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落花辭

四月間杏花搖曳,風吹過,紛飛出一場遮天蔽日的大雪。杏花飛揚中,嬴王的旨意送到平陽君府。因治理瘟疫有功,嬴王特意在宮內設了晚宴,給秦子諾慶功。若嫣作為正室夫人,這樣的場合,自然是要陪同出席的。

管弦絲竹,觥籌交錯,讓若嫣眼暈。與一群麵和心不和的人坐在一起打官腔,她覺得呼吸不甚舒暢,便趁人不注意從宴席上溜出來,四處走走散心。

絲竹聲漸漸離得遠了,她長出一口氣,想著終於能躲個清靜,可一回頭,在梅樹下看到一個對著月亮發呆的男孩。十三四的模樣,看上去有些孤獨,可在這樣的排場裏,他不顯得怯懦。

她見著他麵生,便問身邊丫鬟:“這是哪個?”

丫鬟恭敬地回話:“這是公子楚夫人家的遠親,元家公子,元辰。”

沒想到在這裏還能見到熟人,秋離冷不丁地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起來:“元……元辰怎麽在?”

赤言一臉看白癡的表情看她:“他們是舊相識,在回憶裏打過照麵有什麽奇怪的。”

秋離點點頭,是這個道理。隻是在秦子諾和紹若嫣的回憶裏走一走,還能遇到小時的元辰,這倒像是意外驚喜了。

若嫣又問:“既然是遠親,又在我嬴國做什麽?”

丫鬟再答:“元家獲罪,元小公子一路逃來投奔公子楚。”

若嫣“哦”了一聲,望了望天上的圓月。她歎口氣,觸景生情,又想起小時的自己,月兒這樣圓,可怎的世間有這樣多支離破碎的家庭?

她雖久居深閨,但時事政治沒落下。她知道公子楚是剛從昭國逃回的質子,在嬴國王宮中朝不保夕,因為逃得急,連自己的妻兒都沒來得及帶上。他的小兒子秦征不過六七歲的年紀,也被他拋在昭國,生死不明。一個連自己兒子都保護不了的人,又有什麽能力來保護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遠親?這小孩子,留在這裏,被排擠,被欺負是逃不過的命運。

或許真如紹若嫣所說,對那些和她有過相同處境的人,她實在無法冷眼旁觀,不施以援手。她雖與元辰萍水相逢,卻忍不住走向他。

若嫣輕手輕腳走到他身邊,與他並排站在梅樹下,抬頭看月亮,不說話。

元辰看了她一眼,並不好奇,也自顧自地望天。

若嫣雖不是話多的人,可是從沒見過這樣話少的孩子,這跟她的設想不太一樣,她以為他會好奇地問她為什麽在這裏,可是等了半天,都沒等到這句開場白。兩人大眼瞪小眼許久,終於她忍不住先開了口:“你怎麽不問我是誰?”

她這些年喝了好些藥,找了好些大夫調理,說話的聲音不再那麽恐怖,卻依然十分沙啞,不像是個正常女子該有的聲音。

元辰拱了拱手:“原本不知,但是現在知道了。”他恭敬作揖道,“拜見華成夫人。”見她驚訝,元辰解釋道,“今日宴請的,無不是皇族貴胄,夫人小姐,皆身出名門。若是有人有夫人這樣的嗓音,閨閣女子,定是藏在家中不讓出門;若是許了人家,便早該聲名在外。可我來了鹹城幾日,並未聽說有這樣的女子。唯一知道的,不過是華成夫人是個啞巴,這樣尋思,想必夫人不太愛說話罷了。”

若嫣神色暗了暗,眼眉低垂,可憐這小孩子年紀雖小,倒是聰明得緊。隻怕偌大的皇宮中若是沒人照顧他,這種聰明,隻會給他帶來殺身之禍。

元辰年紀小,想事情不周全,沒想到她的思緒一時間轉了這樣多的彎兒,隻以為自己說到了她口不能言的傷心事,立馬滿麵尷尬之色,賠禮道:“元辰唐突了,請夫人恕罪。”

若嫣抿嘴苦笑,心想:他還算是個知事理的。心下一個不忍,她就在那夜宴會結束時,將元辰帶回了平陽君府。她想,這個孩子留在宮中,必定是個沒人照應的,她願意做個人情,這個孩子這樣聰明,以後說不定會是平陽君的好幫手。

若嫣願意做這個人情不稀奇,奇的是秦子諾的反應。

他原本是極反對這件事的,這個孩子畢竟是個來路不明的野小子,還是公子楚的遠親。公子楚自己都不幫襯這個孩子,他為何要操這份閑心。

不知道元辰和秦子諾說了什麽,二人秉燭手談了一局黑白棋後,秦子諾便轉了心思,不僅給了元辰百金,還把自己在鹹城的幾處鋪子交給他打理。元辰年紀雖小,做事情卻井井有條,不到半年,那些鋪子的盈利便翻了倍。嬴王的信任加上敵國的財富,平陽君一時間成了鹹城最炙手可熱的新貴,權力之大,財富之多無出其右,可謂風光無限。

“你去哪兒?”見赤言扭著腰就往府外走,秋離趕緊追上去。

赤言掩嘴笑笑:“好不容易遇見個熟人,自然要去看看元辰在做什麽!”

“哎—”還不等秋離阻止,赤言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她本是不想去的,覺得這樣偷窺他的過去不道德,於是在原地等。可是在院子中呆呆地吹了會兒冷風,隻覺得胸口一陣劇痛襲來,差點痛得她昏過去。

“赤言你渾蛋!”她一拳打在旁邊的樹上,痛得差點將牙咬碎。枝頭落葉紛紛,肩上、頭上皆是落葉,她沒有什麽力氣去拂,胸口痛得有些難以忍受。赤言見她沒有追上來,便撤了加持在她身上的法力,一瞬間之前所有的法術反噬同時襲來,痛得秋離差點昏過去。

“死傲嬌!”秋離又在心底罵了赤言一句,扶著牆向外追去。

赤言果然立在元辰窗外。

月已西斜,元辰還在書房對賬,豆大燈火點著,照得屋內有些淒涼昏黃。

秋離看著他瘦小的身影投在牆上,孤單得讓人覺得有點心疼。

赤言回頭看她一眼:“來了?”

她白他一眼,不說話。

赤言朱紅嘴角微揚:“這小子,還真的挺能幹的。幾家半死不活的首飾店,你可知不過半年時光,怎的就富可敵國了?”

