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人來

站在凡界的大街上,秋離有點發愣。

曾經在戲本子上看凡界繁華景象,在頭腦中也勾勒過無數次集市的模樣,可是,現在她麵前一片火海,空氣中漸漸有了灼燒的那種刺鼻感,整個人熱得仿佛要脫了水,身邊男女老少哭喊作一團,哀聲成片,一派人間地獄的慘狀。

秋離欲哭無淚,是她自己作繭自縛!後來司卿笑嘻嘻地跟她說:“我有一個一舉兩得的好法子。”她居然信了。以她和司卿做朋友的這千八百年司卿表現出來的糟心腦子,司卿想出來的法子,她居然應了,她的腦子也夠糟心的。

還記得那日,司卿道:“你還記得洪荒之前,黃帝和蚩尤一戰,應龍以一己之力殺了蚩尤和黃帝,但法術消耗過大被反噬,法力全失,隱居凡界嗎?”

秋離點點頭。

司卿痛心疾首道:“應龍前輩與我母親交好,母親大人不忍見其流落民間,最近太平了,想將他尋上一尋。”繼而又有條有理地分析,如果這個任務交給她,簡直是一舉兩得。這些年她去凡界一來可以幫著尋一尋應龍,二來可以先避避風頭,三千世界,她沒入凡塵,還有誰找得到她?如此待得她找到了應龍,抑或西山那些求親的人散了,再由司卿將她接回去。

秋離哂笑:“我記得古籍中記載,‘東北荒澤,應龍為尊,溪邊輔之’。萬八千年過去了,你沒想接應龍回來,現在想起來了,大概不是你母親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而是你想找個人幫你收拾青逸,所以你才費勁把人家原主子請回來吧。”

司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整個西山,還是小離離最懂我的心!”說罷語重心長地拍了拍秋離的肩,“待我收拾了青逸,到時候咱們要多少銀子,就有多少銀子,你想怎麽花,就怎麽花!”

看在銀子的分上,秋離應了。

其實她早就想來凡界逛逛,隻是苦於找不到好的借口,現在司卿主動提起,她高興還來不及。戲本子裏總說人間是多麽多麽繁華,多麽多麽有趣,她本以為是來享清福的,沒想到,她才逃離西山那個火坑,又結結實實地落進凡界這個火坑。

戲本子裏都是騙人的!

下凡之前,司卿怕她捅婁子,特意封了她的八成法術,除隱身、易容、打架這些基本保命的法術之外,其他什麽都不剩了,現在她想要呼風喚雨招來龍王滅火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火勢凶猛,秋離初來乍到又不認路,逃脫無門。秋離掩麵,難道她萬年嘉木今日要不明不白燒死在一場人間的火災中?

秋離歎氣,她死得好冤啊。將來要有幸化作厲鬼,一定天天去纏著司卿給她燒香。

不過一琢磨,秋離便明白了當下形勢。臨走前司卿塞給她了一本天命簿子,她此番下凡,應的正是個亡國公主的命格。蕭國是齊國邊上一個不起眼的小國,多年來雖飽受蕭國壓迫,但算是安穩,熟料最終還是逃不過亡國的下場。大齊攻占蕭國王宮之後,帶不走的金銀財寶,便一把火都燒了。

滅國的當日,齊兵屠城,蕭國公主蕭婉離不甘受辱自刎與大殿之上,以死殉國。本來應該當場殞命的,隻不過秋離此刻繼承了她的身份,便沒有死成。

司卿那個家夥還激動地跟她說:“你不知道我找這個命格找了多久,這個蕭婉離死了,後麵的命格天命簿子上就沒有了,你到時候便是自由之身,想怎麽過,便怎麽過!”

嗬嗬。秋離真是想笑都笑不出來,這個蕭婉離的命還真不是一般的背,躲過了自裁,躲不過火烤。

以秋離的身手,逃出去倒不難,隻不過她不認路。她原身是一棵古樹,若是在火海中耽擱得久了,非烤糊了不可。正在惆悵之際,忽而一隻手進入了她的視線,穩穩地牽住她:“公主,這邊走!”

