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東風誤

入秋天漸涼,葉子一層層染上紅色,再一片片落下枝頭,空氣中彌漫著蕭瑟的氣息。秋離和元辰作別後,當務之急是找到司卿,可是應當從哪裏入手,她沒有任何思路。好在她要找的目標不止司卿一個,赤言也在找司卿,若是她能找到赤言,便能找到司卿。

而赤言這個人就好找多了。他那樣一個臭美的人,肯定是不舍得換一副醜皮囊的,十有八九還是用的蕭淳的模樣。於是她畫了幾張蕭淳的畫像,在市集熱鬧的地方張貼,又加了重金懸賞,幾天的工夫便有了消息。

大齊臨茲,瀟湘館。

秋離一路疾馳而至。

瀟湘館做的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生意,光天化日,並不營業。門口有兩個看門的小廝攔她,被她輕易地躲了過去。秋離一腳踹開瀟湘館的大門,裏麵空空的,想必勞累了一夜的客人們,都還在歇息。

她站在一樓的大廳正中,掏出玉笛便吹起了曲子。這曲子,是萬年前,她樂理課結業被關時所作的,聽過的人總共不超過五個。如果司卿在這裏,那她一定知道她來了。

一曲畢,從樓梯上出現一個穿著玄色衣裙的蒙麵女子,雖然遮著臉,可是身姿輕盈搖曳,如春風中的柳葉,讓人想入非非,聲音也是極其溫柔的。女子微微欠身,絲毫沒有因為被秋離踹開門而不高興:“不才十三娘是這瀟湘館的當家的,不知女俠一早造訪有何指教?”

這女子的身姿太過曼妙輕盈,讓秋離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一時之間,秋離也來不及多想,隻是對十三娘抱抱拳,拿出赤言的肖像:“打擾了,我要找畫上這個人。多少錢,你盡管開價吧。”

十三娘笑笑:“那可不巧,這位貴客昨日剛剛離開。”

秋離盯著她看:“那老板娘可知他去了哪裏?”

十三娘癡癡一笑,萬種風情盡在眼角眉梢:“這位女俠好生奇怪,我們瀟湘館的恩客盡興了便走,哪裏要給我們一個交代的?”

秋離打量十三娘,未覺有異常,便轉身想離開。不料她剛轉過身去,原本溫柔的女子卻突然變了臉,四下霎時竄出許多彪形大漢,將她團團圍住。十三娘淡淡道:“女俠的話問完了,十三娘還有些話想問,不知女俠是否方便留步片刻?”

秋離回頭看十三娘,陽光從門口直射進來,正好劃過她的嘴角。她瞥了一眼身邊二十來個對她虎視眈眈的壯漢,嘴角輕勾:“我有得選嗎?”

十三娘款款從樓梯上走下,又輕聲笑笑:“哦,說得也對,你好像沒得選。”

身邊的手下讓出一條路來讓她走到秋離身邊,她伏下身,仔細端詳了下秋離腰間的那塊鐵牌,隨即直起腰來:“還請問女俠,腰間的這塊鐵牌,是哪裏來的?”

秋離一下子謹慎起來,聽說過蒼龍闕傳說的人不少,可是鮮有人知道蒼龍闕的模樣,所以她沒有刻意隱藏,畢竟不過一塊破鐵牌,不曾有人打過它的注意,可是這青樓的女子,怎的能看出這塊鐵牌不尋常?

秋離身手好,她霍地出手摘下麵前女子的麵紗,女子躲閃不及,露出了麵紗之下一張容顏盡毀的臉。

秋離倒吸一口涼氣,本應擁有女子最美的韶華,可是十三娘整張臉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燙傷後凹凸不平的傷疤。那十三娘不是平庸之輩,趁秋離出神的一瞬間,伸手搶回了麵紗,掛回了自己的臉上。

兩人目光相交,眼神中彼此都多了一層戒備。

秋離心中有了計較,便開口先發製人:“你可認識阿雱姑娘?”

她沒在清羽或者若嫣的記憶中見過十三娘,而她又知道蒼龍闕,那她最有可能是阿雱的舊識。

十三娘好似料到她會這麽問:“認識如何,不認識又如何?”

秋離道:“那就是認識了。”

十三娘眉眼輕挑,眼中流光瀲灩,若是不曾毀容,應當是個貌美如花的女子。

“有意思。”兩人僵持片刻,十三娘開口,“不若這樣,我們做個交易。你告訴我你是為了誰找蒼龍闕,我便告訴你那個紅衣恩客相關的消息,如何?”

秋離定定地看了十三娘的眼睛片刻:“我不信你。”

十三娘依舊輕笑:“你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秋離不語。靜默了片刻,她突然伸手反手便扼住十三娘的咽喉,手法快得好似一條蛇,沒有人看清她究竟是怎麽出的手。秋離冷冷道:“我這個人不做交易。要不你告訴我這人去哪兒了,要不我掐死你。”

“哦?”十三娘眉頭一挑,似是毫不在意,隻聽骨頭撞擊在一起響了“哢嗒”一聲,十三娘的身子突然縮小了一圈,輕易從秋離的手下逃脫,然後一個反手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架在秋離的脖子上,聲音輕柔而嫵媚,“不做交易嗎?”

誠然,方才是秋離大意輕敵了。她其實注意到了十三娘好似跟常人不同的骨骼結構,卻沒有想到這是因為她練過縮骨功。

然而,秋離會法術。會法術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在落了下風的時候作弊。

秋離當即使了個隱身咒,快步繞到十三娘身後,用肘扼住她的脖子,然後現身,在十三娘耳邊輕聲道:“是的,不做交易。”

十三娘一下子被她扼住脖子,掙紮不得。她眼見著秋離從她麵前消失,又在身後出現,卻沒有太驚訝,半是詢問半是肯定地道了句:“你也是無崖子的徒弟?”

無崖子?

秋離沒有見過此人,卻感覺這個名字在她耳邊出現了無數回。

第一次是清羽,她為了能與祝融惲比肩,跟隨無崖子修行了一年。

第二次是若嫣,當年為了逃避陽泉君的追殺,家人將其送去無崖子處請他收留。

第三次是阿雱,她家道中落,若嫣讓她拿著半塊蒼龍闕去找無崖子庇護。

第四次是十三娘,秋離用了隱身術後她不但不吃驚,反而覺得秋離是無崖子的徒弟。

秋離有些意外,這麽重要的線索她之前怎麽沒有想到?凡是和蒼龍闕有關係的人,好似都少不了和無崖子扯上關係。

那這個從未露麵的無崖子,到底和蒼龍闕有著什麽關係?

秋離忽而有了一個更大膽的猜想,這個猜想讓她脊背一涼,蒼龍闕和應龍,蒼龍闕和無崖子,難道無崖子就是應龍?

這個想法使她激動得血液沸騰起來,然而她表麵上裝得雲淡風輕:“是啊,你怎麽認識家師?”

十三娘並沒有回答,隻是苦笑了一下:“我不跟你打了,我投降。你要問什麽,我告訴你就是了。”

秋離冷冷道:“我要知道畫上的人去了哪裏。”她知道赤言做事仔細的性子,他應當料得到她也會來找司卿,必會給她留下些線索。

十三娘之前果然有所保留,紅衣男子前日出現在他們這裏,給一個不怎麽有人氣的花姑娘贖了身,還囑咐道,若是日後有笛子吹得不錯的人來找他,便叫她去城北莫邪莊相見。

秋離心中一歎,赤言那廝果然是個靠譜的,便立刻動身奔著城北去了。

莫邪莊一片蕭索,青石瓦砌成的小院,枯死的葡萄花架下,赤言斜倚著身子在吃酒。見秋離來了,他沒有半分意外,咂咂嘴調侃道:“喲,我眼沒花吧,小離離你身上帶的那是什麽?鴿子?不要命了?”