秋離依然不說話。

她不答,赤言也不惱,自顧自地扇著他那風流公子的折扇道:“他將所有的鋪子都賣了,花大價錢在殺手組織中雇了大批殺手,然後借助平陽君的名號盤了幾家米店。鹹城繁華,貴族奢靡,可畢竟是戰時,柴米油鹽比金銀更加金貴。別家米店的進貨送貨渠道,全被他雇來的殺手打散,久而久之,這鹹城,自然他一家獨大。”

秋離低頭,破釜沉舟,從頭來過,這膽識氣魄,確實非常人可比。這人年紀雖小,卻是個狠角色。

林中風聲簌簌,秋離耳尖,聽得出風聲中還夾了輕輕的腳步聲,腳步聲極輕,若不是她武學修為高,想必也辨不出。來者,武功不弱。

樹大招風,尤其是元辰這樣根基不穩的樹。那些富商不是吃素的,他斷了別人的財路,別人想要他的命,也不難推測。

她忽而揪心,這家夥不會武功,他剛來嬴國站住腳跟不久,想必身邊沒有什麽幫襯的人,能保護他的最多方澤一個,可來人聽著有七八個,他們可是對手?

她一時心焦,手按在劍上,剛要出鞘,卻被赤言按住。赤言搖頭:“這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你莫要衝動。你既能遇到一個生龍活虎的他,他必定也能撐過這一劫。”

她尋思他的話有道理,便默默地鬆開了緊握的劍。

黑衣人轉瞬而至,提劍破窗而入,劍尖即將沒入元辰的背心,千鈞一發之際,方澤提劍從側麵衝出,將其一劍斃命。元辰順勢一個翻身越到桌子對麵,抽出牆上的寶劍,兩人便和黑衣人混戰在一起。

看他和方澤配合的嫻熟程度,這種刺殺顯然不是他們第一次遇到。他們寡不敵眾,自然要用點非常手段。可是這種刀尖舔血的事情,他竟然拿自己做誘餌,讓對方大意,兵不血刃解決掉一個敵人。隻要時機把握得不恰當,方才來人那一劍,便能要了他的命。

秋離不由得有些心驚。

可更讓她吃驚的是,元辰竟然會使劍?!

她自詡是武學行家,和元辰相處數月,和敵人交手幾回,從未有人看出他有身手。她不信自己看走眼了,其中,定有什麽她不知道的變故。

想至這層,她不禁又為他捏了一把汗。

來人人數眾多,個個身手不弱,不多時,元辰、方澤二人便落了下風。黑衣人招招都衝著元辰的命門而來,劍劍致命,方澤有護他之心,可被其他人纏得脫不了身,每每試圖突圍,卻又被劍鋒攔下。元辰體力不支,慢慢落了下風,行動放緩,身上多處見了紅,好幾道觸目驚心的口子,汩汩地滲出血來。

秋離緊張得額頭都冒了汗,她幾次提著劍就要衝出去,可都被理智勸了回來。她告誡自己,這是過去發生的事情了,她無須太在意。可是每次看到他命懸一線,她都忍不住緊緊握住劍。

“公子!”方澤見元辰負傷,心急想要突出重圍救他,出招亂了陣腳,躲閃不及,手臂被砍傷,也見了紅。

黑衣人一劍從元辰的小臂直刺到手掌心,整條胳膊上一下子綻開一條血紅的口子,“哐當”一聲,元辰吃痛,手中的劍應聲而落。

元辰的右手,便廢在這一刻,此生再提不起劍來。黑衣人趁勝追擊,一掌打在元辰的背上,他躲閃不及隻得生生受了,內髒經脈都受了重傷,“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再也堅持不住身形,踉蹌倒地。

“公子!”方澤見他受重傷,心下焦急,也顧不得許多,提劍便向元辰方向衝殺,出手沒了章法,被敵方尋了可乘之機,身上又添了多處傷口。

元辰負傷跌倒在地,黑衣人提劍衝他刺去,電光石火之間,便要刺進他的心髒。元辰胸口的衣襟被劃開,見了血,劍尖沒入胸口,仿佛響起劍尖沒入血肉的摩擦聲,方澤見到這一幕驚恐得近乎呆愣住,被對手打傷也忘記了躲避,狠狠撞在牆上,卻一直盯著元辰的方向。劍尖還在一寸寸刺入元辰的心口,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隻聽“當”的一聲,不知從哪裏橫空飛來一把短劍,兩劍碰撞,黑衣人的劍應聲而斷。

是秋離。

元辰命懸一線,她還是無法袖手旁觀,即使知道很有可能沒有她,還會有別的人來救他,她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身陷險境而無動於衷。

那把劍離他的心髒那麽近,下一瞬,就可以洞穿他的心髒了,她怎麽能不管。

有秋離出手,沒兩下子黑衣人便被打得落荒而逃。

元辰已然倒在血泊之中,方澤也身受重傷,秋離便帶二人去醫館看傷。

赤言站在一旁搖著他的扇子不說話,他冷眼旁觀她給元辰操勞地跑前跑後,包紮,上藥,桃花眼含著脈脈深情,不知道在想什麽。

秋離終於明白,那日她在元辰胸口看到的那個傷口是怎麽來的了,果然她沒看錯,這確實是個深可致命的傷口。她隻要再晚出手片刻,他便心脈盡斷,再無回天之力。可是就算她救回了他一命,他的七經八脈也皆已受損,即使僥幸活了下來,他也會成為一個再也無法動彈的廢人。

醫館的大夫衝著渾身是血的元辰連連搖頭,表示無能為力。

秋離別過頭去,一時間眼淚竟不可抑止地湧上了眼眶。

她趕緊擦擦眼角,再回過頭來看元辰,猶豫了片刻,從懷中掏出來一個小藥瓶,那是她曾經和司卿常用的傷藥。仙界物品,私下贈與凡人是不合規矩的,隻是秋離現在管不了那麽多。

她將瓷瓶遞給方澤:“這裏麵有七顆藥,你每隔三天給他喂一顆,晚飯後用清水服下,一個月之後,他應當行動無虞。”後半句話她咽回了肚子裏,隻是,可惜了他的一身好武功,怕是就此全都廢了。

秋離歎,怪不得她遇見的他不會武功。

方澤雖然負傷,但見秋離照料他二人如此用心,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著秋離道:“姑娘可是公子的故交?請姑娘留下名字,等公子醒了也好上門去給姑娘道謝。”

秋離被方澤的盛情弄得有些局促,連聲道:“不用了,不用謝。你將他照顧妥帖就可以了。”她偷瞄了元辰一眼,他好像在從書房來醫館的路上就重傷暈過去了,應當是沒看見她的,這樣最好,此刻她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為好。

方澤年紀雖小,卻很固執,跪在地上非要將秋離的名號問出來不可:“我家公子命苦,從小沒個照顧他的人,所以若是有人對他好,他必定湧泉相報。若是問不出姑娘的姓名,公子回頭要埋怨我的。”

秋離拗不過他,連忙擺手,一麵讓方澤不要追問,一麵窘迫地從醫館中退出來。退著退著忽而想起,那日在山洞裏,她問他胸口的傷痕是怎麽來的,他反問:“這塊傷疤是怎麽來的,你不知道嗎?”