秋離回頭,見兩個身穿盔甲的帶刀侍衛站在眼前,她不疑有他,握住來人的手一起向外跑去。兩名侍衛一人與沿路追兵廝殺,一人一路護著她狂奔,從火海突圍。

這一路上,又有火海,又有追兵,待他們衝出都城,三人身上都掛了彩,筋疲力盡,身後似乎還有追兵的聲音。

秋離受他二人救命之恩,情急之際也顧不上他二人是否會驚訝,隨手捏起地上的樹葉幻出一輛馬車讓他們上去,在頭上摸索一番又摘下一根金釵塞進他們手中。秋離歎口氣,還好這公主穿戴還算體麵,這金釵看起來也算值錢,不會顯得太寒酸。

“不遠處應該有小鎮,你們自己找家醫館。二位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不過追兵追捕的對象是我,我們若是分頭行動,彼此生還的機會更大。”

那兩個侍衛還未來得及錯愕,秋離輕輕一鞭打在馬上,馬車便載著那兩人跑得沒影了。

秋離抬頭看一眼夕陽,又回頭看一眼城中的凶猛火勢,眼前、身後,都是一片通紅。她不由得苦笑,在人間的第一天,竟然就這樣過去了。不知道現世兵荒馬亂,迎接她的日子會是什麽樣?

想至此,她從懷中掏出司卿給她的那塊牌子—一塊缺了角又生了鏽的鐵牌。她指尖在上麵輕點,一道白光閃過,便見一個羅盤現於鐵牌之上,直指北方大齊都城的方向。

下凡之前,秋離已經將應龍的大概方位打聽了個清楚。凡界與南荒的交界處有一大片樟木林,林中有汪一望無際的潭水,名喚碧淵潭。兩界交接之處靈力往往更勝,有利於修行恢複。應龍屬水係,遇水則強,棲於碧淵潭處,倒是合情合理。

按照凡界的方位,這處便是蕭國與大齊附近,可是具體在哪兒,卻不得而知了。因此,下凡之前,司卿還給了秋離一塊碎了角的牌子,稱是原先應龍不離身的令牌。此牌在與黃帝的那場戰爭中碎掉了,半塊遺失人間,半塊落在西山,讓她找到了。這塊碎了角的牌子畢竟曾是神物,能認主,若是離得應龍近了,便可指示他的方向。

認清方向後,秋離將牌子重新收好放於懷中。隻是,她沒想到,方才她使用法術催動鐵牌的一幕,竟被馬車上的人盡收眼底。

馬車之上,男子卸下頭盔,露出清秀俊美的容顏。男子身旁的小童幫他包紮身上的傷口,邊包邊有些不解地問:“公子平時不似多管閑事之人,這次怎麽節外生枝對蕭國公主施以援手?”

男子眉眼絕美,五官上的每一個細節都好似世間最厲害的工筆畫師一點點描繪出來的,雖然身上有血汙,可是神情淡然,似乎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氣息。他沒有回話,隻是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童見主子笑了,不由得疑惑:“公子笑什麽?”

男子若不經心地理了理衣下擺,輕輕回了一句:“我們尋了這麽久的人,可能終於尋到了。”

秋離是個痛快人,當初司卿給她那塊破爛兮兮的快要生鏽的牌子的時候,她二話沒說拿上就走了。走了這些時日,她餓得肚子咕咕叫才想起來,司卿這個家夥,光顧著給她布置任務,沒給她飯錢!

