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衫薄

與元辰分別後,秋離回到了羊城,她想,她的首要任務是找到應龍,這樣才能早日替司卿分憂。凡界她逛得差不多了,應該早些完成自己的差事,早些回西山。

她坐在客棧吃著早茶,一麵吃,一麵籌謀著如何再去碧淵潭將應龍尋上一尋,正思忖著,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老板,來兩壺上好的桃花酒。”

秋離順著那聲音望去,雖然還是原來那副相貌,可是他一張口,秋離便知道,他並不是蕭諄。

就算一樣是那副嬌滴滴的富家公子哥做派,可是天上地下,若是真的有一個男子能璀璨得令眾生傾倒,舉手投足嫵媚得讓人心醉,也令她覺得如此欠扁,那隻有一人—青丘狐帝,赤言神君。

她同赤言的初見,可以追溯到兩千年前。那時,她收到東荒智尚元君傳來的紙鶴,信中說他將從陵姬那裏求來的大紅錦緞,托七仙女裁成長袍,送去給他的心上人……後麵的還沒讀完,她便和一個紅衣身影撞了滿懷,撞得滿懷桃花芳香。

秋離有些愣,她發誓,她活了近八千年,見過的所有女子加起來,不及麵前這男子萬分之一的芳華。

銀發似雪,如天邊飛瀑,紅衣灼灼,燦若桃花,他對著她淡淡一笑,滿目春景便失了顏色。

秋離一瞬間以為自己瞎了,世間除了他身上的紅色,竟皆成了黑白。

那男子以袖掩口,拖著長音輕笑道:“請問,這裏可是三危山?”

秋離看了看他的紅袍,認出那是用陵姬織就的錦緞做成的,上天入地,不可能再有第二塊紅錦緞會如此閃耀奪目,於是她想也未想便道:“你便是智尚元君家的那位?”

禍從口出,秋離並不知道,她長這麽大最接近灰飛煙滅的時刻,便是此時。霎時間,紅衣男子怒發衝冠,出手便是一道紅光衝她襲來,速度快得她都沒看清,嚇得手中的玉笛脫手,徑直往地上落去。卻也奇了,那向她打來的紅光突然轉了彎兒,托住那掉落的玉笛。

她驚魂甫定,卻聽紅衣男子咬牙道:“我送白澤小子的玉笛,他轉手就這麽送人了?”

聽到白澤的名字,秋離腦子發蒙,以為這可能是場三角戀。

眼前這紅衣“佳人”,可能心許的是白澤神君,所以見到白澤送她的笛子,才會這樣憤懣,於是趕緊補充道:“白澤神君不是那種人,你勿吃飛醋。”

若是多給秋離半炷香的時間,讓她看完智尚元君的那封信,她就不會說那麽多傻話了。

那信上說,智尚元君的心上人得知那是表白之物,氣得臉上失了血色,揮手就廢了智尚元君五千年修為,將他扔回東荒從頭修行。

秋離後來得空將那信看完,冷汗直流。她這才知道,眼前這紅衣男子的身份,竟是排位比白澤神尊還要靠前的青丘神君,赤言。

她默默摸摸還健在的四肢,心想,定是白澤麵子大,赤言才沒動手把她打死。隻不過跟赤言熟了後,秋離才知道,那日他沒再動手,隻是不想打碎自己造的那支玉笛罷了。

那段時間,赤言醉心於釀酒術。西山三青鳥一族,是洪荒前為西王母司膳食的仙族,四海八荒糧食的質量,自然也是西山最佳。赤言想釀好酒,自然要來女帝這裏討糧食。

所以他在西山一住就是五百年。荃山山脈的果木,因借了秋離的靈氣,長得最好。因此,女帝便在荃山中為赤言辟了一方小院,離秋離的居處,騰雲不過半炷香即可到達。

剛開始,秋離和司卿還畏首畏尾,不敢在赤言麵前造次。背著他的時候,她們常常仰天長歎,求老天爺早日將神君請走。可時間久了,她們發現,神君本人就是個造次的人,所以在神君麵前,她們便造次造得沒什麽心理壓力了。再之後,她們闖了禍都打著神君的名號,連女帝都奈何不了她們,她們便打心底喜歡神君在西山住了。

凡事都有代價,她們既然打著神君的名號闖禍,自然也要當神君試酒的小白鼠。不論是月黑風高夜還是豔陽萬裏天,隻要神君的新酒釀好,秋離和司卿必要被赤言抓來試酒。她二人年紀小,眼界淺,再加上女帝管得緊,沒什麽機會喝酒,更別提是神君釀的美酒,她們根本品不出好壞,隻是逮住機會便要喝個暢快,她那一身好酒膽,也是如此練出來的。

神君頗愛坐在桃樹下喝酒,桃花漫天,酒比桃花醉人,而神君那一身紅衣,又比酒醉人。喝得爛醉,她和司卿雙雙醉倒在赤言屋前的青石板上,望著神君的一襲紅衣感歎,花更美耶?人更美耶?醉兮醉兮,竟覺男子比桃花美,豈不傻耶?

也有他們都喝高了的時候,秋離不小心說漏嘴喜歡白澤的事情,被赤言要挾做了好些傻事,後來忍無可忍,她衝到赤言處說若是他敢將此事泄露給神君知道,她便滿天下地宣揚他做的那些個好事。

兩人大眼瞪小眼許久,最終偃旗息鼓,握手言和。

如此一來二去,秋離和司卿竟與赤言沒大沒小地處成了好朋友。

秋離記得,學史的時候,夫子曾經同她們講,父神魂魄凝聚而成的幾位神君中,數青丘神君赤言的命最好。

神尊胤川凝聚時,六界一片蕭條,百廢待興,他被送去西天苦練兩萬年,才以一己之力匡複六界,恢複了從前的秩序。史書上短短一句話,背後神尊吃了多少苦,又受了多少難,豈是常人能想象的。

蕭夜殿下凝聚時,六界秩序初定,但四海八荒還有不臣之心者聚眾造反,全靠殿下立下赫赫戰功,才還六界真正的安穩。

而輪到赤言神君時,六界再無大患,又因是九尾狐,他被封在青丘那片肥沃、富庶、祥和的土地上,好山好水地養著。秋離歎息,也隻有青丘那樣的風水,才養得出這樣一個赤言,顧盼間眼波瀲灩,舉手間,有種天下盡放眼前,也不及一時風流快意的灑脫。

每每看到神君那一動便迷醉眾生的眼波,她和司卿便起一身的雞皮疙瘩,她們時常聚在一起執手唏噓,若是將來有人將神君收了,也不知道是享了大福還是造了大孽。

回憶中的那個紅衣身影和眼前的這個人重疊在一起,秋離確定沒有看錯。蕭諄固然也是風流公子坯子,扔在人群中,也算上頂顯眼的存在,可他那氣度芳華,卻比不上赤言的萬分之一,赤言柔而不媚,美而不驕,仙風道骨,世間無雙。

她堅信,眼前這個人,定是赤言變的。

雖不知他來做什麽,不過,他們神仙來凡界走一遭,不是什麽稀奇事,用不著借凡人的模樣喬裝打扮這麽麻煩。隻有要長久逗留的,才需要變幻身形,省得嚇著尋常百姓。

秋離心想,能讓赤言神君下界走一趟的,一定不是小事。她不敢耽擱,將蕭諄邀至自己旁邊就坐,壓低了聲音道:“神君,我是秋離。”

赤言掩嘴笑了笑:“沒想到,下來走一趟,還能碰到熟人。”

秋離問:“神君下界,可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赤言再笑:“也沒什麽,有個老朋友下凡曆劫,我來看看熱鬧。”

秋離暗笑,她還真是多想了,以赤言神君這種性子,能有什麽重要的事?

想罷,抬手想喝口茶,茶方入口,卻聽赤言慢悠悠地補充了一句:“順便來找找司卿,前女帝說她和人私奔了,仙界找不到蹤影,所以托我來看看那丫頭是不是躲來凡界了。”

“噗—”秋離一口水沒咽下去全噴在了桌子上,“私奔!這麽大的事兒,你順便找找!”

她有些激動,一時沒壓住聲音,全客棧的人大概都聽到了她這句話。民風一向淳樸的羊城被“私奔”兩個字嚇了一跳,一時間客棧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向秋離的方向,目光迥異。赤言嫌棄地端著茶盞向旁邊的桌子挪了挪,羞得秋離想要挖條地縫鑽進去。

她將一錠銀子拍在桌子上,飯菜也沒顧上吃,拎著赤言的衣領,低著頭快步從客棧走了出去,找了個僻靜的巷子,才將手放開,急急問道:“怎麽回事?”