她不由得一愣,難道,那時他就認出她了?

秋離隨即否定了自己這個念頭,他應當隻在昏迷前模糊地看到了她一眼,難道就能憑微弱的記憶認出了她?這個想法一產生,她便一麵退一麵分心,在門口摔了一跤。

秋離窘迫地爬起,赤言就在門口搖著折扇看她,她沒注意,正好和他撞了個滿懷。秋離抬頭,隻見他一雙桃花眼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她歎了口氣,道:“要說什麽,說吧。說我傻也好,癡也罷,總歸那刻,我無法冷眼旁觀他去送死。”

赤言咂咂嘴:“春心都動了,嘴還這樣硬。”

秋離翻個白眼:“你才動了春心!畢竟一路走過來是朋友,怎麽能見死不救?”

赤言也不反駁:“你不好奇,當年的元辰,沒有你插手,是怎麽熬過這一劫的?”

秋離這才想起來,好奇地問:“怎麽熬過來的?”

赤言搖搖折扇,聲音拉得很長:“沒有熬過來,他被一箭穿心,當即斃命。”

秋離訝異得下巴差點掉在地上:“怎麽可能?那……那我們見到的那個……是人是鬼?”

赤言道:“因為你來了,改變了他的過去,所以一切因你而重寫,他便活過來了。”

秋離腦子裏轟的一聲一片空白,這是個什麽操作?她怎麽不知道?浮生咒難道不是一重幻景,怎的還能改變過往?

赤言斂了笑臉,一向浮誇不正經的臉上終於現出嚴肅的表情:“一念由心動,一相由心生。仙亦如此。”

折騰了一夜,此刻旭日東升,天空泛出魚肚白。秋離低頭琢磨了很久,突然想明白了:“所以神君你耍我……”她一字一頓說得極慢,咬牙切齒,“方才從平陽君府走出來,我們就不在幻景裏了。這裏是真實的過去,你用了時間扭轉術,我們現在在四年前,這才是為什麽我可以改變他的過去。”

赤言嘴角輕彎:“不愧是白澤最喜歡的弟子,腦子轉得果然快。”

秋離沒有心情和赤言開玩笑,她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凡人的命格因仙人的心念而改,那便脫離了天命簿子排好的戲路,這凡人的命格便也係於此仙人心念之上。若是此仙人心念再動,那這凡人的命格會再次反轉,一個不存在於天命簿子上的生命,會死亡,會消失,會變成虛無。

秋離忽而明白了什麽,定定地看向赤言:“神君你不是為司卿而來的吧,是為我而來的。”

赤言是個嚴肅不過三秒的人,他隨即又露出招牌式的桃花笑,折扇重新打開,搖了起來。他往身後的牆上一倚,擺出了極妖嬈的姿勢:“哎哎哎,小秋離你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姑娘不假,可是自作多情就是你的不是了,我確實是受了西山前女帝的囑托下來找女兒的,隻不過下界前聽司命說,一個他筆下應該死了十幾年的人,一直莫名其妙地活著,便順便下來看看是怎麽回事。”他的扇子在她頭上輕敲,“我就是順便來看看你,順便。”

她知道赤言的性子,明明是對你好,但總是要說得那麽欠扁,可能是不想別人覺得欠他人情。當年她和司卿一起在背後說神君壞話的時候就說,如果以後哪個姑娘被神君看上了真是倒了大黴,莫名其妙就天天被人擠對……

不過現在她沒心情和赤言鬥嘴,元辰現在活著,完全是因為她衝動之下想要他活下去。如果有天她完成了司卿交代的任務,回到了西山,不再關心元辰的死活,他便有可能煙消雲散。

怎麽會這樣?

“神君。”秋離抬眼看著赤言,赤言懂她,知道她一定會於心不忍。他既預知了此事會發生,便不會扔下她不管,“你既然順道來看我,那我估計你也有一個建議要順道告訴我是不是?”

赤言哼了一聲:“人要活得傻一點,像你這麽聰明,多沒意思。”

秋離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她回憶了一下司卿讓她幫忙的時候是怎麽耍賴撒嬌不講理的,然後深吸一口氣,彎起眼睛,嘴角掛上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低下頭扯扯赤言的袖子,柔聲道:“神君你就別賣關子了,告訴我嘛。”

赤言被她的反常嚇得下意識彈出去一米遠,甩掉她拽著他袖子的手:“哎,我怕了你了。”他捋了捋袖子上的褶子,“我早就告訴過你了,你喜歡他,那就好好過。機會難得不是?”

秋離低頭:“你也知道我的老毛病,萬一我不是喜歡他,而是喜歡穿藍衣服的……”

不等秋離把話說完,赤言氣得用折扇直敲她的頭:“你是真傻還是假傻!這麽簡單的事情,你讓他換件衣服不就行了嗎?”

秋離在風中目瞪口呆,是啊,這麽簡單粗暴的方法,她以前怎麽沒想到過呢。

她忽而想到下午元辰和赤言都有些怪異的臉色,問了一句:“對了,你下午和元辰說了什麽,為什麽他的臉色那麽奇怪?”