秋離哪有心情和他鬥嘴,上來就問司卿人在何處。

赤言依舊半倚著身子,眼睛半睜不睜,一副慵懶的模樣:“喏,人在屋裏,你去勸勸,她老在凡界躲著不是個事兒,得抓緊回西山,再這樣拖下去,一條命就沒了。”

秋離沒明白赤言在說什麽,不就私個奔,至於出要命的大事兒嗎?他這個人總是喜歡將事情戲劇化,豆大點事兒也能說得天塌下來。

紅木的案幾上燃著凝神的安息香,屋中窗欞半掩,稀疏的幾抹陽光漏在地上,半暗不暗,屋中沒有半分聲響,死氣沉沉。

秋離依稀辨認得出,**躺著個人兒,她以為司卿在睡覺,便沒有吵司卿,隻輕手輕腳地挪了過去,掀開**的帷帳,目光落在司卿臉上那一刻,她嚇得手指尖都涼了。

司卿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整個人形容枯槁,虛弱到隻剩一口氣了。

“司卿!”秋離嚇得一下子跪在她的床邊,“司卿、司卿!”

秋離一連喚了十幾聲,眼前人沒有任何轉醒的跡象,連脈搏都微弱得快要消失不見。她連忙將身上僅有的仙氣都輸給司卿,可是那些仙氣到了司卿身體裏,就仿佛泥牛入海,消失不見了。

秋離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奪門而出去找院子中的赤言:“這是怎麽回事兒?”

赤言不疾不徐地喝著他的酒:“怎麽回事兒,我怎麽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你跟她關係最要好,你不知道?”

“我……”秋離語塞,這件事最該知情的人就是她,她卻一點也不知道,不過她腦子一轉,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青逸呢,不是說私奔嗎?怎麽隻有司卿一個人?”

赤言有點無奈地搖搖頭:“青逸被西山的人抓回去了,我遇見司卿的時候,就隻有她一個人了。”

秋離憂心司卿的安危,有求於赤言,她連說話的語調都溫和了好幾分:“神君你可知司卿這是害了什麽病?她這番憔悴的樣子,我看了心疼。”說罷還鄭重地給赤言拜了拜,“六界之中聽說赤言神君醫術最為超群,還請神君不吝賜教。”

赤言見她這樣鄭重,上神的架子便端了起來:“我就說嘛,女帝給你們學什麽詩書禮樂都沒有用,醫術這麽實際的東西不學,遇到小病小災,還要求人不是。”

秋離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當我姐妹求神君了。”

赤言終於將手中的酒杯放下,鄭重道:“司卿有孕了。凡界靈氣太弱,胎兒又太耗精氣,這樣下去,不出三日司卿就該油盡燈枯了。西山的法術源自洪荒之前,自成一派,與我青丘並不相容。就算我現在想要傳些修為給她保命,於她也是於事無補的。”

秋離的下巴差點掉在地上撿不起來:“有……有孕?神君你沒逗我玩兒?”

赤言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我像是個沒事兒逗人玩的神君?”

秋離心想“可不是嘛”,不過這句話沒敢說出口,轉而問道:“那現在可怎麽辦?”

赤言沉默了半晌,一臉嚴肅:“三青鳥一族不可與外族通婚,你可知為何?”

秋離從未見過他如此嚴肅的模樣,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為何?”

赤言道:“三青鳥一族體質特異,不但修的法術與六界不同,便是在生老病死因果循環上,也與六界不同。三青鳥一族若是與外族通婚受孕,會形成畸形胎兒,胎兒先會榨幹母體,母體死亡後胎兒再因缺氧死亡,最後隻能落得一屍兩命的下場。”

秋離有些驚訝,這點她確實不知。這是三青鳥一族的秘密,她一個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自然沒有什麽人跟她說這事兒。

隻是這個消息對她來說來得太突然,她一時間不知道要怎麽辦。

赤言攤手:“我也沒轍,不過我已寫信給蕭夜,應該這兩天就到。他鬼點子多,說不定會有辦法。”

聽到“蕭夜”兩個字,秋離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想要尋個地方躲一躲。然而,一個念頭剛轉完,秋離隻覺背後一陣清風,一襲青衣從雲頭上飄下,已經進了院子。她剛要腳底抹油,卻聽身後青衣人輕飄飄地發話:“來都來了,急著走什麽?”

秋離剛要開溜的一條腿在半空中僵住,硬著頭皮轉回身來,不敢抬頭看蕭夜,恭敬道:“殿下和神君說話,哪有我小輩插嘴的道理。”

蕭夜垂眼看著她:“我道是誰,原來是你。”

秋離聽蕭夜這話裏有話,似是認出她了。不過她心下一轉,又覺得不可能,蕭夜殿下活了幾萬年,若是每個見過一麵的小仙都記得的話,腦容量得多大。

秋離不語,隻是賠個笑臉。

蕭夜卻早已洞穿她的小心思,慢悠悠地道:“喏,你這小仙,膽量不小,竟然敢隨身帶著鴿子,看來是我這個戰神的名號不夠嚇人。”

秋離頓時一頭冷汗,白澤說蕭夜是個睚眥必報的人,果然沒錯,這麽點小事兒他在心裏記了這麽久,居然還一眼就認出了她,這得是多麽小的心眼兒啊。秋離心尖發顫,蕭夜這個人,身上自帶戰神殺伐果決的氣息,不怒自威,雖然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盯著你看,便有一種莫名的壓力在身上。據說有個小仙曾經被蕭夜看了一眼,就嚇得尿褲子了。

當時秋離還在心裏嘲笑過那個小仙沒出息,現在被蕭夜這樣盯著,緊張得心跳加速,才明白當年那個小仙的感受。

蕭夜見著秋離怕他的模樣,有些滿意。赤言同他詳細道了前因後果,蕭夜也果然不負眾望地給他倆指了條明路。

青荇草有安神寧魄、使屍身不腐的功效,而六界之中青荇草生長繁茂的地方,除了九重天上的千年寒潭,便是魔界的渭河河底。魔界之中一片荒蕪,若是躲去那裏,說不定一時半會兒沒人找得到。

待到胎兒剛剛成形,而母體尚未死亡之時,提前引產,然後將胎兒置於水晶棺中,放在渭河河底,以河底靈氣滋養,待幾百年後醒來,有可能保胎兒和母親兩人性命。當然此法危險性極高,需要對引產的時機有極精準的把握。若是早一分,那胎兒尚未成形,脫離母體就會立即死亡;若是晚一分,那母體靈力被吸幹,也是死路一條。就算時間選擇得當,由於此刻嬰兒和母親都極為虛弱,就算有青荇草的加持,也是九死一生,兩人能不能活,也全看命運造化。

這雖是個極危險的法子,但也是唯一的法子。而替司卿引產這件事兒,普天之下,大概隻有醫術最高的赤言做得來。赤言願意為了司卿勞累一回,但司卿畢竟是西山人,此事必須得到西山女帝的同意才可以,吃力不討好的事,赤言不做。所以,赤言此刻要先回西山一趟探探女帝口風,照顧司卿一事,暫時便落在了秋離身上。

秋離在莫邪莊守著司卿,一守就是月餘。她的修為被限,隻好每晚打坐吐納,吸收日月精華,第二天再將所有靈氣傳給司卿。她白日照顧司卿,晚上還要修行,整個人消瘦下去一大圈。司卿不好意思,讓她不要這麽勞累,她卻搖搖頭表示不在意。

沒有司卿,就沒有今天的秋離。司卿原來說秋離的命門是美男、美食、戲本子,其實說得不完全對。秋離的第一大命門,其實是司卿。為了司卿,刀山火海,沒有哪處她闖不得,一點修為算什麽!就算豁出命去,她眼睛也不眨一下。