司卿打了近萬年的光棍,怎麽她離開西山不過月餘,這廝不僅找到了對象,還有了私奔的勇氣。

赤言沒好氣地甩開她,認真地將衣領理整齊,道:“西山有個叫青逸的,你可知道?”

秋離點頭:“知道。”隨即反應過來,吃驚得下巴差點掉在地上,“司卿和青逸私奔了?”

赤言好整以暇地點點頭,秋離摸摸差點跳出來的小心髒,歎道:“這丫頭和青逸私奔,是腦子進水了嗎?”

赤言狡黠地一笑,笑完又不語,看得秋離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原來蕭諄還是蕭諄的時候,秋離覺得這廝舉手投足間有紈絝子弟的做派,現在赤言變成蕭諄,秋離便覺得,這廝隻有欠抽的做派了,不笑也欠抽,笑也欠抽。她不由得嗆他一句:“你笑什麽?”

赤言淡淡地拂拂袖子:“據可靠的小道消息,司卿和青逸初識之時,不知何故司卿正想從天帝山的後門翻進去,結果一個不小心跌進山後的溫泉中,你也知道青鳥一族水性不怎麽樣,後山人跡罕至,青逸正在……”他突然頓了一下,“喀喀……泡溫泉,正好被司卿砸到壞了好事,一氣之下任她在裏麵泡了三天才撈出來,司卿腦子是不是進水了,實在難說。”

秋離憤憤道:“這可靠的小道消息你從哪兒聽來的?”

赤言無所謂地摸了摸頭發:“司命啊。”

秋離翻了個白眼:司命是個人才,我記住你了!

秋離沒有赤言那種說笑的心情,自從知道司卿和青逸私奔下落不明之後,便日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赤言倒是淡定,他說,他們想找一個躲起來的人雖然不容易,但司卿是來凡界找秋離的,隻要秋離放出消息,司卿自然會找來。

秋離感歎,關鍵時刻,還是赤言神君腦子清楚。她不敢耽擱,立刻動手將自己的畫像張貼在城中各處,說是自家走散的妹妹,望知情者到永安客棧提供線索,她想著如果司卿看到定會找過來。然而三天過去了,司卿沒來,各式各樣的登徒子卻來了不少,永安客棧爆滿,帶得附近的小客棧也生意紅火起來,來人均說畫中女子容貌驚為天人,怎麽都得一睹芳容才不枉此生,擠得秋離和赤言不得不另尋落腳之地,連夜將城中的小廣告全撕了。

秋離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她從客棧放出話去,說鄴城的貴人家遺失了一隻青鳥,頭頂有三隻眼睛,額角有一縷紅毛,如有線索者,來同福客棧,賞。這正是司卿真身的模樣,四海八荒,唯有司卿一人是生來額角有一縷紅毛的三青鳥,若是這話傳到司卿耳朵裏,定能知道是秋離在找她。

然而這次,大批大批來到同福客棧的全是來打劫的。養得起三青鳥的人家,定不是普通大富大貴的人家,盜賊一撥一撥地來,客棧裏架打得比擂台上都精彩,打得客棧的老板都怕了,跪求秋離和赤言離開。

終於,赤言看不下去她這笨手笨腳的模樣,伸手在胸前挽了一朵花,一道綠光便從他手指尖射出,直指北方而去。

秋離暴走:“你能用法術追蹤你怎麽不早說?”

赤言:“你又沒問我,我為何要說?”

秋離:“沒問就不能說了嗎?”

赤言掩袖笑笑:“要不然,我哪有這麽多好戲看。”

順著追蹤咒的蹤跡,秋離和赤言一路來到昭國都城寒儋。沿路走來,麥田大片閑置,城中女子哭聲一片,哀鴻遍野。

赤言眉頭微蹙:“這是怎麽了?這哭聲真讓人心疼。”

秋離心中也有疑問,她莫名想起了元辰,記憶中的他好似什麽都知道,若這時他在身邊,定能將事情的起因經過娓娓道來。

此刻,她也隻能搖搖頭:“不知。”追蹤咒似乎到了寒儋便沒了影,想必司卿在這裏施了結界,好叫西山的人找不到她。

她和赤言在小茶館中歇腳。不比楚都,就算是寒儋最熱鬧的茶館,也有些淒涼的意味,人跡寥寥,連做生意的小二也愁眉苦臉。

連帶著秋離也心情沉重地跟著歎了好幾口氣。

她用手肘捅了捅赤言:“凡界蕭索如此,你們一個兩個怎麽還總嚷著下凡來玩兒?”

赤言翻了個“你怎麽這麽沒有見識”的白眼給她:“現在是戰時,自然景色蕭索,百廢待興。若是和平年代,凡界比我們青丘熱鬧多了。”

戰時。秋離將這兩個字在心中滾了一遭,她生得晚,沒趕上洪荒戰亂,也沒趕上神尊肅清六界,又長在還算富庶的西山,衣食無憂,所以“戰時”這兩個字,於她不過是書中的描述用詞,她沒有什麽切身感受。

哀鴻遍野,從前於她來說不過是一個成語,可是今日置身其中,才深刻地體會到其悲涼。

她攔住上茶的店家,問道:“小二哥,寒儋最近可是出了什麽大事,怎麽城內盡是女子哭聲?”

那店家是個拐子,走路一瘸一拐,聽秋離此語,他忍不住拭了拭眼角,長歎一口氣:“今日是平長戰敗的祭日。去年此時平長戰敗消息傳來,昭軍降了,四十萬年輕漢子卸甲投降之後,沒想到被嬴軍全部活埋了。”

“活埋!”秋離一愣。

“是啊。”店家咬牙憤憤道,“活埋。從此,城中再無壯年男子了,那哭聲,都來自失了兒子、失了丈夫的婦女。若不是我老頭子年歲大了,又是個瘸子,想必現在也埋在那山頭下了。”

秋離忽而想起那日元辰說的話:“百年之中,多少馬革裹屍,多少妻離子散,又多少顛沛流離。齊吞蕭國,不多久,又有國家吞齊,迭代的是權力,而無辜的,都是平民。”

無辜的,都是平民。

想起連日來見到的荒野、焦土、殘屍,秋離隱隱有些心痛,她忽而便理解了元辰的抱負。

赤言還是玩世不恭的做派,淡淡抿了口茶,又“噗”的一聲全都吐了出來,秋離一臉怨念地擦著身上的茶漬,一麵聽赤言抱怨:“這也算茶?這樣難喝,連馬尿都不如。”

戰時哪還有那麽多臭講究,有茶喝就不錯了。店家投來不滿的目光,秋離也覺得他這樣說不太妥當,漫不經心地補了一句:“你怎麽知道?你喝過馬尿?”

赤言瞪了她一眼,如果眼神能殺人,此刻赤言就要將她千刀萬剮了。赤言瞪了一會兒,想起自己好歹是個神,不能老和她這種後輩小仙計較,於是不再言語,坐在木椅上,掐指算了起來,口中念念有詞,忽而勾人的桃花眼睜開,他拉起秋離便走。

三日腳程,兩人來到城郊一處別院外。竹院在城郊林中深處,本應是清靜之地,卻傳來鏗鏗鏘鏘的打鬥之聲。

秋離心頭一揪,司卿!

