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4 生日快樂

吳征這次入院似乎很嚴重,去醫院時,暖風正好看到吳媽媽從吳征的病房出來,靠在牆上默默的哭。

“醫生說他再這樣,情況會越來越糟,可能哪一天就醒不來了。”她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用力抓著暖風哭泣,本來豐潤的臉一下子瘦了好幾圈,平時愛漂亮的她,竟然好像老了十幾歲。

“沒事的吳媽媽,吳征一定會挺過去,你要保重身體,不然吳征看到一定會心疼。”隻有這樣安慰,暖風自己也心亂如麻。

推門進去,吳征在看電視,眼睛定在頻幕上,卻並沒有焦距,明顯是在想著什麽,看到暖風進來才回過神,衝她淡淡地笑。

“沒時間就別來了。”他想坐起來,卻沒什麽力氣,暖風上去扶他,碰到他的手臂,明顯覺得他瘦了很多,心裏一陣難受。

“丁煜進了市籃球隊做教練呢。”吳征的眼還是看著電視。

暖風看過去,丁煜穿著西裝,從籃協負責人手裏接過合同,旁邊一堆人鼓掌。

“聽說,是天價的合同。”

“是嗎?這樣也好。”暖風並沒有多大反應,在床邊的椅子裏坐下,拿了蘋果切,真是要重新開始嗎?她腦中卻在想。

吳征看著她的動作,抬眼又看著她溫和的側臉:“過幾天,”他說,“我答應我媽了,等我病情穩定一些,就去英國吳奇替我找的那家醫院。”

暖風切蘋果的手停住。

“其實早該去了,以前總是拿你和吳奇作借口,現在這個借口沒了,說到底,我是怕治不好,客死異鄉,到最後連……。”連想看你一眼也看不到。

他本來想說,卻沒有說下去,隻是微笑的看著暖風。

暖風卻笑不出來,把蘋果切了一塊給他:“不要胡說,國外的醫學水平比國內高,可能有辦法治好你,也可能有適合你的心髒。”

“但願吧。”其實不抱什麽希望,但他順著暖風的話說。

有的時候,他不希望總是讓暖風擔心,就算他們是很好的朋友,也沒有必要像家人一樣時時來照顧他,但有時候,他希望她就是家人,最好時時都見到她,哪怕什麽都不說,隻是在他麵前就好。

但後者是不對的,既然他們隻是朋友而非家人,再加上他實在抵不住母親的請求,所以他隻有去英國試試,他不覺得那是一次生機,但這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丁煜坐在胖子的麵包房裏,背對著櫃台,看胖子忙著招呼客人,便隨手拿了靠自己最近的一個麵包吃了一口,他隻不過覺得無聊,隨便往嘴裏塞點東西,然而入口的麵包卻出乎意料的美味,不覺低頭看著手中很不起眼的麵包,然後又往嘴裏塞了一口。

麵前嬰兒車的小娃娃一直在對他笑,他似乎很喜歡丁煜,一看到他就伸著小手想讓他抱,丁煜不理睬,他就流著口水對他傻笑,丁煜撕了點麵包下來塞在他嘴裏,他就照單全收的吃下去,覺得有趣,丁煜又撕了一塊,等他嘴裏的吃完,才又放進他嘴裏。

胖子送走店裏的客人才空下來,看到丁煜給娃娃喂東西吃,難得的細心,便笑道:“這小子送你怎樣,他很喜歡你。”

丁煜看他一眼:“送我?你老婆不找你拚命?”

“她也嫌煩,不是還有一個嗎?今天送她練琴去了,出門前直嚷嚷說孩子多了真煩,”他嘴上這麽說,臉上卻是在笑,伸手把丁煜手中的麵包搶過來,“別喂了,待會兒不肯吃中飯。”

丁煜看著他搶走的麵包,似乎想起一件事,想了想道:“我投資你的麵包店,怎麽樣?”

“啊?”胖子以為他開玩笑,“這麽小一家麵包店有什麽好投資的?逗我呢?”

“你的麵包店,”丁煜卻很認真,站起來,“店麵弄得再大一點,好好裝修一下,再在別處開幾家分店,我出錢,你當老板,幹不幹?”

“你是說真的啊?”胖子張大嘴。

“真的。”

胖子一時反應不過來,半晌才抓著頭道:“虧了怎麽辦?”