天氣晴好時,秋離扶著司卿坐在院子裏曬曬太陽,秋離有一下沒一下地給司卿扇著折扇,兩人慢慢嘮些家常,好似她們小時候。

當然,其中的話題少不了司卿是如何和青逸混到一起去的。

秋離隻記得,那還是她和司卿天不怕地不怕在西山橫著走的時候。她們聽說天帝山的青逸很是囂張,於是搓著手,躍躍欲試地想要為民除害。西山財政大權都握在天帝山,而天帝山一半的財富掌握在青逸手中,思量良久,她倆打算去敲青逸竹杠,然後去吃一頓好的。

然而,這是秋離和司卿霸王生涯的終結。

她二人去闖天帝山被狠狠地坑了一次,從此再不敢去青逸的地盤挑事兒。

她倆剛踏進天帝山的大門,還沒見到青逸,秋離就被困在沼澤裏,司卿說搬救兵來救她,然而一去便再未回。

之後,秋離花了半個月才將自己從沼澤裏挖出來,又花了半個月才闖到青逸近前。而闖過青逸的機關和陷阱後,她才覺得,此前闖的那些機關,都不配稱為機關;之後破的那些陷阱,也都不配稱為陷阱。

機關、陷阱之術,秋離此生唯服青逸一人。

她原以為,和司卿分別了一個多月,以青逸的性子和司卿的智商,司卿肯定要被折磨得瘦下去三圈,可是再見的時候她才驚訝地發現,司卿不僅沒瘦,還滿麵紅光,胖了一圈。

秋離猶記得自己咂舌,問司卿這一個多月是怎麽過的。

司卿一本正經:“青逸讓我給他當小廝任他使喚。”

秋離疑惑:“那你怎麽胖了?”

司卿繼續一本正經:“他家的夥食挺好的。”

秋離無奈地看著她。

此篇就此掀過,因為有了這一遭,秋離和司卿也不再想著去招惹青逸,知道這家夥是個招惹不起的。離開天帝山的時候,秋離和司卿都回頭望了一眼,當時秋離以為她們想的都是:“哼,天帝山,老子記住了,總有一天老子會再回來的。”

可是,現在再想想,司卿那分明是含情脈脈、戀戀不舍的眼神,也就秋離那時眼瞎才沒看出來。沒想到,在第一次她二人闖進天帝山的時候,司卿和青逸就看對了眼。原來,同大多數爛俗的戲本子一樣,一個精明能幹的少公子,一個糊裏糊塗的帝姬變成的侍女,朝夕相處一個月,總要有些浪漫的故事發生。

秋離咂咂嘴,回憶著司卿當時的眼神,好似咂摸出些門道來,不由得暗暗罵自己愚笨,竟晚了兩三千年才回過味兒來。

那時司卿不解為何青氏一族不能許嫁外族,隻以為是門規而已,想著若是能將應龍找到,把自己的母親勸上一勸,事情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然而熱戀中的兩個人,難免幹柴烈火,還不待秋離回去,司卿便懷孕了。

再後來的事情,秋離都知道了。

秋離咬咬牙,司卿那個肚子裏藏不住話的性子,這麽大一件事,居然連她這個最要好的朋友都瞞著,定是為了保護青逸。三青鳥一族在西山獨大,當時這件事若是被女帝知道了,縱然青逸是天帝山一族的首領,也免不了要被扒皮抽筋。

如此看來,司卿對青逸用情至深。

司卿躺在**,緊緊地抓著秋離的手:“你會不會覺得我傻……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也非要和他在一起。”

秋離斜倚在帷幔旁,不由自主想起了元辰。

她微笑著搖搖頭:“不會。”若是有一天,跟元辰在一起要她付出生命的代價,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做出和司卿一樣的選擇。

她和司卿一樣,都是那種至情至性之人。輕易不動情,一旦動情,便輕易不會改變。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三個月後,赤言終於回來了,回來時身後還跟著青逸。秋離一見青逸恨不得踹上一腳,好在赤言攔著:“現在不是動怒的時候,司卿要緊,趕緊帶她去魔界,別磨嘰。”

幾個人片刻工夫都不敢耽誤便趕往魔界。

赤言帶著司卿去了渭河河底,為她引產。秋離和青逸在岸上守著,兩個人相顧無言,有些尷尬。

沉默良久,還是青逸先打破沉默,他長歎了口氣道:“司卿是個沒什麽心眼的,以後回了西山,還要勞煩你多多照拂她了。”

秋離先一愣,但腦子一轉便明白,此事女帝已知曉,她怎肯讓唯一的愛女冒著生命危險和青逸在一處?這幾日過後,西山再無青逸的位置。於是,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自此以後,你都不再回西山了?那司卿怎麽辦?”

青逸低眉苦笑:“女帝答應我陪著司卿生產,也是有代價的。此行之前,女帝給了神君一枚嘉果。青家與司卿有婚約,還願意與司卿成婚。我答應了女帝,這次若是司卿順利生產,我便再不出現在她麵前。”

嘉果有什麽作用,秋離作為百木之王,最是清楚。不周之山,爰有嘉果,其實如桃,食之忘憂。

所謂忘憂,不過是將刻骨銘心的記憶,都從人心頭抹去罷了。

可是,開心也好,傷心也罷,那些都是司卿自己的記憶,究竟如何處置,也應當是她自己的選擇,憑什麽要女帝和青逸來幫她選擇!

秋離怒火中燒,聲音也高了一個八度:“司卿為了跟你在一起,不畏死,可你呢?”

青逸不敢抬頭看她,可是一字一句,咬得很清晰:“她不畏死,可是我畏她死。她命懸一線時我束手無策,我還有什麽立場說要誓死和她在一起?”

秋離狠狠地“呸”了一聲:“膽小鬼,她都不怕,你怕什麽?畏畏縮縮是不是男人!”

青逸的聲音有些喑啞:“我怕,我自然怕。我怕日後每次司卿分娩,都是九死一生,而我無法以身相代;我怕每次都要連累朋友,赤言就算是青丘神君,也難免傷及真元;我怕再有下次,老天不肯眷顧,就算司卿僥幸生還,可是要麵對十月懷胎落地便死,日日以淚洗麵,無法釋懷……又或者……”他頓了一下,似是哽咽,“又或者,她去了,那我們的孩子,便自幼沒了母親……”

秋離的眼眶一下就紅了,說不出話來。因為她知道,青逸每一句都說得在理,她不是他們,無法替他們經曆那般磨難,到頭來選擇權還是在他們手中。

“一定會有辦法的!”秋離不信,她不是輕易就放棄的人。就算她沒有辦法,她也要想法子找到有辦法的人。

她丟下這句話,登上雲頭就往東海飛去。她雖然怕蕭夜怕得要死,但是蕭夜殿下法子多,說不定能幫助司卿有情人終成眷屬。

守門的蝦兵蟹將說蕭夜殿下閉關了,她不肯走,接連在東海龍宮門口跪了三天三夜,終於將蕭夜等了出來。蕭夜知她來意,隻是對她搖了搖頭:“這件事,無解。”

秋離不信:“不會的,這世上沒有死局,隻是沒有足夠努力而已。”

蕭夜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司卿並不是第一個愛上外族的三青鳥,也不是唯一一個因此命懸一線的三青鳥。然而上萬年過去了,這件事,從來無解。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是世上有些事情我們就是無能為力。你現在還年輕,覺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可是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就知道其實世道公平,對誰都一樣殘忍。”

說完,蕭夜便要轉身回龍宮中去。秋離猛地撲過去,拜倒在蕭夜的腳下,拽住他的衣角。

她的聲音中含了哭腔:“一定有辦法的,你是戰神,無所不知的神,怎麽會有難得住你的事情?”

