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所思

白澤走了三個月,秋離對著笛子發了三個月呆。

三個月後,天樞星君造訪西山,說是神君給秋離姑娘送來了生辰賀禮,秋離欣喜地打開天樞手上的桃木盒,隻見其間盛著一方薄薄的絹絲卷軸,其上描摹的,是他臨別之際,她吹的那首曲子的樂譜。

她吃了一驚,沒料到,她不過隨手吹奏,他竟一音不錯地記了下來,隻不過宮商二調微調,顯得比她那時吹得更雅致。曲子下麵他工工整整地落了三個字“素娥畔”。目光掃到這三個字,秋離的臉霍地紅了。

隻聽天樞星君不疾不徐地道:“師父說,那日月光皎皎,姑娘於月下吹笛,便將此曲命名為《素娥畔》,贈與姑娘,願姑娘與月同輝,心想事成。”

她這才記起,當初學史時,是學過這麽一段:“混沌初開,乾坤始奠。青女乃霜之神,素娥即月之號。”

她這廂以為他暗指自己為素衣美嬌娥,沒想到,白澤比她高雅得多,於是她為自己的思想境界,羞愧得臉更紅了。

後來不知怎麽這件事情在西山傳開了。秋離生辰日,白澤親自派手下的天樞星君送來賀禮,此事在學府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風波。也是由此,她和執夙的暗鬥變成了明爭。不過,她始終記著白澤臨行前對她說的那番話,是以若是執夙欺她,她不再一味地忍讓,當機立斷地還手,雖然依舊傷重,但不再覺得那樣憋屈。

再後來,她認識了司卿。

那日在練武場上,她和執夙一夥人鬥得兩敗俱傷,累得躺在擂台上不想動,卻有一雙藕荷色的繡花鞋映入眼底,她順著鞋向上望去,便見著司卿。司卿伸手將她扶起,回頭看了執夙一眼,冷冷道了句:“執姐姐,這裏畢竟是西山,你莫要欺人太甚了。”

秋離很感動,這是她在學府的兩百餘年中,第一次有人向她伸出援手。司卿一麵幫她擦傷口,一麵道:“我早就看不慣執夙那個張牙舞爪的樣子,恨不得跟她打一架才好。偏生她父親位高權重,母親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不要與她動手,要不,我一定替你出頭。”

秋離笑笑,司卿不知,隻是這樣,便將她感動得一塌糊塗了,從這日起,兩人便成了好姐妹,形影不離了。

五更鑼響,悠長的鑼聲在小巷中回**,綿長的尾音傳到秋離耳中,她才恍然回神。

不知不覺,她竟在院子中站了兩個時辰。池塘中起了一層淡淡的薄霧,整個院落有如仙境。

慢慢地,東方泛魚肚白。

秋離打了個哈欠,終於是困意上頭,有些睜不開眼了。她回屋對著銅鏡照了照,發現眼底有兩塊抹不開的烏青,想著這樣去見元辰,頗有些失禮,便寫了張字條,讓小二去安雅茶莊走一遭,說自己身子不適,隔日再上門拜訪。

走回屋內,秋離撥了撥桌上的龍涎香,睡意更濃,躺到榻上,不久便熟睡了。

睡著時,秋離做了個長夢。夢中,是她從西山學府結業後的光景。

自打她從學府結業後的這近萬年間,上西山來求娶她的人不計其數,這時她才明白,西山丹木是個多麽響亮的名號;她的模樣、她的才華,這世間有多少人會嫉妒紅了眼睛。她也漸漸理解,為何那時執夙恨她恨得那樣緊。

自打她滿了五千歲,女帝便不厭其煩地替她說媒。可千年來,不論女帝為她說了多少親事,都被她推拒了。讓人跌破眼鏡的是,秋離第一個瞧上眼的男子,竟是西海二皇子。那時西海三皇子來上門提親,她偏偏看上了陪三皇子造訪西山的二皇子。那二皇子早已娶親,她卻不知著了什麽魔緊追不舍,二皇子怕了她,隻好提前告辭。誰知二皇子離開西山那日,她竟追著二皇子的背影,一路從三危山山頭,追到了危梔山山頭,其間掉進井裏三回,撞到樹上五回,可這都攔不住她一路追隨他背影的決心,她像著了心魔一樣,一路跟著他,直到司卿在西山的邊界攔住她,罵了她一頓,才結束了這場鬧劇。

類似的事情,在接下來的一千年中,她還做了三四樁。司卿總是笑她此生第一大命門便是男色,她也認了。

於情之一字,她幹的最後一樁傻事,是八千歲上頭,見著東荒智尚元君。

洪荒戰時,嫘祖應劫羽化,她一身養蠶織布的本事,都留給了後人陵姬。六界中人織就的錦緞,若是陵姬排第二,便沒有人敢稱第一。因著西山山脈中的翠山中多桑樹和箭竹,適宜養蠶,洪荒一戰後,陵姬便隱居在翠山之中。那智尚元君便是特意來拜訪陵姬的,求她織一匹大紅的錦緞。不知怎的,智尚元君合了秋離的眼緣,生出一段孽緣。

陵姬親手織的錦緞,造價極高,智尚元君拿不出那麽多錢。為此,秋離花光了所有積蓄,千金散盡,供他買了一匹又一匹,一直到秋離窮得叮當響,再拿不出一分錢來,才曉得原來那智尚元君已有心上人,饒是秋離使出百種柔情相對,他也不會有絲毫心動。他買料子,是要拿去做一件大紅的衣裳,好去向心上人表白。

秋離這才恍然明白自己做了多傻的一件事。

智尚元君要離開西山的前夜,特意給秋離下了張拜帖,說是臨走前,有話與她講。她去時,他正一襲藍衣在院中桃花樹下溫酒,見她來,衝她淺淺一笑,斟了杯酒遞與她。就著簌簌飄落的漫天桃花,智尚元君道:“傻阿離,我平白拿了你這些銀兩,這樣揮揮袖子就走了,忒不地道。然而想來想去,我也沒有什麽好還你的,隻不過,我這人於情之一道,看得還是頗通透的,因而想提點你一句。”他清了清嗓子,端出前輩的架子來,“我這幾天瞧著,你能看上眼的男子,都有個共同點,就是愛穿藍衣裳。你心底可是有個什麽人,連自己都意識不到,於是錯把這一腔熱情,放到了不值得的人身上?”

智尚元君這番話,於她似是有醍醐灌頂之效,秋離這才意識到,她並不是什麽樣的男子都喜歡,她隻偏愛那些能將藍色衣衫穿得很有仙氣的男子,隻偏愛那些笑起來,同那個人有些相似的男仙。

她抬頭望著天上如水的夜色,忽而意識到,白澤離開西山後的千年中,她竟不曾再抬頭賞月。不是月色不美,隻是看月的人,已然不在。

如此星辰如此月,與誰指點與誰看。

驀然回首,才了悟,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某個時刻,她的眼底心間,早有了那一襲藍衣,便再也容不下別人了。

隻可惜,她悟得晚了,這餘下的幾千年,白澤再沒來過西山。而秋離雖然和司卿一起將西山攪得翻了天,但沒有勇氣上昆侖虛去叨擾白澤。於是年少時期不明所以的小相思,便這樣斷了線。

從此,她便未再犯這樣的錯誤,也沒再喜歡過哪個人,她不知今日為何會夢見這一段,忽而於夢中,回到了少年時與執夙打架的光陰。

她被一群人欺負得奄奄一息躺在練武場上,動一動,全身上下便撕裂一般疼。她正在想會不會自己就這樣死在這裏的時候,一襲藍衣映入了她的眼簾。

她吃力地抬頭,藍衣故人的模樣,逆著光,顯得分外親切而高大。

故人彎下腰,將蜷縮在地上的她抱起,然後丟了一句話給執夙:“你們以後若是再欺負她,就自己承擔惹我生氣的後果。”

秋離感激地向他道謝,故人的模樣卻突然變了,變成了下午所見的藍衣公子模樣,那公子調笑著:“你若真的想謝我,也不用太麻煩,以身相許就好了。”

秋離吃了一驚,猛地從**坐起,發現自己坐在客棧的雕花**,銅爐中的龍涎香已經燒盡,嫋嫋餘香有一陣沒一陣地從簾外襲來,秋離摸摸自己怦怦亂跳的心髒,才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夢,做得分外真實了。

她思忖怎麽會突然夢到白澤,回想起來,自己竟夢見堂堂神君來西山救自己給自己撐腰,想必是這些年跟司卿廝混在一起,臉皮也變得忒厚了。又思忖,莫不是元辰也愛穿藍衣,今天下午一個藍衣身影在她眼前晃悠久了,便莫名勾起了少時的回憶。

秋離口渴,從紗帳中摸著坐起來,斟了杯茶咕咚咕咚喝下,隻覺得困意消了大半。窗外陽光斜射進來,已過了晌午。她摸了摸餓扁的肚子,預備先去填填肚子再作打算。

她喚來小二:“附近可有吃辣的酒家?”

