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情惡

翌日。

清羽一早便起來梳妝,她穿上大紅喜袍,這喜袍是入宮時照她身形裁的,可是因為這幾個月她過度消瘦,現已大如布袋,在她身上隨風搖曳。清羽眯眼看著朝霞的方向,心跳得很快。今夜暮色降臨之時,她和公子艱,隻會有一人活著。

朝霞紅似火,將半邊天暈染開來,仿佛預示著什麽。

不多時,公子艱手下的士兵,便領她去天台祭天。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很快,祭天台上,隻有她、公子艱和他手下四名親信。餘下的人,皆在台下仰望他們。

公子艱在祭台前跪下,合上雙目,準備祈禱。清羽將眼睜開一條縫,微風拂過她的麵龐,吹亂她的發絲,但是她不敢眨眼。她盯著公子艱彎腰磕頭的那個瞬間,認準機會,拔下頭上的金釵,衝著公子艱刺去。她手快,公子艱的護衛手更快,還不等她的金釵碰到他,便被護衛發現,一瞬間四把明晃晃的劍,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然後,對麵人的血,濺了她一臉。

是趙相。他雖沒有登上祭台的資格,但他可以偽裝成清羽的家丁站在祭天隊伍的最前列,趁四名守衛借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之時,從台下一躍而起,手起刀落砍下了公子艱的頭顱。

公子艱身死,場麵一時失控,她的雙腿還有些發軟。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從祭台上跑下來的,隻記得祭台上打殺聲震天響,趙相護著她從祭台上一路殺下來,不多久兩人身上便皆是血跡斑斑。

清羽肩上中了一箭,疼得她幾乎暈厥過去。就算身邊有趙相的攙扶,她也幾乎無法站立。混戰中,突然城門大開,她看到了為首那個騎在馬上奔騰而來的少年,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人。祝融惲竟真的跟她心有靈犀,在同一刻動手。此刻,清羽覺得,就算受再多的傷,都不痛了。

她看著他一路向自己衝來,心中盛滿歡喜。馬背上的人堅定自信的眼神,勢不可當。那刻,她忽然明白,她想要這個人坐上王位,她想要看他一統江山,因為她,早在不知道什麽時候,便愛上他無論什麽時候都堅定、自信的眼神。

為了他眼中的自信和堅定,她可以豁出自己的性命。

後來,清羽因為受傷過重,昏迷過去。在她昏睡時,天地易主。

公子惲登上荊王之位,等她醒來便聽聞,荊王惲為她裁了嫁衣,要娶她過門,就在明日。

清羽欣喜地讓喜娘幫她梳妝,她最近消瘦氣色不好,他都沒有見過她最美的樣子。兩年多以前,她同他在首飾店中相遇,那時,她正值豆蔻年華,隻可惜戴著麵紗,他沒看到她。後來,她去他家串門,她躲在柱子後麵看他,他依舊沒看到她。

如今,她終於可以與他舉案齊眉,她想,她一定要問問他,是否能猜到,她便是兩年前那個同他鬥詩,後來他滿城找,卻沒找到的姑娘。

她特意叮囑喜娘,將臉上的妝施得厚重些,她不喜歡濃妝豔抹,隻是擔心自己現在不夠好看,她想將最美的一麵給他看。

清羽滿心歡喜地上了花轎,喜娘幫她蓋上蓋頭。喜娘從小看著她長大,有如乳母的情分,她不知道,為什麽喜娘看著興衝衝的她,眼底有一抹她不懂的哀色。

她想,喜娘大概是舍不得她。於是她善解人意地安慰喜娘:“阿媽別傷心,清羽去嫁給自己喜歡的人,阿媽要為清羽開心才是。”

喜娘看著她欲言又止,歎了歎氣,還是緊緊握住她的手,囑咐了一句:“進了宮,萬事小心,照顧好自己。”

說完這句,蓋頭便放了下來。清羽眼前倏地暗了下去,但她並不害怕。她是要去喜歡的人身邊,路再黑、再長,她也不害怕。

鑼鼓喧天中,清羽從鄭府被人抬進了王宮。

她滿心歡喜地在轎子中等待著,等待她的心上人揭開她的蓋頭,將光明和美好帶給她。

等待的時候眼前是一片未知的漆黑,而在這片漆黑中,清羽不知道的那些回憶片段,一一在秋離麵前展開。

祝融惲祭天稱王,鄭氏扶持有功,她的兄長被擢為護國將軍,領二十萬兵馬。鄭氏還希望再出一個皇後,先荊王早有意許清羽後位,清羽的父兄自然提出要讓清羽做王後,卻被祝融惲駁回。

大殿上那般空曠,空曠到祝融惲說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他說:“公子艱已娶清羽為後,那孤任新帝,又怎可立自己嫂嫂為後?孤願與鄭氏結兩姓之好,隻是人選,需要再斟酌。”言下之意,是娶清雲過門。

這番話,還好清羽沒有聽到。這話落在秋離這個外人耳中,都要替她疼,何況是剛從刀尖上撿回性命的清羽。她勞心勞力了五個月,瘦得脫了相,幫他爭回王位,她一心一意地喜歡他,他卻因為他哥哥曾揚言要娶她,便嫌她名聲不好,要換人。

雙方僵持不下,在朝堂上爭了一天,祝融惲勢弱,最終同意娶清羽過門。

這一切,清羽並不知道,她醒來,聽到的消息便是,荊王要娶她過門了。

屋外婚禮的熱鬧喧嘩離她很遠。她一人坐在床尾,等著他掀蓋頭。

屋內很靜,更漏窸窸窣窣的聲音暗示著時間的流逝,清羽緊張得手心出了汗。

清羽也不明白自己在緊張什麽,刺殺公子艱的那天,她也沒有這樣緊張。

她想,他會主動同自己說話嗎?若是他不說話,她第一句話又應該說什麽呢?

你好?太俗套。

你來了?太傻氣。

她思前想後,心裏揣著一句“我喜歡你很久了”,卻不知道應該什麽時候說出口才合適。

要不,就說那句她寫下的情詩:“山無陵,天地和,乃敢與君絕。”

她要與他白頭偕老,此生,或喜或悲,是福是禍,她都是要陪著他的。

不待她理清思路,門便被人推開了,她的心怦怦直跳,臉上卻努力攢出了鎮定的微笑。

她模樣生得很美,笑起來的樣子更美,尤其是今日化了這樣美豔的妝,又是從心底生出來的笑容,她想,她有把握他會喜歡上她。

畢竟當年,他曾經看著她的笑容,不小心失了神。

還不等她的思緒整理完畢,頭上的蓋頭便被人近乎粗暴地一把拽下,蓋頭摘下後清羽對上的,是一張冷冰冰的臉。她完全不曾預料到對上祝融惲這樣的神情,以至於一時間有些愣住了。

祝融惲的聲音也是冷冰冰的:“終於成了王後,你可滿意?”

她不知他是何意:“嗯?”

他眼中似乎有怒氣:“若不是為了能早日封清雲為妃,孤怎會妥協,這麽快娶你入門?”

她還是一頭霧水。

祝融惲轉身拂袖出門,窗外的月光在屋內碎了一地,冷風吹進來,刀一般刮在她臉上,先前祭台上留下的傷口還隱隱作痛,痛得她靈台有些混沌,思量著他方才的話。

變故來得太快,她還沒回過神,不清楚他方才說了什麽,他要娶清雲?可是清雲明明有了身孕……

腦海中有什麽念頭一閃而過,可不待她想清楚,便聽殿外小廝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報,清雲被清羽的貼身丫頭撞倒,跌入水池之中,早產了。

她手腳有些發涼,拖著疲累的身子從**掙紮著爬起來,一口氣跑到清雲的產房門口,產婆將她攔在門口不讓她進去:“新娘子大婚之日不能進產房,見了血不吉利。”

清羽擔心妹妹安危,使勁向裏麵張望,無奈產婆攔得緊,她進不去,隻好問:“清雲怎麽樣了?”

產婆臉色有些不好看:“大人孩子隻能保一個。”

清羽本想說保大人,可是記起妹妹入宮前的囑托,便生生將要出口的話咽了下去,轉而道:“保孩子。”

話音剛落,便被身後一個怒氣衝衝的聲音打斷:“保大人!”