丁煜拿了法國長棒在手裏敲敲:“虧了算我的。”

“這可是你說的。”

“嗯。”

胖子這才覺得那是件天大的好事,像是怕丁煜反悔,他直接拿起電話道,“我得跟我老婆說去。”

胖子打他電話去了,小娃娃還在巴巴的看著被爸爸搶去的麵包,小嘴嘟著“嗚嗚”的叫,丁煜看著他的樣子,拿了那塊麵包逗他,看他小嘴張的很大卻隻咬下小小一塊,不由得笑了。

其實他也沒多大把握,但有些事情總得試著做,就像他同意做教練一樣,那天再拿起籃球時心裏很不是滋味,覺得有千斤重,然而他既然沒有扔了球轉身走,因為他想,很多鏡頭對著他,暖風也許就在電視裏看著。

“丁煜,晚上一起吃飯吧,我和我老婆請我吃飯。”胖子向老婆匯報完,馬上來傳達老婆的指示。

丁煜揚唇笑笑:“不了,”說著直接把手中的麵包扔給那娃,“我要的蛋糕呢?”

“哦,做好了,在這裏,”胖子馬上畢恭畢敬的將剛做完的蛋糕拿上來,很得意的問道,“藝術品吧?”

丁煜看了一眼:“行了,幫我送過去吧。”說著就要出門。

“真的不吃飯嗎?”胖子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問。

丁煜沒應,出門去了,身後娃娃在歡快的笑,胖子回頭,娃娃正吃著那蛋糕吃的歡。

“給我,看你待會兒不吃飯飯。”胖子又搶過來,然後眼看著娃娃癟著嘴哭了。

丁煜出了門。

已是深秋,吹來的風已有些涼,他將口袋裏的墨鏡帶上,想起很多年前在這個時候,已經是很冷的天氣,冷到在那個他生活過的小鎮上已沒有冷飲可買,然而現在,這樣的大城市,這樣微冷的天氣,各小店的冰櫃都還裝滿了冷飲。

今天是父親的忌日,確切點說是自己的養父,然而同時的,今天也是暖風的生日,正因為那天是她的生日,所以她提了那個無理的要求,之後的每年,暖風就再也沒過過生日,最多也是符蕾偷偷的給她煮碗麵,就算有一次有個男生送了她蛋糕,也是小心翼翼的不讓他看到。

他伸手招了車,去父親的墓地。

丁建明的墓本來在小鎮上,後來被丁建國移到了城郊的貴族墓地,當時丁建國帶了一群人挖開丁建明的墓帶走骨灰時,母親在後麵一路跟了很久,一直哭,一直哭。

所以,現在這個墓其實是空的,母親固執的每年跑來小鎮掃墓,說就算被移走了,他也一定能看到。

那座空墓就在沿河的莊稼地裏,小鎮的習俗,都是把墓建在自家的地裏。

今年母親的身體不好,年輕時的辛苦落下的都是病根,來回四小時的車會將她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所以暖風好說歹說,說服母親待在家裏,自己一個人來。

深秋,莊嫁地裏一片金黃色,暖風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她按小鎮的習俗在墳前燒了點紙錢,然後看著伸起的煙塵,在墳旁的草堆上坐下。

母親來時總是會對著那座空墳說些什麽,然而暖風麵對它,心情總是複雜的,她不知該說什麽,以前是在母親身旁靜靜的聽著,現在,隻能安安靜靜的坐著,看著煙塵燃盡。

田原裏的風,輕輕的吹,她想起很久以前丁煜總是不會跟她和母親一起來掃墓,卻在她們離開後一個人跑來,將母親放的瓜果糕點之類的祭品踢掉,然後坐在地上好久才離開,母親為了這件事好幾次要打他,但他還是每年如此。

現在這座墓是屬於母親一個人的了,可惜她已經沒有力氣過來。

伸手拔去墳邊的雜草,本來高起的墳,因為雨打風吹漸漸變平了,而當拔起一棵長得很高的草時,草根牽出大塊的泥土,暖風用手將草根上的泥土敲下來,然後看到那被拔了草,凹下去的地方似有什麽紅色的東西。

她愣了愣,手伸過去拉,是一根紅色的繩子,一扯就斷了,但似乎下麵有什麽東西。

那是在墳的不遠的地方,是誰在這裏埋了東西?