小二笑容可掬:“若說吃辣的酒家,從這裏往西去有個樓中樓,環境幽雅,味道也不錯;或出門向左,沿著清溪巷走個三炷香的工夫,有個王家竹樓,裏麵的銅鍋涮肉,辣味一絕,凡是外地人來我羊城,沒有不去吃的,吃了沒有不被辣哭的。隻不過這店麵沿街,環境沒那麽講究。”

秋離謝過小二,便打算往王家竹樓去。

司卿乃洪荒前司齋的青氏一族後人,做飯一絕,做辣更是個中好手。平常人若是感時傷懷,總要喝點小酒,對月作詩,邀花對飲,好不風流。然而,司卿那時哄秋離,方法便粗暴多了,不開心了,給秋離炒一鍋花椒,惆悵了,也給秋離炒一鍋花椒,兩個人對月吃過花椒泡鳳爪,衝著桃花啃過麻辣豬蹄,辣得兩人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嘩嘩流淚說不出一個字,滿院子找水喝。司卿說,我西山人,哭鼻子太丟人。可若是吃了辣,別人就不知道你是軟弱哭的,還是辣哭的,便沒有那麽丟人了。

秋離深深覺得,別人院子裏的花花草草千八百年就能修成人形,她院子裏的花花草草上萬年了還連個人影子都沒有,一定是被司卿的花椒嚇的。

秋離入座,方吃了兩口,便覺得辣味純正,一路從舌尖辣到胃裏,火燒火燎的,瞬間眼圈見紅,淚眼汪汪。正要吃第二口,忽而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順著聲音望去,元辰帶著方澤從不遠處的街上路過。

秋離心中“咯噔”一下,才給他下了帖子說身子不適,若是現在讓他撞見自己在生龍活虎地吃涮肉,實在尷尬。她現在臨街而坐,位置有些顯眼,她尋思著,若是換到對麵,那便是坐在陰影中,而且背向街市而坐,這樣,即便元辰衝著這邊望過來,也不容易看見她。

謀定而後動,秋離端起碗,一個箭步衝著對麵的椅子挪過去,然而店家卻誤會了她的意思,趕忙喊了一聲:“哎,姑娘,還沒付錢呢。”

他大嗓門一喊,全街市上忽而靜了,大家都在打量她這個吃霸王餐的姑娘。她心虛地瞥了一眼元辰的方向,果不其然,那人目光含笑,正灼灼地望著她。

她尷尬地嘿嘿一笑:“這麽巧。”

他麵色平常,道:“早上收到帖子說姑娘身子不適,正要去探望。”

秋離笑得更尷尬,隨口圓場道:“鼻子有些堵,來吃點辣的,通通氣。”說罷還猛扒拉了一口涮肉,辣得流下了兩行清淚,還使勁吸了一下鼻子。

她心中淚奔,世間最尷尬的會麵,不過如此了吧。

然而,她還是年輕了。

元辰依舊麵色平常,拱拱手道:“寒舍就在不遠處,若姑娘不嫌棄,不妨去歇歇腳,容我雇輛馬車送姑娘回客棧,省得路上著涼。”

秋離擺擺手,繼續幹笑,想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不麻煩元公子,我和昨天的榮大夫約好,飯後去他那處再號號脈,抓兩服藥吃吃便好。”

說曹操,曹操到,秋離話音剛落,便見著榮大夫從街的另一邊走來,衝元辰拱拱手:“公子真是體貼,一早就派人接老朽來給夫人請脈複查,不知夫人現下何處啊?”說罷,他順著元辰的目光望見被辣得淚流滿麵的秋離,捋著胡須輕笑,“哈哈,看夫人吃辣的樣子,倒是精神得緊。”

秋離尷尬,正巧有兩隻烏鴉從頭頂飛過,“啊啊”叫了兩聲。真是沒有最尷尬,隻有更尷尬。

元辰頗有風度地沒有拆穿她,隻是客氣地將她請到安雅茶莊,又十分認真地請榮大夫給她號了號脈,抓了兩服藥給她煎好。

榮大夫走後,房間中隻剩她與元辰。她思索著要怎麽解釋一下才好,然而方才大街上的尷尬,元辰隻字未提,隻是將藥斟了出來,讓她喝下。與人相處的分寸元辰把握得極好,秋離不由得又對他多了幾分好感。

她與元辰跪坐在紅木矮幾對側,木蘭花的窗紋在地上投射下斑駁的陽光,一呼一吸間,有淡淡的茶香,還有淡淡的藥香。

她這才知道,安雅茶莊,正是元氏產業。今早元辰收到她的字條,說抱恙不能造訪之後,便請方澤去叫了大夫,想去客棧尋她,怕她一人生病,沒個放心的人照看。正好安雅茶莊位於清溪巷巷底,他才出門沒幾步,便碰上了吃辣吃得正歡的她。

元辰喚來小童將她的藥碗端下去,又端來茶具,給她斟了一杯紅茶暖胃,他本想詢問她感覺如何,又覺得秋離看他的眼神帶著防備,於是將問候咽了下去,徐徐道:“請姑娘來茶莊,是有位故人,想給姑娘引見一下。”

秋離愣了一下,隻聽門開,拐角走進一名紅袍男子,風情萬種地扇著折扇,一下子將她擁進懷裏,喊了她一聲:“阿離離—”

秋離再次愣住了。

她記得她如今頂著個倒黴公主的身份,這個倒黴公主,原名叫作蕭婉離,能喊她舊名之人,果然是個故人。她被他抱在懷裏勒得喘不過氣,趁著推開他的工夫在那個公主的記憶裏搜尋了一圈,眼前的這個人,正是她父王大哥家中的小兒子蕭諄。

秋離嘴角抽搐,她這個堂哥,從小被大皇伯捧在手心裏,養了一身公子哥的壞毛病,這次蕭國滅國,蕭國皇室悉數滅族,不承想,他竟能幸免於難。

被秋離推開,蕭諄有些詫異,秋離怕他再貼上來,便趕緊倒了杯水塞進他手裏,道:“堂哥緣何在此?”

蕭諄歎了一聲:“蕭國被大齊用火屠城,我本以為皇族之人皆遇難,唯我僥幸,起初寢食難安,不知應如何自處。有幸半路遇見元公子,經他提點方悟尋蒼龍闕方是正途,便經他安排,一路行至此處。”

“蒼龍闕?”秋離疑惑道,“隻不過是兩百年前的傳說,堂哥確知此物存於世?”

蕭諄點頭,又歎氣:“我不過是遊手好閑的公子,自己做不了什麽大事,隻不過小時對這些神鬼的事情頗為好奇,纏著父王講過不少。”言至此,他喝了口茶,又歎了口氣,“皇爺爺當初想將皇位傳於二叔,於是在儀式上摔碎蒼龍闕的倒黴差事落在我父王頭上。他當初是見過蒼龍闕的,這東西,我確定有。”

秋離一愣:“就算得到蒼龍闕,堂哥又能怎麽樣呢?”