她將頭上戴的金釵當了,換了些銀錢,又從驛站牽了一匹好馬,沒幾日的工夫,便到了大齊臨都羊城。

羊城是離大齊都城臨茲最近的一個城鎮,也是臨茲之外的一個軍事重鎮。所以,秋離打算在羊城歇歇腳,備齊了幹糧和行李再一路殺去碧淵潭。

此時正值用兵之際,兩國接壤處戰火連天,沒想到羊城中照樣繁華,絲毫沒受影響。秋離歎氣,羊城緊鄰都城臨茲,半點備戰狀態都沒有,不知道是這裏的國君心太寬還是太昏庸。

不過,國君的事情她管不著,現下,她的主要任務,是要想個法子賺銀子,填肚子。

羊城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臨街商鋪鱗次櫛比,各種吃食,樣樣都讓她看得流口水。她想來想去,雖然她可以用障眼法把石頭變成銀子用,但那是迫不得已而為之的下策,現在她不想用這樣的辦法,畢竟鄉親們賺錢也不容易。

秋離在街上來回轉了幾圈,琢磨來琢磨去,看到街角一個老阿婆支的麵攤。猶豫了半晌,她厚著臉皮蹭過去,打著商量道:“阿婆,我力氣大,我幫你和麵,你能不能給我碗麵吃?”

老人家忙活一天正好有些腰酸,見她麵善又可憐,便應了下來。

秋離是什麽人?西山司卿之好友也;司卿是什麽人?三危山青鳥族之帝姬也。在洪荒之前,西山青鳥是專門負責王母的膳食的,在司卿身邊混了千八百年,秋離的廚藝也足以驚豔凡界。

她迅速地和麵,抻麵,燒水,然後低頭嚐了口煮麵的湯水,回頭問阿媽道:“阿媽,給我花椒水、鹽和醬油,花椒剁成丁,熬一碗花椒油。”

老阿婆驚訝於她嫻熟的和麵功夫,毫不猶豫地將花椒水遞給她。秋離再低頭嚐了口麵湯:“花椒水和鹽水一比一調一碗。”

她說得胸有成竹,不容置疑,老阿婆反倒忘了這麵攤是自己的,毫不遲疑地按著她的要求做。

不久,秋離便贏得了老阿婆的信任,說服老人家借她幾文碎銀,去隔壁攤子上買了隻雞,殺了雞,熬了一鍋醇香的參雞湯,那雞湯麵的香味兒隔著一條街都能聞到。

秋離做得起勁兒,老阿婆在一旁看得眉開眼笑。

那天晚上,傳說,羊城清溪巷巷底的麵攤被人擠爆了,排隊吃麵的人都排到了另一條街上去了,秋離的小麵攤供不應求,三文一碗的小麵漲到三兩一碗,客人還是絡繹不絕。

月華初上,秋離滿意地摸摸銀袋子,向老人家告別。老阿婆雙眼淚汪汪地看著秋離,忍不住感歎:“姑娘喲,你年紀輕輕,怎麽能做這麽好吃的東西?”

秋離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從前女帝……呃,姨媽總是教導我們女孩要自愛,要自重,我和司卿一合計,姨媽這不就是在勸我們好好吃飯嘛!”

老阿婆一臉愣怔。

見老阿婆不解,秋離又認真地解釋:“你看,一定要很愛自己才會好好吃飯啊,飯吃多了,怎麽能不重呢?這不就是又自愛,又自重嗎?”

老阿婆:“如果你姨媽知道,可能會哭的……”

拐角茶樓二層靠窗的雅座正好能將這小小麵攤盡收眼底,對窗坐著飲茶的藍袍男子剛剛泡好一壺新茶,動作行雲流水,賞心悅目。周圍雅座的小姑娘們全都直勾勾地盯著藍衣男子,要是看人喝茶也可以收門票的話,那此刻這個藍衣男子已經發財了。

當時,秋離正在與賣麵的老阿婆高談闊論,藍袍男子正將一杯茶送入口中,姑娘們正目光炯炯地等著美男子抿茶,這三個“正”湊在一起,下一秒,仙風道骨的藍衣男子突然一個不小心差點將口中的茶噴了出來,嗆得直咳。

畫風急轉,不過看客姑娘們手很快,“唰唰唰”,周圍一下子伸出十幾塊手帕。

“公子……”藍衣男子身旁的小童趕緊遞過去一塊幹淨的手帕,卻訕訕地發現自己這個正經的隨從竟然是動作最慢的。

藍袍男子撥開眼前繚亂的帕子,接過自家小童遞來的那塊手帕拭拭嘴角,清了清嗓子:“無妨。”說罷,脊背又挺了挺直,淡然地將剩下的半杯茶喝完。

良久,他的眼神又往街對麵飄了飄,嘴角揚起了:“是個有趣的女子……”