她以為是西山的人來追捕司卿,想也未想便提劍衝了進去,隻見院中黑衣人的屍體散落了一地,牆角處,一個青衣男子嘴角帶血,被三個黑衣人團團圍在中間,他腿上中了一刀,有涓涓血跡不斷滲出,因為疼痛他眉頭微皺,可絲毫不顯頹勢。

青衣男子輕輕拭去嘴角的血跡,理一理衣襟,雖處於亡命之情勢,卻無半分懼色,逆著陽光,仿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戰神:“還是一起上吧,這樣利落些。”

秋離盯著那青衣男子仔細地瞧了半晌,想在他身上找出司卿的蛛絲馬跡—或是她易容的,或者她附身的。可是把眼睛瞪出來了,她也沒瞧出來他和司卿有什麽相似的地方,然而從小養成的打抱不平的習慣還是讓她下意識地拔劍加入混戰。

不愧是訓練有素的殺手,雖隻有三個人,但行動力極強,劍劍是殺招,再加上秋離要保護那個行動不便的青衣男子,打起架來略顯得吃力。她分神看了一眼旁邊的赤言,想著這廝有法術,怎的不得拔刀相助。然而赤言一副看好戲的樣子,雖然接到她的眼神,卻隻是優哉遊哉地叉著腰,半分要插手的打算都沒有。

三名黑衣人看出秋離身手不凡,彼此交換了眼神,便先衝著秋離而來。秋離惦念著仙凡有別,不忍痛下殺手,卻將她自己置於不利的位置。

三名黑衣人的劍鋒明晃晃向她刺來,她用劍擋開,劍鋒直刺向一人背心。

她靈巧地在地上翻滾而起,昨夜落了雨,地上的泥還有些潮濕,這一滾便不小心滾了一身的泥。秋離也顧不上擦,三人出招淩厲,她不得不迎頭對上他們的招數,然而一個女子不敵三個漢子的力道,她被震得重心不穩,向後跌去,退了幾步,跌在泥中,剛要起身,一雙手映入眼中。

她一愣,沿著那雙手往上看,手的主人有一雙好看的眸子—正是元辰的。

澤出劍擋在秋離身前,替她攔下三人的致命一擊,然後一個箭步上前便和他們纏鬥在了一起。那三名刺客見又有一人參戰,短時無法取勝,相互間使了個眼色,收劍逃了。

元辰扶她起身,秋離未曾想過,她與元辰的重逢,會是這個樣子。

她有些羞惱,每次與他見麵,都是她打架打得一身狼狽,不曾像戲本子中寫的那樣花前月下,才子佳人。

想至此,她又搖了搖腦袋,她怎麽會突然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赤言突然在身後輕笑一聲,饒有興致地道了句:“有趣。”

秋離連忙回神從元辰懷中掙脫出來,剛想問他為何在這裏,卻見元辰一臉擔心,開口問道:“怎麽樣,可有受傷?需不需要叫大夫?”

青衣男子袍子半邊浸在血中,用劍撐地才勉強站直。至此他實在聽不下去了,在旁邊輕咳幾聲:“喀喀,見色忘友,我比她明顯傷得重很多好吧。”

方澤給青衣男子做了簡單的包紮。收拾利索了,那青衣男子理了理衣襟,正襟危坐對元辰道:“是子楚派你來殺我的?”

元辰依舊麵上帶笑,笑若清風:“是的話,叔父要如何呢?”

青衣男子愣了一下,又恍然回神:“你不會殺我的。”

元辰輕搖折扇,不慍不惱:“既然知道,又何必問呢?”

言語間,元辰將兩人的關係簡單地和秋離作了介紹,麵前的這個青衣男子秦子諾,正是當今嬴國國君的堂兄,當年兩人爭奪皇位,子楚繼位,子諾敗走回到母國昭國避世。三年過去了,嬴王依舊擔心秦子諾會借助昭國兵力殺回嬴國,奪他王位,因此派了無數殺手來取他性命。

四人圍坐在一張竹子做成的矮幾旁邊,秦子諾自顧自低頭倒水。他喝的並非普通的水,而是熱水泡開的玫瑰花骨朵,倒入杯中,芳香四溢,粉紅的花瓣在杯中悠然綻開,赤言眼睛一亮。

見得赤言這個眼神,秋離歎息,此番回去,也不知道誰家的玫瑰花要遭赤言神君的毒手了。

秦子諾推了一杯在秋離麵前:“這是去年栽的花,上個月剛采的,晾曬了一個月,今日入口,是最佳口感。以此薄禮,謝姑娘出手相助之情。”語罷,又推了一杯給元辰,“你今日有口福了。”

元辰用杯蓋壓了壓花瓣,輕啜一口,讚道:“不錯,頗有幾分華成夫人真傳的意味。”

秦子諾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突然僵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麽舊事。秋離後來好奇地詢問過元辰,才得知,華成夫人指的是昭國沒落貴族後人紹若嫣,也是秦子諾還是嬴國公子時,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細細數來,這女子,也算半個傳奇人物。

十五年前,昭軍由於主帥紹茄指揮失誤,在謝裏敗於齊軍,昭王震怒,下旨誅了紹茄九族,紹若嫣的父親乃紹茄堂兄,因此一家人未能幸免於難。當時,紹若嫣在外求學,免於一死,後奔赴嬴國投靠親戚,入宮為婢。因養得一手好花,沏得一手好茶,頗受嫿陽夫人重視,嫿陽夫人將她賜予秦公子諾為夫人。她靠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從一介卑微的侍女變成堂堂公子夫人。若是寫成書,這會是一本傳奇奮鬥史。

秋離嚐了一口玫瑰花茶,清甜可口,很是與眾不同,讚了一句:“果然是好茶。”她隨手將飲了一半的茶盞放在案幾上,正好赤言坐在她手邊,順手拿起她的茶盞就要往嘴邊送。

周圍三人倒吸一口涼氣。

秋離腦子“嗡”的一聲,她可記得這位神君是有潔癖的,忘記是誰曾不小心坐了赤言神君專屬的座墊,被神君直接從青丘扔出來摔了個半身不遂。今日這盞茶赤言神君要是真送進嘴裏了,秋離想,她這條小命可能也就送了一半了,於是她連忙伸手阻攔道:“神君別動!這是我的杯子。”情急之下連稱呼都忘了,直接說了出來。

赤言轉頭,一本正經地讓她少安毋躁:“你的不就是我的?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秋離腦子又“轟”的一聲,神君如此反常必有幺蛾子,嚇得結巴了一下:“你你……你又在憋什麽壞水?”

赤言和顏悅色道:“我哪有什麽壞水?”

秋離憤恨地想,沒有就怪了。

她眼睜睜地見著那盞茶貼上神君的唇,隻覺一頭霧水。神君的潔癖怎麽沒有讓他抓狂到把杯子扔掉?仔細回想一下方才神君的動作,那一瞬間她感覺眼前有一抹不易捕捉的紅光閃現,她低頭看了一眼案幾上的杯子,又看了一眼神君手中的杯子,案幾上的那個杯子衝著她的邊沿上有一點不起眼的淡紅色,應當是方才她喝茶時不小心將唇脂印在了上麵,也就是說,她的杯子好端端地放在案幾上,赤言方才用了個障眼法將兩個杯子調換過來,他手上拿著的那個,才不是她的杯子!

看穿這一切,秋離暗暗在心裏給自己叫了聲好,看來這些年自己的修為頗有進步,連神君的障眼法也騙不過她了。

她這廂想事想得出神,完全沒有聽到那廂赤言和元辰的對話。她錯過的對話如下。

赤言賤賤地打圓場:“神君,不才表字,讓各位見笑了。”

隻聽元辰略帶尷尬地笑了笑:“蕭公子和姑娘兄妹情深至此,令外人羨慕。”

赤言笑得妖媚,隨口誆他:“其實我們不止兄妹情。我的倒黴老爹之前一直罔顧禮法想讓我和阿離離親上加親,我本是不願的,但是現在蕭國破敗,王室隻剩了我倆,我突然覺得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將就的。”

聽赤言此語,元辰一口茶沒咽下去嗆得直咳,秋離這才回神,給元辰遞過一方帕子,元辰接過帕子,艱難地問了一句:“蕭公子說的,可屬實?”

秋離一臉疑惑地看著赤言,不知道他方才說了什麽,剛要詢問,看到赤言給她使了個眼色,便心領神會地敷衍了一句:“嗯,屬實。”

話音剛落,隻聽“咣當”一聲茶盞落地,秋離順著聲音望過去,元辰手中原本端得穩穩的茶盞不知怎麽躺在地上,隻見他收起一臉的驚訝之色,咳了一聲:“不好意思,手滑了……”

用過晚膳,秋離幾人便都歇在了秦子諾處。

他這竹園不大,有兩間廂房而已,一間給了秋離,另一間便要委屈元辰、方澤和赤言擠一擠了。秋離不放心地看了赤言一眼,他現在頂著蕭諄的模樣,秋離怕他說錯話露餡,於是便想要不自己和赤言一間算了,反正是兄妹,名義上還算說得過去。

然而這個提議受到了元辰和赤言二人的強烈反對,她隻好作罷。

秋離不解,以赤言這樣挑剔造作的性子,怎麽忍得了和別人擠一個房間呢,他圖什麽?想來想去,秋離覺得,他也隻能圖元辰了。她心下一驚,難道是元辰的小模樣太俊了,真的把赤言神君……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下午赤言神君跟自己故作親近的模樣,忽然了悟。啊啊啊,他下午沒事兒找事兒,難道是故意激元辰吃醋?