赤言拉著長音“哦”了一聲:“那個嘛,我跟他說你是我未過門的媳婦……”

秋離腦子“轟”的一聲響:“哈,什麽玩意?”赤言神君,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好嗎。

赤言不緊不慢地搖著手中的折扇:“你別激動,以他的腦子,今天下午就應該想明白我是在誆他了。我下午不過是想激他吃醋一番,早點向你表白。”

秋離一臉難以置信:“可是他早就跟我表白過了。”

赤言啞然:“這小子,下了凡性子直爽了很多嘛,害得我白操了那麽多心。”說罷他撣撣衣服上的灰塵,如釋重負道,“你們倆相互喜歡我就放心了,你跟他好好過。”赤言很滿意地捋了捋頭發,“這樁事解決了,我去給那個誰找女兒了。”他極自戀地搖了搖頭,“我怎麽這麽忙。”隨即自問自答,“大概是能者多勞吧。”最後自怨自艾地摸了摸臉,“唉,管完這樁閑事我要回青丘補個美容覺,這麽奔波下去我要長皺紋了。”

秋離就沒見過這麽臭屁的人,還不等她寒磣他,赤言就不見了,隻剩她一個人在風中回憶他方才的話。

喜歡他……

好好過……

秋離整理整理思緒,身邊濃霧大作,眼前的景色在白霧中影影綽綽,似乎在飛速變化,待到視線再清晰時,她回到了幻境中的平陽君府,不過時間似乎往後延了幾個月。

此時荊國陽泉君從荊國來投奔嫿陽夫人。嫿陽夫人自然要扶植娘家勢力,更別說她從小便與這個弟弟親近,很是寵他。嫿陽夫人力保陽泉君為中吏,吹了沒幾天的枕頭風,陽泉君便在嬴國取得官職。此番自然廣撒請帖,力邀鹹城中有名望的貴族一聚,秦子諾毫不意外地收到請柬,請柬中說,陽泉君在姐姐處看到幾株杜若,對於能巧手種出這花的女子很是好奇,希望可以得見。

秦子諾去問若嫣要不要同去參加宴會,她眼瞼微垂,似乎有滿腹心事。

見她猶豫,秦子諾說,若是不想去便不去了,他擋回去便是,反正陽泉君初來乍到,一時半會兒也不能將他如何。

可是若嫣固執地點了點頭,堅持要去。她眼神中有些東西在閃爍,似乎在害怕,可是在怕什麽,他看不懂。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有種不好的預感在心頭一閃而過,可是形勢逼人,容不得他多想。他隻以為自己是多疑了。

夜宴那天,若嫣著了華服,化了紅妝,她很少施濃妝,成親那日是第一次,這是第二次。他負手站在府門前等她上馬車,回頭見她出門那刻,他愣住了。

她五官不算精致,可是鉛華淡淡,有種動人心魄的美。他看著她出神,忍不住喚她:“阿嫣。”

她驀然回眸,眼中似乎盛了星光,嘴角朱紅微展,柔聲道:“怎麽?”

秦子諾又一次出神,今夜的若嫣有些反常。她有多久沒有這樣溫柔地對他說話了?久到他都忘記了同她說話是多麽舒服,仿佛一片幹枯已久的草地忽逢甘霖。

和心愛的人說話,不用多,隻消他喚她一聲“阿嫣”,她輕聲回他一句“怎麽”,便感覺空氣都暖洋洋的。

若是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見他出神,若嫣又追問了一句:“怎麽?”

秦子諾搖搖頭:“沒什麽。”繼而補充道,“忽而想到,明年開春,我們一起去踏青好不好?”原先他很糾結,他愛若嫣,可是礙於她是嫿陽夫人的眼線,他不得不一直端著個架子,裝出不在意她的樣子,離她遠遠的。此刻,他在心頭鬱結了很久的難題仿佛就在她的一句柔聲細語中解開。既然還是這麽喜歡她,他就不掙紮了,就算她是嫿陽夫人的眼線又怎麽樣呢?重要的是,享受在一起的每一刻。

若嫣沒有想到他會突然說這麽一句,愣了愣,沒有回答,轉身上了馬車。車簾後,傳來若嫣似有似無的聲音:“若是還能見到明年春天,我希望可以回昭國老家,守著一方苗圃,種種花,泡泡茶,就好了。”

秦子諾坐在馬上,若嫣的聲音雖小,但一句不落地落進了他的耳朵裏。他嘴角勾出一抹笑意,他有信心,三年內可以坐上嬴國的王位,到時候他就帶她回昭國,種花,煮茶,她想怎樣就怎樣。

他滿心歡喜地暢想著他們的以後,隻可惜,命運沒有給他以後。

那次入宮,晚上嫿陽夫人說好久沒有和若嫣話家常了,想留她在宮裏小住兩日,秦子諾沒多想就同意了。

可是,接連三天,若嫣都沒有回來。

他派人去找嫿陽夫人,小廝傳話回來說,華成夫人前日就出宮了,早就不在嫿陽夫人處了。

秦子諾覺得不對勁,一個大活人,怎麽就會不見了?他托了元辰幫他多方打聽,直到一個月後,才聽說陽泉君從宮中偷運過一個女子出宮,不曉得有沒有可能是華成夫人。

秦子諾一邊覺得此事荒唐,一邊不敢耽擱地上陽泉君府上拜訪。陽泉君接見了他,與他在後院對坐飲茶。一樹雅樟綠意頗勝,可是秦子諾覺得這綠色豔得有些刺眼。聽聞了他的來意,陽泉君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你說紹若嫣那個小賤人啊,她溜回昭國了。”

秦子諾強壓著怒氣:“華成是我的內人,還請你說話放尊重一些。”

陽泉君一臉不屑:“若是沒有我的姐姐護著你,你又算個什麽東西?”

“啪”的一聲,秦子諾的拳頭落在麵前的案幾之上,將案幾劈成兩半。他拱拱手對陽泉君說:“在我的爵位比你還要高一等的時候,陽泉君你說話最好客氣些。”說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之後,秦子諾花了很多時間和很大精力尋找紹若嫣,不承想陽泉君因為害怕秦子諾報複,主動與剛從昭國作人質回來的秦子楚結盟,說服嫿陽夫人認了秦子楚為幹兒子,並將其立為太子。

政局瞬間反轉,秦子諾忽然失寵,被流放。從萬人矚目到人人唾棄,就在一夜之間。

出乎所有人意料,流放當日,嫿陽夫人居然親自來給秦子諾送行。

他坐在囚車之中,嫿陽夫人站在高處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紅紫色的華服好似正在盛開的紫羅蘭:“本宮要想在後宮立住腳跟,的確做過不少不光彩的事情。隻是有一件,我本來沒想騙她的。”

秦子諾一愣。

嫿陽夫人撣撣長指甲上的灰塵道:“你這一去,估計是回不來了,有些話,我思來想去還是想告訴你,也算是為自己積點德。”她聲音頓了一下,“若嫣和我的弟弟是舊相識了,你也知道,我嫁到嬴國之後沒什麽親人,所以比較寵著這個弟弟,那日宮宴之後,他向我討若嫣,我便允了。當時我承諾若嫣,隻要若嫣去見他,我便保你一生榮華富貴。嗬,也怪你自己不爭氣,跟我不齊心,浪費了她一片苦心。”

秦子諾呆傻在當場,說不出話來。

家中的門客見平陽君失勢,均如鳥獸散,在流放路上多虧了元辰沿路接濟,又帶了三百死士拚死保護,平陽君才得以逃脫,獲得了自由之身。

重獲自由的秦子諾沒有聽從元辰的安排去荊國,而是改道來了昭國。他是不可能再翻身了,他也不想。他覬覦那個位置,從來都不是因為貪心,隻是因為想要給她更好的生活。如果她不在了,他去爭去搶,又有什麽意思?