他一路跟隨她來羊城,想趁機接近她,見她身手不凡,便沒有貿然行動。他想,她模樣出眾、氣質不凡,不料說起話來,樸實得讓人覺得有點……有點腦子不太夠用的樣子。

這樣想著,他眼角眉梢不覺多了些溫柔的神色。

小童有些不解,他跟隨公子多年,從沒見過公子對哪個女子上心過。這個女人憑什麽得到公子的青眼?他覺得莫名其妙。

小童見公子神色緩和,便問:“我們可還要按計劃行事?”

藍袍男子飲了一口茶,嘴角的笑意隱去,麵上恢複了一派寂靜無波的神色。他沉吟了片刻,壓低了聲音,答非所問地說道:“沿途有三批去搶蒼龍闕的人,我們的人也在其中,她卻安然無恙,你可知為何?”

小童搖頭。

藍袍男子閉了閉眼,麵色沉靜,緩緩道:“我猜想,原因不外乎兩個,一來,她有暗衛,武功之高不可想象,所以一路跟來,我們都未發現那暗衛的身影。”

小童驚詫:“怎麽還能有暗衛能逃過公子的眼睛?”

藍袍男子默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也不是沒可能,不過……”

小童目光炯炯地等著藍衣男子說下去,藍衣男子頓了一下,卻突然伸手去拿茶杯,不再說話。

小童心急,催道:“不過什麽?”

藍袍男子放下茶盞,手輕輕在桌子上叩了叩,大概是在思考。然而思考了半晌,他終於垂了眼眸,沒再言語。他轉過臉去,又默默地注視著街角那個忙碌的身影。

第二日,豔陽高照,是個好天氣。秋離當初在西山和司卿常躲在一處,偷看凡界的戲本子。這次有機會下凡,自然要去看幾出戲,過過癮才好。

此次觀看的戲講的是一位將軍,偶然在大澤之側救了一條青龍,青龍應允,若是日後將軍有需要,以蒼龍闕召喚之,青龍必還這個人情。後來,將軍受到國君迫害,被追殺至崖邊,無奈之下拿出蒼龍闕召喚青龍,青龍現身,助將軍突出重圍,力抗十萬大軍,逼迫國君退位,該將軍自立為王。從此,青龍便庇佑將軍和將軍後人,隻要將軍後人持蒼龍闕召喚青龍,青龍必當現世,於是便有了得蒼龍闕者得天下的說法。

秋離聽得正入神,卻突然劇終了。她悻悻然將小二招來問道:“那後來呢,那青龍去哪兒了?”

小二笑了:“我在這兒賣了快五年的茶水了,姑娘您是第一個聽戲問青龍去哪兒的人。”

自然,凡界之人,更關心凡界之事,人們隻關心那將軍後來如何了,並無人問起那青龍歸於何處,寫戲的人,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秋離這一問,便將眼前人問住了。

小二摸摸頭:“不過是個傳說罷了,那青龍有沒有還難說,姑娘莫要認真。”

秋離努努嘴,有些掃興,不料眼前忽而出現了一襲藍色衣角,待她抬頭,眼前人已毫不認生地坐下,自顧自地斟了一杯茶喝。

“喂,你……”秋離剛要開口阻止,就見來人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樣子,模樣生得極俊俏,就算拿去西山扔在上仙堆裏,也算得上是出挑的。

秋離倒吸一口涼氣,這這這……凡界怎麽有長得如此好看的男子呢?

她努力地在腦海裏搜刮了一番當初看戲本子時男女初見的對白,憋出一句:“不知公子有何見教?”