蕭諄捧著茶杯哼了一聲,那口氣歎得比三月的桃花被狂風吹落還要惹人憐惜:“唉,我不是治國之才,也不能怎麽樣。隻盼能將蒼龍闕交給有識之士,替我們報了滅國之仇,再還天下蒼生一個太平。”

元辰抬手為蕭諄續了些茶,笑道:“蕭公子倒是豁達,不知多少英雄為了江山折腰,蕭公子倒是能如此輕易拱手讓人。”

蕭諄掩嘴笑笑:“腰嘛,由那些愛管閑事兒的人去折就好了,我有榮華富貴便夠了。”

秋離在一旁冷靜地看著二人,沒有插話。她想,蕭國滅國不過是一個月前的事,元辰與蕭諄相識,也最多一個月工夫。元辰在自己麵前不曾掩飾對蒼龍闕的好奇與欲望,大概是個有野心的角色。而蕭諄是個花錢如流水的主,元辰願意付出這麽大的代價供養蕭諄,多半是因為他身上有關於蒼龍闕的別人沒有的消息。上次在茶樓相見,元辰對蒼龍闕的事情如數家珍,多半也與蕭諄有關。

那自己呢?她想,元辰這樣費盡心思地接近自己,又是認定了自己身上有什麽呢?

既然他早知蕭諄與她是故人,便也一早就知道她蕭國公主的身份。這樣的身份,能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她尋思片刻,突然了悟,摸了摸身上司卿給的那半塊破鐵牌,笑了笑:“元公子大概誤會了我身上的什麽東西。”

元辰也不明說,隻是眉毛微微上挑:“哦,是嗎?元某不這樣認為。”

蕭諄看著他倆這樣打啞謎,忍不住插嘴:“你倆在說什麽?阿離離你身上可有什麽不尋常的東西?”

在秋離保有的蕭國公主的回憶中,蕭諄雖然有些嬌氣,公子脾氣大些,但是不傻。在為人處世方麵,蕭諄絕對是一把好手。他能在短時間內便相信元辰,說明此人必有可信之處,況且從她和他幾次接觸來看,除了昨日黑衣人事件他欺騙了自己,其他方麵都讓她覺得他不是壞人。

就算他圖謀不軌,她想,她可是會法術的人,他還鬥得過她不成?

這樣思忖著,秋離便將司卿給她的那半塊破鐵牌從懷裏摸了出來,大方地放在紅木桌上:“想必元公子說的,便是這個吧。這不過是故人送的禮物,與蒼龍闕沒有半點關係。”

元辰驚詫於秋離的爽快,他以為,蒼龍闕這樣重要的東西,她應該不會輕易示人,沒想到她這樣大方,毫不遮掩。

比元辰更吃驚的,是蕭諄。

他“呀呀呀”地歎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憤憤道:“皇爺爺果然還是偏心的,當初讓我父王摔碎的半塊,原來隻是一個角!我就說爹爹給我看過的蒼龍闕的形狀怎麽那樣古怪,花紋也不全!”

元辰詫異地看了蕭諄一眼,秋離也愣住了:“你說什麽?”

蕭諄翻了個白眼:“這牌子你父王給你的吧?他難道不曾跟你說過,這不起眼的牌子,是蒼龍闕?”

元辰本有些疑惑,但轉念之間,便將事情想明白了。蕭諄手中那份蒼龍闕的圖紙本就是不全的,和秋離手中的這份拚起來,才是一整塊蒼龍闕。那蕭諄的爺爺留了一手,那個在祭壇上被一分為二的蒼龍闕,本就不是全部,這樣,即使碎掉的兩半都被某個君主找到,那個國家也無法擁有召喚神龍吞並九州的力量。而蕭婉離是蕭國先帝最寵愛的公主,滅國之際,蕭婉離出逃,身上帶著不為人所知的蒼龍闕碎塊,也算合理。

然而,此刻秋離腦子中的想法隻有“你不是在逗我吧”。這明明是司卿給我的東西,怎麽就成了你蕭國的國寶?

他們三人,一個恍然大悟,一個震驚失語,一個憤憤不平,三人相對而坐,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半晌,還是元辰先開了口:“秋離姑娘如此坦**,若是我不說實話,便顯得我小人了。”說罷,他飲了口茶,道,“在下並非齊國人,這處安雅茶社,和這趕考公子的身份,都是假的。”

他看了看秋離的反應,這番話他雖並未對蕭諄講過,可蕭諄精通人情世故,又在他這莊子上住了些許日子,能看出些端倪,他並不意外。隻是他沒想到,秋離麵上也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猜到了。

他忽而有些愉悅,或許是因為意識到秋離是個比他想象中還聰明的女子,他說不清,總歸是露出了笑容,卻又很快收斂了,繼續道:“九州動亂,有誌之士應奉明主而救百姓於水火,元某不才,卻也看出嬴國之強勝,大浪淘沙,或許百年之後,嬴國可取勝。隻是百年之中,多少馬革裹屍,多少妻離子散,又多少顛沛流離。齊吞蕭國,不多久,又有國家吞齊,無辜的,不過都是平民罷了。辰願得蒼龍闕獻之嬴,還天下一個太平。”語罷,他望向秋離,“不知姑娘可願助在下一臂之力?”

秋離一愣,她還沉浸在他激昂的陳詞中,沒想到他話鋒一轉,這麽快就引到了她身上。助他一臂之力,她想,元辰指的,可是要借她這塊生了鏽的牌子一用?

她作為一個仙,自然不想看到凡界生靈塗炭。隻是,六界輪回,各有其道,她若是拿著仙界的東西,壞了凡界運行的命數,恐怕會有更大的災難在後麵等著。

她狠了狠心,將牌子收回懷中:“抱歉,這個東西,我借不得。”

元辰並不意外,吃驚的是蕭諄:“阿離離,你腦子沒壞掉吧,找到蒼龍闕,不僅可以報滅國之仇,享榮華富貴,還能順帶為天下蒼生做一件好事,你為啥不答應?”

她低下頭去,並不解釋。

元辰並不勉強,隻是道:“此物對姑娘重要,在下清楚,也不想勉強。隻是姑娘既是蕭國皇室中人,找蒼龍闕這件事,做得比元某名正言順。蕭公子已經答應和元某一同尋找剩下的蒼龍闕碎片,不知道姑娘是否有興趣,與我們同行?”

半個月後,秋離與元辰一行四人,終於到達荊國。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藍衣美少年的老毛病又犯了,那日,她沒拒絕元辰的請求。

或許是想著找到蒼龍闕能多些找到應龍的機會,又或許是因為單純地想與元辰一路同行,她說不清,隻是那日看著元辰的眼睛,她拒絕不了他的請求。

據蕭諄說,幾十年前,他父親摔碎的蒼龍闕,半塊被和親去荊國的公主當作嫁妝帶走,還有半塊被秋離的父皇賜給了領兵打仗的將軍當作護身符。隻不過那將軍後來戰敗,下落不明,據說流落昭國。

於是,四人上了路,先去荊國,再去昭國。

秋離雖來凡界不久,但是在元辰的熏陶下,對當前國勢有了大致了解。九州列國割據,昭、荊、嬴、晏、韓、蕭、大齊七國盤踞各方久矣。其中,昭國、大齊算是老牌強國,曆史悠久,隻是盛極必衰,頹勢初顯;嬴國、荊國是後起之秀,因著接連兩任國君知人善任,國立日漸強盛,漸漸有與齊、昭抗衡之勢;晏、韓、蕭因著地理位置不利,國土狹小,一直是在夾縫中求生存。

現在蕭國已滅,隻剩六國爭霸。

除卻晏、韓兩個小國之外,荊、昭、大齊國力皆不可小覷,秋離不懂為何元辰單單看重了嬴國,定會從這群雄爭霸中脫穎而出。

元辰搖著折扇,回了她三個字:“因為人。”

秋離不解,元辰繼而解釋道:“一個國家的運勢,可以從當權者看出七八分。昭國奸臣當道,貪汙成風,國君昏庸,十年之後便會衰落;荊國現任國君荊成王雖是個厲害的角色,但他的兩個兒子沒有建樹,想必繁華到了頭;至於大齊嘛……”他頓了一下,雲淡風輕道,“大齊富庶,國君也算開明,保持霸主地位不難,隻是,大齊沒有我。”

秋離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元辰這是在自誇,可是這句自誇聽起來不但不顯生硬,反而顯出他運籌帷幄胸有成竹。

她不覺心中一動,有些笑意爬上嘴角,時局是否真的能如他所料,她竟有些期待了。

荊國四月,本是鶯歌燕語,陽光明媚的大好時節。秋離聽說,荊都是個富庶之鄉,以為應該是花紅柳綠,可還未近荊城,便遠遠地望見都城上空霧氣迷蒙,大片大片的濃煙從城內滾出,空氣嗆得刺鼻,似是有肉眼可見的煙灰顆粒。

秋離以手遮掩口鼻:“這是都城失火了?”