他隻想找到若嫣,和她好好過後半輩子。

後麵的事情,秋離就都知道了。

或許是華成夫人有些日子沒有碰過這件舊物,順著它能追蹤到的精神遊絲多數是秦子諾的,而非華成夫人的。所以故事的線索,到這裏便斷了。

秋離有些氣餒,可是她應下了要替秦子諾打探紹若嫣的下落,實在不想這樣半途而廢。

她法力被封,想要追尋極其微弱的精神遊絲實在困難,在一片虛無中仔細感知殘存的記憶片段,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她屏息凝神,不放過幻境中任何細小的動靜,用力過猛,隻覺得腦仁有點疼,和法術反噬的疼痛疊加在一起,有點吃不消。

就在她快堅持不住的時候,突然一個女子沙啞的聲音從耳邊劃過:“阿雱阿雱,我身邊沒什麽可信任的人,這樣東西,就托付給你了。”

這是若嫣的聲音。秋離強忍住身體的不適向聲音的方向追去,眼前驟然明亮,閨房之中,若嫣與另一個小女娃對麵而坐,而若嫣要托付的東西,正是半塊蒼龍闕。

這個女娃,秋離沒在秦子諾的回憶中見過,想必是若嫣之前的朋友。

若嫣繼續道:“拿著這個去碧淵潭找我師父無崖子,他會好好照顧你的。”

阿雱接過東西,滿臉擔憂地看著若嫣:“姐姐你真的要去見陽泉君嗎?你不是很討厭他嗎?若晴姐姐不就是死在他手上的嗎?你若是再去見他,怎麽還有命回來?”

若嫣看向窗外,眼神有些迷離:“溪木杜若隻有我紹氏一族會種,以陽泉君那睚眥必報的性格,既然認出我了,宴會去或者不去,我都是死路一條。”

畫麵忽地破碎開去,一片片朝著遠離秋離的方向飛走。她努力地將碎片再拚湊起來,出現的是另一番景象。若嫣被綁在柴房中,全身傷痕累累,流出的血已經從鮮紅變成了暗紅,貼在身上,狼狽不堪。陽泉君麵目猙獰地看著她:“我這條腿瘸了這麽多年,都是拜你和若晴所賜,今天你落在我的手上,真是蒼天有眼。”

此刻,秋離的法術已經使用到了極限,她整個人從幻境中被彈出來,然後“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元辰聞聲從房間裏趕來,看到滿臉憔悴的秋離和昏睡在花圃中的秦子諾,有些驚訝:“怎麽,剛才有人來偷襲?”

秋離搖搖頭,示意自己沒有事。元辰體貼地幫她擦掉嘴角的血跡,又讓方澤去端了碗熱茶來給她。正待他要去叫醒秦子諾,被秋離攔了下來:“他無恙,你不用擔心,約莫再睡一個時辰便會醒。趁他醒過來之前,我有件事情要問你。”

元辰點頭,秋離問:“華成夫人幼時與陽泉君有什麽恩怨,你是不是知道?”

元辰一愣:“你怎麽會這麽問?”隨即立刻反應過來,“你用了上次那個法術,幫叔父尋找華成夫人的下落?”

秋離點頭,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法術透支使她全身無力,臉色也有些蒼白,隻好任元辰扶著,半靠在他肩上道:“嬴國十家米鋪,六家姓元,以你的消息網,如果你誠心尋找華成夫人的下落,又怎麽會找不到?而你之所以一直拖著沒有告訴秦子諾,就是因為華成夫人已經死了,是不是?”

元辰身子一震,然後閉閉眼,並不否定。沉默了良久,他才終於有些哀傷地開口:“她是被陽泉君虐待致死的。陽泉君生性好色,他年幼時去昭國,曾經試圖猥褻華成夫人寡居在家的嫂嫂,被華成夫人和她姐姐舉著棍子從家裏打了出去,從此一條腿落下了殘疾,一直懷恨在心。沒過多久,華成夫人的姐姐便離奇暴病身亡,紹家人擔心是陽泉君報複,便將華成夫人送去了無崖子處避難。沒想到……”

秋離本已猜到會是類似的原因,可是真從元辰口中聽到這件事,還是覺得傷感:“所以呢?你就打算一直騙你叔叔,讓他一直在昭國等著她?”

元辰搖頭:“華成夫人去赴宴之前,就猜到了此行必死。她還是去了,因為她知道,如果不去,以陽泉君的性格,不僅她,連整個平陽君府都會被攪得不得安寧。本來,華成夫人是想用她的死,給叔父博個好前程的。嫿陽夫人答應她會扶植叔父,隻是陽泉君心裏忌憚若是叔父登位會因為若嫣之事對他發難,於是決定夥同韋布扶植公子楚……華成夫人是為了保護叔父才甘願赴死的,可最終事與願違,這個事實,你讓我怎麽忍心告訴他……”

秋離沉默了,因為她知道,元辰說得對,事實是如此傷人。如果有些話能夠輕易說出口,紹若嫣早就親口告訴秦子諾了。

元辰看著秋離,懇切道:“我有個不情之請。華成夫人的下落,希望能你不要告訴他,就再拖上個幾年,等到一切淡去,我再告訴他華成夫人雲遊列國,途中染疾不幸去世。到時,他心裏好受些。畢竟最後的時光,她是開心而自由的。”

秋離點頭。她借由浮生咒看到了華成夫人渾身血汙的樣子,她臨死之前的悲慘模樣叫她一個外人看了都揪心,何況秦子諾。所以,她明白元辰的意思,最後的時光,他們都希望她是開心而自由的。

沉默了半晌,元辰突然道:“我送你的荷包,怎麽不見你帶在身上?”

秋離一愣,今日重逢時便覺得他往自己腰間打量了一番,本以為他是在看蒼龍闕,沒想到是在看荷包。她一笑,從懷中把荷包掏出來:“我收在懷裏了。今天下午我的樣子你也看到了……”她撇撇嘴,有些不好意思,“風裏來,泥裏去,我怕弄壞了。”

元辰見她從懷中掏出荷包,眼神中陡然多了幾分欣喜,他接過荷包,仔細幫她係在腰間:“沒關係,弄壞了,我再給你買新的。”

秋離臉上繃不住笑意,又不好意思看他,心中小鹿亂撞,將臉扭去一邊。

“哦,對了。”秋離忽然想起來,“蒼龍闕的下落我有線索了,若嫣兒時有個朋友叫作阿雱,蒼龍闕的殘片在她手中。”

“阿雱?”元辰似乎有些驚訝,“你怎麽知道她?”