藍衣公子笑了笑,如春日微風,衝她略一抱拳,儒雅一笑:“見教不敢當,小生上鹹城自薦為官,不巧盤纏用完了。方見姑娘對這個戲本子感興趣,不如小生給姑娘解惑,換二兩碎銀生活。”語罷,還借花獻佛地拿起她桌上的一塊紅豆糕遞到她手裏,笑吟吟地看著她。

藍衣公子眼波深邃,看得秋離大腦一片空白,她木著腦袋咬了一口手中的紅豆糕,“好”字就從嘴角溢了出來。

話出口後,秋離便暗自懊惱,覺得自己答應得太快了,不夠矜持。想起司卿老說她的命門便是美男、美食和戲本子,她從前不覺得,今日忽覺司卿說得似有幾分道理。

聽藍衣公子娓娓道來,秋離才知道,原來,這戲中的故事,竟是從蕭國開國君主身上演繹來的。自然,這戲本子中的故事,是將那蕭國開國君主美化了的。他當時身為將軍,擁兵自重起兵造反,意圖不軌,被當時的君主發現,先發製人將其逼入困境,卻不知經曆何種奇遇,青龍救他一命,並助他奪取皇位。此後,蕭國國君一族便仿佛與龍神有了契約,二百年來,無人敢侵犯。

秋離笑了笑:“那隻不過是個傳說,時隔百餘年,你輩怎知這故事是真是假?”

藍衣公子道:“真假不知,但蒼龍闕確有其物,是蕭國的傳國至寶,這次大齊對蕭國用兵,不過是為了奪取蒼龍闕,進而一統天下,打破割據局麵罷了。”

秋離再笑:“若是蒼龍闕確實有用,那蕭國被大齊滅族這等大事,怎的不見蕭國後人喚出蒼龍來救命?”

藍衣公子依舊不疾不徐道:“那蒼龍闕確實有,可損壞了也是事實。據說幾十年前蕭國王室的某個不肖子孫,在祭祀儀式上不小心將蒼龍闕摔成了兩半,其中一半被竊取遺失,僅剩的半塊蒼龍闕,並不能喚出真龍。”

秋離咋舌:“這國王老兒也是不小心,這麽重要的東西,咋能丟呢?”

藍衣公子輕笑:“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蕭國有蒼龍闕這樣的寶貝,天下哪個不覬覦呢?上百年來,戰事不斷,國力虧損得厲害。真龍又不是隨叫隨到,不到亡國的關頭,哪個不開眼的敢隨意將真龍喚出?還好蒼龍闕有一半遺失了,這才止住了蕭國被諸國連年攻打的勢頭。否則,蕭國早在幾十年前,便亡了。”

秋離思索半晌,確實有道理。

剩下秋離比較關心的,就是青龍的身份。

洪荒之前,人鬼神魔仙妖混居,戰爭不斷。

洪荒末期,六界爭鬥愈演愈烈,大戰一觸即發。父神不忍生靈塗炭,以一己之力開天辟地,六族便有了自己的屬地。洪荒一戰過後,上古真神大多羽化,六界回**著揮之不去的濁氣。父神以散盡修為的方式,洗滌天地濁氣,卻也因此羽化而亡。羽化之前,他三魂飄散四方,守衛四海,而七魄分別凝成七位真神,重新降世。

第一位降臨的是九重天外的神尊胤川。洪荒之後,是他重整六界,振興四海八荒,因此被奉為天地尊神,避世九重天外。

第二位降臨的,便是龍族的首領,蕭夜殿下。

蕭夜乃上古真神轉生,有如此尊貴的身份,他一向是連天族都瞧不上的,若不是看在胤川神尊的麵子上,他連九重天的朝拜都是不去的。所以,龍族一向也是孤傲清高得很,若說有條青龍能臣服於人,招之即來還能衝鋒陷陣,她決不相信。

隻不過為何當初的蕭國開國君主能使青龍為其退敵,秋離想不明白。待她再想追問,隻見眼前人衝她微微頷首:“故事講完了,銀錢在下領走了,再會!”