她回頭,來人不是祝融惲又是哪個?嗬,他身上還穿著和她成親的喜袍便急匆匆地趕來,臉上的焦急之色難以掩飾。方才在屋中來不及想明白的事情清羽突然有了頭緒,原來妹妹的心上人,也是自己的心上人。

隻可惜,整個荊王宮的太醫在產房進進出出忙碌一整晚,大人終究沒保住。

清雲的血染紅了整個房間,祝融惲不顧手下人阻攔衝進了產房,跪在那片血紅中,緊緊握住清雲的手,他將她的手放在自己懷中暖著,仿佛這樣便能阻止眼前人離開。

清羽呆立在門口看著這一切,想不明白祝融惲是何時愛上清雲的,但是她看著祝融惲跪在清雲的房間失聲痛哭,便明白,祝融惲有多愛清雲。

定然是愛已經深入骨髓,所以他才會兩腿脫力直接跪倒在床邊,將一身是血已經斷氣的清雲抱入懷中,身邊的人怎麽勸,他都不肯鬆手。

心中有一個地方細細密密地疼,清羽想,若是死的人是自己呢,他會傷心嗎?太醫說她那一箭傷得很重,若不是她意誌力強,大概就回不來了。

天快亮時,祝融惲終於搖搖晃晃從清雲房中走出,滿身的血跡,仿佛地獄來的修羅,他赤紅著雙目看著她,眼裏有清晰的恨意,看得清羽渾身發涼。大概,他對清雲的愛有多深,對清羽的恨便有多深。他路過清羽身邊的時候,聲音冰冷,問:“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清羽身子一震,久久說不出話來。她忽而被無力感包圍,後悔她活下來,要是在祭台上被那一箭射死了,或許他會少討厭自己一些。

她終於悟了,原來他從未喜歡過她。是啊,他從未說過喜歡她,她憑什麽認定他會歡天喜地地迎娶她?難道隻是因為一年多前,他們在金釵店有過一麵之緣?

這樣的理由,她現在想想都覺得好笑。真的好笑。

聰慧如清羽,不會不懷疑那天清雲的死因。隻是,祝融惲盛怒之下將她的丫鬟都殺了解氣,她著實無從查起。

後來,清羽從隻言片語中了解到那日朝堂上祝融惲和他父兄關於鄭氏立誰為後的爭執,又聽說兄長為此事對清雲很是不滿。

她知道兄長向來不喜歡清雲,若說他為了護著自己做出了什麽事,也不是不可能。總歸,清雲的死,與鄭氏脫不了幹係。而她作為鄭氏嫡女,清羽歎氣,祝融惲恨她,也不算恨錯了人。

祝融惲因為失去心愛的女子,打擊過重,從此一蹶不振,無心政事。每日上朝不過做做樣子,不甚用心,作了很多荒唐的決定,如他自願降低身份向大齊示好,甘願傾荊國之力為大齊馬前卒,引起了朝臣的一致不滿;名士白裏曦來投奔,他卻因為白裏曦長得醜,便讓人家去放牛;心眼極小,大將子玉隻打了一場敗仗,就被他賜死了。

此番事故接連而出,大臣們坐不住了,以鄭氏為首的百官上書讓荊王放權,祝融惲也不含糊,將所有奏折丟給清羽來批閱。

她父親是朝中太傅,兄長手握十萬大軍,想來,沒有別人比她更適合做此事。

如此,便是四年。

她日日埋頭政務,他夜夜買醉,兩人互不寒暄,互不打擾,也算是過了些和平的時光。

其間唯一的插曲,便是她爹爹將遠房表妹鄭瞀送到她身邊伺候。瞀兒進宮正是清羽剛當上王後那年的嚴冬。那日天氣好,連陰了好幾日的天突然放晴,正午的陽光暖融融,清羽批閱了一早上奏章有些疲乏,便捧著暖爐,躺在後院的搖椅上,看著湖中的波光粼粼,悠閑地曬著太陽。

瞀兒穿著桃紅色的小夾襖,圓嫩嫩的小臉,青春灼人。清羽瞥了她一眼,便知道父兄的用心,隻好苦笑。她這些日子實在是不得寵,讓家族一起跟著發愁。

她起身打量眼前的表妹,隱約想起小時來家中做客時,她同清雲走得很近。見小姑娘低著頭微微發抖的樣子,清羽眉頭微挑:“你怕我?”

瞀兒偷偷抬眼看了她,又迅速低下頭,微不可見地輕輕點了點。

清羽眉頭再挑:“哦?為何?清雲沒同你說過我是怎樣的人?”

瞀兒臉色微微變了變,低頭不語。清羽心頭一緊,還是拿捏著語氣:“說來聽聽,總歸你以後要在我手下做事,有事瞞著我可不好。”

瞀兒撲通一聲跪在她麵前,聲音帶著幾絲顫抖:“瞀兒不敢有所隱瞞。清雲姐姐說王後是個厲害的角色,不易相處,明麵上對人好,背後裏會捅人刀子。瞀兒是個沒什麽心眼兒的,在王後身邊肯定是活不過三天的,還請王後娘娘高抬貴手,讓瞀兒回家吧。”

清羽的表情未變分毫,手上的暖爐卻不小心掉在地上,應聲而碎。

原來,她真心相待的妹妹,是這樣想她的。

身邊的小丫鬟想將那個暖爐拾起,她們知道那是清羽從娘家帶來的暖手爐,她很是喜歡。然而丫鬟蹲下剛要動手,聽見頭頂上的人喜怒不明地悠悠道:“壞了便扔了吧,有些東西,終究是留不住的。”

清羽還是將瞀兒留在了身邊,那是她父兄的決定,她無權置喙。

後來,她又從瞀兒的隻言片語中了解到,清雲一直以來是很不甘心做個庶女的,她一直不喜歡自己庶女的身份,還曾在入宮後,托瞀兒幫她從宮外請產婆入宮。按理說,宮內到了日子,都會請產婆來接生。提前尋找產婆,就說明,清雲早就想好了要早產。

或許清雲也聽說了朝堂上父兄的爭執,料想家族已經對自己動了殺念,便用了這樣一招釜底抽薪,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讓自己的孩子成了祝融惲的心頭肉,祝融惲不得不好生疼愛著。

清羽想通這一切時,正在用金雕的假指甲撥弄著桌上的香爐,香爐明明滅滅,她的心也跟著浮浮沉沉。她曾想寫封信,將自己收集到的證據都呈給祝融惲,證明不是自己下手害死清雲的,可是動了筆後又作罷,將一封寫好的信好生收好壓在箱底,因為她明白,若是麵對一個活人,她總是有機會做得比她好的,可是,清雲已死,她無論做什麽,都無法撼動清雲在祝融惲心中的位置。

而且她如此心高,又怎麽會放下身段去跟一個死人比高低。

她隻好作罷。隻是可惜,祝融惲認定是她害死了清雲,她還沒有來得及對他說那句喜歡,已經永遠失去了說出口的資格。

時間一晃而過,轉眼便到了荊五十八年。

荊王去陵墓祭奠雲夫人,途中遭了埋伏,行蹤失聯。正巧,齊國聯合其他八國派兵攻來。荊國幾位大將均被牽製,城內虛空,唯有兩萬禁軍。

攻城之圍何解,一下子難倒了荊國上下。臨政殿中,幾位肱骨大臣商量退敵之策無果,吵成一團。清羽坐在臨政殿的側位之上聽著眾人爭吵,有些頭疼。四年的時光褪去了她眼底小女生才有的緊張與不安,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意。畢竟,戰國局勢紛亂,世族權力紛爭複雜,若是沒有她的鐵腕,荊國也不會如現在這樣繁榮。

最後,令尹子文提議要她借荊王的名義,調鄭氏十萬大軍回援救楚。她與鄭氏同氣連枝,定不會對她的求救置之不理。子文深受荊王信任,此提議一出一呼百應,所有眼睛都落在了鄭清羽身上,隻等她作決定。

是夜,月明星稀,一騎快馬借著夜色的掩護,從楚城東離開。

馬蹄疾馳,馬背上的人正是鄭清羽。冷風刮在她臉上,疼得她的神智無比清醒。出宮上馬前的一幕,一遍遍在她眼前回演。

上馬前,瞀兒問她:“令尹大人既然有了好法子,為何王後還要走?此去凶險,王後萬一有個好歹可怎麽辦?”