元辰搖頭:“進去看看。”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燒焦的味道。

待幾人進得城門,才曉得是家家戶戶在院中燒紙錢,熏得街上也是一片霧氣蒙蒙,並非失火所致。

見著元辰露出“原來如此”的笑容,秋離不由得好奇,問道:“四月燒紙,這可是荊國特有的風俗?”

元辰搖頭含笑看她:“非也。”

秋離再問:“可是有國喪?要不怎麽家家戶戶都燒紙錢?”

元辰再搖頭:“非也。”

秋離糊塗了,隻聽元辰道:“荊舊臣趙相帶著公子職畫隱居多年。公子職畫是當今荊王第二個兒子。荊王想將公子職畫接回宮中撫養,並且給趙相封官。趙相不肯,帶著公子職畫躲入山林,荊王無法,隻好放火燒山,可是那趙相是個有骨氣的人,寧願被燒死也不回來麵見荊王,所以隻有公子職畫一人活著從火中逃了出來。荊國百姓憐惜趙相曾經對荊國有巨大的貢獻,便在他的忌日燒紙錢給他。我日前聽說過此事,沒想到,竟然是這麽大的陣仗,看來趙相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不容小覷。”

秋離不解:“那公子職畫既是荊王的骨血,又怎麽會被舊臣帶走呢?”

她想,若是在西山,有人敢將司卿從女帝身邊帶走,女帝定會和他拚命,這個荊王是個好生奇怪的人。

元辰神秘地搖搖折扇:“這便是他們荊王宮的秘辛了,我一個外人,不好多評價。”

秋離覺得荊王此人奇怪,料想入宮是件難事,然而她錯了。

荊王祝融惲的母親是蕭諄的姑姑,那荊王算得上是他們表兄。現下蕭諄與妹妹國破家亡,投奔表兄,齊國與荊國本來就不和,無論祝融惲是否收留他二人,兩國早晚都是要交戰的,祝融惲收留他二人,能博個重情重義的好名,實際花費也不過幾個人的口糧,這樣劃算的生意,還是要做的。

蕭諄隻消在宮殿外報上姓名,不多久,便有小廝將他們請進了宮殿好吃好喝地招待。

荊都風流,荊皇宮的裝飾更是奢靡到令秋離咋舌。宮女穿著整齊的明黃色衣裙在殿外候著他們,笑意盈盈,腰間別著小鈴鐺,走起路來,銀色小鈴鐺隨著步子搖擺,聲音清脆悅耳,穿行在重重宮闈的深紅色圍欄裏,給沉悶的宮殿添了兩分靈動的氣息。

秋離一行被宮女引著入了後宮,簾幕重重,一路熏香,熏得秋離腦仁疼。她自小是個窮命,越是貴的東西,便越克她。她尋思,能讓她頭這麽疼的,這香定是要貴上天了。

推開屏風的是個綠衣小侍女,模樣很是標致,像夏日池塘中的出水芙蓉,清新可人。隨後小侍女撩起紗帳,伺候在一旁,與身後的山水屏風融為一體,讓出來的地方,赫然有一張金燦燦的睡榻,榻上側臥的,是一個華服的美麗女子,雍容大氣,顯得方才見得那些小侍女有些小家子氣了。

荊王最寵幸的鄭夫人親自為他們接風,鄭夫人下手立著個眉目清秀的男孩子。

秋離知道被荊王從民間帶回宮的公子職畫收養在鄭夫人的名下,想來就是這個男孩子了。十六七歲的模樣,正是風流的年歲。

鄭夫人衝著公子職畫溫柔地擺擺手:“給你的表兄表姐問好。”

那男孩子彬彬有禮地衝著他們拱手作揖,不卑不亢,抬眼時眼中似盛著點點星光,笑起來,好看得將身邊的姑娘都比了下去。

秋離不由得看愣了,鄭夫人貌美如花,可是站在公子職畫身邊也暗淡了許多,不知當年公子職畫的生母,該是個怎樣傾國傾城的人兒。

元辰似是從她看鄭夫人的目光中看出了她的心思,附在她耳邊輕聲道:“你可莫要小瞧了這鄭夫人,十六年前,荊王下手整頓荊國權貴世族,大家貴族大都被連根拔起,唯有鄭氏,憑借著這個鄭夫人,還在荊國身居高位。”

秋離聽了元辰此語,不由得又看了那鄭夫人一眼,生出了兩分敬重,看似柔弱的姑娘,竟然這般厲害,忽而想起進宮前,蕭諄給她講這個鄭夫人上位的傳奇故事。最初的鄭夫人隻是個不起眼的陪嫁丫鬟,忘記了是哪個盛大的場合,所有後宮女子列隊朝拜荊王,唯有這個鄭夫人不抬頭,也不正眼看他。荊王許之千金和高位,令她抬頭,她亦拒之,答:“若是妾現在抬頭,豈不是屈從於重利之下?這樣的品德,又怎能留在王宮?”

荊王聽了大喜,便賞了她封號,鄭夫人的榮寵,延續至今。

這個鄭夫人的娘家也在蕭國,算蕭諄的半個姑母,招待他們一行三人,自然上心。

吃飯時分,秋離分神看了公子職畫兩眼,那小男孩長得實在養眼,引得她好生好奇他的生母是誰,能將他生得這樣花容月貌。

元辰見她眼神總往公子職畫身上飛,咳了一聲。秋離回頭看他,他又裝作什麽事沒有的樣子,低頭吃他的菜,弄得秋離有些莫名其妙。

秋離是個急性子,心裏藏不住話,於是用手肘搗了他一下:“你咳什麽,要不要喝點梨水止咳?”

元辰沒想到秋離說話如此直接,然而不接她的話頭又不太好,於是,沉默了半晌,道:“你果然還是更喜歡十五六歲的男孩子。”

這話說得秋離沒有半分頭緒,果然?還是?更?這話從何說起?她不解其意,隻好支支吾吾應了一聲:“嗯,公子職畫是挺耐看的。”

她這話一說完,元辰的臉色便沉了兩分:“他是很好看,比我小時候水靈多了。果然荊宮養人。”

秋離隻覺他這話說得莫名其妙,他是什麽意思,羨慕公子職畫生活環境優越?他不像這種人啊。秋離想來想去,她從來不是個靈光的,弦外之音也沒聽懂過,於是不再難為自己,專心喝酒。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鄭夫人喝得微醺,雙頰泛紅。銀月西斜,公子職畫向她告辭回宮休息,鄭夫人抓著公子職畫的手:“你怎的那麽狠心?你可知道這些年,大王他一直念著你?”