“哎—”秋離還想將眼前人留上一留,可那藍衣公子走得利落。

秋離有些失落,不知這等秀色可餐的小帥哥,下次什麽時候還能再見到。不過失落歸失落,正事兒她半點不敢耽擱,她琢磨著,蕭夜率領的龍族,大抵不會在凡界討生活。世人口中的青龍,十有八九是應龍的化身。

若她猜測屬實,那堂堂上古神祇,躲在凡界,竟連凡人也能驅使,慘得有些說不過去了。秋離是個十分心軟的人,想至此,便不忍耽擱,回到驛站收拾了東西,準備連夜便去碧淵潭,將應龍尋上一尋。

不遠處,藍衣男子看著秋離離去的身影,嘴角微微上揚。

那童子盯著自家公子,微微有些好奇。他自小跟著公子,雖然公子素有溫婉之名,待人接物禮儀周全而和藹,可那是做給外人看的,私下的時候常繃著一張臉,神情凝重,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他極少見著公子笑,可是這幾天跟著這黃衣姑娘,他已經破天荒地見著公子笑了兩回。

“方澤—”

童子突然聽到公子喊自己,忙恭敬地應道:“公子有何吩咐?”

藍衣公子目不轉睛地看著秋離離去的方向,嘴角的笑容越發深了:“收拾行裝,魚要上鉤了。”

桃花十裏,清風拂麵,傳來花香陣陣。月華初上,星空當頭,湖麵上水汽嫋嫋,匯聚的都是天地靈氣。秋離跟著司卿給她的那方羅盤顯示走至此處,當是古籍中所記載的碧淵潭無疑。

秋離心歎,應龍老兒倒是會挑地方,這地方隱秘,若不是有羅盤帶路,想必她花個幾百年也是找不到的。外麵看起來十分不起眼的地方,走進來,卻發覺靈力充沛,比西山仙境不讓分毫,實為修行的好地方。

秋離於磐石上打坐調息。她連日以法術催動羅盤,功力基本上消耗殆盡,就算現在她想找應龍,也是找不到的。秋離環顧四周,心想,既然到達這方寶地,便先行吐納,接受些天地靈氣,補充體力。

她閉上眼沒多久,便覺得手指微癢,睜眼,隻見一黑色泥鰍從她腳邊爬到手心,正在奮力地啃她的手指頭。她本想反手拍死這條小泥鰍,轉念一想,這碧淵潭附近的活物,這些年下來想必也有了些靈性,飛升成仙指日可待,若是她這一巴掌下去沒把它拍死,打了個半殘,日後天庭相見,豈不尷尬?平白給自己添一個仇人,她想,這犯不著。於是,她好心好意地將它扔進了湖裏,那裏靈力應當比這岸上還要充沛,說不定這小泥鰍能早八百年成仙,到時還要將自己謝上一謝。

鬥轉星移,天空泛起魚肚白,秋離調息完畢,昴日天君已經準備出門幹活了。

秋離靈台清明,擼起袖子,也打算開始幹活了。

她向來是個仔細的人,這點她對自己頗有自信,因著當初在西山,每每她和司卿犯了過錯,都是由她來善後的。畢竟司卿作為一界帝姬,字典裏有“闖禍”兩個字就夠了,“善後”兩個字,同她是不搭邊的,因此,這項苦差事便落在了秋離的頭上。

比如她們若是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跑路時向東跑,在地上怎的掃去離開的印記,又在西邊踩一個多淺多深的腳印才會讓追兵以為她們是向西跑的,秋離很拿手;再比如,若是她們將神君的寶貝帶出山賣了換錢玩兒,怎麽栽贓到旁人的頭上,秋離很拿手;再比如,一個她們倆深惡痛絕的仇人躲進了深山老林,怎的將他揪出來再打得他哭著找媽媽,秋離很拿手。

故此,她花了三天時間,將碧淵潭周圍的每一條石頭縫兒都扒拉過一遍,依然沒見到應龍的蹤影,她覺得很挫敗。

這三天,除桃花樹上的一隻玄鳥,石縫中的一隻壁虎,連同湖底的三條大紅錦鯉和被她摔進湖底還昏迷的那條泥鰍之外,並沒有任何其他的活物了。

她還曾氣急敗壞地捏著錦鯉質問它可否見過一條青龍,那氣勢將那條錦鯉嚇哭了,引得她被旁的兩條錦鯉啃了一口,現在手腕子還生疼。

秋離想,莫不是司卿這個不靠譜的給了她一個假的羅盤?