秋離又琢磨半晌,嗯,應該是這樣的。

這樣一來,她又有些不放心元辰了。她忍不住朝元辰望了一眼,見他一雙眼睛定定凝在她身上,心中一**,便又趕緊低下頭去。

他倆這一來二去地互望,落在赤言眼裏便是眉來眼去,害她沒少被奚落。

私下沒人的時候赤言一直追在她身後問他二人是什麽時候暗送秋波、暗生情愫、珠胎暗結的,她呸了一聲說“你才珠胎暗結”,確定赤言真是吃醋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被赤言追到辯無可辯,隻好在外麵躲個清淨。

月上梢頭,秋離躺在屋頂上吹風,有些惆悵:唉,神君看上了元辰,這可如何是好!

她莫名想起智尚元君,心中不覺為他一陣悵然。四海八荒傾心於赤言神君的神仙數不勝數,而今日元辰首戰告捷,秋離尋思了一下,認為應當是顏值的功勞。

她正胡思亂想著,忽而耳邊傳來笛聲。秋離本來就是吹笛的好手,聽這笛聲悠悠,與她比起來雖然還差那麽點火候,但是在凡界,應該算得上是登峰造極的水平了,而且,這笛聲中,有些她聽不懂的東西。

淒淒切切,清清冷冷,戚戚。

帶著些婉轉又張揚的憂傷,秋離聽不懂,這些情感,從未出現在她的笛聲中。她不是沒有失過戀,隻是,她從不曾體會過這樣刻骨銘心的哀傷。

她從屋頂上略微探下頭,望見月光之下,花海之中,秦子諾正在對月吹笛。清冷月光在他身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清輝,他孤身站立在田間花海中,合眼認真地吹著笛子,長長的睫毛陰影灑落在臉上。

秋離大大方方地在房頂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偷聽,蹺起二郎腿,雙手枕在頭下,和著涼風和笛聲,竟有了幽幽睡意。

眼前的光景漸漸暗下去,一片黑暗之中,好似聽到一個女子溫柔地哼唱悠揚婉轉的民歌小調:“春風渡,雨絲稠,新柳悠悠掛長枝,嬌花染新紅。”

逆著光,隱約有一個女子的身影。眼前的畫麵漸漸地亮起來之時,秋離看到光的深處有一個身穿藕荷色紗裙的女子站在田間擺弄著花圃,一邊擺弄,嘴裏一邊哼著小調,輕快而愉悅。

她雖無傾國傾城的容貌,可是讓人覺得親近,看了便歡喜。

風中,好似聽到一個男子的歎息:“這是我聽到的最好聽的一首歌謠,可惜,沒有機會說與你聽。”

透徹心扉的哀傷席卷心頭,秋離猛地驚醒,頭頂星辰滿天,風吹落葉翩然落在她的身上、耳邊,帶著些涼意。

秋離拿下落在臉上的葉子,透過葉子看著月亮發呆,不知為何淒涼之意湧上心頭。方才,她通過秦子諾的曲調,看到了他心頭的那個執念—那個種花的女子,還有那句未說出口的話。

房簷下突然傳來元辰和秦子諾的對話:“叔父,離開昭國吧,日子會太平很多。”

夜色沉沉,秋離看不清秦子諾的表情,隻見他搖了搖頭:“別的地方,種不出這麽好的花。”

秋離覺得這樣聽人牆腳不太地道,可是若現在離開,實在太容易被發現,便隻好不地道地聽了下去。

元辰輕笑:“為了一個不知道等不等得到的人將自己置於險境,叔父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人。”

秦子諾也笑:“見色忘友,難道你以前就是這樣的人?”

他叔侄二人互相嘲諷,又會心一笑。

元辰不再勸他,隻是轉頭看著月亮。秦子諾收了笛子,沉默了一會兒,忽而道:“阿辰,這些年,我從不曾端著長輩的架子對你說教,你懂事得早,事情做得周到,從沒有讓家族擔心過。隻不過,你和那個姑娘……”

元辰似乎料到他說什麽,打斷道:“是的,我喜歡她。”

“我喜歡她”,擲地有聲,半分都不想掩飾,聽得秋離臉上一紅。

秦子諾頓了一下,又問道:“多喜歡?”

元辰低下頭,似乎在思考。秦子諾知道他這個人做事一向嚴謹,從不隨意說什麽,因此沒有催他。世界仿佛在這一刻靜音了,唯有田間幾聲悠悠蟲鳴。

元辰思考良久後說:“我方才在想,這世上有什麽對我是重要的,想來想去,不過江山百姓而已。可若是有日她要,就算是江山我也願送給她。”說罷,他笑了笑,“說來也怪,我一向自詡是個謹慎的人,在她麵前,卻破了功。”

這話別人聽來甜蜜,而落在秦子諾耳朵中,卻多了幾分酸楚。他是情場裏滾過的人,看得自然也比旁人通透幾分。方才元辰說的是“我喜歡她”,而非“是的,她是我的人”。

聞弦歌而知雅意,這段關係裏,元辰不過是單相思而已。縱然是單相思,也已入骨,藥不能醫。

秦子諾淡漠地道:“你的事我沒有立場幹涉,然而身逢亂世,你這樣的身份,有這樣一個軟肋,可想好了?”

這次元辰並未猶豫:“想好了。”他抬頭看著月亮,眼神堅定,“我以為經過這些年,心早已穿了一層厚厚的鎧甲,練得刀槍不入。可是遇上她之後我才發現,人生短如白駒過隙,若是活得太清醒,太了無牽掛,便有些無趣了,能有這樣一個軟肋,生有歡死有懼,我覺得很慶幸。”

秦子諾笑了兩聲:“這般豁達,倒不似我以前認識的你了。”

元辰嘴角含笑,眉頭一挑:“哦?那你之前認識的我,是怎樣的?”

秦子諾的玉笛在手中敲敲:“錙銖必較,半點虧也吃不得,聰明得可怕。”

元辰嘴角的笑容更深了:“有多可怕?”

秦子諾負手而立:“嬴國殺手三千,盡數聽你調遣;鹹城最繁華地帶,十家米鋪,六家姓元。你且說,可怕不可怕。”

元辰跟著他淡淡地笑笑,手中扇子輕搖:“這樣聽來,好像是有點可怕。”

見這人沒個正形,秦子諾也不再繞彎子,道:“元四公子從不做虧本買賣,你且說,你這次繞道來我這裏,是來討什麽的?”

元辰也不客氣:“記得華成夫人身上有一塊浮雲龍暗紋的鐵牌,辰想借來一用。”

“何用?”

“蒼龍闕。”

秦子諾臉一白:“那個暗紋的牌子,是蒼龍闕?”語罷,他頓了一下,“你這樣直白相告,不怕我私藏然後利用它對付子楚?”

元辰抿唇,一雙烏黑的眼眸,似乎能洞穿人心:“叔父要是有這樣的心思,怎會待在寒儋城郊三年不曾離開呢?他早該招兵買馬,不知道殺回鹹城多少次了。”

隨後二人的對話聲音壓得低了些,秋離聽不真切,不過大意是,那東西不在秦子諾這裏。三年前,公子諾在奪嫡之爭中失敗,華成夫人便不知所終了。雖然她的大部分物品公子諾保留了下來,可那鐵牌大概是華成夫人的傳家之寶,隨著她一同失蹤了。

說罷不多久,元辰便拱拱手先行回房了,餘秦子諾一人站在月色之下。秋離想待他走後,她便能從房頂上下來了,然而,秦子諾忽地轉過身來,看著房頂的方向:“秋離姑娘,牆腳可聽夠了?”