公子職畫被鄭夫人的話說得有些錯愕,一時間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接話。還是鄭夫人手下的丫鬟眼疾手快地將公子職畫扶了下去,附在鄭夫人耳邊提醒:“夫人,你喝多了,那是公子啊。”

鄭夫人這才恍然回神,理了理衣襟,脊背重新挺了挺,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恢複了之前那個高高在上的夫人的模樣。

這個小插曲很快便被絲竹聲掩了過去,然而秋離眼尖,恰巧看到了。不知為什麽,秋離忽而覺得,容光煥發的鄭夫人眼中其實有種說不出的哀愁。

未幾,席散。秋離向鄭夫人告辭,鄭夫人起身回禮,或許是酒喝多了,起身時踉蹌了一下,秋離趕緊伸手扶住她,身體觸碰的那一瞬間,秋離忽而覺得身邊濃霧大作,濃重的白色將身邊的景致一一抹去,仿若望不到頭的深夜,又突然被人撕開了一個口子,陽光陡然照了進來。待到濃霧變淡,秋離已然置身另一間明亮的宮殿中,宮殿的正中坐著一個紅衣美人,身後立著一個怯怯的小宮女。紅衣美人眉如遠黛,眼如星辰,身姿纖細,卻又有一種威嚴讓人不敢侵犯的氣質。她眼神中盛著化不開的寒意,秋離心中一凜,這不是她這個年紀的女子眼中應該有的。

紅衣美人微微回頭,朱紅嘴角輕提,語氣雖是帶笑的,卻讓人聽不出絲毫笑意。她回頭看向身後的宮女:“瞀兒,你想留下的對吧?”頓了一下,輕聲詢問,卻又不像是個問句,“你喜歡他,很久了吧?”

身後被叫作瞀兒的女子猛地跪下,臉色慘白:“夫人莫要折煞了奴婢,瞀兒這一生自然要跟隨夫人,生死不離。”

窗外的竹影婆娑,透過窗戶在地上投下參差的葉影。紅衣女子淺笑,臉上盛開三月桃花似的燦爛的笑容,眼神卻留在無限遠處,空洞一片。她自說自話:“其實這也由不得你,就像我不想離開,卻不得不離開一樣。”頓了一下,她道,“我離開後,鄭家需要一個後宮的倚靠,大王需要另立一個鄭氏的王後來安撫鄭家,無論他們是誰,都會想辦法讓你留下的。”

瞀兒的頭垂得更低了,她的臉漲得緋紅,一言不發。

紅衣女子垂眼定定地看著她:“他需要一個名聲好的、拿得出手的門麵裝點後宮。明日我離開的時候,宮中所有的人要站在台下朝拜我和祝融惲,你不要拜他,也不要看他就是了,無論他許你怎樣的榮華,你要擺出一副淡泊名利的姿態,我保你入主後宮。”

瞀兒微微驚訝地看向紅衣女子,紅衣女子卻將眼神移開,輕輕歎息一聲:“願他會珍惜你,瞀兒。”聲音輕輕的,也帶著重重的無奈,“我說這話是真心的,你知道的。”

眼前再一次黑了下去,仿佛沒有一絲光線,黑得令人窒息,秋離大口呼吸,胸口憋悶得仿佛一定要大口呼吸才能喘氣。慢慢地,她眼前出現了不一樣的景致,視線聚焦之後,依舊是觥籌交錯的鄭夫人的宴席,身邊元辰輕輕扶住了她,輕聲問道:“怎麽,酒喝多了,頭暈嗎?”

她又抬頭望了一眼鄭夫人。方才,陰錯陽差地,她被困在了鄭夫人的潛意識裏,就在她伸手扶住鄭夫人的那一瞬間,她窺探到了那時候鄭夫人內心的想法。

她默默地又看了鄭夫人一眼,有些不敢相信。在剛才那個幻境中,她看到的丫鬟瞀兒,正是現在站在她麵前的鄭夫人。在屋中正襟危坐的紅衣女子,她沒見過,可看那眉眼容貌,不得不叫她聯想到公子職畫。

那潛意識裏的一切,正是鄭夫人的心結,就算她是高高在上的鄭夫人,擁有無限寵愛,然而在內心深處,她依然隻是那個紅衣女子身邊不起眼的丫鬟。

秋離疑惑,一個女子是要有怎樣的威嚴,才能給另一個女子的一生烙下這樣不可磨滅的印記。

之後秋離一夜睡得不安生,眼前貌似總有影影綽綽的人影飄過,仿佛有什麽舊事在上演,令人聞之悲傷。

日子如流水般過去了半個月,荊王一直沒有時間接見他們,元辰也不急,在院中散步看書,悠閑地等著。

轉眼夏至,荊王帶著兩位公子遊街,與百姓同樂,元辰一行也在邀請觀賞遊街隊伍之列,終於了了秋離在凡界玩耍的心願。

燈火繁華,秋離來了凡界,不是趕路,便是躲避追殺,第一次有機會靜下心來好好看看凡界熱鬧的景象。所以沿路不論看到什麽,她都會有些好奇地駐足。

元辰便一直在她身後離她半步,隨著她走走停停,極有耐心。

秋離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些小商販身上,而元辰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她在看風景,而他在看她。

最終,秋離在一個賣香包的小攤販前駐足。紫色的緞麵上繡了兩朵荷花,並蒂蓮。這並蒂蓮的模樣讓她想起西山的婆羅池,一到夏日,婆羅池蓮花萬裏,蔚為壯觀。白澤走後,她不自覺地常走到婆羅池畔,夏日將近時,便折了兩枝蓮花插入瓶中,帶回房中,當作是對他的念想。她瓶中的蓮花,也是這個樣子。所以看到這個香包的時候,她多看了幾眼。

隻是,秋離摸了摸口袋,她身上沒有銀子,抬頭看了看元辰,欲言又止,她還是不想為了這點小事麻煩他。

她歎口氣,有些人,有些事,大概就是沒緣分吧。

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過橋的時候,秋離忙著看熱鬧,不經意被人一推,重心不穩向前跌去。好巧不巧,橋邊有一個石樁,原本是碼頭船夫拴船用的,可惜年久失修,從中間斷掉,剩下一個尖銳的斷口,秋離便直直向那斷口跌去。

若是地方寬敞些,她還可以躲過去,可是現在周邊全是人,她連個躲閃的地方都沒有。

秋離下意識地伸手護住了腰間的玉笛,她眼睛一閉,可是期待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

元辰伸手拉住了她,想象中,戲本子裏才子佳人相逢,佳人不慎跌倒,英雄救美,英雄摟住佳人的腰,二人四目相對時,浪漫四溢……

秋離汗顏,真是有夠丟人的……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讓她摔在地上算了。

元辰見秋離的手輕微擦傷,還護在那笛子上,一麵幫她處理手上的傷口,一麵問道:“這支笛子見你一直帶在身上,寸步不離,可是有什麽重要的意義?”

秋離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玉笛,手在玉笛上的暗紋處無意識地摩挲,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藍衣人將玉笛遞給自己時飄逸俊朗的仙人之姿,囈語道:“確實,是個很重要的人送的。”

元辰看著那笛子若有所思,仿若在自言自語:“如果是元某贈與姑娘東西,姑娘可也會如此愛惜?”

秋離愣了一下,因為他的聲音太小,她聽得不真切,反複將他的話在心裏回想了一下,忽然腦子中一道驚雷劈過,臉上燒得有些紅。啊啊啊啊,他這話到底什麽意思?難道他對自己有意思?

這個想法讓她莫名地有些心慌,不太敢抬眼去看他的眼,尷尬之際,忽然身後炸起幾聲巨響,她嚇了一跳,元辰善解人意地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伸手指向天空:“別怕,今日過節,荊國放煙火。”

秋離撫撫怦怦直跳的心,第一跳是被那煙火嚇的,第二跳卻是被元辰有意無意搭在她肩上的手驚的。

這個姿勢,是不是有些曖昧了……秋離咬咬嘴唇,小心翼翼地分出一點餘光去看元辰,隻見他這個動作做得自然無比,坦然得仿佛隻是找了個地方架手,是她想多了而已。

因為人群都在往煙火處湧動,本來就擁擠的街道變得更加擁擠,人山人海,不停地有人往煙火跟前擠去,秋離和元辰左右躲閃,還是不免被人流撞得搖擺,被夾帶著不自覺地往前走去。人群熙熙攘攘,元辰怕秋離被人流擠散,本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將她的肩往前一帶,她整個人便幾乎要貼在他胸口上了,元辰聲音輕柔:“小心走散。”

秋離的心跳得快不是自己的了,可元辰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那麽溫柔平和。

他的聲音自她頭頂傳來,溫熱的呼吸打在她的頭頂,心裏微微發麻。她隻覺得全身上下都不是她的了,眼睛不知道要看哪裏,手也不知道要放哪裏。還好有頭頂的煙火,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風吹過,流光如星。

秋離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不由得感歎:“好美。”

元辰不看煙花,反而低頭看她:“之前沒有看過嗎?”