她用手輕輕的拔開土,又用手指摳了摳,拉出來一個滿是鐵鏽的盒子,盒子被鏽的很薄,本來應該用紅繩子綁著,現在很空易的被打開,掉下一包東西,用幾屋塑料袋包著,還算完好。

那東西應該有些年頭了,因為離墳有兩步距離,竟然在丁建國來挖開墓時,沒有被挖出來。

她將塑料包打開,外麵的兩層一碰就壞了,還好裏麵還有兩層,打開,等看清裏麵的東西時,暖風愣了。

一張疊得好好的數學卷子,已經發黃,字跡也不夠清楚,但可以看到上麵暈開的分數,61分;一張獎狀,是小學六年級時拿的800米跑第一名;紅領巾;小學,中學的畢業證書;高考的分數條,錄取通知書。

都是丁煜的東西,她見過的,不曾見過的,以為被他毫不放在心上的扔掉了,他卻一樣樣的保留下來,埋在父親的墓邊。

“丁煜,為什麽不去考試?”

“反正不及格,有什麽好考的?”

“丁煜,你的紅領巾呢?”

“扔了。”

“丁煜,你又逃課?”

“反正畢不了業。”

“丁煜……”

原來他都是在意的,自己卻從來不知道這些。

如果要說當時對丁煜的心情,多半是責怪吧,怪他總是逃課,總是不聽話,怪他總是讓媽媽生氣,他在想什麽,自己從未想過去了解過。

暖風看著那些東西,想再埋回去已經不可能了,鐵盒壞了,塑料袋也破了,這裏離鎮上又遠,不可能再去買一個盒子回來裝,像偷窺了一段屬於別人的記憶一般,暖風看著那堆東西忽然不知道怎麽辦,好半天,才小心翼翼的裝進自己的包裏,也許丁煜自己也忘了,但應該挑個時間還給他。

回到家裏時,天已經黑了,母親坐在桌邊等她,本來說要替她燒幾個菜慶祝生日的,但屋裏卻並沒有飯菜香味。

是母親不舒服嗎?

“怎麽了,媽?”她上去揉母親的肩,然後看到放在桌上的蛋糕。

“好漂亮的蛋糕,媽,你買的?”暖風看著蛋糕上紅色的草莓,心裏一陣欣喜,沒想到母親竟然還準備了蛋糕。

“不是我買的,是胖子送來的。”母親的聲音卻是冷冰冰的,冷眼看著那蛋糕道。

“胖子?”

“是,他說,丁煜讓他送來的。”

暖風怔住。

“你說他是什麽意思?”母親指著那蛋糕,“在以前的時候,今天的日子他是容不得家裏有任何生日的氣氛的,哪怕隻是多燒了個菜,現在送蛋糕過來是什麽意思?送來我也不敢吃,我還怕裏麵有毒藥呢。”

暖風沒作聲,看著那蛋糕,為什麽送蛋糕過來?她也想不明白。

“你現在就去還了它,我們不希罕。”母親將旁邊掀開的蛋糕盒蓋子又蓋上,遞給暖風。

暖風猶豫了下,沒有接:“算了吧,媽,都這麽晚了。”

“那就扔了。”母親拿著蛋糕不肯放回去,暖風無奈,隻好接過。

人捧著蛋糕走到門口,微微歎了口氣,看著手中的蛋糕,心想難道真要扔了?

拿出手機翻出胖子的號碼想問個究竟,打了半天也沒人接,反正再原封不動的拿回去,母親一定不依,人隻好慢吞吞的下樓去,。

走到樓下,暖風在路燈下站了會兒,想到丁煜其實就住在她們這個小區對麵的新建小區裏,那裏的房子本來是丁煜買給她和母親的,但因為她堅決不肯要,他便賭氣說他自己住。

可以到他樓下,讓他自己下來拿,順便可以把包裏的東西還給他,她看看還背上身上的包,裏麵還放著在墓邊挖到的東西。

捧著蛋糕過了馬路,對麵就是新建的小區,與暖風所住的小區相比,這裏明顯的豪華氣派,從一路停車位停得滿滿的私家車,就知道這裏是別一番天地。

其實她也沒來這裏看過,不太確定是哪幢樓,但她記得房契上的地址,按照門衛指的方向,她一路走過一片綠化帶,看到前麵那幢樓,應該就是了。

路邊是個運動區,有兩個網球場和兩個籃球場,還有其他的運動設施,果真是豪華小區,暖風邊走邊看,然後看到籃球場上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丁煜。