聽得元辰話中有話,秋離問道:“你認識她?”

元辰點頭:“我兒時在昭國,和她是朋友。後來她家道中落,不知所終。既然有了線索,打探起來應該不會太難。”

秋離點頭,兩人忽而很有默契地都不說話了,月光皎皎灑下清輝,花田幽香陣陣,蟲鳴幽幽,此刻的安靜不讓人尷尬。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秋離說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沒有賞過月了。從白澤離開西山開始算起,約莫有幾千年的光景了。千年之中,她始終不敢抬頭看月亮,怕觸景生情。

而今夜,她抬頭看著那明亮的玉盤,或許是因為有了可以共同賞月之人,她不覺得那麽難過了。

秋離想,如此良辰美景,就差清酒一壺了。

元辰和她有著同樣的心情,秋離腦子裏剛閃過這個念頭,元辰便喊方澤端了幾壺酒來。

元辰抬頭對壺直飲,一壺酒片刻一飲而盡:“古人雲‘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這樣的人生,確實快意得讓人羨慕。”

秋離也點頭:“一蓑煙雨,渺海闊而天高,確實快意。隻是天下戰火未歇,哪有什麽閑情去吃喝玩樂呢?”

這話一出口,秋離自己也愣了。她說這話的口氣,和元辰一模一樣。

元辰聽她此語,嘴角一揚:“聽你這麽說,我很欣慰。”

秋離也笑笑,剛下凡時,她對“戰火連天”這四個字的理解隻停留於字麵之上,對於凡界的一切,沒有任何留戀,滿心想的,不過是趕緊找到應龍,回去向司卿複命。而現在,她不經意的一句話,卻已經將天下蒼生的福祉放在了心間。這樣的改變,讓她自己也有點吃驚。

秋離對去嬴國沒有什麽抵觸,隻是她心中記掛著赤言下界來找司卿這樁事。雖然赤言做事穩妥,可是事關司卿,她沒辦法不上心。

見她不說話,元辰眸子暗了暗,緩聲道:“我知道了。沒關係的。”

元辰有些失望的神色讓秋離的心揪了揪,她脫口而出:“我不是不想同你去,我是要去找個朋友,等見到她了,便去嬴國找你。”

元辰似乎有些驚訝,毫不掩飾地欣喜道:“一言為定,我在嬴國等你。”

秋離也笑笑,搖搖手中的酒壺,與他輕輕一碰:“一言為定。”玩笑道,“不過到時候你要拿出點好酒招待我才行,這個味道……”她沒說話,隻是搖搖頭,和赤言釀的比起來差遠了。

不知是不是酒意上頭,秋離身上暖暖的、癢癢的,這樣半倚在元辰身上,讓她莫名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她這些天看到了太多明明相愛卻錯過的故事,便不想再在自己的心意中掙紮。

她借著醉酒,壯著膽子道:“元公子,我有個不情之請。”

元辰偏頭看她:“嗯,怎麽?”

秋離的一句話在舌頭上繞了幾個彎,她要問的問題實在奇怪,即使借著酒意,問出口也讓人羞赧。她鼓足了勇氣,道:“你能不能換件別的顏色的衣服穿給我看?”

元辰偏頭:“為何?出門走得急,隻帶了兩件換洗的袍子,都是藍色的。”

秋離咋舌,不過人一旦突破臉皮的底線了,就沒什麽話說不出來了,她沒過腦子道:“那……那你把袍子脫掉給我看裏衣,裏衣總不是藍色的吧。”

元辰一臉吃驚地看著她。這句話出口,秋離的酒便也醒了一半,急忙擺手:“不、不,我不是要脫你衣服的意思。”

元辰一臉壞笑向她靠近了一步:“哦?那是哪個意思?”

他的鼻尖離她那麽近,稍微往前傾傾身子就能碰到一起,呼吸之間,秋離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帶著淡淡的酒意撲在她的臉上,微微癢著。

連帶著她心裏也有些癢。

靠得這樣近,連夜風都不覺得涼了。秋離不受控製地想向他靠近一步,空氣一下子變得曖昧,她覺得在這樣的花前,這樣的月下,這樣的酒裏,她的心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遠方突然傳來一聲蛙叫,拉回了秋離的意識。

她猛地向後退了一步,踩在花田中,腳下一個不穩,急急向後跌去,元辰伸手去拉她,可是喝了酒反應變慢,他伸手之時正好與她指尖相錯,兩個人的手生生錯開,秋離毫無懸念地重重摔了下去,跌得屁股疼。

元辰“哦”了一聲,隨即也倒在花叢中,躺在秋離旁邊,兩手一張,道:“那你躺在我的身上吧,我給你當肉墊。”

兩個人皆是醉了才能說出這樣沒皮沒臉的話。

元辰應了的事便會做到。他不能脫衣服,但是可以換上方澤的衣服。

元辰進屋片刻,換了一身紅衣出來。秋離正疑惑他是從哪裏找了赤言同款的,便見元辰手中拿著張字條給她解惑:“蕭公子留字條說他先行告辭了,但不知道為什麽他說給我留了一身紅衣,正好穿出來給你看。”

秋離笑,赤言真夠朋友。然後,她看到元辰遞過來的赤言的字條,就笑不出來了。隻見那字條上寫著:“元弟,本以為國破山河不在了之後,會將終身大事看淡,和吾妹阿離將就此生。然,今夜輾轉難眠,始悟終身大事無論如何將就不得,吾與吾妹自小唯有兄妹之情,在此將吾妹托付給你,請務必珍重。”

秋離恨不得把牙咬碎了!她不想說話,隻想打人。一抬頭,見到此刻元辰一襲紅衣站在花間望著她,她一肚子的怒火,莫名地不翼而飛了。

什麽赤言,什麽將就,在看到元辰的這一刻,心中萬般雜念全部拋諸腦後。

夜裏安靜,秋離可以很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髒一下一下跳著,跳得很大聲。

月光淡淡灑在二人身上,秋離嘴角不自覺爬上了一抹笑意,她忽而想起凡界有句詩怎麽說的來著—哦,對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他就是他,那樣好看,讓她如癡如醉。藍衣也好,紅衣也罷,她都喜歡。

秋離眯著眼睛看他,隻覺得心生歡喜。赤言不是總勸她要順從自己的心意嘛,她想,她今日就順從一次自己的心意。借著酒意,她抬頭附到元辰耳邊輕聲道:“元公子,你放心,我一定會去嬴國找你的。吾心悅你。”

元辰身子一顫,瞳孔猛地放大,低下頭來看著她:“阿離,你是真心的,還是因為我給了你太多壓力,你不得不回饋我?”