秋離的目光完全被煙花所吸引,沒有多想,張口就道:“嗯,沒看過。西……”

她想說“西山沒有煙花”,可是話至此生生頓住,她不是西山秋離,在凡界她的身份是蕭國公主,蕭國有沒有煙火,她不知道。

她隻得硬著頭皮應付著,心有些虛,也不知道圓回來了沒有。

元辰明顯感覺出了不對,倒是也不忙拆穿她,隻是輕輕“哦”了一聲,語氣輕輕上挑,便沒有下文了,也不知道是陳述句還是疑問句。

見他半信半疑,秋離想再解釋幾句,又怕越描越黑,糾結之際,方澤不知道從哪裏得到一張字條,遞給元辰之後,元辰的臉色便陰沉下來。元辰突然對她抱拳致歉,說有急事,需要先離開。

看著匆匆離去的元辰的背影,秋離突然對眼前的景致也失了興趣,雖然街上依舊燈火通明,熱鬧非凡,可是她覺得心裏沒著沒落,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如元辰在時那麽吸引她了。

她也無法解釋為什麽自己會有這種感覺,隻是隨便在街上轉了轉,便悻悻然回了楚宮。

走回院子,秋離發現元辰負手站在院子裏等她。風吹樹葉婆娑,帶來此起彼伏的蟲鳴。他的衣擺隨風飛舞,忽然之間,秋離的心情就從悻悻然變成了雀躍。

月光下,他二人並肩而立。

秋離問:“我看你走時神情凝重,是否遇到了什麽難事?可否說與我聽?”

元辰沉默了半晌後說:“消息傳來,趙王今日去了。我曾為趙人,多少有些哀思。先趙王早年間也算得上英雄神武,可惜……廢長立幼,總是君王大忌。昭國這一動亂,我在昭國的一些部署被打亂,所以匆匆趕回來,做了些調整。”沉默半晌,元辰歎了口氣,“我們盡快離開荊國才好。我想,不出幾日,荊國也要兵亂。”

秋離不解,荊國歌舞升平,街市上熱鬧非凡,怎會突然間兵荒馬亂?

隻聽元辰解釋道:“古來長幼有序,帝王出遊,車馬、隨從、排位都是有一定規章的,而這次荊王給太子商宸和公子職畫的完全一樣,就說明荊王對太子不夠重視,多少也生了廢長立幼的心……”

秋離覺得元辰有些小題大做,女帝雖然嚴格,可是對於小節一向不重視,每次出遊她都和司卿乘一朵雲,也沒覺得哪天女帝會傳位給她啊。“不過是一次出遊,哪能看出這麽多門道。”

元辰不與她爭辯,隻是淡淡笑了笑:“你今日累了,早些休息吧。不要在宮中亂走,以免惹上麻煩。”

秋離點頭要走,突然又被元辰叫住:“差點忘了,我想把這個給你來著。”

秋離回身,元辰遞給她一個香包,頷首道:“今日突然離場,掃了姑娘興致,聊以賠罪。”

秋離接過那香包,紫色的緞麵上繡了兩朵荷花,並蒂蓮。秋離認出這是自己晚上在小攤旁看上的香包。

她隻不過多看了那香包兩眼,沒想到他竟這般細心,將自己的小心思都察覺到了。她有些驚訝地抬頭,迎麵對上元辰的眸子,隻見那眸子中仿佛盛了萬點星光,含笑回望她,眸子的主人聲音輕柔:“你的眼光不錯,這個荷包的繡工和用料都是頂好的。我在裏麵放了我調的杜衡,為了襯香包上的圖案,還特意加了一錢幹荷花。你聞聞看,可還喜歡?”

前幾天他教她念詩,正好提到過這一句。山鬼身披石蘭腰束杜衡,折下鮮花送給喜歡的人。

秋離一時間失神,不知道他突然送她杜衡,可有別的意思。她下意識地去望他,正好對上他深沉明亮的眸子。回想起方才他柔和低沉的語氣,這樣的藍衣翩翩,加上不知從哪裏飄來的荷香,秋離恍然間以為自己回到了婆羅池畔,眼前的藍衣人和記憶中的重疊在一起,隻聽故人輕聲問自己道:“怎麽臉色這樣差?可是白日裏又跟人起了衝突?來,我給你泡了盞茶提神,你嚐嚐看,可還喜歡?”

她控製不住自己紅了臉,也顧不上禮儀,接過香包,轉身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了萬年,每每再想起那故人,她還像個沒有長進的孩子,隻好落荒而逃。

身後白月清風,秋離一口氣跑到月亮門後,背靠在石門上,低頭摩挲手中的香包,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一抹笑意。她一直覺得元辰身上有一種特有的好聞的味道,今天才知道,原來是他自己調的杜衡。

她手握著香包,心中止不住地愉悅。

方澤看著秋離突然離去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撓著頭問元辰:“秋離姑娘這是不喜歡公子的禮物嗎?怎麽突然就跑了?”

元辰不疾不徐地拂拂衣角的褶子,抬頭看看月亮,眼神落在遙遠的地方:“不知道。”

方澤驚訝:“這世上還有公子不知道的事情?”

元辰斜眼看了方澤一聲,方澤閉嘴了。不過方澤跟在元辰身邊多年,早已習慣了他的寡言少語,於是養成了自言自語的好習慣:“公子,蕭國是產煙花的大國,每個節氣都會放煙花慶祝,宮中更是少不了,秋離姑娘怎會說她沒見過?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蹊蹺?”

元辰負手:“沒什麽蹊蹺,她本就不是蕭國公主……”

方澤嘟嘴:“憑這一點就斷定,公子你是不是太武斷了?”

元辰的眼神不知落在哪裏,很是遙遠:“不可能,時間、地點、年紀都對不上。”

方澤一下子疑惑起來:“公子你說什麽?”

元辰的眸子沉下來,不再回答他:“夜深了,安歇吧。”

夏至後,秋離一直對著荷包發呆。

她揪著饅頭,在湖心亭中邊喂魚邊發呆。他送她荷包,對她照顧有加,是喜歡她,還隻是出於禮貌?她想起他們一起看煙火的情景,就會忍不住嘴角上揚,然而,她很快便管住自己的嘴角,唉,說不定隻是她想多了。

於是,她一塊一塊揪著饅頭,一邊扔,一邊念叨:“他喜歡我,不,我想多了……”扔到最後一塊,發現真的是自己想多了,秋離心中有些酸酸的感覺。

終於,荊王接見了元辰。

秋離原以為向荊王討蒼龍闕是件困難的事情,她料錯了,不過片刻工夫,元辰便從殿裏出來了,手中捧著玄鐵小盒子,盒子中放的正是蒼龍闕。

元辰儒雅地揚了揚嘴角:“荊王後的埋骨之地。”

秋離又吃了一驚:“荊王後?是祝融惲的母親?”

元辰搖頭:“荊王後,鄭清羽是公子職畫的親生母親,也是荊王祝融惲最心愛的女子。”

在鄭夫人潛意識裏看到的那個紅衣女子浮上心頭,秋離訝異:“自己心愛的女子,難道不知道埋在什麽地方?”