他穿著球衣,邊跑邊運球,卻並沒有做跳躍動作,偶爾投個球,也隻是提一下身體,人並不跳起來,暖風看了他一會兒,他似乎有些忍不住,微微跳了一下,投球,卻沒有中,他不甘心,再投,依然輕輕的跳起投籃,還是沒中。

很明顯的,因為腿部受傷,此時的跳躍是帶著顧慮的,也確實沒辦法跳的太高,著力點,投球點都跟以前不一樣,當然投不進。這是必然的,也是沒有辦法的,但丁煜似乎難以接受。

他還要再試。

“丁煜。”暖風叫了一聲。

正是丁煜想投籃的時候,她一叫,丁煜一分心,籃球便掉在地上。

“你不能再作跳躍動作了。”暖風看著他的腿。

丁煜沒想到暖風會在這時出現,抹了下臉上的汗,然後看到她手中的蛋糕,似乎猜到什麽,人沒作聲,回頭去撿籃球,背對著她,在地上一下下的拍。

“這個蛋糕還給你。”果然,暖風直接說。

“還來幹什麽?不喜歡就扔掉。”丁煜拍球的動作沒停,力道重了些。

“我放在旁邊。”暖風將蛋糕放在地上。

“該死!”丁煜球一扔,直接往籃球架上,然後彈回來,掉在地上。

兩人都不作聲。

半晌,暖風想到包裏的東西,人向丁煜走近一些,將用塑料袋裝著的那包東西遞給他:“這個,是你的東西。”

丁煜愣了愣,看看她,又低頭看看她手中的東西,好半晌才接過,打開,看到其中的一樣的東西,他就知道那些是什麽。

他有些吃驚的看著暖風:“你哪來的?”

“今天去鄉下掃墓時發現的。”暖風如實說。

再看看那些東西,丁煜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團成了團,塞進球褲的口袋裏:“你看過了。”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暖風以為他要怪她。

丁煜卻沒什麽表情,眼睛看著暖風,看她一身淺藍色的連衣裙,上身穿著白色的短外套,頭發隨意紮成一把,看上去清秀而美麗,他心裏一動,回頭看看被放在地上的蛋糕,忽然伸手拉過暖風。

暖風一驚,下意識的掙紮,但丁煜握得死緊。

他將她拉到蛋糕邊就馬上鬆開手,然後蹲下來,打來蛋糕盒,裏麵是那隻被胖子稱為藝術品的蛋糕。

他用裏麵的工具切了一塊,遞給暖風。

暖風沒有接,隻是疑惑的看著他。

他沒有勉強,將那塊蛋糕直接塞進自己嘴裏,然後另一隻手攤開,伸到她麵前,是一塊綠色的碎玻璃,暖風記得是丁煜的那包東西裏的,在墓邊時,她以為隻是不小心掉進去的。

“那是我爸去世那天,你最後一次過的那次生日,我要送你的生日禮物,是我撿過的最大一塊,白天時用它看太陽是綠色的,”他又拉過暖風的手,放在她手心:“生日快樂。”他似乎隻是順口說了一句,說完隻顧低頭吃手中的蛋糕。

暖風愣愣地看著手中的玻璃,現在看來分文不值,但她記得當時這種有色玻璃極少見,一群孩子喜歡在建築用的石子裏找,看誰能找到最大塊的,然後歡天喜地,當成最寶貝的東西收藏。

而他剛才說了什麽?生日快樂?對她說?雖然像是隨口說的,他知道,這句生日快樂對她的意義嗎?

她看著丁煜,看他吃得滿嘴是奶油,眼裏忽然酸澀起來。

她說,丁煜,我不欠你的,她確實已經不欠他的,但她的的確確無意間害死了一個人,就像枷鎖,始終背負著,她需要一句被原涼的話,她需要解脫。

生日快樂,是的,今天是她的生日,以前的每年她從來都是去祭拜去追悔,從來都是忽略這個生日的存在,現在一直恨著她的那個人對她說生日快樂。

為什麽忽然對她說這句話?他從來都是惡言相向,從來都是想報複,為什麽?難道真的隻是隨口說,那這隻蛋糕呢?

“我要回家了。”她怕自己哭出來,轉過身去。

丁煜沒有阻止,眼看著她走遠,然後手中的蛋糕扔回盒子裏,一屁股坐在地上。

是否有一天,你也會原諒我?他在心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