清羽不語。她有百轉千回的心思,卻不知如何講起。

子文忠心耿耿,她絕不懷疑。隻是鄭氏本就兵權獨攬,功高蓋主,幸而一直忠心耿耿,聽命於王室而幸免遭殃。雁門關離都城隻一門之隔,若是十萬大軍聽她指揮圍困雁門關,豈不是日後想要造反就能造反嗎?那祝融惲的王位,以後豈還坐得穩?

若是這樣,那祝融惲,又怎還會留她鄭氏活口?

她了解祝融惲。世人說他是個無能的王,隻是因為,他的計較,世人看不懂。向強國大齊示好,並不是他目光短淺、好逸惡勞,隻是中原已被割據,若想占地盤,在齊國的授意下攻打,才是更安全的。

白裏曦有治世之才,祝融惲讓他去放牛,還被嬴國用五張羊皮便換走,並不是他不識人,而是他知道沒有世族撐腰的白裏曦不可能在荊國立穩腳跟,所以還不如送他去嬴國,等嬴國強盛了,便可牽製大齊,解荊國之危。

城濮之戰失敗,他逼大將子玉自刎,並不是昏庸,而是他削弱世族必須的一步。他四年不理朝政,看似無能,實則以退為進。

荊國大族掌權,王權岌岌可危,而祝融惲要做的,就是先穩固王權,再取而代之。他這樣處心積慮、步步為營,作為第一大世族鄭氏代表人的她,與他有殺妻之仇,怎麽能不驚心?

她初聽到消息時,她便懷疑祝融惲一早便知道八國有出兵的計劃,而他非要在此時出宮祭奠雲夫人,隻不過是要安排一個陷阱。他就等她挪用兵符好將她治罪。即使她一直不出手,真到危急時刻他也會回來。他擅長揣測人心,他隻是賭她不會袖手旁觀罷了。

她心煩意亂時,有過猶豫,也曾拿不定主意,而現在的冷風將她的思緒整理得無比清楚—是的,她不可能袖手旁觀。

他太了解她的軟肋。

荊國有她的親人、她的家園、她的子民,她賭不起,輸不起,因此明知可能是陷阱,她亦會跳進去。

這些小心思,她如何對別人講?告訴瞀兒這些不過是一個潑天豪賭,祝融惲賭上了一城百姓的安危,要她挪用兵符,好置鄭氏於死地?

她說不出口。

或許,她內心抱了一絲僥幸,隻要她不說,這一切便不是祝融惲安排的陷阱,他便沒有費盡心思地想要她死。

她不願相信他這麽恨她,畢竟她那麽愛他,從第一眼見到他,便愛上了他。

破八國圍困之局,清羽隻用兩步。第一步,她求了已經隱居的趙相出山,刺殺敵軍主帥,擾亂敵軍軍心,拖延時間。

第二步,她散布謠言,說一切盡在荊王的掌握之中,一旦聯軍攻城,必定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因為她料想祝融惲不會真的拿全城人性命開玩笑,他不過在等待契機將聯軍一舉拿下,於是她用流言逼他提前現身。

五日後,大齊主帥被暗殺,八國軍心大亂,被兩萬禁衛軍打散,向城外潰逃,逃亡途中遇到荊王早在城外埋伏好的三萬士兵,此一戰,八國損失慘重。

這一盤棋,她每個子都下得精妙無比。隻是,這場賭局,清羽作為贏的人沒有半分開心。

楚軍勝利的消息傳來時,清羽正在院中賞月。夜風寒涼,瞀兒為她披上鬥篷,她卻說不用。風雖涼,但比風更涼的,是她的心。

她對月歎息,嗬,他所有的算計,她都猜對了,不枉夫妻四年。

然而,夫妻四年,她願意將性命都給他,可他隻想要她死。

荊王大敗八國的消息傳遍楚宮上下的同時,清羽帶著瞀兒住進了清寒宮。

清寒宮是犯了錯的後宮女眷關禁閉的地方,宮人不解她的作為,可是也沒有誰敢攔她。荊王回宮後,聽聞王後在清寒宮之事,一語未發。

清寒宮地勢偏僻,因久無人住,連院中唯一的楊柳都枯死了,破敗得不適宜人居住。夜裏風涼,清寒宮顯得比別的地方更冷,一陣涼風吹來,秋離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元辰隨即解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秋離有些羞赧地道謝,又問元辰道:“你懂得多,你說清羽明明立了功,為什麽還要搬去冷宮住?而且荊王知道了,為什麽什麽都不說?”

元辰清澈的眸子動了動,看得秋離心癢癢的,隻聽耳邊他的聲音如清泉:“清羽是個聰明人。”

秋離好奇:“怎講?”

元辰低頭看著她,不想直接將答案戳破,於是循循善誘道:“荊王設這個局,目的就是置她全家於死地。現在不僅被她破了局,還讓她立了功,如果你是荊王,你怎麽想?”

秋離從來沒有過要害別人的心,所以沒有辦法將心比心想到害人不成會是什麽感受。隻不過,她回憶了一下執夙原來坑她卻被白澤護住的情形,那個時候執夙好似氣得要將牙都咬掉了,變著法子地和她作對,於是她試探著回答:“會挺生氣的?可能一計不成再生一計?”

元辰笑笑:“孺子可教。”

所以清羽才先自罰去冷宮,躲開與他的正麵交鋒。

想通了這一點,秋離一下子有些替清羽難過。其實秋離一直都挺替清羽難過的,隻不過這次感覺兩個人有了類似的經曆,便更加惺惺相惜。秋離自己人生最難過的時光就是在西山學府裏日日被執夙欺負的時候,所以一結業她便逃也似的離開,再也沒有和執夙打過照麵。

她好歹能逃開執夙,可是清羽呢?欺負她的那個人,是她全心全意愛著,逃不開也躲不掉的夫君啊。

秋離覺得清羽實在是有點可憐,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

元辰側頭看她,溫柔地問:“怎麽歎氣了,是不是以前也被人辜負過,觸景生情?”

秋離的眼睛猛地睜大:“你……你莫不是會讀心術?”

元辰指指秋離的眼睛:“都寫在眼睛裏了。方才整個人臉色都不對了,應當是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情。”

秋離退後一步,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你厲害得有點可怕。”

元辰抬手幫她捋了一捋額前掉落的細發,動作輕柔認真得讓秋離心尖顫了顫。他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嘴唇開開合合好似要說什麽,終是什麽都沒有說。

與人交往,他極有分寸。雖然想關心秋離,卻怕引起她的反感,於是轉頭看向前方:“且看下去吧。”

秋離低頭。她一顆心跳得不聽使喚。幼年時那些不靠譜的桃花經曆秋離時常拿出來吹噓,說自己好歹算得上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了。那時司卿就會笑她說:“你倒是想沾,你沾得上嗎?”

一句話便戳破了真相,雖然說少不經事時她喜歡了好幾個男子,但從沒有哪個又給她披衣,又給她撩發的。和元辰這樣的親密動作已經超過了她過去萬年中男女大防的界限,她卻不想拒絕。

秋離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她有些懊惱,難道又犯了以前那個見藍衣男子就喜歡的毛病?

她偷偷側眼看了元辰一眼,隻見他神情專注地看著前麵,心裏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吃了蜜一樣甜,蜜從心底漾到嘴角,變成了一抹掩飾不住的微笑。

因著清寒宮位置偏僻,所以沒有人注意到清羽連夜請了一個大夫來宮中為她把脈。

秋離離得遠,聽不太清楚他們到底說了什麽。隻見沈大夫對她搖搖頭,隻言片語傳來:“王後受了風寒,寒氣侵入心脈,想必一年,最多一年半,便會……”說到一半,沈大夫便不忍說下去了。

清羽苦笑。命運對她,果然不夠仁慈。

瞀兒撲通一聲跪在清羽身前:“瞀兒請求王後珍惜自己的身子,那些政治上的事情,王後就不要再想了,好好歇歇,調養調養身子。”

清羽隻是輕輕一笑:“政治上的事情,哪裏是我說不想就能不想的。到時候身子調養好了,鄭氏沒了,你我都沒命了,荊國,也不知道在哪兒了。”

年少時,清羽不懂無崖子為何會用那種略帶惋惜的眼神看著她,叮囑她“情深而不壽,慧極則必傷,你日後行事,盡力便好,莫要強求”。

想必,他已經一眼看穿了她的命運。

她與祝融惲大婚那日,清雲去世,祝融惲以夫人之禮葬清雲,喪禮一應事宜,全是她一手操辦,喪禮辦了七日,第八日,祝融惲抱著清雲的骨灰向祖墳出發,而她,累暈在王宮之中,高燒三日不退。