蕭夜隻是冷冷地拂開了她:“因我是神,知這世上有些規矩,必得守;有些事,必不能強求。你若現在回去,還能在她身邊陪她,若情況危急,還能幫赤言一二;若你一直留在我這裏,真的有個萬一,你可能連她最後一麵都見不到了。”

東海水寒,秋離的眼淚落下,涼涼的觸感,從皮膚一直到心間。

蕭夜的話,就像一把刀子。

是的,無論她和司卿多能闖禍,從來也沒離開過西山的庇佑,就算犯了事兒,能擺平就擺平,擺不平的把西山帝姬的名號甩出來,也便平了。除了那些小打小鬧的失戀,她倆沒遇到過什麽事兒。

所以,每次遇到問題,她都習以為常地覺得,最後總有辦法能夠解決。

離開了西山才知道,她們的能力那麽有限,而人世間也有那麽多的不如意。

天不遂人願,改變不了的,隻能接受。

蕭夜快步離去,一襲青衣轉眼間便隱沒在水光之中。秋離也不再追,愣愣地發著呆。也就片刻工夫,她便止了眼淚,在臉上胡亂地抹了一把,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是,蕭夜說得對,她現在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便是回到渭河,守著司卿。

隻是,回到渭河後,眼前的景象使她吃了一驚。赤言昏迷不醒,被青逸從河底撈了上來。秋離焦急地跑過去給赤言號了號脈,發現他受了很重的傷,靈力外溢。她驚得手一縮:“怎麽會這樣?司卿可還好?”

青逸點頭:“倒是母女平安,我將她們安置在湖底將養,應當無礙。方才赤言想要輸一些修為給司卿,不料遇上了出來覓食的橫公魚,兩相纏鬥,赤言雖勝了,但因為體力修為消耗到極點,暈了過去。我已為他護住心脈,應無性命之憂。”

從日上中天一直到日頭西斜,赤言終於醒了,秋離鬆了一口氣。

赤言懶懶地靠在秋離身上,虛弱地睜了睜眼,一副不想理人的樣子。秋離不放心地看著他:“你可還好?傷得可嚴重?”

赤言在秋離懷裏靠得舒坦,一動也不想動,隻是翻了個白眼:“你看我這樣子,像還好嗎?”

秋離將背挺直讓他靠得更加舒服:“難道你不應該為了不讓我們擔心,說你沒什麽大礙嗎?”

赤言睜開眼,疑惑地看著秋離:“這種亂七八糟的想法,是誰教給你的?”

秋離認真地道:“哦,我記得是小時候你給我和司卿看的戲本子……”

赤言閉上眼,淡淡地道:“哦,看來我得給你找些新書看了。”

青逸對著赤言磕了三個頭:“再生之恩,青逸謝過神君。”

赤言桃花眼半睜,睨了青逸一眼,有氣無力道:“你最好祈禱我不要因為修為耗費過度長了皺紋,否則我就拔光你的狗毛……”

赤言這樣一說,本有些緊張的氣氛便緩和了過來。

赤言知道他們兩個心係司卿,說道:“司卿沒什麽大礙,過幾個時辰便能醒;小女娃顯得有些先天不足,我將她放在青荇草最茂盛的湖底將養個兩三百年,便能像正常娃娃一樣了。隻不過智力什麽的,會顯得比其他同齡的孩子差些。不過鑒於司卿的情況……”他頓了一下,咳了一聲,“可能也差不到哪兒去。”

語罷,赤言喘了口氣,想必是已經虛弱到了極點,不過說幾句話的工夫,他就麵色微微發白,額頭也有些虛汗:“我方才給女帝送了信,不多久,女帝便會來接走司卿。”他麵上有些不忍,將目光投向青逸,“嘉果一會兒便會生效,屆時司卿便會將和你有關的一切忘記。還有半個時辰的工夫,你可以去湖底看看她,跟她道個別。”

青逸拜謝了赤言,徑直分水去了湖底。

赤言說了太多話,累得閉上眼,片刻,又睜開,指揮秋離道:“對了,本神君剛才殺死的那條橫公魚,你用兩枚烏梅煮了給本君吃,美容養顏,我操勞了太久,得好好補補……”

秋離無奈,都這個時候了,他還隻惦記吃。

她還是很聽話去給他做魚了。洗洗涮涮,赤言一條魚下肚,秋離看著她把魚湯喝完,再抬頭,便見著雲頭上女帝帶著兩個貼身親信風風火火趕來。想到司卿和青逸今後的命運,秋離心中抽著疼了一下。

今日的女帝沒有著華衣,隻是穿了一件素淨的紫色長袍,看起來,沒有那麽有距離感。幾日不見,女帝也蒼老得厲害,麵容憔悴,眼底也生了些細紋。她動容的模樣,更像一個母親,而非一國威嚴的女帝。

秋離再歎一口氣。

女帝向赤言微微欠身道謝,便命手下親信將司卿從湖底抬了出來。

司卿熟睡在水晶棺中,不知道方才青逸和她說了什麽,縱然睡著了,眼角眉梢也帶著淡淡的笑意。

後麵跟著的,是踉踉蹌蹌的青逸,滿臉淚痕。

秋離別過頭去,不忍再看。

女帝不失禮數地向赤言告別,說完,就帶著司卿的水晶棺飛上了雲頭。青逸在後麵追,可是女帝廣袖一拂,金光一閃,一道結界就把他彈了出去。

女帝威嚴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青逸,我們說好的事情,你難道忘了嗎?”

青逸跪在她腳下的雲頭上:“我隻是想再看她一眼。”

女帝搖頭:“無緣之人,多看無益。”說罷,轉頭離開。

秋離一個箭步躍起,將青逸扶起,想要追著女帝的腳步而去,卻也被擋在了結界之外。她吃了一驚,難以置信地看著女帝:“司卿現在如此虛弱,她需要我照顧。你讓我跟你們回西山,我是司卿最好的朋友,沒有人照顧她會比我更用心。”

女帝目光冰冷:“秋離,我知道你與司卿要好,所以更不能讓你去西山了。”

秋離身子一顫。

女帝繼續冷冷道:“嘉果雖然能改變人的記憶,可是終究非萬全之策,若是哪天你在她麵前說漏了嘴,她想起前塵往事,可怎麽好?”

秋離身子再一顫。

女帝接著道:“而且以我對你性子的了解,這一天,一定會來的,對吧?總有一天你會於心不忍將一切告訴司卿,是不是?”

秋離無話可說。

是,她不滿女帝和青逸背著司卿,私下決定改掉司卿的記憶。如果真的想要忘記,那也得是司卿自己想忘才行。現在司卿身子不好,她不會說;可是,一旦司卿身子好了,在司卿成親之前,她定會將來龍去脈告訴司卿,是去是留,要司卿自己決定才行。

見秋離不說話,女帝心下明了,擲地有聲:“所以,秋離,近萬年內,你不要再回西山了。在司卿成親之前,你都不可以再踏入西山。”

“女帝,你不能—”她怎麽能不回去?司卿現在九死一生,女帝怎麽能剝奪她陪伴司卿的資格?秋離剛要追去,可是一道金光向她襲來,她心中大痛,腳沒站穩,被擊得從雲頭上跌了下去。以她的修為,她根本不是女帝的對手。

風很涼。

風中有些奪人神識的花香,讓人暈暈沉沉的。

秋離急速下落,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上每一寸骨頭碎裂般痛。然而身上再痛,也掩不住心中的痛。她想爬起來再追上去,卻發現自己動不了。

她明白,這是女帝的定身咒,一個小時之內,她別想起身。秋離眼睜睜地看著女帝帶著司卿消失在視野中。她忽而悲涼地意識到,從此,西山,她回不去了;司卿,她見不到了。

那個地方,那個人,曾經是她生命的全部意義。

她從幻化出人形,一睜開眼睛,就在那裏。雖然受過欺負,所幸,她遇到了白澤,遇到了司卿。

她的悲,她的喜,她此生最要好的朋友,都在那裏。

可如今,她再也回不去了。

赤言因為修為耗損過多,再一次暈了過去,被青丘族長接回青丘閉關療傷。青逸沉入了渭河河底,他決定留在那裏守護著他和司卿的女兒,守護到她睜開眼睛為止。

而秋離,沒有人想她、期待她、盼望她、需要她。濃重的悲涼瞬間席卷了她全身,秋離任由自己在地上躺著,一動不動,連定身咒解開了也不願起身。

她隻是躺在魔界的這處荒蕪之地上,隻是躺著,因為即使起身,她也無家可歸,無處可去。仿佛萬年前那個在武學場被人欺負的小女生,滿身是傷地被人推進了冰冷的婆羅池中,刺骨的湖水凍得她心灰意冷,四肢麻木,任由自己向湖底的最深處墜去。

可是,那時尚有白澤救她,現如今,誰能再將她從絕望的旋渦中拉出來呢?