秋離自知再躲下去便不合適了,有些尷尬地從房頂上飛身下來,漲紅臉結巴道:“聽、聽夠了。”她窘迫地笑了笑,“方才聽公子的笛聲有些入神,不是故意偷聽的。”

秦子諾身手不弱,若是感覺不到她在偷聽,那這些年早不知道被刺客捅死多少回了。

秦子諾並不惱她偷聽,歎口氣道:“阿辰這個人,看似精明,卻死腦筋得很。我失勢後,多少家人急著和我撇清關係,隻有阿辰一次又一次地幫我,若不是他,我可能已經死了很多回。隻不過因為我和若嫣曾經照拂過他,他便認準了以命相報。”頓了一下,他負手而立,“他方才的話,姑娘若是都聽到了,還望能仔細思量。我這話說得或許自私,但是姑娘若能接受他的心意,便不要輕易辜負。若不能,便早早離開。”

秋離回憶起方才元辰的那番話,不覺臉上又有些燒。

夜風起,秦子諾負手而立:“我言盡於此,夜涼,姑娘早些回去歇息吧。”說罷,他便抬腿往回走。

秋離看著秦子諾的背影,一句話不經大腦地就從口中溜了出來:“公子若是好奇華成夫人的下落,秋離可以幫忙。”

秦子諾的身形頓了一下,多年的爾虞我詐讓他變得很是小心:“這件事於姑娘,可有什麽好處?”

秋離沒想到他問得這樣直接,愣了愣。誠然,她可以用法術找到華成夫人的下落,可這件事於她,除了能滿足些看故事的好奇心,沒有其他半分好處。她會有此一舉,完全是為了幫助元辰。

秦子諾打量了她一番,訝異於她的直白,又懷疑她說話的可信程度。或許華成夫人的下落對他來說太過重要,所以他這樣小心的人最終還是應了。

要使用浮生咒並非難事,隻要秦子諾給她一件華成夫人的舊物便可。秦子諾作為當事人,不適合參與,於是秋離熏了香,讓他在花田中入睡,也好讓自己能安心做法事。

閉上眼睛,眼前一派光怪陸離,冰冷的海水從眼前掠過,傳來陣陣刺骨的寒意,變幻莫測的情景從眼前掠過,仿佛奔騰的河流,不回頭地流去。

她自水底探出頭來,視野陡然開闊,大街上車水馬龍,一派熱鬧景象。

耳邊充斥著嘈雜的說話聲,秋離潛心聽了半晌便明了,街頭巷尾都在熱議的話題,是倚紅樓的歌女暢瀅姑娘如何地幸運。她不是頭牌,也不是絕色,卻不知怎的得了平陽君的青睞,被一頂花轎抬進了門。

平陽君何許人也—嬴國太子安國君之子,秦子諾是也。

秋離莞爾,是了,故事應該是從這裏開始的。

他和華成夫人的牽絆,就在市井的閑言碎語中,拉開了序幕。一介青樓女子能進王室大門,著實算得上麻雀變鳳凰了。據說,這已經是這一年抬進平陽君府的第三個歌姬了。平陽君是鹹城新貴,又對歌姬青眼有加,弄得鹹城的良家女子都想弄個歌姬當當,說不定哪日就被抬進平陽君的門,享榮華富貴了。

偶爾也會有幾個碎嘴的提到平陽君家裏的那位正室—華成夫人紹若嫣,不禁惋惜,說,正室夫人是個啞巴,雖有了華成夫人的尊號,可成婚兩年,平陽君從未正眼瞧過她,是個可憐人。

因想著要節約時間,她果斷地跳過這些世俗間的風言風語,去捕捉下一段華成夫人的意識,意識跳躍之間,眼前一片濃重的墨黑,讓秋離有些心驚。

其實,浮生咒一般是施與人的,追著精神的遊絲,一路向精神的上遊探尋,窺探到之前的種種過往。舊物陪伴在人身邊,承載著人的感情,也可以借來施展此術,一般越是貼身的東西,效果越好。

秋離不知秦子諾給她的東西和華成夫人有著怎樣的聯係,或許不甚貼身,總之這個法術施得不甚穩當,她在捕捉意識的過程中,覺得心口隱隱作痛,應當是受到了劇烈的反噬。

就在心口痛得她要承受不住之時,背上被人拍了一下,不適感驟然消失,她猛然回頭,身後那個花枝招展朝著她賤笑的,不是赤言又是哪個。

灼灼日光沒有令她目眩,赤言的一襲紅衣倒閃得她花了眼。

赤言眨著桃花眼,含情脈脈得讓人直起雞皮疙瘩,末了還不忘朝她翻了個白眼:“有這種熱鬧看都不叫我,真是活該被法術反噬。”

她感激地衝他笑笑,而他哼了一聲,將她丟在身後,扭著腰肢朝著幻境深處走去。

秋離腹誹:臭狐狸,你這性格還能再別扭一些嗎?

她追著赤言的腳步,走到一座花園內。四下望去,姹紫嫣紅,百花爭豔。她分神看了一眼園外的牌匾,果然是平陽君府,隻見紹若嫣的院門口車水馬龍,並不如傳言中那般不受待見。

秋離聽下人嘴碎提到,新寵暢瀅想要證明自己比正室夫人紹若嫣更得寵,於是在花園裏使絆子,使紹若嫣跌在玫瑰花上,刮破了臉。

暢瀅以為,這個啞巴虧紹若嫣吃定了,畢竟,沒有證據是她推了紹若嫣,而且,她有平陽君的寵愛,她料定平陽君會偏袒她。

然而事情就是那樣急轉直下,在所有人都以為華成夫人會吃虧的當口,平陽君沒問緣由便將暢八子貶出了平陽君府。一時間,府內嘩然一片。下人們以為華成夫人要複寵,原本門可羅雀的西苑一下子熱鬧起來。

若嫣的丫鬟綠漪一麵沏茶,一麵抱怨:“這些人也太勢利眼了。”

若嫣抿了口茶,笑著搖了搖頭。這西苑是熱鬧還是冷清,她都不甚在意:“侯爺性好聽曲,女子為了爭寵便在曲藝上下功夫無可厚非,但是恃寵而驕,便是不智了,侯爺不喜歡自作聰明的女子。”她聲音喑啞難聽,如同烈火中燒焦的炭火劈啪作響,秋離嚇了一跳。

世人皆傳華成夫人是個啞巴,卻不知她其實是可以說話的,因為聲音太過難聽,所以她在外人麵前不輕易開口罷了。她話音方落,突然聽得男子的聲音低低地傳來,帶著幾分戲謔:“夫人對我的喜好,還真是了解啊。”

若嫣吃了一驚,抬頭見著一襲竹綠色長衫的男子掀開門口珠簾款款走進來,來人正是平陽君秦子諾,手中一把扇子輕輕搖著,眼中卻有些怒意。

秋離也有點驚訝,現在站在她麵前的這個秦子諾,和她昨晚見到的人,容貌雖一致,但氣質截然不同。

麵前的這個人,雖也是一襲青色長衫,可是身上那紈絝子弟的桀驁,是怎麽都忽視不了的。

若嫣連忙行禮,他不伸手扶她,任她跪在地上。

他瞟她一眼:“既然這麽懂得怎麽討本相爺歡心,那你自己怎麽不試試?”

若嫣不抬眼,淡淡道:“寵而不愛,非華成所求。”

秦子諾用扇子挑起她的下巴,那動作要多輕佻便有多輕佻。他嘴角雖是笑的,眼睛卻冰冷得沒有半分溫度:“那你想求什麽?”

她不接話,淡漠地跪在地上:“相爺來找臣妾,想必是為了嫿陽夫人生辰賀禮一事吧,臣妾可以為相爺解憂。”

秦子諾眼神冰冷地在屋子裏掃了一圈,便轉身出了西苑。見他的身影消失在西苑,綠漪才把跪在地上的若嫣扶起來:“夫人總是這麽和侯爺僵著是何必呢?奴婢覺得侯爺心中是有夫人的。”

若嫣瞪綠漪一眼,綠漪知道自己失言,連忙閉嘴。隻聽若嫣淡淡吩咐道:“走,跟我去花園采兩株杜若去。”

綠漪驚訝:“那可是夫人的寶貝……”話音還未落,她又被若嫣瞪了一眼,趕緊乖乖閉了嘴。

畫麵漸漸淡去,身邊景致漸次暗了下去,秋離知道赤言是個沒什麽耐心的主,想必若嫣準備賀禮這段平淡的時光要被他跳過了,她忍不住回頭去看他,隻見赤言的折扇在手中敲敲,一臉滿足:“相愛相殺的戲碼,最是好看。”

秋離盯著赤言手中的扇子回憶了半晌,下午他手中還是沒有這扇子的,她疑惑道:“你這扇子是哪裏來的?”

赤言說:“方才市集上買的啊!”