她的病來勢洶洶,宮中的太醫說,她與公子艱周旋耗費了太多的心力,刺殺那日她又重傷未愈,一直操勞至今,以至於現在身子千瘡百孔,已經如一棵枯柳。若是好好將養,還能活個十來年,若是太過勞心勞力,不過五年,便會心力衰竭而亡。

好好將養,說得輕巧。世家鬥爭紛亂,家中需要她這個王後撐腰,她怎麽能不為家族出一分力;戰國紛亂,荊國好不容易才在列國站穩了腳跟,她怎麽能不為家國百姓,再出一分力。

即使出的這分力,要搭上她的性命。

人生在世,珍視的東西不同。所謂,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愁。無崖子懂她無法袖手旁觀,所以才會那樣惋惜地說“盡力便好,莫要強求”。

慧極必傷,一語成讖。

這也是她最終的歸宿。

清羽搬入寒清宮的第三日夜晚,祝融惲終於來看她。

燈火昏暗,祝融惲站在殿門口,隔著重重破敗的紗簾居高臨下地凝視她,燭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他的臉隱沒在陰影中,聲音也不帶絲毫溫度:“王後好手段,不過三天,滿朝文武皆上書請願要寡人將王後接回宮中。”

清羽捧著竹簡坐在矮桌旁,眼睛不曾離開書簡半分,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是喜是悲:“曲平原大人在召陵與大齊國使者懇談三日未果,難道大王今日前來,不是為了此事?”

祝融惲一時被她噎得說不出話,輕咳一聲:“是又如何?”

清羽輕笑,仍不抬頭看他:“不如何。”說罷伸手挑挑眼前的燈芯,纖纖素手,細弱得不成樣子,語氣利落半點不拖泥帶水,“妾有一計,隻不過大王不會答應,不說也罷。”

祝融惲一愣,啞於她今日的坦率,覺得今日的她與往日有些不同,但又說不出是哪裏不同,他沉吟半晌,終於將端著的架子放下來,幾步踱到她身邊坐下,抬手斟了一杯茶,推到她麵前:“王後但說無妨。”

清羽將書簡放在桌子上,目光落在祝融惲推來的茶盞上,愣了愣。她入宮五年,與他對坐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別提他為她沏茶,不由得苦笑,看來這次的會盟,對他來說,著實重要。

將茶放在手心中暖暖,清羽指尖蘸了一點茶水,在桌子上畫了一張地圖:“齊南荊北,整個交界線都相鄰,大齊不肯鬆口議和,究其原因還是忌憚荊國在北邊布防的兵力。現在的大齊,沒有用武力壓製荊國的實力,唯一能做的,不過是抑製荊國北擴。”清羽的指尖在桌子上敲了敲,“可是北擴與否,空口無憑,大齊國君想要的,不過是一個籌碼。”

說罷,清羽抬頭,祝融惲正有些愣地望著她,她有一瞬出神。六年前,在首飾店中,就是這雙眼睛和她對望;五年前,在祝融惲的府邸中,便是這雙眼睛閃著自信的光芒。

好似這四年的歲月不曾有過,他們還是青蔥少年,她還是那個愛慕著他的小姑娘。手邊的蠟燭突然爆響,“啪”的一聲將她從回憶中拽出,她凝了凝神繼續道:“這個籌碼,若是不夠分量,大齊國君定不會讓步,為今之計。”她頓了一下,其實祝融惲這樣聰明,早就想到了,隻是他不願意而已,“為今之計,唯有送質子去齊國,才能定齊國國君之心。”

“放肆!”祝融惲的反應果如她所料,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大聲喝道,“寡人就商宸這一個兒子,待寡人百年之後,還要傳位給他,你休要打他的主意!”

清羽麵上表情分毫不變。商宸是清雲的孩子,也是祝融惲唯一的兒子,若祝融惲舍得送兒子去齊國,今夜也不會站在她麵前了。

她慘淡一笑,仿佛看穿一切似的輕聲道:“不用商宸去,我去。”

“你去?”祝融惲挑了挑眉,麵容有一瞬愣怔,隨即又輕笑,“世人皆知荊王與王後不睦,齊國又怎會接受你做人質?”

清羽麵容依舊是淡淡的:“可若是我腹中有大王的孩子,就另當別論了。”

祝融惲愣怔了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突然欺身上來,將她壓在床邊,眼神中透出說不清的鄙夷,一字一句,咬牙切齒:“你如此想做我的女人,我成全你。”

清羽心中鈍痛,不著痕跡地將他推開,一向能繃住喜怒不外露的臉顯得有些慘白:“不用,隻要大王和臣妾做出恩愛有加的假象,之後的一切,都由臣妾和太醫來安排便好,不勞大王費心了。”

她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是喜還是悲。她是那樣驕傲,她不要他的施舍,即使做人質,決定要犧牲,她也要按她的方式,絲毫不肯讓他看不起自己。

楚五十八年春,世人皆言荊王變了。

他忽而將王後從寒清宮接入鳳禧宮居住,自此不再夜夜笙歌,和荊王後一生一世一雙人,夫妻二人恩愛有加,傳為荊國佳話。

早晨,清羽幫祝融惲穿衣束發,送他上早朝;夜間,他若讀書,她便紅袖添香;若是他晚歸,她就親自熬了銀耳羹,送去他的書房。

看著清羽在廚房忙活的樣子,瞀兒忍不住心疼她的身子:“王後,不過是做個樣子,又何必這麽認真?煮湯束發這種事,讓下人去做就好了,您多休息休息。”

清羽隻是笑笑:“不必了,這些事,其實我早就想做,不過一直沒有機會罷了。”

她一直想做他的妻子,想為他束發,想為他紅袖添香,洗手作羹湯。以前,她是端著架子,他不喜歡她,她也不去招惹他。如今有了這樣的機會,她又怎麽能隨便讓別人代勞?即便是做戲,她也不介意自欺欺人一次,隻這麽一次而已,畢竟,她沒有多少歲月好活了,以前的她活得太過清醒,現在糊塗一些也不錯。

這樣的恩愛和默契,讓作為旁觀者的秋離看不明白,他們二人究竟是假戲真做,還是演得太好。

若是連旁觀者都分不清,那戲中的人,不知道分不分得清。

一次國宴飲酒歸來,兩個人皆有些醉意上頭,洗漱過後,同宿鳳禧宮。祝融惲吟起了詩,清羽便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句,二人從皇皇者華念到了關關雎鳩,四目相對,就那樣水到渠成地放下了紗簾,一夜春宵,帳暖人歡。

隔著紗簾,究竟是祝融惲動了真情和清羽圓房,還是隻是做戲給他人看,沒有人知道。隻不過,隨後,便傳出王後清羽有身孕的消息,滿朝文武皆震驚,祝融惲下令大赦天下,二人如膠似漆,羨煞旁人。

隻是,好景不長。

或許是祝融惲察覺到了自己對清羽在意,所以對清雲感到愧疚,這種愧疚,終於在清雲忌日之夜全麵爆發,將兩個人本要緩和的關係,再次拉回了冰點。

是夜,祝融惲去給清雲掃墓回來,喝得爛醉。清羽沒想到他今日會來她的院中,正一個人坐在院中於月下吹塤。祝融惲推門而入,渾身的酒氣,眼中也是醉意,語氣不善:“阿雲寫的曲子,你怎麽會吹?”

清羽一愣:“這明明是我寫的曲子。”

祝融惲不屑地笑了笑:“清雲說你總是搶她的東西。”他似是醉意上頭,“你是不是想說,那年在首飾店,跟我搶釵的是你,日後同我鬥詩的還是你?”

她不明白他說的“日後”是什麽,隻喃喃道:“六年前的金陵街上,是你將那支釵讓給我的。”

“嗬。”

祝融惲不屑地打斷她:“阿雲說,你們是好姐妹,她什麽都同你講,可是你反過來利用她,搶她的功勞。”

清羽一向不屑於辯解,卻也忍不住喃喃道:“我沒有……”

祝融惲兩眼赤紅,酒意上頭,自話自說:“你沒有,你是說是清雲頂了你的名同我在一起?你在山中修行的那一年,我和她有上百封書信往來,探討詩詞,難道那些信都是你寫的?‘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這樣清新的句子,是你寫的?”