沒有人。

秋離就那樣靜靜地躺著,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被世界遺忘了,就那般一動不動,從天明,躺至月上中天。

明月大而亮,仿佛一輪玉盤,盤中,映出了一個人帶笑的臉。秋離有些恍惚,伸手去摸,抓了個空,才笑自己竟然犯了癔症。

耳邊,好似響起誰的聲音:“一言為定,我在嬴國等你。”

那聲音那麽輕,仿佛被風一吹就散了。

那聲音好像溺水的人突然看到浮木,令人欣喜若狂。秋離猛地坐起身。

是元辰的聲音。

秋離想,自己方才恍惚中,看到了元辰的臉,聽到了元辰的聲音。

回憶一下如潮水湧來,一發不可收拾。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不如我以身相許好了。”

“吾心悅你久矣。”

“阿離,隻要你肯來,我便等你。”

元辰。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記在心間。

她突然有些欣喜地意識到,自己不是沒人期待、沒人盼望的,在嬴國,還有個人在等她。

秋離終於從泥潭中爬起來,打起精神,她要回到嬴國,那裏,還有人在等她。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魔界亦如此。

秋離再次回到人間,看到大街小巷皆已換了模樣,忽然間意識到這個問題。

她在魔界逗留了七日,而人間時光如梭,春夏秋冬交替,已經過了七個年頭。

還依稀記得那日,花前月下,她和元辰並肩賞月,元辰邀請她去嬴國做伴,她說:“我要去找個朋友,等見到她了,我便去嬴國找你。”

而他眼眸明亮,說話擲地有聲:“一言為定,我在嬴國等你。“

那情景,依稀在昨日。

她在雲頭上吹了兩個時辰的冷風才匆匆趕到凡界,可是站在鹹城的大街上,她沒有勇氣往都城再走一步。

最怕的,不過是物是人非。

七年了,元辰還好嗎?還記得她嗎?還記得那年月光灼灼,他說“我在嬴國等你”嗎?

她想知道答案,又不敢知道答案。沒有消息總比壞消息要好一些。

她在街上躊躇了半晌,還是沒有勇氣直接去王宮打探他的消息。她怕他們擦肩而過,她喊他的名字,他卻認不出她來;她怕兩人相遇之時,他們相視一笑,他問她“真巧,你怎麽也在這兒”;但她更怕她遇見他時,他懷中已經有了別的女子,而她說不出祝福的話。

她有些懊惱,覺得自己這一萬年都白活了,此刻,她還像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女孩,就像第一次白澤把她從婆羅池中救上來,她抱著白澤的衣服,提不起勇氣去還。

於是,她先在城中一家客棧落腳,順便打聽打聽消息。正巧,最近城中熱議的都是嬴王秦征的加冕儀式。

嬴王秦征隻有二十二歲,但做起事來絲毫不拖泥帶水。他登基七年,攝政王韋布把控朝政,太後男寵廖皚在一旁虎視眈眈,小秦征在兩座大山的夾縫中生存,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從不引起他二人的忌憚,還設了巧計讓他二人自相殘殺。

嬴王秦征隱忍七年,裝癡裝傻七年,終在上個月,借著加冕儀式,引誘廖皚造反,先在故都雍城埋伏好親兵一舉拿下了叛亂的廖皚,奪回兵權,又趁機羅織罪名將攝政王韋布牽連至叛亂之中,罷免其職,將其趕回封地養老。所有動作一氣嗬成,秦征一日之間便從任人操控的傀儡,翻身變成嬴國手握實權的當權者,雷霆手段讓全國上下叫好,民心大振。

也有人說,其實秦征的手段早就有跡可循。他繼位之初,嬴國國政局勢複雜,掌握在以嫿陽夫人為首的荊係外戚、以胞弟秦蛟為首的韓係外戚以及母親紹氏與韋布為代表的外戚手中,三股勢力錯綜複雜,而秦征自己在嬴國卻沒有一個信得過的靠山,早年隻好假意與韋布合作,逼胞弟秦蛟絞殺嫿陽夫人,之後便利落地手刃廖皚,囚禁親母,驅逐攝政王廖皚,不過七年,就將政權重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可謂不厲害。

在這樣的故事中,秋離也聽出了元辰存在的蛛絲馬跡,畢竟這樣的雷霆手段,倒是像他的風格。可是秋離也打聽了,嬴王身邊新近的紅人包括李寺、尉繚等等,沒有一個是喚作元辰的。

秋離覺得事情不該如此,從當年秦征飛鴿傳書給元辰專門請他回來幫自己理政來看,秦征應當是十分信任他的。

她思索來思索去,摸到袖中的雪鴿時,終於鼓起勇氣給元辰寫了一封信。可是鴿子放出去了,她有些懊惱地在屋裏來回踱步,不停地想著會不會太唐突了,會不會收到信的人不是元辰而是他的妻小,那他們會怎麽想……

她一麵揪著窗前迎春花的花瓣,一麵糾結。還好,回信來得很快,在窗前那盆迎春被揪光之前,小二敲響了她的門,說有故人來訪,問是否要見一見。

秋離半是期待半是緊張地捋了捋頭發,隨小二下樓。小二一麵走一麵調侃:“之前就說姑娘眼熟,但沒想起來在哪裏見過。方才見到方大人,才想起來您正是五年前元朗閣千金懸賞要找的姑娘,小的這些天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

秋離沒聽明白小二在說什麽,從二樓走到一樓的路又太短,她還沒來得及詢問,便看到了客棧門口一道筆直的身影。

頎長的身姿,脊背挺得很直,遠遠看去,真真當得起“玉樹臨風”四個字。

聽到腳步聲,那人回頭,卻看得秋離心髒猛地收縮了一下。

是方澤,不是元辰。

為什麽不是元辰?難道他真的出事了?

秋離三步並作兩步地從樓上跑下來,方澤見到她似乎也一時錯愕,繼而釋然,麵上帶著禮貌的微笑,可眼神是疏離的:“當真是姑娘。”

當年分別時不過是個毛頭小童,現在提劍站在她麵前,方澤已經成熟到讓人感受到壓迫感,雲譎波詭的政局果然最鍛煉人。

秋離不知道他這句話要怎麽接才好,隻好點點頭,衣襟在手中被絞了一圈又一圈,訥訥道:“是我。”

方澤做了個手勢,將她引進一個隔間。小二上茶之後,便識相地退了出去。隔間布置得很是雅致,一枝幹梅插在瓷瓶裏,襯著一扇四折的絹白色屏風,好似冬日靜雪,梅花傲立。

方澤替她斟了一杯茶,將茶盞推至她麵前,臉上帶著標準的笑容,客氣得讓秋離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抿了口茶,問:“元辰……他還好嗎?”

方澤點點頭,又搖搖頭:“也好,也不好。”

她凝視了一會兒手中的茶杯,一句話幾次滾到嗓子眼,又滾了回去,如此幾次之後還是鼓起勇氣道:“我想見見他,可好?”

方澤沒有答,隻是抬頭鄭重地看著她:“姑娘這次回來了,可還要走?”