秋離頭還有些暈,元辰的聲音斷斷續續,似乎從很遠的地方飄來:“阿離,其實我找了你很久了。五年前,我愛上救我的那個姑娘。我雖隻是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身影,但昏迷之中,我感覺到她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那樣小心妥帖……自此後,我便一直在找那個姑娘,可是她好似人間蒸發了一樣……直到我再一次遇見你,隻那一眼,我就知道,你就是她,雖然你好似不記得我了……”

秋離眼中的迷離盡退,閃過慌亂的神色:“我……”支吾了半晌,卻作不出合理的解釋。就算她據實相告,又有誰能相信?她也是方才才知道,原來她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秋離低頭摳著自己的手指:“我也是認真的,我心悅你,收不回去了。”

忽而,她的臉被人捧了起來。秋離看到自己的影子倒映在他墨色的瞳孔中,潔白的皮膚上沾著一點紅暈,眼睛大而迷離。她看到他眼中她的影子慢慢地離自己越來越近,突然嘴唇上貼上了一個柔軟的物事。

她的腦子裏好像突然被人點了一個炮仗,震驚得酒意全無。

他、他……秋離咋舌,他怎麽要親她都不提前打個招呼呢。

“阿離—”元辰低沉地喚她的名字。

“嗯?”她覺得心底好像有一潭什麽東西燒開了,在咕嘟咕嘟地冒泡泡。這種感覺奇妙得難以描述,但她覺得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愉悅感受。

“閉上眼睛—”

“哦。”

過了半晌。

“阿離—”

“嗯?”

“不許笑—”

“哦。”

又過了半晌。

“阿離—”

“嗯?”

“吾心悅你久矣。”

這是秋離的初吻,秋離想,原來這就是吻的滋味,美好而令人留戀。

翌日一早,二人向秦子諾辭行。

秋離按照昨日二人商量好的“腳本”給秦子諾回話,就說華成夫人聰慧,設法從陽泉君手中逃脫後雲遊列國,曾在昭國待過一段時間,現在不知雲遊到了何方。

秦子諾聽後沉默了半晌,然後隻是苦笑。秋離讀不懂他笑中的意味,好似有幾分失落,還有幾分無可奈何。

三人抱拳在竹屋外告別,臨行前元辰說有一件禮物要贈予秋離。

元辰擺擺手,方澤立刻拎上一隻鴿籠,他接過鴿籠遞到秋離手上:“這隻信鴿是我從小**過的,不論在哪兒,隻要你找我,讓它傳信給我就好。”

秦子諾“呀”了一聲:“這信鴿通體雪白,隻有頭尖一點和尾尖一點是黑色的,應當是傳說中千金難求的雪鴿吧。雪鴿一雌一雄,心有靈犀,無論在哪裏都能找到對方。據說因為生育困難,整個中原不超過五對。”

元辰也不矯情,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是啊。”

秦子諾調笑他:“出手挺大方啊,元老板。”

元辰一臉的理所當然:“搜羅好東西的目的,不就是送給喜歡的人嗎?”

秦子諾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

秋離本來想推辭,可是他倆這樣一唱一和,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這件事還要追溯到兩千年前。

那個時候,赤言還賴在西山學釀酒,小有所成,嘚瑟得緊,大缸的酒分裝成小壇,用上好的紅封封上,寫上兩個大字“赤酒”。赤言揣上酒就往九重天上跑,說是要帶去給胤川和蕭夜嚐個鮮。

白澤那邊,自然也不會少。

赤言將酒壺掛在秋離身上,就把她往雲頭上推:“我去九重天送酒,跟昆侖虛不順路,就勞煩你給我跑一趟了。”

要是她顯出半點不樂意的樣子,他便端出一副上神的架子來:“本尊的話你也敢不聽了?”然後裝出無賴的樣子來,“你要是不樂意,我去!去了昆侖虛我就告訴白澤那小子,他在西山亂留情,害人家姑娘相思了數百年。”

被赤言這樣威脅,她饒是不想去,也得去了。

昆侖虛是六界聖地,一般小仙若沒有什麽事兒,是輕易進不去的。她這次揣著赤言釀的酒,算是有個由頭,把門的小仙沒有難為她。

她向掃院子的白衣小仙詢問白澤的去處,那小仙指了指身後的湖,道:“師父悟道去了,一早便劃船進了池中。你若想尋,前麵有座棧橋,橋下有木舟。”

她施禮謝過小仙,拾起裙角,便向著木舟去了。

一望無際的碧藍湖麵上,泛著層薄薄的白霧,秋離執槳穿行,仿佛劃進了那濃霧之中,而湖上的景色,又仿佛破霧而出,向她襲來。花葉相交,她仿佛立在水中,分花而去。

湖水清澈見底,連湖底鵝卵石上的紋路,也能看個清清楚楚。偶爾有紅色錦鯉穿過,從她的槳下刺溜鑽過去,回頭衝她吐了個泡泡,不知道是在同她玩耍,還是因她劃船不長眼差點撞上它進行控訴。

婆娑池一側傍山,入了秋,樹葉染了不同的顏色,離湖麵較近的,還泛著青,再往上些的,便泛了黃,再向上去,接近陽光的位置,染了紅,一眼望去,從青到紅,漸次染出五種不同的顏色。日光暖融融,秋離好生劃了會兒槳,生出了些倦意,便躺在船頭,悠閑地曬起日光來。

這樣舒坦的時刻,酒香鑽鼻而入,勾得她犯了酒癮,便將懷中的酒打開一壺,偷喝了兩口。

她往日酒量還不錯,至少三壇的量。不知道赤言給白澤準備的是什麽玩意兒,她不過兩口下肚,就已然暈暈乎乎分不清東西南北,整個人躺在木舟之上,軟成一攤泥。日頭正好曬在身上暖意融融,飄飄然睡意襲來。

她努力找回意識無果,便放縱自己睡去。身邊蓮葉叢叢,掩掩映映,小舟隨著清波緩緩向前,載著她這一襲黃衣,消失在了蓮葉深處。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有微微涼意,她才驚醒,猛地睜開眼,頭頂上已然繁星點點。