若話也能鋒利如刀子,那祝融惲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直接命中她的心髒,她失血過多,所以臉色隻好慘白,臉色越發慘白,她就越發說不出話。

世上有句俗語:哀莫大於心死。如果非要給這詞畫出一個模樣來,應該就是清羽現在的樣子。

祝融惲明顯是醉了,秋離看得出,他不過是在跟自己鬧別扭罷了。那些年和執夙打架打多了,她能分辨哪些話是出於真心討厭,哪些話是出於對自己不滿意,要將怨氣發給別人,虛張聲勢而已。

現在的祝融惲,便是後者。他對清雲作了恩愛不相移的承諾,他守了四年,可是遇見清羽隻三個月,他便破了功。他討厭自己移情別戀,討厭自己不堅定,可是每一次看到清羽,都不能控製地喜歡她。她本來應該是他恨的那個人,他卻一步步不由自主地,淪陷到這個地步。

可話一出口,他又討厭這樣的自己,覺得話說得太過了,無顏麵對清羽,索性拂袖轉身出門。

明眼人都看得出,祝融惲並不是衝她發脾氣,可是她沒有看出來。自從那句“那年在首飾店,跟我搶釵的是你,日後同我鬥詩的還是你”之後,她便走神了。

她臉色慘白地盯著眼前的燭光,連祝融惲出門都沒注意到。一直以來,她都以為,是清雲和祝融惲先有了感情,是自己插足,所以總是端著正室的架子,從來沒想過去插足他二人的感情。

而今日,她原來堅持的一切,忽而成了一個笑話。

當日夜裏,清羽閉門謝客。她連夜請自己的母親入宮,關於清雲和祝融惲的糾葛,她從前沒想著要去搞明白,現在,這些卻以一種最殘酷的方式,呈現在她的眼前。

母親歎了口氣,告訴她,清羽隨無崖子山中修行的第二月,她帶清雲上山燒香,恰巧遇見了息夫人一行,那公子惲望見了清雲頭上的那支金釵,便對她產生了興趣,兩人不時傳些情詩。

因為祝融惲登基前,清羽全部心思都在與公子艱周旋上,她母親不忍用這樣的事分她的心,祝融惲登基之後,事情演變出乎意料,便也沒有了說的機會。

送別母親,清羽將自己關在房間裏,她本以為知道真相後會心痛,卻意料之外地沒有。時隔四年,她終於透徹領悟,其實說與不說,又有多少區別呢?

畢竟他們之間的誤會太多了,解釋不清。

就算那日在首飾店他見到的是她,又如何?就能抹去清雲同他的情意,抹去清雲為他生下長子商宸的事實嗎?

她越發確定,那日清雲是故意早產,故意去世。清雲要以自己的命,為商宸博得一個好前程。因為,清雲和祝融惲之間,本就源於一場祝融惲將清雲認錯的誤會,若是有朝一日被清羽澄清,那清雲便一無所有。

然而這個誤會,隨著清雲的死去,再也沒有了解釋的機會。

清羽不禁自嘲,她以為自己絕頂聰明,可是在“感情”二字上,遠沒有清雲來得通透。清雲吃定她的驕傲,即便她有朝一日發現了這個誤會,也是不屑於解釋的。

她一向自命清高得很,怎可能與死人爭個高下?

所以,清雲永遠是祝融惲年少時驚鴻一瞥的初戀,因為他的能力不足,沒有保護好心尖上的戀人,清雲利用祝融惲這種愧疚,讓他對商宸一直寵愛有加。

臨出宮前,清羽的母親留下一個木盒給她,說是當年祝融惲和清雲傳的信,若是她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可以自己翻看。清羽本想將那盒子扔了,終究還是沒能抵製住自己的好奇心,打開了那個木盒。

其中有一封,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不是一首情詩,而是一封長信,總結來說,含義很簡單:祝融惲許諾清雲後位,隻是礙於先帝的許諾,無法直接為之。他知道公子艱早有不臣之心,便故意遠赴邊關,引得公子艱謀反,他料想公子艱定會求娶清羽,他到時再率兵攻城,可以一舉除掉公子艱這個心腹大患。若是清羽在戰亂中和公子艱一起身死最好不過;若是清羽僥幸活下來,他可借此名正言順推掉和清羽的婚事,一石二鳥。

手一抖,信從清羽手中滑落。

天邊雲頭遮住太陽,鳳禧宮籠罩在一片陰霾之中。

那天,清羽將所有的人遣出了寢宮,將自己悶在屋裏。可是,所有人都聽到了,宮內傳來壓抑的哭聲。

四年來,祝融惲不愛她這件事她已接受,可如今看到這封信,她再也抑製不住幾年來的委屈。怎麽能不痛?原來她最引以為豪的事,不過是她一廂情願。就算沒有她的幫助,他亦早有安排,在她九死一生掙紮著想要活下去的時候,他根本隻想讓她死。她機關算盡,到頭來,原來隻是一個笑話。

她費盡心思守護他的江山,而他,不過想除掉她罷了。

清羽的回憶戛然而止。

眼前的幻景一下子消失不見,月色如洗,偌大的房間中,隻剩下元辰和秋離兩個人。

秋離還沉浸在清羽的故事之中,突然就這樣毫無征兆地斷了,有些意興闌珊。她想,故事一定不止這樣,否則,為何祝融惲要以蒼龍闕為代價,換取清羽的埋骨地。秋離心中好似有好多小螞蟻在爬,癢癢的。

於是她問元辰:“後來怎麽樣了?清羽是怎麽死的?”

元辰低頭:“她去大齊做人質了,可是到了大齊不久被人劫走,下落不明。”

秋離氣得罵了一句:“哼,祝融惲這個人渣。”

元辰看著她:“他隻是沒有早些看清自己的心意罷了。”

秋離又哼了一聲:“那也是個人渣!”

元辰突然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對她道:“沒有想到,原來前塵往事中,還有清雲這樣一個人物。她幾乎不曾在史書中出現過,卻是這場博弈中最大的贏家。”

秋離眉心微皺,她從未從這個角度想問題,不過,祝融惲和清羽被折騰得這麽慘,確實都拜清雲所賜。

元辰嘴角輕提:“殺人誅心,這個清雲,倒是個誅心的高手。算準了祝融惲癡情,清羽高傲,為商宸博了一世寵愛,不知若是活到現在,能在七國之間掀起多麽大的風浪。”

元辰看著她,頓了一下後道:“阿離,你要小心這樣的人,他們殺人不見血。”

還不等秋離回話,窗外傳來了蕭諄的聲音:“什麽殺人不見血?你個元辰,大晚上的跟我妹妹說死不死的,嚇壞了小姑娘可怎麽好?”

蕭諄桃花眼勾勾:“確有一事。荊王召見我們,可算是大事?”

元辰眉頭一皺:“荊王半夜召見,可有蹊蹺?”

蕭諄嘴角撇了撇:“不知。總歸我們在人家的地盤上,還是得聽話。”

元辰點頭,回頭看了秋離一眼,囑咐道:“我去去就回。你在這裏等我。”

蕭諄“喲”了一聲,桃花眼挑一挑,落在元辰身上:“膩不膩?我還在呢,就這麽**裸地勾搭我妹妹,我看不見的時候,你還不得把我家阿離離生吞活剝了啊。”

秋離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將二人推出門去,臨走前,元辰不忘回頭看她一眼,她知道他的意思,衝他頷首,用唇語對他道:我會小心的,你放心。

蕭諄和元辰二人離開,秋離一個人在屋中幹坐著也閑得慌。她想知道清羽後來如何了,不知道結局,她總覺得一顆心懸在半空,不踏實。

於是她趁著夜色摸到了清羽生前住的宮殿。秋離想著不過片刻工夫她就能將事情弄明白,隨後就回去,應該不會出岔子。

一片烏雲悄無聲息地飄了過來,天空中無月,無星。

清羽的鳳禧宮雖然十幾年沒有人住過,但是一應俱全,纖塵不染,一看便是常有人打掃的樣子。

屋中的東西許久不用,感受不到絲毫人氣,秋離在屋中逗留許久,也感受不到任何清羽的意識殘存,有些失望。她在屋中隨便翻看著,不經意間拿起桌上放著的一封發黃的信,手在觸到信的刹那,感受到了一絲絲的悲涼。

然而,這絲悲涼不是來自清羽的,而是來自祝融惲的。

耳邊瞀兒的聲音輕響:“王後,王上通傳。”