秋離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哈?”

方澤沉著嗓子,聲音有些冷:“自姑娘第一次救了公子性命,公子便惦記著姑娘,這一惦記,便是五年。後來好不容易遇上了,昭國一別,又是七年。這次姑娘再見到公子,又要消失幾年呢?”

秋離再傻,聽到方澤這話,也知道方澤生她的氣了。

秋離知道,那是因為她去了魔界,凡人養的鴿子無法在六界穿行,雪鴿感應不到彼此。

方澤繼續道:“當時我還以為姑娘遇險去世了。幸好老天眷顧,公子活了下來。公子聽說了雪鴿的事情,便滿天下打聽姑娘的下落,還拿出了元朗閣一半的收益獎賞有可靠消息的人。”方澤頓了一下,“姑娘你可知,元朗閣一年的收益,是嬴國稅收的三倍。”

秋離低頭無言。

方澤沉眸,眼神中有些哀傷:“公子等了一年,來提供消息的人很多,卻沒有一條是真的,不過是些來訛賞錢的。然而就算如此,每次有人上門公子都萬分欣喜,不管什麽時候一定到門口去迎接,有幾次鞋都顧不上穿,然而每次都被兜頭澆一盆冷水。那個時候,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公子心灰意冷。”方澤頓了一下,“後來趕上秦蛟叛亂,嬴王讓公子派刺客去昭國暗殺秦蛟,但公子親自去了。你也知道,公子的右手早就廢了,此生不可能再提劍。”方澤又頓了一下,有些哽咽,“他之所以去,就是想去送死。他是在鬼門關走過那麽多次都僥幸回來的人,這次卻想去送死。”

方澤的聲音那麽沉,沉得她不敢抬頭去看他。

方澤眉皺得更深了:“我聽到這個消息趕去昭國的時候,公子已經被人抬去了醫館。那時公子奄奄一息,看著我說:‘阿澤,我從來沒有對自己這麽失望過。我想保護天下人,卻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心上人。’”

一句話不長,但是方澤中間停頓了好幾次才說完,想必這段回憶使他有些痛苦:“公子之所以還活著,是要完成助嬴王秦征一統天下的心願,否則,他早就追隨姑娘的腳步而去了。過了這些年,公子的悲傷好不容易淡下來了些,我日夜陪著公子,知道他是在夜裏大醉了多少次才能顯得這樣舉重若輕。如果姑娘這次回來便不走了,我就帶姑娘去見公子;若是姑娘回來又走,那我情願公子不知道姑娘回來過。所以,”方澤的聲音堅定,“我問姑娘,這次回來了,可還要走?”

方澤沉默了很久。他的手緊緊地攥了個拳頭,又分開,壓抑著自己的聲音不要有太大的起伏:“這樣,那恕不遠送了。”

言下之意,是要她離開嬴國。

秋離胸口有些堵得慌,眼眶也微微發酸。她心疼元辰,想要見他一麵,可方澤的話句句在理,她無力反駁。若是她繼續留在嬴國,指不定有一天會在街上相見,到時候要說什麽呢?寒暄都覺得尷尬。

而且,她不能再這樣不負責任地攪亂他的生活。

她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了,想著嬴國有她惦念的人,便來了嬴國。此番再離開,她又要去哪兒呢?

這番話,她最終沒有說出口,沉默了良久,隻是點頭道:“好,我今夜便起程,離開嬴國。”

元辰留在嬴王宮中議事整整兩天,秦征終於得以親政,百廢待興,廖皚叛亂後還有一片爛攤子等著收拾,他們披星戴月地處理逆黨,再加之起草各項法案、製度,沒時間合眼,直到夕陽西下元辰才回家。

照例,元辰每日回府後要將方澤喚來問問四下動向,可是今日回家,不見方澤蹤影。元辰累得頭有些痛,坐在藤椅上揉了揉太陽穴,又沏了盞茶,招來家中小廝:“可知方澤去了何處?”

小廝據實道:“方大人接到了一封信,急匆匆地出門,至今未歸。”

方澤辦事元辰自是放心的,隻是照例問了一句:“方澤可有說是什麽事?何時歸?”

小廝搖搖頭:“不知。”

元辰抿了口茶,覺得事情有些蹊蹺。方澤不是這種做事不交代的人,方澤不論做什麽事,如果沒有提前告訴他,總會留下口信。此事反常,反常必有異。於是,他問:“信呢?拿來我看看。”

小廝有些為難:“燒了,方大人看到信之後就燒了。”

元辰眉頭一挑,端茶的手懸在半空,心中更加疑慮。他相信方澤對自己忠心不二,一時想不到他有什麽事瞞著自己:“可有看到送信的人?”

小廝搖了搖頭,今天一問三不知,他很怕被自家大人懲罰,聲音也低了下去:“沒……沒有人來送信,隻是飛來了一隻鴿子。”

元辰擺擺手,想必不是什麽大事,便揮手遣了小廝下去。可是長久以來養成的謹慎習慣,讓他追問了一句:“那鴿子可有什麽不尋常?”

小廝走到門口,腳步一頓,回憶了一下,回身欣喜道:“很好看的一隻鴿子,通體雪白,隻有頭頂和尾巴上一點黑。”

“咣當”一聲,元辰手中的茶杯落地,小廝嚇了一跳,以為是主子生氣了,忙跪在地上等著責罰。

元辰哪有工夫和他生氣,聽到雪鴿來送信,元辰全身的血一瞬間都湧進了腦子裏,“嗡”的一聲大腦一片空白。

他有些難以置信地問自己:她回來了嗎?真的是她嗎?

小廝等著元辰責罰,沒想到等了半天沒有動靜,抬頭看自家主子,卻發現他臉上有一種難以讀懂的表情。主子的手在微微顫抖,好似是害怕?

小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家主子多年陪在嬴王秦征身邊,外人都評價說,嬴王秦征有個很可怕的謀士,聰明絕頂,無欲無求,這世上,沒有什麽他怕的事情。

怎麽會沒有呢?外人不知道罷了。元辰怕的,就那麽一件事而已:怕無歸期,怕空歡喜,怕來者不是你。

“備馬!”元辰忽而喊道,聲音從體內爆發出來,將小廝嚇了一跳。

“給我牽最好的馬來!”

隻要你肯回來,不管你在哪裏,我一定會找到你。

夕陽將天邊燒成火紅的顏色,秋離在城門與方澤作別。

方澤衝她點頭示意:“姑娘珍重。”

她亦回以點頭,想了想,沒什麽想說的,轉身想走,卻又想起囑咐一句:“照顧好你家公子。”

方澤點頭:“自然。”

她又點了點頭。點頭的次數太多都到了尷尬的地步,秋離也不知道自己在拖延什麽,往城中張望片刻,實在沒有什麽想說的了,於是轉身離開。

走出鹹城門之際,秋離覺得眼眶酸酸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舉目四望,天下之大,竟沒有她的落腳之地。

而且,她是真的想他,哪怕隻看一眼也好。

秋離歎口氣,忽而聽到身後疾馳的馬蹄聲,隱約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阿離!”

她下意識轉頭,隻見一襲藍衣飛馬踏塵而來,不待看清來人麵貌,便被強勢地擁進了懷裏。

“阿離。”耳邊有人似隱忍地喊她的名字。

不用看,她也知道來人是誰了。

“嗯。”她點點頭。

他抱她抱得那麽用力,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氣。

“阿離。”耳邊人又喚了一遍。

“嗯。”她輕聲應道。

“阿離……

“阿離……”

也不消她回話,耳邊人便這樣一遍一遍地喊著她的名字,仿佛隻要可以喊她的名字就足夠滿足。

元辰不敢相信,七年,她消失了足足七年,此刻回來,他怕自己是在做夢吧。

他想這樣喊她的名字很久了,可就這樣一個小小的心願,也等了七年才終於實現。

阿離,他的阿離,真的回來了嗎?

