怎麽不去送他?”

“本來要去的,但因為……。”他是指吳奇的事情。

吳奇“嗯”了一聲,似乎想到什麽,道:“雖然二叔病了,但吳征還有我們,你不用跟進跟出的。”

他似乎話裏有話,暖風怔了怔,側頭看他,他瘦了些,精神卻不錯。

“我回家了。”她沒有說什麽,人往前走。

“暖風,”吳奇叫住她,停了一下才道,“他都走了,我們可不可以當什麽也沒發生?”

暖風停住,沒轉身,說道:“是我們本身不適合,你還不明白嗎?”

“你敢說一點也沒有因為丁煜的緣故?”

暖風不由得回過頭來,腦中忽然想起吳征問她的那句話:那麽現在呢?還喜歡嗎?

“沒有。”她記得當時自己的回答是,不喜歡。

外麵在下著雨,剛才上地鐵時還不算大,出來時卻忽然轉大,很多人因為沒帶傘等在地鐵口,暖風撐著傘,在雨中慢慢的走,經過包子鋪時才想到自己還沒吃飯,將最後三個買了下來,母親喜歡吃這家的包子,帶回家正好可以一起吃。

因為雨大,小區裏連溜狗的人也不見了,暖風下半身到膝蓋的地方都已濕透,現在已經是秋天,雖然白天時仍是很熱,但到了晚上,雨水上身,竟然有些冷,暖風不由加快腳步,想快點回家去。

樓下鐵門口窄窄的簷下坐著一個人,身形高大,身體靠在牆上看著她,而他應該已經坐了很久,那一小塊屋簷根本擋不住風雨,他身上已濕透。

暖風撐著傘看著他,看清楚他是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

人有種說不出的情緒,在看到這個人去而複返時。

“你不是走了嗎?”她終於說話,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微微的吃驚。

丁煜剛才看到她在不遠處緩緩走來時就已認出她,人沒有動,隻是看她走近,看她在看到他時微微的吃驚,還是沒動。

然後隔了好久,人才站起來,暖風看到他濕透的褲子貼在腿上,顯出腿部的肌肉,她忽然想起,他的一條腿還受了傷。

“我聽胖子說你會來送我,”丁煜的語氣裏聽不出什麽情緒,“然後我就等著,讓其他人都回去了,一個人坐在候機廳裏等,我想你可能路上堵車,或是不能及時請出假,因為你以前答應說要做的事一定會做的,所以我就等著,然後發現已經很晚了。”他說的心平氣和,卻又有明顯的落寞,人看著暖風。

這就是沒走的理由?暖風看他許久,半晌才道:“上來吧,把人弄幹。”

開了鐵門,兩人進了樓,走路時,丁煜明顯的拐,暖風歎了口氣,替他拿行李,他堅持不肯,她便隻好先去按電梯。

電梯裏的空調開調開得極大,吹在淋濕的身上極冷,暖風看著丁煜的頭上滴著水,很想問他為什麽不找個地方躲躲,但最終沒有問出口。

進門時,母親看到丁煜明顯的吃驚,看到他手裏竟然還拿著行李,以為他是想搬回來,頓時將他擋在門外。

“丁煜,你想幹什麽?”

丁煜,沒作聲,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

“媽,讓他進來吧,不早了,你這麽大聲音,鄰居會說。”暖風在旁邊道。

符蕾看看他一身濕,猶豫了一下,終於讓開路。

暖風拿了拖鞋過來,讓丁煜換,他走進屋,行李放在門口的地方。

“有衣服嗎?先去洗個澡,這是毛巾。”暖風將一條新的毛巾遞給他。

丁煜又回到門口翻行李,人蹲下時,腳跟處抽痛了一下,他皺著眉,沒有作聲。

符蕾看著他,聽到暖風說:“媽,你先去睡吧。”

便冷著聲音:“不行,我得看著他,萬一他又做出什麽事來。”

丁煜的身體震了震,從行李裏拿出衣服,人站在門口,沒有動。

褲腳的水滴在地板上,他看著手中的衣服,符蕾的話似乎讓他一下子從夢裏醒來,他是怎麽錯過了飛機?怎麽來這裏?怎麽在雨中等了這麽久?怎麽上樓來?然而真的在這個家裏,暖風給他拿毛巾,像夢一樣,一切隻因為暖風說會來送他,本來夢做的很好,卻因為符蕾的那句話忽然醒了。

怎麽,就沒走成?

暖風在身後叫了他一聲,他回過神,一拐一拐的走回去。

“浴室在那裏,”暖風指指浴室的方向,看他走過去,無端的又加了一句,“把水溫調高一點,腿上用熱毛巾捂一下。”

丁煜停住,手中的毛巾,因為暖風的話被他無意識的握緊,胸口有很熱的東西湧上來,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暖風痛心的說,丁煜,你又逃課,或是很無意的說,你襯衫上的扣子我已經釘上去了。他以前從不覺得這樣的話有多重要,覺得她煩得要命,然而此時聽來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浴室門關上。

“暖風,你瘋了?”符蕾一把拉過暖風,“你怎麽把他往家裏帶?”

暖風已經換了幹的衣服,蹲下身擦地上的水,聽到母親這麽說,停下來,道:“媽,如果是你,你也會讓他上來的吧?”母親就是這樣,口硬心軟。

符蕾愣了愣,回過神道:“我才不會管他死活。”

暖風沒再說話,擦幹了水,把剛才買的包子拿出來,還是熱的,又把母親替她留的飯菜放進微波爐,如果從機場過來,丁煜也應該沒吃晚飯。

符蕾看她忙,歎了口氣,又轉過頭去,開了電視自顧自的看。

丁煜出來時,就看到桌上擺著飯菜,他用毛巾擦著濕頭發,看暖風盛了一碗飯放在桌上:“來吃飯吧。”然後就去廚房把她剛才用完的碗筷洗了。

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時光,他慢慢坐下,拿起碗筷。

然後一口飯扒進嘴裏時,那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包圍他的味蕾,就如同很多年前,他玩得忘了時間,符蕾早已睡了,而暖風還等著,幫他準備晚飯,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而事實是,他已經失去了十年。

忽然地,他眼睛濕了。

完全的措手不及。

暖風出來時正好看到這樣的場麵,她愣在那裏,不知道是該走出去,還是退回廚房,看著他一邊流淚,一邊拚命的吞咽著飯,自己的眼竟也跟著濕了。

十幾年,畢竟像家人一樣生活過十幾年,就算裏麵帶著恨,帶著怨,但這種感情卻不是輕易抹殺的,

丁煜終於將滿碗的飯吃完,卻吃得狼狽,人慌忙的站起來,走到門口。

“我走了。”他甚至不肯回頭,拎著行李就出去。

“等一下。”暖風回過神,追出去。

外麵還在下雨,丁煜拖著行李一跌一拐的走在前麵,暖風好不容易追上他。

“剛換的衣服,你又想淋濕嗎?”暖風撐著傘,努力的舉高,替他遮住頭頂的雨,“你要回你,丁建國那裏嗎?我送你上車。”

丁煜停住,眼睛看著暖風:“因為那個人的事讓我意識到我的行為其實也是強奸犯,所以我本來想逃走的,”他說,“但是現在我忽然不想逃了,因為我想,重來一次。”

他說完往前走,把暖風一個人留在那裏。

暖風這次沒有追上去,看著他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