清羽帶著幾分看破紅塵的淡薄:“就說我病了吧。”

秋離追著那聲音找去,忽而一腳踏空,身邊的景致變了樣子,黑夜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秋日蕭瑟的午後,一襲紅衣的清羽趴在桌子上,懨懨地撥弄著金蟾蜍爐子中的香灰,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攪著,眼神失了靈氣,空洞洞的。

她的整個心神似乎都落在很遠的地方,人好似在屋子裏,卻又不在屋子裏。

秋離還年輕,不曾在情場中摸爬滾打過,不知道清羽這樣的眼神意味著什麽,隻是覺得她比先前又消瘦許多。若換作是一個懂情的人來看,看到清羽的模樣,大概會掉下淚來。

這便是一個女子在愛情中失望透底,生無可戀的模樣。

清羽對祝融惲死了心。

自從那日之後,清羽將自己關在屋中好些日子,瞀兒幾次來報說祝融惲來訪,她都閉門未見。

哀,莫大於心死。

而心死的人,總是冷酷而決絕的。

終於,清羽在召陵會盟的協議上蓋下了玉璽。當荊王後將於三日後啟程去齊國為質的消息傳遍朝野後,祝融惲破門而入。

祝融惲從殿上大臣的口中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立刻散了朝,一口氣從臨政殿跑來她這裏,氣都沒喘勻就急著問:“頒布詔書前,為什麽不同孤商量一下?”

清羽朱紅嘴角上揚,兀自笑笑,低頭用梳子一下下小心梳過自己的發尾,輕聲道:“又有什麽關係呢?妾不在了,大王心裏不會更痛快嗎?”

她雖然在笑,可是眼睛裏沒有一絲感情。潔白的臉龐如冰一般冷,可是嘴角的弧度讓人覺得她是那樣好看的女子。

祝融惲隻覺得心中莫名一痛,訕笑:“阿羽,你為何總要說這樣傷人心的話?”

清羽眼神疏離,聲音裏含著冰碴兒:“哦,這樣就算傷人心了嗎?”

說罷,她隻是低頭看著發梢,梳子一遍遍穿過濃密的發梢,滑到一片虛無的空氣中。

祝融惲看著她不知如何接話,隻得悻悻然離開。

三日後,清羽隨著齊國的使團出發,帶著腹中的質子前往齊國,從此開啟了齊荊兩國間長達十年的和平。荊國百姓,也享受了一段短暫的安穩時光。

然而這都是後話了。

臨行那日,祝融惲站在城樓上目送清羽離開。城中的桃花開了,風一吹,粉紅的桃花隨風飛舞卷起漫天紅雨。清羽穿著大紅色的王後禮服,緩緩上車,隨浩浩****的人馬,離開楚都而去。

就在出城的一瞬間,清羽忽然回頭看他。她大紅的衣衫仿佛把天邊的雲彩都染成了紅色,她回頭看他,眼中沒有任何溫度,隻是朱唇輕啟,他聽不到她的聲音,但是讀懂了她的唇語:“此生,就此與君決。”

祝融惲突然覺得心中仿佛被什麽東西擊中,一下子痛得站不起身來。

這便是訣別了。

之後,祝融惲不時站在空曠的鳳禧宮中,愣怔出神。看到她曾經穿的衣裳,他忽而沒由來地走了神,他想,她那麽瘦弱,小小的身軀都撐不起一件衣裳,旅途顛簸,會不會不習慣?

他留下了她身邊的小宮女,因為清羽走後,他需要一個鄭氏的女子做夫人,可是,鬼使神差地,他封了另一座寢宮給小宮女,並沒有讓小宮女住進鳳禧宮。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因為她的離開而魂不守舍,他以為是不習慣,直至某一日,齊國傳來消息說清羽被人劫走了。

他感覺心被人揪了一下,派出大半兵力,給手下下了死命令,要趕在大齊之前找到清羽。

或許,唯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吧。他想,他要將她接回國,管他什麽召陵會盟,直到她離開,他才明白,沒有她在的荊皇宮,是多麽沉悶無趣。

他想,他要找到她,他要告訴她,他喜歡上了她。他想要向她賠罪,告訴她自己那日喝醉了,說出傷她心的話,那並不是他的本意。

那夜,雨勢異常猛烈,雨打芭蕉劈裏啪啦的聲響讓人心中不寧。祝融惲惴惴不安,總覺得今晚會有什麽事情發生。

忽而一道閃電撕開黑夜的沉寂,隨著風雨和閃電,一個人影破窗而入,帶著滿身雨水的凜冽和泥土的腐敗氣息,揮劍便衝他刺來。

是趙相。

他渾身被雨打得濕透了,雙眼通紅,仿佛剛從地獄忘川中爬出來的厲鬼,死死地盯著祝融惲。三招之內,便將劍架在了他脖子上。

祝融惲一愣,沒有反抗,頹然問道:“阿羽在哪裏?”

趙相沒有回答,隻是扔了一個木盒在他麵前,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道:“你和清雲的事,她都知道了,這一巴掌,是我替她打的。”

這一聲驚動了侍衛,侍衛將屋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祝融惲撿起那木盒,擺擺手,讓侍衛放趙相走。木盒裏麵掉出的,是一封發黃了的信,上麵的封蠟從來沒有動過,他好奇地拆信,隻見上頭寫著:見信如唔。君見此信時,妾想必已不在人世間。與君緣起於一金釵,思慕君兩載,終還是有緣無分。妾心係君身,願以性命換君似錦前程,望君謹記,不仁不智不寧之國,必先圖爾。荊五十六年三月二十日夜,羽。

字跡並不輕快,似乎可以看出寫信的人心中明明緊張,卻又故作鎮定。

還有一句添在最後的話:山無陵,天地和,乃敢與君決。

腦海中時光飛轉回楚五十六年,他在城外領三萬大軍起兵誅殺公子艱,而她在城內以一人之力與公子艱周旋。那個時候的她,美豔動人,就算一人麵對萬人,也眉頭都不皺一下。她那個時候愛他,願以命為他換遠大前程。

山無陵,天地和。她那時說。

祝融惲握著信的手顫抖起來,原來,她曾經那樣真摯地愛過他,可是,這些他都不知道。他先聽到的,是她臨行前回頭對他說的那句“此生,就此與君決”。

最後,她應該是恨極了他吧。

而在這封信下麵放著的,赫然是清羽在山中修行時,寫給清雲的信,裏麵一字一句解釋他曾寫給清雲的詩句的含義,還有她寫的那句:“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他終於明白了前因後果,他曾傾心清雲的才情,原來一切不過是假象。隻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終於,深夜的楚都皇宮中,響起了男子難以抑製的哭聲。

年少之時,他對那個搶金釵的姑娘一見鍾情。他深陷於她的笑容、才情中無法自拔,他想,即便掘地三尺,也要將她找到,他要讓她幸福,他要天天看到她那樣醉人的笑容。

他從不知道,原來在最開始的時候,他便認錯了人。

此後十年,祝融惲著手整頓了荊國全部的貴族勢力,偏偏對鄭氏手下留情,沒有趕盡殺絕。

故事至此落幕,秋離終於看出一點政治手段的門道。正如元辰所說,殺人誅心。當清羽不再愛祝融惲的時候,便知道如何一針見血、殺人誅心。

到最後,關於清雲之死的真相,清羽不屑於解釋;關於祝融惲之前對她的算計,她也懶得在意。隻是,祝融惲恨鄭家人讓他失去清雲,所以一旦祝融惲王權在握,鄭氏難逃一死,所以,臨死之前,她還是要想辦法保住鄭氏家族的榮光。

她甚至將自己的性命也算計了進去。她偏偏要在自己死後才讓祝融惲知道,他們之間原來是一場錯過和誤會。而因為她的死,他沒有辦法對這場錯過和誤會做任何彌補,這種錯過會讓他遺憾、內疚,也是這種遺憾和內疚,會讓他對鄭氏額外開恩。

原來,她不愛了之後,會這麽狠心。鄭氏女子的手腕都不容小覷。

祝融惲看懂她的算計,卻還是一步步,按照她設計的路線,保住了鄭氏的榮華。

他不介意她算計他,不介意她耍手段。他願意一步步按著她的安排,下完所有的棋。他唯一的遺憾,就是不知道清羽被葬在了哪裏。

他以一國之君的身份,多次去鄭家打探,然而鄭家人隻是說:“清羽留下遺言,她活著的時候愛了你一生,愛得太累了,死後隻想清清靜靜的,再沒有你打擾。她最後的心願,還請你尊重。”