良久,元辰才放開她。秋離這才有時間認真看他現在的模樣,從青蔥少年到年近而立,歲月雕琢出了他臉上的棱角,眉眼之間,已然有男人應有的氣宇風度,這讓他顯得更加冷靜沉著,成熟可信。

這才是嬴國第一謀臣應有的模樣。

他這些年竟然消瘦至此。眼底一塊烏青,顯示著這些年他過得有多辛苦。

他過得不好,不好得那麽明顯。

就算是政務繁忙辛苦,他也不至於消瘦至此。她想起方澤給她講的故事,心底又是一陣自責。

漫漫七年,他是如何度過的?不知道她是否會回來,他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在等她?

見她出神,元辰伸手摸摸她的臉,那小心翼翼的模樣,仿佛擔心她是幻覺會消失不見。

元辰想過無數次兩人重逢的場麵,卻沒想到是這樣。她還沒有見到他便又要離開。

他有一肚子的火氣,想要斥責她為何這樣不負責任,想斥責她為什麽一句話都沒有就消失了七年。他想問她是否忘記了答應過要來找他,但他最想問的,其實是,她曾說心悅他,都是在騙他嗎?否則為什麽不來找他?可是話到嘴邊,便隻剩一聲歎息。何必,她回來了就好,何必咄咄逼人,像個怨婦。

於是,他輕輕幫她捋著鬢邊的發梢,疼惜地道:“瘦了,你這些日子在外麵,受苦了吧。”

秋離忍了那麽久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他才是瘦了的那個,他才是受苦的那個,他怎麽能隻字不提自己的過去,絲毫不對自己埋怨,隻是道“這些日子在外麵,受苦了吧”。

見秋離哭了,元辰的心立馬軟成一攤水,苛責的話再沒有一句舍得說出口,輕輕為她擦了擦眼淚:“都結束了,從今以後,你有我。”說罷,翻身上馬,俯身伸出一隻手,想要牽她。

他輕聲道:“走,我帶你回家。”

回家……這個詞讓秋離有些愣神,她也是有家的嗎?

見她不動,元辰臉上顯出一絲失落。他的聲音有些喑啞:“為什麽來了嬴國卻不見我就走?”說罷,他長歎一口氣,滿臉了然,“阿離,我沒有你想的那麽脆弱……而你,是個懦夫……”

秋離微微一愣。是,她是懦夫。

她不敢去見他,因為不知道會留在他身邊多久。如果終有分開的那一天,那不如不要開始。

沒必要為了一時歡愉,換回頭撕心裂肺的疼。

她害怕,她現在愛得深,將來便傷得深。

元辰再一次對她伸出手來:“阿離,跟我回家。你若在,我照顧你;你若走,我不攔你。隻要你在一天,我便想珍惜一天。”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灑在元辰的指尖上,明亮而溫暖。

秋離莫名地覺得這個場景有些熟悉,她想起在荊國二人被刺殺那次,他也是這樣在馬上伸出一隻手來牽她。

還有那次在昭國,她跟刺客纏鬥跌入泥潭,也是他伸手將她拽了出來。

秋離忽然意識到,原來,他曾不止一次伸手想要拉住無依無靠的她。原來,在不經意的年歲中,在被人遺忘的光陰裏,他曾不止一次溫暖過她。

她伸手搭在他的手上,他立刻用力地握緊,輕輕一帶,她便坐在了馬前,他從後麵擁著她的背,那種踏實的感覺,讓她莫名感動得有些熱淚盈眶。

原來,手一旦牽了,便想牽一輩子。

元辰的宅子在鹹城最繁華的地段,鬧中取靜,從元府的大門踏進去後,便仿佛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院外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院內蘭花幽幽,芳香陣陣。

入口的一處假山,九曲十八彎,仿佛一個迷宮,隔開了塵世的所有喧鬧,假山上有些凹凸不平的石頭上長了青苔,好似潑墨山水畫上的點睛之筆。

秋離在馬上坐久了腿有些麻,下馬後身子稍微有些不穩,元辰見狀二話不說地便將她橫打抱起,從家門口一直抱著走到了內堂。一路上的小丫鬟、小侍衛們看了都掩著嘴笑,還竊竊私語,弄得秋離有些不好意思,讓元辰放她下來,元辰卻不以為意:“他們以後,得習慣習慣了。”

秋離剛開始沒明白元辰的話是什麽意思,明白過來之後,臉又霍地燒紅了。

元辰徑直將秋離抱進側廂臥房,丫鬟們個個很有眼力見兒地退了出去,還不忘記把門帶上。

秋離掙紮著想要從他懷中跳下來,可是腳才剛落地,又被他拽回了懷中。

“阿離—”元辰的聲音有些啞,“別動,讓我抱一會兒。”

元辰的聲音好聽得仿佛一個定身咒,秋離一下子就僵住了,乖乖被他抱了好一陣,動也不敢動。

不知道等了多久,秋離覺得抱著他的人變成了一個大鐵秤砣,壓得她腰都要折了,剛想推開他,卻聽得肩頭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他……睡著了?

秋離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元辰,隻見他長長的睫毛安穩地垂在下眼瞼上,果然是睡著了。

這個家夥,一定是累極了吧,竟然站著抱著她便睡著了。

秋離不忍心吵醒她,所幸他倆離床不遠,她輕手輕腳地將他放到**,將被子掖了掖,定定地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看他纖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著,那樣好看。她想伸手碰碰他高挺的鼻梁,然而想想,還是不忍心吵醒他,隻輕手輕腳地放下**的帷帳,轉身出門。

輕掩上門的時候,看到方澤低頭跪在門外,她輕聲問:“你跪在這裏做什麽?”

方澤低頭道:“今日沒有跟公子通報便燒了姑娘的信,跪在這裏等公子責罰。”

秋離將食指放在嘴邊,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小點聲,元辰睡下了。今天的事兒你也別放在心上,我會跟他解釋的。”

方澤聽到她的話,似乎有些驚訝:“你說,公子睡下了?”

秋離輕聲應了一聲:“嗯,難道有什麽不妥?”

秋離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心疼了一下,然後便釋然了,釋然了之後還有些甜蜜,所以露出了淡淡的笑。

方澤不懂風月之事,被秋離這個笑弄得很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秋離有點開心:“你跟我說說你家公子平時愛吃什麽菜。”

“啊?”方澤完全沒有跟上她的思路,隻是木著腦子回答,“雪菜梅子魚、鵝掌鴨信、酒釀清蒸鴨子、胭脂鵝脯、菜膽雞鮑翅、水煮鱔片……”

秋離撫撫額:“呃,有沒有家常一點的?”

方澤“哦”了一聲,思索了一下:“元朗閣用的料都很講究,廚子也是全鹹城最好的,做的菜色都挺複雜的。”

秋離汗顏,有錢就是好啊。不過她還是不氣餒:“你再想想,稍微常見點的?”