元辰笑了笑,看了兩眼身邊跟著的祝融惲的心腹,未再言語。

秋離的好奇心被吊起來,那個鄭清羽到底是什麽人?若她才是荊王最愛的女子,為什麽她的兒子會流落民間?而現在的鄭夫人,又如何從一個丫鬟搖身一變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她知道現在不是個好時機詢問元辰,卻實在按捺不住,便施了隱身術摸去了禦書房,找到了一卷《荊國記》,然而,那上麵並沒有本朝的事情,最新一段曆史,停留在先荊王時代,上麵與鄭清羽有關的記載,不過寥寥數句。

荊五十四年中秋,先荊王與百官同慶,席間見太傅鄭氏之女清羽美貌伶俐,以詩句政局問之,皆對答如流。先荊王大喜,讚曰:“得此女者必為一代英王,荊國有鄭氏乃大幸矣!”大有封為下任王後之意。

同年,先荊王危,是時,太子惲出征,駐守邊關十月。先荊王卒後,太子長兄祝融艱矯旨欲以稱王,鄭氏女阻之,迎太子歸朝。百姓皆雲,先荊王果有遠見。

不過是一段血腥的奪位史,字裏行間,卻似是能看出鄭氏清羽的聰明和能幹,但除此之外,並無其他。

她在書房中兜轉許久,再找不到什麽有用的東西。到了晚上,她便摸去了元辰處,衝著元辰扮個鬼臉:“元公子,能不能借今日荊王給你的那塊牌子一用?”

元辰笑笑:“何用?”

秋離猶豫了一下,決定據實相告:“好奇。小時候我學過一些小法術,可以通過人貼身的物件,大致窺探到他生前發生的事情。”

元辰倒也大方,將手上的蒼龍闕遞給她,不卑不亢地問:“你這個法術,可以讓我也看看嗎?”

誠然,不欠人情是她的好習慣。她不是個小氣的神仙,八卦這種事嘛,多些人一起聽更有趣。她有點慶幸,至少,司卿給她留了八卦的本錢。

秋離對著那塊蒼龍闕使了一個浮生咒,點點往事畫卷般在他們麵前展開。

時光如水倒流,麵前的景致如走馬觀花般變幻,一個回眸,便定格在了二十多年前。

荊五十一年夏,清羽上街為妹妹清雲選禮物。清雲與她並非一母所生,清羽是嫡女,清雲是庶女,而且母親去得早,在府中的待遇,自然不同。清羽心善,憐清雲自小失了母親,便人前人後對她嗬護有加。清雲生辰將至,她想親自挑選一個禮物,免得別人將她妹妹看輕了去。

她尋著聲音望去,男子與她年齡相仿,藍底袍子上麵繡著月白的水紋,一看便是王孫貴族家的公子。

她麵上覆著白紗,男子看不到她的模樣,她卻可以大膽地看著他。逆著光,清輝灑了他滿身,清羽想:這真是一個耐看的男子。

可是,這個耐看的男子並不甚憐香惜玉,執意要同她搶這支金釵,他要將這釵送給他及笄的姐姐,並沒有因清羽是個女兒家便有相讓的意思。

店家也為難,眼前二位衣著華貴,顯然都不是他得罪得起的。索性,她和那個公子決定,鬥詩論勝負。

生逢亂世,以戰為題。

她先語:“山河狼煙起,矛戟破天光。”

他對曰:“九州雲如羽,鐵馬碎冰河。”

他再念:“遙知故土亡國恨,可堪他鄉琵琶曲。”

她對曰:“願能盼得明月歸,不忘沙場有情郎。”

大概年輕時,世人都不知道“收斂”二字怎麽寫,總是莫名願意爭強好勝。他二人似是賣弄學問,一首接一首,對得如流水般順暢,越對越覺得意氣風發。

末了,不知怎的生了狹路相逢、英雄惺惺相惜的感覺來。

十幾個回合下來,店家都等得不耐煩了,他們二人還是滔滔不絕。未幾,對麵男子拱了拱手:“姑娘好才學,惲自歎不如。”拂拂袖示意小廝,將金釵讓給了她。

她笑笑,毫不客氣接過了金釵。

恰巧一陣清風吹過,吹動她的麵紗,白紗微掀,陽光徑直灑在她凝笑的朱紅嘴角,晃得對麵的少年恍然失神。

見少年失神,她嘴角的笑意更濃。

那笑意,看得元辰也有一瞬間的愣怔。秋離心中有些酸意,用手在他眼前晃晃:“哎,被美人勾得魂兒都沒了。”

元辰搖搖頭:“隻是突然想起世人對清羽的評價,有些感慨。”

秋離有些好奇,追問元辰是什麽評價,隻聽他略帶悵然道:“後世人評價荊王後清羽時,說她是個精彩絕豔的美人,隻可惜不愛笑。不過,也有人說,她不愛笑也挺好的,畢竟她的眼神中盛了太多的淩厲和果決,若是嘴角帶笑,倒讓人覺得別扭了。”

後麵的話,元辰沒再說,秋離回頭看著清羽此刻嘴角洋溢的笑意,恍然了悟他話語中的悵然。因為沒人知道,清羽也曾愛笑,笑起來正如少女般幹淨明媚,輕易讓人失了神。後來,她眼底如何盛了那些淩厲,恐怕隻有懂她的人才明白。

搶釵一事就此翻頁,在少年清羽的記憶中,公子惲是個不算大度,不算小氣,才學不高不低,也就模樣還不錯的少年罷了。

這件事,清羽從未對母親提過,少年間的小打小鬧不足掛齒,再加上當街與男子對詩有失身份。隻不過將金釵送與清雲的時候,她隨口當個笑話提了提,便沒有然後了。

息夫人穿著一身湖綠色的輕紗,雖已過了不惑之年,可是皮膚依舊嬌嫩如夏日仙桃,指尖的朱紅丹蔻襯得她多了幾分小女孩沒有的嬌媚。息夫人看著她母親笑笑,玩弄著手指上的玉鐲,聲音婉轉如黃鸝:“惲兒這個年紀還沒有定性,前幾天聽下人說,他在集市上遇見了個姑娘,現在滿皇城找人家,也是個荒唐人。”她聲音輕輕上揚,似是有些說笑,“將來,找個管得住他的才好。”

言下之意,究竟將來婚事成否,要看清羽的本事了。

清羽默不作聲地低頭吃茶,麵上表情不變,心裏卻輕哼了一聲,莫名地感覺別扭,原來是個登徒子罷了,誰稀罕非要嫁你!

她母親也賠著笑:“誰家的姑娘,這樣叫人掛心?”

息夫人歎氣:“不知道啊,聽下人說,他二人在古玩店對了幾句詩。想來,能念詩,也不是什麽隨便的人家。”

清羽吃茶的手放下,頭埋得更深,有點臉紅了。

他,在找她?

她擰了擰手中的帕子,之前別扭的感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臉色越發紅起來,哼,你個登徒子,誰稀罕你找。

之後她母親便和息夫人聊起家常,清羽無聊,隨意走走時,恰好遇見了夫子在同祝融惲討論政事。

她躲在朱紅的柱子後,提著裙角,屏息聽著他二人辯論。

天朗氣清,空中浮雲朵朵,夫子和祝融惲並立院中鬆柏樹蔭之下。夫子捋著長長的白胡須,聲音悠長緩慢:“列國戰亂,國家大小不一,實力強弱不一。為君之道,以小博大,先肅弱而後謀大,此穩矣。”

那時祝融惲年紀雖小,一身青衣卻襯得他氣質分外好,談吐間有種常人不及的自信:“欺弱怕強,不仁;軍隊分治小國,化整為零,不智;邦交開展,邊界人民不寧,不安。齊治國如此,便是不仁不智不寧之國,若惲為王,必先圖之。”

言下之意,便是要與霸主齊國爭鋒,小小年紀有此見地,清羽莞爾,他,倒也有些意思。

這日的祝融惲,頭發一絲不亂地盤在頭頂,青色長袍及地,清風拂過他的衣角,有種玉樹臨風的感覺。她這才發現,那同她搶釵的小少年,玉簪束發的模樣倒也英氣逼人。

院中桃花灼灼,她躲在殿後望著那一襲青衣,忽而想,若是此生和此人共度,也不是一件壞事。

一顆芳心,便在這滿院粉紅桃花中,默不作聲地動了。

再幾日,無崖子無意間得了清羽作的一首詩,頗為欣賞,於是寫信寄到清羽家中,想要收清羽為弟子,要她去山中修習一年,問她可願意。山中修習清苦,她母親憐她千金之軀,希望她仔細考慮。