她便是這樣恨極了他。

祝融惲屢次求鄭家無果,隻好在荊國境內發出懸賞,能找到荊王後埋骨地的,必有重賞。

事情便是這樣,拖到了今天。

當殘酷的真相終於演完,天色已經微亮了。秋離還沒來得及感歎,便見門忽而被人推開,元辰一閃而入,將門掩好,神色慌張,身後跟著一片嘈雜的士兵跑過的聲音,秋離還沒來得及問發生了什麽,便被元辰一把拉過,躲在了身後的衣櫃之中。

衣櫃狹窄,二人麵對麵緊貼著,聽著房間外士兵匆匆的腳步聲,秋離滿臉疑問。

元辰不便說話,怕引來追兵,在秋離的手掌心中一筆一畫地寫道:“商宸反了。”

秋離一愣,見元辰又寫道:“商宸不仁,得知荊王有另立公子職畫為太子的打算,於是領兵反了,已經刺殺了荊王祝融惲,正在宮內大肆屠殺。”

秋離眉頭一挑,不禁感歎元辰神機妙算,遊街那日他便想到了今日的情形,真是比她的推演術還要厲害。

元辰自然不知道秋離此刻心頭轉過的千百個念頭,再寫:“方澤去接應蕭諄了,我們分頭行動,城北集合。”

秋離有些唏噓,世事果然難料。祝融惲曾這麽寵愛這個大兒子,可曾想到日後自己會廢他另立儲君?又可曾想到,有朝一日會被他逼宮,落得慘死的下場?

秋離垂眼:“人非草木,無可免俗。”

元辰再寫:“若此生隻愛一人,白頭到老,隻生一子,一生專寵,便可無虞。”

秋離再寫道:“話雖如此,可世間帝王,誰能做到?”

元辰寫:“不論我身居何位,貧窮或富有,必能做到。”

櫃內空間狹小,他二人本貼得近,元辰突然說這麽一句,秋離一下子紅了臉,再加上在掌心寫字摩挲得心尖有些癢,見得元辰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不由得低下頭去,不敢看元辰。

有帶刀士兵進了屋,氣氛忽而變得緊張。秋離聽腳步聲,來人不下三十人,若是她自己倒可以勉強脫身,可是帶著一個不會武功的元辰,她有些猶豫,不知自己能否護他周全。

或許是從她輕皺的眉間看出了她的猶豫,元辰在她掌心寫道:“你先走。”

秋離搖頭。

還不等他們再交流,櫃門便忽然被帶刀士兵打了開來,秋離一個跟頭翻出去,便和為首的幾人廝殺開來。她三拳將一個士兵打倒在地後,奪過他手上的劍,拉起元辰的手便向外衝。

“向北走,”元辰對她道,“城北有片密林,我們好脫身。”

秋離點頭,轉身便向北跑去。混亂之中有一匹受驚的馬從對麵的方向宮門疾馳而來,元辰一個回身拉住馬身上的韁繩,飛身上馬,雙手利落地往後緊緊拽住韁繩。

拉住馬的元辰即刻掉轉馬頭,向著秋離的方向跑來,她將手伸向他,月光灑在她的指尖,他伏下身伸出手,將月光的清輝和掌心的溫度一起握到她的手中,緊緊抓牢,疾馳之間將她拽上馬背。

隨著“駕”的一聲利落斷喝,白馬前蹄躍起,秋離重心不穩差點向後摔去,連忙伸手環住元辰的腰,然後隨著馬落回地麵,又向前摔去撞在他結實的背上。

元辰被她抱住嘴角微微上揚,輕輕道了一聲“抓緊了”,便駕著白馬帶著她疾馳而去。

身後追兵不舍,流矢從四麵八方射來,秋離以笛禦敵顯得吃力,一撥持箭人就在他們身側不遠的地方,再這樣下去就算秋離有三頭六臂,他二人也要被射得滿身血窟窿,元辰雖然不斷地掉轉奔跑的方向以躲避流矢,可秋離還是聽到了輕微的“噗”的一聲,仿佛箭頭穿破血肉。

“你受傷了?”秋離有些不安。

隻聽木頭折斷的聲音,元辰回頭看她,臉上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淡淡地說:“不礙事。”

沒有時間問得更仔細,元辰的馬已經到城門口,城門下防禦火力更為集中,他倆這樣硬闖,沒可能闖過去。

她當機立斷,伸出一隻手,對元辰道:“拉穩我。”

秋離左手拉著元辰的右手,一個側空翻翻身下馬,借助慣性整個人身子橫著飛了出去,將身側那些持箭的弓箭手一一踢倒在地。她身手敏捷,三兩下便將守城人打倒在地,給逃生掃清了障礙。

元辰右臂微微用力,秋離便穩穩落回馬上,坐於他身前。這樣默契,好像他們已經在一起並肩作戰了好幾年。

他衝她笑:“抓穩了嗎?”

她回以一笑:“抓穩了。”

說話間,兩人便衝出楚都大門。一瞬間,太陽自遠方的山頭升起,迸發出耀眼的光芒。

元辰揚頭,在馬身上重重一拍,白馬疾馳而去,兩人的身影便消失在晨光之中。

她的後背靠著他的胸膛,她似乎能感受到他心髒跳動的節奏,一下一下,穩健而有力。她的臉不禁又燒紅了些。

秋離搖搖頭,逃命的關頭還能犯花癡,她真是服了自己。

城外是一片樹林,借助地形的掩護,他們藏身一個溶洞之中,加上秋離隱藏行蹤的本事,追兵完全找不到他二人的行蹤。追至深夜,追兵也疲乏了,反正他二人不是商宸追殺名單上的頭號人物,追兵們見冷風起了,便草草搜了搜林子,回去複命了。

追兵退去,他二人皆鬆了一口氣。更深露重,元辰撿了樹枝,兩塊打火石一碰,便生起火來。秋離才知道原來凡人不用法術也可以生火,便湊過去,看著打火石新奇得很。

她撿起打火石在手中學著元辰的樣子敲打在一起,一個火星濺出落在她手上,嚇得她一下子將打火石扔在地上,元辰緊張地拉過她的手:“可燙著了?”

秋離搖搖頭,手還被元辰握在手裏,四目相對,兩個人又尷尬地將手放開。

借著火光,秋離注意到此刻元辰的臉色慘白得出奇,額頭滲著微微的細汗。剛才天色黑她沒注意到,現在才看到,他胸前洇出來一大塊血跡。

秋離“啊”地低呼了一聲,驚訝於自己的粗心,也驚訝於他受了這麽重的傷居然一聲沒吭。

箭身被人為地掰斷,整個箭頭沒入血肉之中,這樣想拔出來包裹傷口都難了。

她有些發愣:“為什麽折斷了?”

元辰不以為意地勾勾嘴角:“怕你分心。方才生死關頭,分心片刻,我們倆都不知道命喪何處了。”

秋離皺皺眉,心中有些淡淡的難過,她不知道這種難過是從何而來,她從來沒有因為誰有過這樣的情緒,明明傷的不是自己,卻比自己受傷了還難過。難道,這種感覺就是心疼?

她心疼他?

秋離搖搖頭,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從腦子裏搖出去,當下給元辰治傷最重要。

“還有沒有別的傷口?”

元辰聲音很輕:“背上還有一個,在肩頭。”仿佛在說早安一般雲淡風輕。

秋離心疼得說不出話。

元辰嘴角扯出淡淡的笑:“阿離,你心疼我,我很開心。”

秋離腦子有點蒙。她想起方才出城之前,她坐在馬後;出城之後,她坐在馬前。她想以元辰的性格一定不是閑得無聊要跟她換一換座位,而是因為要把她同城牆上的那幫弓箭手隔離開。

這樣想來,她又有些懊惱自己不細心。

元辰繼續道:“我左袖中有一柄小刀,還有金瘡藥,現在自己不便,還得麻煩你幫我包紮一下傷口。”

秋離依言行事,果然在他的左袖中找到了一個小布包,裏麵有金瘡藥、針線,還有一柄拇指大的小刀,這樣小的刀自然是用來處理傷口而不是用來殺人的。她不禁感歎,元辰的裝備還真齊全。

她將他右肩的衣衫半褪下,他露出結實的胸膛。本來解他衣衫時秋離還有些羞赧,可是看到露出的皮膚時,吃了一驚,羞赧什麽的,全都被她拋到腦後去了。

秋離本以為元辰是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子弟,沒想到他胸前背後,有大大小小的刀傷、箭傷,仿佛星羅密布。她數了數,光左半邊的身子上,疤痕就有七塊。

秋離愣住了,指著他心髒位置最大的一塊傷疤問:“這是怎麽弄的?看這位置和大小,當時的情形應該很危險吧。”

元辰的眼中蒙上了她看不懂的神情:“這塊傷疤是怎麽來的,你不知道嗎?”