方澤使勁想了想:“那就酸筍雞皮湯、山藥糕、桂花羹、荔枝蜜餞,公子過於勞累,胃不好,最喜喝湯,尤其是溫熱的湯。”

“酸筍雞皮湯、山藥糕、桂花羹……”秋離默念了一遍,開心地向方澤比了個手勢,“我去去就回。”

她要去廚房給他弄點吃的,看他累成這個樣子,肯定沒有好好吃東西。秋離想,自己沒有什麽別的本事,除了給司卿善後,就是做好吃的。前麵這項技能應該此生不太會再用到了,但是後者可以繼續好好練練。她雖然在西山不是個好廚子,但是到了嬴國想必還是拔尖的。

她想對元辰好一點,想要彌補這七年的光陰,能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親手給他做一頓好吃的。

自此長裙當壚笑,為君洗手作羹湯。

雖然元府上下都沒見過秋離,可適才元辰抱著個美人回府的事情已經傳遍了。這些年來自家公子一個姑娘都沒往回領過,下人們已經開始猜測自家公子是不是……秋離這時出現,很及時。

於是,大家爭相瞧一瞧這個姑娘究竟有多美。

當聽說秋離去了廚房的時候,半個元府的小丫鬟們都呼啦地跑去了廚房附近看熱鬧,將門廊、走廊、過道,擠了個水泄不通,站不下的甚至坐進了米缸中,以至於秋離驀地見到廚房有這麽多打雜的人的時候嚇了一跳。她沒想到元辰竟是個這麽奢侈的人,連廚房都有三四十個幫工,她想,以後得找個機會跟他好好說說,留上三四個勤快的就可以了,剩下的都可以遣了去。亂世中嘛,有銀子也不是這麽亂花的。

這樣一想,她覺得自己還是很賢惠持家的。

隻是可憐了一幫小丫鬟,撓破頭也想不到,隻不過看個熱鬧,竟然將工作看沒了。

雞肉切片,用鹽和料酒在一旁煨好,鍋燒熱,加入酸筍、薑片、青椒翻炒,爆炒出香之後加入雞肉翻炒,再加半鍋水,用小火慢慢燉著。香味從鍋蓋下麵溢出時,在旁邊候著的廚房老媽媽看著秋離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

這個少夫人,她服。

約莫半個時辰,酸筍雞皮湯、山藥糕、桂花羹便都準備妥當。秋離剛想端去給元辰,一抬頭,看到灶台周圍圍了一圈腦袋,一個兩個睜大眼睛看著她,帶著些饞意。秋離輕輕一笑,回頭跟廚房老媽媽道:“酸筍湯鍋中還有不少,想必元辰一個人也喝不下,你可以端了去,跟大家分分。”

她話音剛落,廚房中傳來一陣歡呼聲。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這一鍋湯,就讓她在元府三四十個小丫鬟心裏坐穩了夫人的位置。

等她再回到廂房時,裏麵卻沒了元辰的影子。有個看門的大丫鬟在門口等著她,見她回來衝她福福身子:“公子剛剛又被嬴王急召入宮中,讓我跟姑娘說不要等他用膳了。”

秋離端著托盤的手僵了僵,垂眸道:“好,我知道了,有勞了。”她心中想,可能元辰對她多少有些怨氣。畢竟她一去七年未歸,剛重逢時可能會有些難以自已,但冷靜下來之後,心中還是有些難以解開的結。

丫鬟又衝她福福身子:“奴叫阿如,公子吩咐這幾日就由奴貼身照顧姑娘。”

秋離衝她回以禮貌的微笑,剛想轉身離去,卻忍不住問了一句:“阿如,嬴王經常連夜召他入宮嗎?”他,不是刻意躲她吧?

阿如是元府最機靈的丫鬟,看秋離的眼神,便知道她心中所想。她對著秋離粲然一笑:“自然,嬴王日理萬機,其中九千機,都是公子幫忙理的。”

秋離被阿如一句話逗笑:“也就隻有元辰,能**出你這麽伶牙俐齒的小姑娘。”

此時日理萬機的嬴王在宮中連打了兩個噴嚏。他揉揉鼻子,看了李寺一眼:“你說,孤連打了兩個噴嚏,是不是三哥在罵孤?”

李寺含胸低頭答道:“有可能。元公子回府休息還不到兩個時辰,又被大王急召而來。換作是我,我也要罵人。”

秦征跪坐在屋中草席上,玩著手中的茶杯:“孤也沒辦法啊。韋布雖然回了洛陽,但是六國紛紛遞來橄欖枝,請他去做大夫,若他真的應了,那對孤來說,簡直是心腹大患。不請三哥來商量個對策,孤寢食難安。”

秦征話音剛落,便聽門外傳來低沉的聲音:“你寢食難安了,就得擾得我也寢食不安了才好是吧。”

聽到這聲音,秦征一下子從草席上跳了起來,迎了出去:“三哥你來了!”

從門外走進的藍衣男子,正是元辰。他披星戴月趕來,藍衣之上仿佛也披了一身的星辰,帶著冷冽的氣息撲麵而來。

“三哥……”他停在原地,怯怯地道。

元辰徑直從他身邊走過,藍色的下襟一撩,自顧自地坐在草席上,看也不看他:“什麽事兒非得大晚上說?”

秦征愣了,平時的三哥都是溫婉如玉的,這麽凶的三哥還是頭一回見。他連忙給方澤使了個眼色:“今兒是怎麽了?”

方澤向秦征身側挪了一步,壓低聲音道:“沒喝到酸筍雞皮湯,公子不開心。”

哈?秦征愣了,酸筍雞皮湯還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吃到,至於發這麽大脾氣嗎?於是他十分狗腿地吩咐廚房去盛一碗酸筍雞皮湯來。

然而,元辰看到湯時臉色更差了,臉陰得仿佛下一刻就要下雨了。

秦征拽拽方澤的衣角:“你靠不靠譜,三哥怎麽更不高興了?”

方澤也一臉茫然。

當然,方澤這個沒經過風月的人不會懂,元辰想吃的,隻是秋離親手做的湯而已。

他雖然靠在秋離肩頭小睡了片刻,但是秋離將他放在**掖上被角的時候他就醒了,之所以接著裝睡不過是想看看她會趁他睡著的時候做什麽。偷跑嗎?其實他有一點怕她再失蹤一次,所以秋離掩門出去的時候,他打起萬分精神聽著門外的動靜,聽到秋離問方澤他愛吃什麽要去廚房給他做的時候,他還是很驚喜的,便合著眼睛躺在**等著心上人來給自己送吃的。天知道他自從七年前在街邊看到她煮麵時,就想吃她親手做的飯了。

然而,等了半晌,飯沒等到,隻等到了一封嬴王宣他進宮的詔書,他能不火大嗎?現在秦征擺一碗酸筍雞皮湯在自己麵前是什麽意思,提醒他沒吃到秋離親手做的湯?他出門的時候都聞到香味兒了!

不過生氣歸生氣,正事還是不能耽擱的。韋布雖然被除了官,可畢竟做了七年的攝政王,對秦征也算有扶持之功,在他胞弟秦蛟和祖母嫿陽夫人把持朝政時,給了秦征巨大的支持。並且此人狡猾至極,雖然秦征心知韋布與此次廖皚謀反脫不開幹係,怎奈韋布是個老狐狸,竟沒能讓秦征找到他的罪證。

若是沒有實打實的罪證,便不能賜死,否則秦征落個迫害功臣、鳥盡弓藏的名聲便難以服眾了。隻是,韋布此人一日不死,對於秦征來說,就是一日的隱患。

思來想去,處置此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恐嚇。韋布此人極好麵子,又極重名聲,如果嬴王寫封信罵他不忠不仁,定會使他羞憤交加,再加上一個合適的送信人,便可以逼得他自盡。

信不難寫,可是送信的人不好找。得有一個人有足夠的威信,讓韋布對他恐懼,見到他便自覺再無生路,非死不可。

嬴王寫好了信,元辰接了過來,連夜便帶著方澤出發。

送元辰出門時,秦征臉上露出小孩子般的笑意:“我就知道三哥最疼我了。”

元辰剛要邁出院子的腳突然又收了回來,回頭看了秦征一眼,看得秦征打了個激靈:“三……三哥,還有什麽事兒嗎?”

元辰將手中的信舉了舉:“這封信送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兒。”

秦征點頭:“三哥但說無妨。”

元辰正色道:“以後不許再連夜下詔書找我進宮。”

秦征一愣,雖不明所以,不過還是狗腿地笑著答應了。

元辰一直繃著的臉這才有了些緩和的神色。他等的人回來了,從此他晚上的時間自然也有了更好的過法。他們之間已經蹉跎了七年,他不想再錯過一分一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