想至此,她便應了。

山中修行沒什麽樂趣可言,無崖子很是苛刻,講述治國治天下的理念,常常要她作文章。剛開始的時候,清羽覺得辛苦,但久了,她也覺得這些事情有意思。

家國天下,看起來很遙遠,可是在亂世之中,就算隻是一個女子,肩上也應有這份責任。

偶爾她會收到妹妹清雲的來信,向她請教如何對詩。她訝異於妹妹突然對詩文感興趣,因此每次都認真回複妹妹,想讓妹妹將這興趣保持下去。

書信回得多了,很多內容她記得不是很清楚,隻記得大體是些情詩,她一麵笑這小妮子春心動了,一麵一一為她解析詩句。唯一讓她記憶深刻的一次,便是清雲問她,最悲傷的感情,應是什麽樣子。她不懂情,山中修習,卻讓她懂了離別之苦,想了想,她動筆回了一句:“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大概,最憂傷的,不過是,我心悅你,卻無法與你身在一處,抱憾而終。

元辰微微向前傾身,從秋離的肩頭望過去,仔細看這信上的筆跡。

由於貼得太近,秋離的心忽而不聽話地漏跳了一拍,不自覺往旁邊側側身,臉微紅地問他在看什麽。

元辰答得倒是大方:“我聽說,清羽下葬的地方沒有任何陪葬品,唯有一封信隨她入土,上麵也寫著十個字—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秋離一愣:“你好奇,信上的筆記是不是一樣?”

元辰沒說話,點點頭。

秋離想,握著一封寫給自己妹妹的信下葬,這個清羽倒是挺有性格的,她喜歡。不料,元辰歎口氣:“原來命中有些事情,早就注定了是劫不是緣。”

秋離再問,元辰卻不再多說了:“故事總是要自己看才有意思,提前告訴你結尾,便無趣了。”

然而,此信之後,清羽再未收到清雲其他的來信。

無聊發呆時,清羽會想起祝融惲的臉,每每想起,都莫名地忍俊不禁;明明在念書,卻恍然失了神。

一年後,清羽出山。臨行之日,無崖子與她對立山門前,山高風寒,山頂皚皚白雪終年不化,一片寂寥,唯有幾棵挺立的鬆樹迎風而立。無崖子和清羽一青衫,一紅襖相對立,似兩位遺世而立的仙者。

無崖子道:“清羽,臨行前,為師還有最後一句話送你。”

清羽頷首,輕笑,那笑容自信而燦爛,仿佛雪山上綻開滿目的無憂花:“師父請講。”

無崖子默了良久後開口:“要知,情深而不壽,慧極則必傷,你日後行事,盡力便好,莫要強求。”

半月後,清羽再次回到荊國境內。恰逢中秋大宴,先荊王見她聰慧,喜歡得緊,也因此,她得了“得此女者必為一代英王”的批命。清羽欣喜,臉上倏地一紅,望向席上正在吃酒的公子惲。他目不斜視,並沒向她這邊看來。

清羽卻兀自心跳漏了一拍。一年不見,記憶中的少年個頭高了,眼眸也越發深沉了,長眉直插鬢角,目光沉似大海,波瀾不驚。

褪去了少年的稚氣,取而代之的,是男子的沉著。

清羽在山中苦讀一年,為的,便是有朝一日配得上他。此刻,她望著他俊美的側顏,打定主意,若是他為王,她定全心輔佐。

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後來,先荊王雖然立了公子惲為太子,可是公子惲領兵出征幾月時光,荊王暴斃,公子艱叛上作亂,意圖自立為王。

公子艱手下士兵五萬包圍了都城,斬殺了拿著先荊王手信的大臣,披上了龍袍。為了給自己正名,他一方麵在荊國境內假造祥瑞之景,一方麵斬殺所有不臣服於他的大臣,一時間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最後,他要強娶鄭清羽為妻。隻因當初先荊王那句“得此女者必為一代英王”的批命,公子艱便要娶她為王後,以證明自己不是辜負先荊王的好兒子。並且以她鄭家在政治和軍事上的影響力,隻有獲得鄭氏的支持,這個王位公子艱才坐得穩。

當時鄭府被公子艱手下的士兵圍困,士兵拿刀尖抵著鄭氏全部女眷,要將她們收押入宮中,說是準備大婚。清羽父兄手下有精兵十萬,隻可惜和祝融惲一起被牽製在遠方的戰場,遠水救不了近火。

一向祥和的鄭府,徒生了刀光劍影的涼意。月光清涼,鄭府的後院卻被士兵的火把照了個通紅。清羽透過火光,看著滿院士兵冷笑,公子艱也是個聰明人,他隻不過擔心她兄長手下的兵馬,就用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將他們藏於冷宮,收為人質。

冷宮清冷,寸草不生。一家人陡然被囚禁還沒有安頓下來,清雲卻突然將她拉去僻靜角落,向她坦言,自己已有四個月的身孕,如果日後有什麽不測,請清羽無論如何幫她保住孩子。

清羽逼問清雲孩子是誰的,無奈清雲不答,隻是一直流淚,她心軟,便應了清雲。畢竟,現在的形勢之下,怎麽保住鄭氏一家上下一百七十口的性命,比弄清清雲肚子中的孩子是誰的,重要得多。

父兄皆不在家,母親又是個躲在深閨中的婦人,保護全家周全的重擔,一下子落在她這個長女身上。

她一麵與公子艱周旋,一麵掩人耳目延請大夫入宮來給清雲保胎。宮中公子艱的耳目眾多,她幾乎無法與城外父兄的軍隊取得聯係,隻能自己密謀扳倒公子艱,再加上還要避人耳目幫清雲抓藥保胎,短短五個月內,消瘦到形如枯骨。

公子艱防備心極重,他們唯一的突破口,便是公子艱祭天之時。

唯有祭了天才是名正言順的王,而人在目標實現之時,多少會放鬆警惕,而這就是他們的機會。她已同趙相商量好,在天台上刺殺公子艱。

殺了公子艱後,有沒有命逃走,她並不知道。她隻知道,她不想嫁給他,因為從始至終,她想嫁的隻有祝融惲一人而已。隻要公子艱死,公子惲便是唯一可以繼位的人,到時候,不管她還有沒有命活著看到,總歸是幫他完成了心願。

本是刀尖舔血的買賣,可是想到那人登上王位時的模樣,她莫名多了幾分勇氣。

當然,她也在賭,賭她和祝融惲的默契。她相信,要想推翻公子艱,祭天的這一天,就是最好的時機,她相信他也會有所動作,隻要她殺掉公子艱後能送信號出城,他定能及時來相救。

事已謀定,清羽早早上床歇息,為明天的大戰養精蓄銳,然而躺了半晌,還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麵對生死,說不怕是假的。於是她又起身,決定寫一封信留給祝融惲。

早春入夜依舊有些涼意,再加上她身子不好,更是怕冷得緊。她將窗戶關緊,在桌旁點起一盞小燈,哈氣暖暖手,提筆寫道:見信如唔。君見此信時,妾想必已不在人世。與君緣起於一金釵,思慕君兩載,終是有緣無分。妾心係君身,願以性命換君似錦前程,望君謹記,不仁不智不寧之國,必先圖爾。

她搓搓手,將燭心輕挑,屋中亮堂了一些。她在火上暖了暖手,本來還想寫寫她這兩年來對他的喜歡,又覺得太肉麻,於是作罷。

她將信拿起,反複讀了兩遍,覺得語氣拿捏得正好,於是,落了款:荊五十六年三月二十日夜,羽。

她將信好生揣在信封中,封口之前,猶豫了許久,又添了一筆:山無陵,天地和,乃敢與君絕。

她第一次寫這樣肉麻的詩句,不由得臉紅心跳,可是她想,如果她真的死了,死前連一句情話都沒說過,也太窩囊了。她將信好生藏在被中,若她不能活著,定有他人能發現這封信,轉交給他。

一顆心怦怦直跳,一夜未眠,清羽睜著眼睛,終於熬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