秋離一愣:“我為什麽會知道?”

元辰別過頭,似是在想什麽,然後輕咳一聲:“我以為你當下的重點,應當是給我止血。”

秋離這才回神,嗯,她這個人,有時候是容易分心了些。她拿起小刀,認真道:“我要把周圍的皮膚剌開,才能把箭頭取出,可能有些疼,你忍著些。”

元辰點頭。

待要下刀,她又抬起頭來,不放心地在地上扒拉了一根枯樹枝,囑咐了一句:“若是實在疼了,忍不住了,你就喊出來,或者咬住樹枝。”

元辰接過枯樹枝,向她回以一笑:“不礙事的,我都習慣了。”

這是今天第三次聽到元辰說“不礙事的”。

秋離歎了口氣,曾經,這也是她的口頭禪。她於包紮術上還是有些經驗的,因為小時候她被執夙欺負,身上沒少掛彩。那個時候她臉皮薄不好意思去醫館,就全都是在小屋裏,自己給自己包紮的。

後來司卿來了,就是司卿給她包。那個時候司卿也一臉心疼地看著她,問東問西,她總是搖搖頭,對司卿笑笑:“不礙事的。”總歸不是第一次掛彩,都習慣了。

這樣想來,秋離覺得她很理解元辰。由於有了理解,也跟著多了幾分心疼,心好似柔軟得化成了一攤水,手下的動作也不禁變得更加輕柔而小心翼翼。

將所有傷口處理妥帖,秋離鬆了一口氣:“好在都沒傷到要害,上了藥,過兩天就能結痂,七八日應該就能愈合了。”

說罷她便要起身,卻突然被元辰牽住了手。她愣怔在原地,回眸,正好對上了元辰那雙灼灼地看她的眼睛。

“喀喀,”元辰清了清嗓子,“承蒙阿離今日又救了我一命。”他頓了一下,臉上反常地有些微紅,不知道是因為疼還是有別的原因,就那樣牽了她好一陣子,才張口道,“姑娘的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我以身相許好了。”

秋離的眼睛瞪得比雞蛋還要大:“你—我—”支吾了半晌,不知道說什麽,勉強擠出幾個字,“你莫不是拿我取笑吧,我們才相識幾日……”

他們相識不過月餘,在秋離近萬歲的生命中,不過是彈指一瞬罷了。

元辰垂了眸子:“當然不是取笑。”說罷頓了半晌,小心地組織措辭,良久才一字一句道,“今日追兵在側,眼看命在旦夕,我便想若是此生命葬於此,能得你相伴於生命的最後時刻,也算是一樁幸事。若是上蒼眷顧僥幸脫險,我便一定要向你剖白心跡。不知秋離姑娘是否相信一見鍾情,元某自打見到姑娘的那一眼起,便對姑娘動了心。不知為何,總覺得姑娘是個故人,仿佛認識了許久,見之不能忘懷。元某向來是個直接的人,有一說一,既然喜歡了,便不想掩掩藏藏。”他一向是胸有成竹的,一派淡然,此番話卻說得小心翼翼,生怕被對麵人拒絕。

秋離腦子一陣暈,繼續處於失語狀態。雖說六界去西山求娶她的人數不勝數,但是司卿知道她對他們無意,便也沒有給他們自由戀愛的機會。凡是秋離看上的人,從來都是她在身後追著跑,不撞南牆不回頭。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認真地同她說喜歡,她腦子中好似燒開了一鍋粥,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泡,讓她想不清楚事情。

元辰也不在意她的反應,繼續道:“我原先不知道害怕是什麽感覺,但是今日聽說商宸反了,要屠遍荊王宮上下,我衝進你的屋子你卻不在,那一瞬間有一種寒意從心底襲來,我手足無措,有生以來第一次腦子一片混沌不知道要怎麽辦,我這才了解原來這就是害怕的感覺。”

秋離舌頭打結:“我……”

腳邊火堆的餘柴即將燒完,木柴劈啪作響,一撮小火苗掙紮地迸出最後一抹火光後,便無聲地熄滅了。

夜靜極且暗極,可是即便在暗極中,秋離也能感覺到元辰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臉上,他的聲音恬淡:“我說這些,不是要逼你回應我。隻是尋找蒼龍闕一路艱險,元某擔心今日不說,明日便沒有機會了。畢竟刀劍無情,不知道什麽時候人便去了。”又是一陣沉默,“希望元某今日的話不算太唐突了姑娘。”

元辰又點燃了幾片枯葉,微弱的亮光照在他們臉上,能勉強看清對麵的人。明明有了光,卻不知為何感覺比方才一片漆黑還要曖昧。

她不知道要說什麽。

她不喜歡元辰?可是她常忍不住對著他臉紅,因他一個小動作而心跳加速。她喜歡元辰?可是前一萬年的經驗告訴她,她可能隻是又犯了老毛病將他錯當成另一個人罷了。

斟酌半晌,她還是放棄回答了。

兩個人相對沉默著,枯葉燃燒的聲音顯得分外刺耳。

元辰見她不說話,伸手揉揉她的發,麵上淺笑剛好被火光照亮:“你看起來明明是個自信的姑娘,可是眼中偶爾會閃現出唯唯諾諾的慌張,突然被全世界拋棄般不安。於是我猜,你小時候是不是被人拋棄過、欺負過。那日在清羽的回憶中,我確認了這個念頭。可這也讓我很心疼,很想照顧你。亂世之中,我承諾不了太多,唯一可以承諾的是隻要有我在一天,我就一定會在你身邊保護你,不離不棄,不再讓任何人欺負你。”

秋離感覺心中某個柔軟的地方被撞了一下,有點疼,有點酸,又有點甜蜜。

或許是她沉默了太久,讓氣氛有些尷尬,元辰輕咳一聲,打破沉靜:“好了。”他故作輕鬆地聳聳肩,“不知道說什麽就不要說了,我等著就是了,無論你是喜歡上我,還是後來喜歡上別人。”

火燃盡,兩人相對而眠。

可是,這夜秋離輾轉反側,未得片刻安眠。元辰的一番話在她心中打了無數個滾兒,直到她能倒背如流,眼前閃現過無數個藍衣身影,從白澤到西海二皇子,又到智尚元君,最終定格為元辰含笑的麵容。

她想起第一次在茶莊與他相遇,他手中折扇輕搖,用玩世不恭的語氣,給她講蒼龍闕的故事;她想起後來在碧淵潭外相遇,他執意帶她去看大夫,緊張她的樣子;她想起他毫不隱藏地講述自己要尋找蒼龍闕的目的,那樣野心勃勃又胸有成竹。還有今日,他二人一起躲避追兵,明明相識不久,卻默契得仿佛多年摯友。

他們認識的時間那麽短,可是回憶起來,好像有那麽多的故事。

以前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要照顧她一輩子不離不棄,她很感動,可是感動過後,卻不知道要怎麽辦。

如果自己又犯了喜歡穿藍衣服的人的老毛病,那還是懸崖勒馬為好。她不想隨便接受他的心意。於這凡界,她終究隻是個過客,牽扯過深,對誰都不好。

半睡半醒之際,她想起當初她癡迷西海二皇子的日子,他拒絕她拒絕得很徹底,最初幾天她雖覺得苦痛難熬,可是現在回過頭來,她其實很感謝他當時的決絕。

天色微微泛白,秋離終於做了決定。

她頷首,不敢看他的眼睛:“感君恩情,無以為報,隻好先行告辭,有緣再會了。”

元辰歎了口氣,沉默了良久,道:“終究還是我唐突了。”

秋離搖頭:“你在意我,我很歡喜,隻是現在我不知該如何看待你的那份在意,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你,我需要時間想想清楚。”

元辰低頭,答得大氣:“好,我等著便是。”

她不再言語,他也未挽留。

秋離看著元辰離去的背影,鼻子有些酸。可是,她覺得她做的是對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