秋離訝異道:“快入秋了,你買扇子幹什麽?”

赤言卻顧左右而言他:“你有沒有發現,長得好看的人,比如元辰,比如秦子諾,有一個共同點?”

秋離一臉蒙:“哈?”

赤言一臉嚴肅:“扇子啊!耍帥必備神器啊,本尊怎麽能沒有呢?”

秋離無語絕倒。

西河郡瘟疫,嬴王打算派一個王孫前去治理。

嬴王年事已高,秦子諾的父親做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已然熬成了一個老太子,可嬴王看著還是精神矍鑠的樣子,究竟是父還是子先駕鶴西去,朝堂上眾說紛紜,卻沒有人敢妄言。

若是在鹹城就這兩位天之驕子誰活得更久設個賭局,那一定是全鹹城最炙手可熱的賭局,隻不過沒有哪個嫌命長的敢做這件事。赤言不怕死,整日眼冒金光地籌劃著,結果被秋離一句話潑了個透心涼。秋離說:“赤言神君,凡界的錢,帶回青丘不能花啊。”

不過,賭局雖沒開,賭注卻有人下了。朝堂大臣們賭上了身家性命,開始站王孫的隊了。太子年事已高,若是太子先嬴王而去,那天下便是交到王太孫手中的。在這樣的情勢下,西河郡瘟疫這件大事交給誰去處理,就像朝堂上的風向標,儼然是做王太孫的頭功。

而這差事最終居然落在沒有靠山的平陽君頭上,輿論嘩然,頓時便有不少人議論,說不定太子屬意平陽君為王太孫。

而太子耳根一向軟,聽不得枕頭風。他能有這一決定,眾人紛紛猜測,和嫿陽夫人生日宴上平陽君送了兩株上好的杜若,引得嫿陽夫人眉開眼笑脫不開關係。

西苑中,秦子諾將一盒金首飾放在若嫣桌上:“本侯一向賞罰分明,這次能去西河治瘟你有頭功。”

秦子諾接過若嫣遞過來的平安符,又望了望她那張悲喜不明的臉,不知哪裏躥起一股無名火,哼了一聲說“不勞記掛”,轉頭便走。

秦子諾也不明白當時那股無名火是從何而來,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久到他失去了一切,才明白,原來,不論他怎麽騙自己不在乎她,她都妥帖地被他收藏在心底,她的喜怒牽動著他的喜怒,她的哀樂牽動著他的哀樂。

他期望她可以為了他而開心、難過,滿腔期待落了空,隻有莫名的失落和憤懣。

隻是這種別扭的心情,他也不知道該向誰去說,在心裏藏久了,變成了兩個人的心結。

瘟疫難治,秦子諾一個月後控製了疫情從西河回來,自己也病倒了。太醫來看過,說他也感染了瘟疫,加上這些時日勞累過度,治不治得好隻能聽天由命。屋子裏的鶯鶯燕燕都哭傻了眼,卻因為怕傳染,沒有幾個肯來照顧他起居的。別看他平時愛姬多,可是真到了生死關頭,大家更愛惜的,不過是自己的命而已。

病中迷迷糊糊,秦子諾夢見了小時候的事情。

秋離也因此了解他前半生的生活以及他與紹若嫣的初相識。

秋離想,這個物件可能貼秦子諾的身比較久,因為浮生咒帶她看到的、體會到的多是秦子諾的想法,對於紹若嫣,她知之甚少。

秦子諾的母妃地位卑賤,是嬴國太子醉酒而寵幸的一名小小的宮婢。這宮婢人微言輕,生下他沒幾年便被人陷害而死,他也因此受了牽連,被禁足在冷宮之內。他雖有皇孫的身份,可是他父王有二十多個兒子,不久後就將他忘了。從小,他便被丟在皇宮一角,時不常有人來欺負他,他折騰得渾身是傷。

有幾次,他痛極了,想著若是就這樣死了,說不定也是一種解脫。小小年紀,他已有了厭世之情。於他,活著或是死了,都差不多。

他孤苦伶仃地過了四五年。後來,機緣巧合下,秦子諾認識了若嫣,她成了唯一接濟他的人。

若嫣是嫿陽夫人府上的小丫鬟。她同他一般年紀,看他可憐,時而偷偷送些吃的給他,後來,還帶些書來給他看,他不識字,她便和他並排坐在月光下,借著清輝,讀書給他聽。

剛開始他還有些膽怯,坐得離她遠遠的,她也不惱,隻是笑他膽子小。

他怯怯地問:“你來看我,不怕嫿陽夫人知道了處置你?”

她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嫿陽夫人再怎麽說也是太子妃,她雖然不待見你,但你若死在這後宮中,她也免不了要負責任。你再不受待見,也是名義上的皇孫,所以我來,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她給他讀史,九國戰爭紛亂,她分析得頭頭是道,臉上自信滿滿,不像個小姑娘,倒像是個滿腹經綸的老學究。

他訝異於她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見地,她頗為自豪道:“我師父無崖子可是普天之下最有名的政治家,隻可惜,我家道中落,沒能在師父身邊更久。”

這樣,兩個孩子便熟了起來。從九歲到十三歲的光陰,他身邊隻有她一人陪伴,亦師亦友。

那天他被幾個皇子合起夥來欺負,被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他想,或許他這一生,快要走到頭了。

他這一生命賤,丟了命也並不覺得可惜。隻是生命最後的關頭,他莫名想起若嫣,他想,她若看到他死了,會不會難過。想到可能會害她難過,他突然有點不想死了。

那個時候,他活下去的全部動力,就是不要讓她太傷心。

後來,他聽說若嫣哭著去求了葉陽王後。就算葉陽王後對他沒有什麽感情,看到孫子傷成這副慘兮兮的樣子,多少還是有些於心不忍,找了個太醫來給他瞧病。

其間,若嫣寸步不離守著她,給他取藥、煎藥,再一勺勺地將藥喂入口中。他不退燒,她便守在冷宮裏不肯走。

他趕她去歇息,她不肯。看著她擔心自己而皺在一起的眉頭,他耍賴道:“你給我唱首歌吧,這樣我就不這麽難受了。”

她也不推托,張口就來:“春風渡,雨絲稠,新柳悠悠掛長枝,嬌花染新紅。”聲音婉轉,如黃鸝出穀般動聽。曲是舊曲,詞卻是新詞,她自己填的,她說,她一直向往能住在這樣有山有水的地方,時光慢慢,流水輕輕,船槳搖搖,聽雨賞花,便是一生。

唱完後,她滿眼期待地望著他問道:“好聽嗎?喜歡嗎?”她一向做事穩重,突然有這樣天真的一麵,倒是讓人覺得可愛非常。

他故意逗她:“不好聽,不要唱了。”

她氣得抬手打他,他躲得狼狽:“喂,我還是個病人。”

她撇撇嘴:“你是我從閻王手裏搶回來的人,哪那麽容易被搶回去。”

若嫣嘴上這樣說,手卻不忍心落在他身上。他那日是在她的歌聲中睡去的。他想,她的歌聲那樣好聽,好聽得傷口都不疼了。

後來,嫿陽夫人知道若嫣越級去見葉王後,有些氣憤,罰了她幾個板子,關了她三天禁閉。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秦子諾恨得將牙都快咬碎了,可是躺在病**,他什麽都做不了。他以前一直得過且過,也不覺得什麽。可今日他第一次有了不一樣的念頭,他想,總有一天,他要讓命數把這些年虧欠了他的,悉數還回來。他要強大到可以保護她不再受無妄之災。

三天後,若嫣一瘸一拐地來看他,他忍不住難過。那樣明媚的一個女子,為了自己,被折磨成了這個樣子。他以前也好奇過,他這樣一個落魄的人,怎麽值得她費這麽多的心,可是過於自卑,從未問過。

而這天,徘徊在心間許久的問題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口。若嫣的回答是,她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若嫣說話的時候,抬眼看著天上的星星,目光卻不知道落在了哪裏。她本是名門小姐,大家閨秀,在跟著無崖子修行期間家族遭受無妄之災,迫於生計,投入秦宮為奴,一瞬間從枝頭的嬌花零落成泥,人人可欺。還好,她有種花這門手藝,深得嫿陽夫人喜歡,才沒被人欺負死。