“醒了?”一個沉穩的男子聲音從身後傳來。

秋離連忙轉身,這一看不打緊,差點把自己嚇得從船上掉下去。

四周空曠寂寥,湖心唯一葉扁舟;扁舟上,唯她和白澤兩個。白澤一襲藍衣端坐船頭,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仿佛靜候多時。

“神、神君。”秋離訥訥道。

她不知神君在船上坐了多久,也不知道這樣看她睡了多久,更不知方才自己睡著之時是否流口水。

她一下子窘迫得臉都紅了,心裏不禁罵了赤言兩句。這個家夥,給自己幫的什麽倒忙。

白澤依舊是一派正襟危坐的模樣,藍衣倒影投在藍色的湖麵,相得益彰。“我這婆羅池的魚兒,怕是都要成了醉魚。你走的時候不妨捉兩條回去給女帝做清蒸紅錦,大概省了用料酒醃了。”

秋離低頭,她偷喝的那壇子“赤酒”抱在懷裏,沒蓋緊,趁著她睡覺的工夫,都流到了婆羅池中,有好事的錦鯉鑽到船下偷喝,現在醉倒翻了白肚,一條條亮著肚皮,在池中打著酒嗝。

這樣一來,秋離的臉便更紅了。

她將懷中還好好封著的另一壇酒捧出遞到白澤麵前:“我來替神君送酒,叨擾了。”

白澤接過酒壇,不置一詞。

兩人相坐對視了半晌,氣氛沉悶得有些尷尬,秋離找了很多個話題,可是繞到嘴邊全都沒好意思說出口,窘迫得連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裏,最後還是白澤先開口:“西山一切可好?”

她連忙點頭:“都好。女帝身體健康,司卿吃嘛嘛香,最近赤言神君上了九重天不在西山禍害—咳—做客,西山上下都好得不行。”

白澤點頭,似是對這個答案不甚在意,眼神在衣袖處不經意飄了飄,又問:“那你可好?”

秋離心下一顫,感覺臉上似乎燒得有些燙,暗暗嗔了自己一句不爭氣,然後道:“勞煩神君惦記,秋離也一切都好。”

白澤這才滿意:“那就好。”

忽而平靜的湖麵上狂風大作,一瞬間掀起千層大浪,原本星星閃爍的天空變得墨黑,仿佛要掉下雨來。小舟在湖麵上被浪逐著左右搖晃,感覺就要翻在湖中央。

秋離心中一揪,看這架勢,該不會是婆羅池下藏了個什麽怪物被她的酒引了出來吧。又給白澤神君添麻煩了,她簡直想把自己扔進湖裏喂妖怪,省得在這裏丟人現眼。

秋離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既然禍已經闖了,就得麵對。能和神君並肩作戰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況且她打架不弱,說不定一會兒還有美救英雄的機會。

她走上前和白澤神君並肩而立,手摸上玉笛,準備迎戰。白澤餘光輕輕瞥了一眼她緊張的樣子,嘴角似乎有一絲笑意,藍袖輕輕一拂,獨木輕舟變成了烏篷船,頭也不回對她道:“你進去躲躲,這裏有我。”

她剛坐穩,便覺得船頭一沉,她將竹簾扒開一條小縫向外看去,隻見一個青衣男子立在船頭,青絲飛揚,也是個俊美得不像話的人物,隻不過眼神透著點點桀驁,讓人看了有些害怕。

白澤與男子對立船頭,麵容陳靜依舊如一泓秋水,波瀾不驚。

青衣男子攥了攥拳,臉色不是很好看,似乎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說得咬牙切齒:“白澤。”

秋離想,這廝敢直呼白澤神君大名,看來來頭不小。或者—她心思一轉—說不定隻是個不怕死的。

白澤衝青衣男子微微頷首,也不冷不淡地打了聲招呼:“蕭夜。”

秋離一時間隻覺晴天霹靂。蕭夜?如果她耳朵沒毛病的話,麵前的青衣男子就是天地排位僅次於神尊胤川的神祇蕭夜,傳說中司戰的戰神蕭夜!

剛才她還想什麽來著,想和他打一架?

嗬嗬,若是真去了,她現在骨頭渣都不知道在哪兒了。

不過驚訝過後,秋離又有些詫異,她真的沒聽錯嗎,眼前這個模樣俊美、文質彬彬的小生真的是能使六界聞之變色的蕭夜?他這個長相配那個名號,未免有點……有點……娘?

不是說蕭夜長得娘,他長得還是很有男子英氣的。隻是在她心裏,六界戰神就算不是凶神惡煞也應該塊頭很大,武器傍身,滿臉橫肉,而不是這樣……她想了很久,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形容詞,這樣“秀氣”。

蕭夜向秋離這邊瞥了一眼,輕笑道:“我還以為白澤神君放了我的鴿子能有什麽重要的事兒,原來是為了來看一個小仙醉酒睡覺。”

秋離一愣,放了鴿子……是什麽意思?她怎麽不知道有這麽個說法?

後來秋離才知道,她來昆侖虛這日,蕭夜也在。他在西海逮了一隻白色的鳥,不知道是什麽品種,便帶來昆侖虛讓白澤起名字。

白澤端詳了半晌,說:“這鳥看著性情溫順,不如就叫鴿子好了。”

白澤話音方落,便有手下的小仙來報說,西山來送酒的黃衣小仙醉死在婆羅池中,不見蹤影。白澤手一鬆,那鴿子趁機撲棱翅膀飛走了。蕭夜好不容易逮到一隻沒見過的鳥,還沒仔細看就被白澤放走了,剛要發火,白澤卻一下子沒影了,他在昆侖虛找了半晌,才找到這裏。

秋離聽完後背上直冒冷汗,她聽說蕭夜殿下是個有仇必報的主,非常不好惹,不知道以後他會給她下什麽絆子,於是從那以後每每見到鴿子,都心有餘悸,下意識地有點害怕,以為是蕭夜來給她找麻煩了。

這次再想起白澤,秋離忽然發現她沒有了往日那種傷感。從前想起白澤來,她心中總有個地方空落落的,好似感覺難以言說的悵然,而這次,她覺得坦然了許多。

她抬頭看看元辰,不,是他,將自己從回憶的牢籠中放出來了。

這樣想著,她臉上不由得又掛上了一絲笑意。

回憶完畢,當下,秋離看著元辰遞來的鴿子,隻得硬著頭皮收了禮物。從此走到哪裏都要帶著這麽一隻鴿子,秋離咽咽口水,她還真有點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