所以今朝見他一個皇子過得這樣慘,她有些於心不忍。

或許是相似的經曆,慢慢讓兩顆心越貼越近。她來看他,他認真地聽她講史講詩;她忙時,他便偷偷溜到武場,去觀摩別的王子是怎樣習武的;月上柳梢頭,他在自己的冷宮中紮上稻草人,和著冷風和月光,一點點摸索那些招式。

漸漸地,他不再那麽弱小任誰都能欺負。他臉上有了自信的笑容,她再來看他,他就將學到的招式演示給她看,她開心,他便更開心。

他有時會央著她唱歌給他聽,她從來不端架子,說唱就唱,口中的小調從來沒有重樣。這是秦子諾最愜意的時刻了,晚上躺在房頂吹風,看著月亮,聽著若嫣的歌,總讓他忘記一天的疲憊,心中萬分安寧。

眼下的日子過得似乎過於順利了。從十三歲到十八歲,鮮有人欺負他,眼見著就到了可以出宮建府的年歲。

秋離莫名有些心驚。

若是事情順風順水地發展下去,秦子諾能娶若嫣為妻,他定會把她放在手中捧著、寵著,恩愛不相疑,哪至於如秋離之前所見,他絲毫不在意若嫣似的。若嫣也應該還有婉轉如黃鸝般的嗓音,哪至於成了近乎不能說話的啞巴。

赤言也有同樣的預感,見她揪心,故意逗她。他用折扇在手心敲敲,道:“有位先知曾說,生活就是這樣,欲揚先抑,欲抑先揚,揚揚抑抑,才有意思。”

秋離:“哪位先知?”

赤言一副理所當然:“司命啊。”

秋離翻白眼:“他算什麽先知!”

“凡人的命格簿子都是他寫的,你說,咱們看的這段故事,他算不算得上是先知?”

秋離閉嘴。跟赤言鬥嘴,永遠不可能鬥贏。

轉折說來就來。

就在秦子諾出府的前一晚,宮中火光大作。毫無疑問,火是有人故意放的。畢竟,秦子諾再不濟也是個皇子,出宮建了府,便可以招攬門客,拉攏人脈了。這些年做過虧心事的人,總是怕因果報應的,於是想除掉這個心腹大患。

他被熏暈在濃煙之中,失去了意識。昏迷中,他隱約聽到若嫣和嫿陽夫人的對話,他聽到若嫣說,她願為嫿陽夫人的細作,監視他的一舉一動,若是他有了二心,便手刃了他。

他驚醒,衣襟被汗全部浸濕,才發現不過是一場噩夢。

他醒來,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新宅子中。宅子,是嫿陽夫人安置的,聽說,嫿陽夫人還給他指了個夫人,不日完婚。

他的美嬌娘,不是別人,正是若嫣。

他日日想起噩夢中若嫣要將他的頭顱獻給嫿陽夫人的事,夜裏便一身一身冷汗,睡不踏實。終於熬到大婚的日子,他自我安慰道,他一定是太想娶她,所以才會緊張到胡思亂想。

他一日一日挨,想著挨到娶她的那日,就該安心了。

別人敬新郎官的酒,他都沒舍得多喝,他要清醒地見到她,熬了十來年,終於熬到和她執手白頭,他怎麽舍得醉。

他要牽著她的手,告訴她,苦日子都過去了,柳暗花明了。他會為了她,闖出一片天,他要庇護她一生無憂,一世安康。

然而,洞房內,掀起蓋頭,他望見她眉眼如畫,一雙清澈的眸子卻如古潭清冷,不帶絲毫溫度。他被她的眼神冰得愣了一下,試著喊了一聲“阿嫣”。

若嫣很少染紅唇,今日化了濃妝,嘴唇紅得有些刺眼。她嘴角笑意如花綻放,卻莫名讓人看了悲涼:“平陽君。”

她聲音喑啞,嚇了他一跳,仿佛一夜之間她的嗓子就廢了,連發出的音節都有些破碎。

他疑惑:“阿嫣,你的嗓子……”

不待他說完,便被她打斷:“不幹你的事。”

她開口疏離,聽得他半晌回不過神。

她冷冷開口:“既然我們今後便捆在一條船上了,有些醜話,還是講在前麵好。”她頓了一下,“我從小對你好,不過看準了你成年便能出宮。我不想在宮裏和別人鉤心鬥角,浮生短短,我隻求安穩,利用了你,很是對不住。不過,我也救了你一命,咱們就兩清吧,我終究是嫿陽夫人宮中出來的人。從今後,你走陽關道,我走獨木橋,道不同,不相為謀。”

若嫣的話,仿若一把鋼刀刺進他心底,他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的,可又該是怎樣的,他也說不清楚。他隻覺得心中隱隱作疼,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麽,隻好喚她的名字。

“阿嫣……”一句話,就那樣生生凝在半空,凍結成冰。他覺得,今晚的若嫣,比他那日在噩夢裏見到的還要可怕。

若嫣起身,紅色的喜袍垂下,鋪了滿地。她徑直向外走去,聲音不帶一絲溫度:“以後,我都去書房睡。”

若嫣的身影僵了一下,她沉默了良久,長歎一口氣,不悲不喜,嘴角扯出叫人看不懂的笑:“我本還掂量著這樣傷感情的話要怎麽說出口才好,不過既然你問了,我也不用瞞你了。”

秦子諾抓著她的手一下子便僵在了空中。

“是的,嫿陽夫人是我的主子。”朱紅雙唇輕啟,聲音沒有起伏,“我以監視你作為交換條件,獲得了出宮的自由。”

若嫣話說得這樣露骨,真叫他沒法接。

空氣一下子安靜下來,秦子諾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慘白得讓看到的人都心疼。隻可惜,若嫣背對著他,看不到。

赤言在一旁閑不住地咂咂嘴:“嘖嘖,這女子,心也是夠狠的。”

秋離站在一旁看著,無法想象秦子諾此刻的心該有多冷。她忍不住想,如果若嫣能看到秦子諾麵如死灰的表情,會不會有些心疼,會不會說話就不這樣傷人,他們便也不會像日後那樣形同陌路。

可缺的就是這個“如果”。沒有如果,沒有當初。

有些事情,如同箭在弦上,一旦發動,便再沒有回頭的可能。紹若嫣和秦子諾就如同兩支射往不同方向的箭,從此命運軌跡再無交纏。

外麵流言傳出,平陽君大婚當夜嫌棄娘子身份低微,摔門便出,從此不曾有一夜宿在西苑,整日流連花叢,小妾納了不少。

那些羨慕華成夫人的流言,漸漸轉了風向,原來人人都說紹若嫣是個好命的,丫鬟嫁了皇子當夫人;現在人人都說,飛上枝頭的麻雀,也是家雀罷了,注定沒有當鳳凰的命,還要守著活寡,讓人心疼。

不論怎樣的流言,若嫣都隻在後院裏侍弄她的花,安然自若。他,不過聽他的曲,納他的妾,處在流言中心的二人,倒是比市井中人過得還要悠然自在。

日子就這樣,一晃到了今日。

秦子諾在瘟疫中高燒不退,不知怎的,就將這些過往全都想了起來。

他想起小時候被打得半死,哄著若嫣給他唱歌,她那家鄉小調,聽著便讓人覺得心安,仿佛世間再無洪水猛獸能傷他分毫。

他流連戲樓,戲子們個個人比花嬌,外人說他好色,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喜歡的從來都不是她們的貌,而是她們給他唱那首歌兒:“春風渡,雨絲稠,新柳悠悠掛長枝,嬌花染新紅。”那首在他落魄時,陪伴了他整個童年的歌曲。

於是,他近乎瘋狂地將每一個能將這首歌唱得好聽的戲子納進門。隻可惜,不論誰唱,都不再給他那樣心安的感覺。

這首小調,給了他力量,他似乎去鬼門關走了一遭,在烏黑的奈何橋畔聽到了這曲子,便將孟婆湯拋了,朝那盛湯老人拱拱手,抱歉道:“我在世間還有些留戀的人,回頭再來和孟婆敘舊。”

忽而,漆黑的天邊好像被烏雲扯出一道口子,金光射了進來,他的眼睛適應了許久麵前的光線,才看出來,這是他的臥房。

陽光透過窗欞,投下斑駁的影子。空氣中浮浮沉沉的灰塵,那麽清晰。

他想轉身,卻見床邊趴了一個人。他一動,她便也跟著醒了。

正是若嫣。

她迷迷糊糊地醒來,見他醒了,一時間出神,眼睛睜得老大,裏麵是驚喜、驚訝還是別的什麽,太複雜,他看不懂。隨後,她似乎想起什麽,隨意綰起發髻,淺淺一笑:“沒死就好,那我走了。”說罷,她就起身出門,隻留下一個背影給他。

後來,他還是從丫鬟口中聽說,他重病不省人事,家中姬妾怕被瘟疫傳染,沒有一個肯近前伺候的,唯有華成夫人衣不解帶地在病床前照顧他。大夫說可能藥石無用了,她卻還不肯放棄,日日抓藥來煎,夜裏,便唱小調給他聽,雖然聲音啞,可全府上下,沒有一個人覺得不好聽。

聽說她關心他,他有些開心,在街上買了一口酥帶去西苑找她。他還記得,小時她最愛吃一口酥。第一次她從廚房偷東西出來給他吃,帶的就是這個一口酥。她目光炯炯地把酥遞到他嘴邊說“快嚐嚐好不好吃”,一邊說,一邊不自知地舔了舔嘴角。

他摸摸手中的一口酥,有一句話壓在心口。他想問問她,他重病時她去照顧,是不是因為在乎他,就算她從前沒有對他動過心,那之後呢,他們有沒有在一起好好過日子的可能呢?

秦子諾一隻腳踏進西苑的時候,若嫣正在侍弄窗邊的牡丹,正紅色的牡丹開得似火。若嫣見他進門,大方地笑笑,聲音喑啞但不帶半分卑怯道:“我今日方曬好的玫瑰茶,要不要嚐嚐?”

他接過茶,隻覺香氣撲鼻,這一撲,那滿腹話語便被撲得不知從哪兒說起才好。琢磨間,隻見她擺弄著桌子上的茶碗,漫不經心道:“前幾日照顧公子的事情,公子也不必要放在心上,總歸我擔了平陽君夫人的名號,和院外的那些鶯鶯燕燕不一樣。夫妻二人,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我去照顧公子,不過是為自己謀個好前程。”

秦子諾一杯茶沒喝完,一句話沒問出口,又被擠對得撩了簾子氣呼呼地出了西苑。買的一盒酥,也被他全都扔在了地上。

她總是什麽都不用問就看透他在想什麽。她對他了若指掌,可他對她一無所知。

秦子諾記憶中沒有的那些畫麵,秋離看得到。

那天,秦子諾走後,若嫣蹲在地上,親手將摔碎的了一口酥一片一片地撿起來,像捧著珍寶,放在手心裏,小心地捏了一片放進嘴裏,甜甜的酥餅入口,眼淚卻下來了。

秦子諾不知道為什麽若嫣如黃鸝般的嗓子會喑啞至今,秋離知道。

秦子諾出宮的前一日,冷宮火光衝天,宮中一時流言四起,說看到秦子諾被房梁砸中,已經暈倒在火光之中,救也沒用。這樣的流言一出,眾人救火的勁頭,便弱了下去。

隻有若嫣不肯信。

她說不動別人救火,隻好心一橫,扯了塊披風罩在身上,捧起一盆水兜頭澆下,衝進了火勢洶洶的冷宮。

秦子諾已然昏倒在院中,她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竟背起秦子諾一路衝出火場。可惜,出來前她的衣領上落了顆火星,很快便燒了起來,她背著他,分不出手去撲火,隻能忍著痛先衝出來,等她在地上打滾兒撲滅火時,整個左肩和脖頸的肌膚,已經模糊一片,看不得了。

若嫣的嗓子,便是廢在這裏。

憑借著驚人的毅力,若嫣將昏迷不醒的秦子諾拖到嫿陽夫人麵前,跪下為他求情,希望嫿陽夫人請大夫來醫治他。

那時她的嗓音已經喑啞到難以分辨出口的是怎樣的音節,她還是忍著劇痛求嫿陽夫人。

嫿陽夫人雖不是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但也是樂見其成的。畢竟,她現在雖沒有子嗣,若是有了子嗣,也是要在眾多王子中殺出一條血路的。對手能少一個是一個,她沒必要阻攔。

麵對若嫣的求情,嫿陽夫人不動聲色,悠然地抿著茶,身邊的婢女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扇著扇子,若嫣急得磕頭額角磕出了血:“夫人就算行行善,不是為了公子諾,也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打算。”

“嘭”的一聲,嫿陽夫人將茶杯磕在桌上,微微眯起眼睛看著若嫣,帶著些許狡黠和殺氣,叫人看不出來她究竟在想什麽。

空氣安靜得讓人害怕,他二人的生死便在嫿陽夫人這一念之間。

若嫣知道沒有退路,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說:“太子今年五十有一,莫說夫人現在還沒有子嗣,就算有,年紀這樣小,也不可能封王太孫。別家的王子母親都還健在,可公子諾不一樣,夫人不如做了這個順水人情,也為自己將來鋪路。”

嫿陽夫人眉頭輕挑。

沒有子嗣,這是她的心病。憑她的身份,憑著太子的寵愛,若是她能有個血脈,那大嬴國的太後她當定了。隻是,這些年她的肚子一直沒消息,說她心中不愁,那是假的。她身邊的婢女都知道無後是嫿陽夫人的忌諱,沒有哪個不怕死的敢和夫人提這樁事。

嫿陽夫人轉著小指上長長的金色指甲套,並不言語。

若嫣再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阿嫣願為夫人犬馬,在公子諾身邊將他的一舉一動匯報夫人,若他有二心,阿嫣一定替夫人清理門戶。”

嫿陽夫人臉上這才有了一絲笑意,聲音軟軟綿綿,聽著是極溫柔的,可又透著些徹骨的寒意:“怎麽個清理門戶法?”

若嫣沉了臉:“阿嫣願手刃之,提公子諾之頭顱來請罪。”

終於,嫿陽夫人笑了,她著人請了太醫,好生將公子諾調養好了,又選了處宅子,將人送了進去,還親自請了太子下旨,將若嫣指給秦子諾做了夫人。

宮中一下子炸開了鍋。再不濟,秦子諾也是個王子,抬個丫鬟做妾了不得了,怎能做夫人?一時間,後宮議論紛紛,有些丫鬟羨慕若嫣好命,有些則嚼著舌根,說公子諾好不容易熬到了出宮建府,卻又被指了個丫鬟當夫人,想必這輩子別想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了。

若嫣便是在這些流言蜚語中換了紅妝。她披了蓋頭坐在床邊等人引她上轎,先等來的不是新郎,而是嫿陽夫人。

嫿陽夫人不掩來意,她救了秦子諾一命,也不是白救的,她終究不是心善的菩薩,若嫣父母皆亡,這樣沒有把柄握在手裏的人,她用著也不放心。

於是,一顆藥丸,便在若嫣大婚這日送到了她麵前。從此,她的命便掌握在嫿陽夫人手中,若每月討不到嫿陽夫人的解藥,她便會一命嗚呼。

鑼鼓喧天,沒有祝福,沒有家人,陪若嫣出嫁的,唯有一顆入喉毒藥。

紅蓋頭遮住了兩行清淚。

若嫣曾說:“寵而不愛,非我所求。”

她求的是什麽呢?不過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她經曆了那麽多起起落落,知道最珍貴的,就是那能牽手白頭的人。她跟著無崖子讀了那麽多年的書,她的師姐們皆學有所成,開口家國天下,頭頭是道。唯有她,師父誇她聰明,但她心思從未用在讀書上。

是,她對那些合縱連橫的策略半分不感興趣,得了閑,便偷戲本子來看。她想,人生大幸莫不是得一合心意的人,神仙眷侶般不理世事地過完後半生。

可是,她從吞下嫿陽夫人遞過的毒藥開始,便失去了這個資格。

當命不屬於自己的時候,又有什麽資格說愛呢?

那日,秦子諾問若嫣:“那你想求什麽?”

她沒有說話。

隻因為從出嫁這日開始,她所求的,不過是求而不得罷了。

她知道他有心覬覦那個位置,這麽多年他的努力,她都看在眼裏。他貪戀美色,流連花叢,隻不過是障眼法。他作為新貴,沒有根基,自然不能太惹眼。但背地裏,他日日努力讀書、習武,經營權勢。她不忍他的付出付諸東流,卻擺脫不了嫿陽夫人眼線的身份,隻好裝作不愛他,將他推得遠遠的。

她愛他至深,所以寧願委屈自己,來成全他的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