她轉念一想,這不太可能,畢竟這個羅盤將她帶到了碧淵潭,這就說明,應龍應當在這附近。

難不成,應龍當真隱身於碧淵潭,非蒼龍闕召喚不得而見?難道,她也要摻和進人間紛爭之中,去搶勞什子的蒼龍闕?

這樣想著,秋離頭有些痛。

頭疼的時候就會肚子餓,秋離現在頂著凡人的身子,肚子餓了,覺得靈台也跟著不清明,於是她決定原路返回,先回到羊城填飽肚子,再作打算。

剛出了碧淵潭半日,她便聽得窸窣的腳步聲,聽那氣息,來者的武功不弱。

秋離心中一歎,又來?

從蕭國到羊城這一路上,她也遇上過不少跟蹤她的人,不過她那時法力尚存,施了個障眼法便逃脫了。

奈何此刻她法力不足,若是不動手,想必是躲不過這一劫了。秋離的手按在劍上,心中升起了幾分疑惑。

起初,她懷疑是她蕭國亡國公主的身份被人發現,所以一路有追兵追殺。可是她入大齊多日,行跡掩藏得很好,按理說不應當有人揪著她蕭國公主的身份不放。難不成,是她身上還有什麽別的可圖的東西?

不待她捋清思路,她便聽那腳步聲向另一方向而去,隨後便有叮叮當當的兵器碰撞聲響起,想必,那夥人已經同別人纏鬥在一起。

秋離本不想惹這檔子麻煩事,可是那夥人纏鬥在她回羊城必經之路上,所以她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往打鬥之人中瞧了那麽一瞧。隻是一眼,她便拔劍衝了出去。

秋離的三大命門—美男、美食、戲本子,美男排在第一,是有道理的。她就那麽不經意一瞥,便見著十幾個黑衣人圍攻那日聽戲時偶遇的藍衣帥公子,公子手無縛雞之力,被那些黑衣人追著跑得很狼狽。秋離哪裏還按捺得住,自然要路見不平,英雄救美啊。

她和司卿闖了幾千年的禍,打了幾千年的架,積累的經驗今天全派上了用場,兩三下便將幾個黑衣人和藍衣公子隔開,逼得那幾人連連後退。

黑衣人見狀,便將攻擊重點從藍衣人身上轉到了秋離身上,幾道白晃晃的劍光直直地衝秋離刺來,秋離躲得吃力,在地上打了個滾,滾得很是狼狽。

躺在地上出神之際,她想起當初那些戲本子中的佳人都是柔美嬌弱的,定是好整以暇地躲在俠士身後,拍著胸脯驚魂甫定地道一聲“嚇死奴家了,多謝公子出手相救”,而不是像她這樣衝在前麵將自己搞得如此狼狽,於是她順勢“哎喲”了一聲,給藍衣公子遞了一個眼神,給他一個拔劍擋在自己麵前的機會。

那藍衣公子收到她的眼神後,恍然大悟一般,神情有些靦腆,磕磕巴巴道:“小生……小生不懂得武術。”

秋離無奈地翻了一個白眼,在地上連滾幾圈躲開對麵人接連落下的劍,利落地爬起來衝回去再戰。幾個回合下來,雖然她胳膊上掛了彩,但有驚無險地讓幾個黑衣人知難而退。

待黑衣人消失了蹤影,藍衣公子趕緊將秋離扶了起來:“姑娘救命大恩,小生沒齒難忘,日後一定相報。”

秋離琢磨著前幾日賺的銀子基本上花光了,拍了拍身上的土,衝藍衣公子笑了笑:“日後就不必了,今日事今日畢,不如公子給我十兩銀子,咱們銀貨兩訖便好。”

藍衣公子身邊的小童撲哧笑出聲來,藍衣公子回頭看他一眼,他便老實地將嘴閉上。

藍衣公子倒是一臉淡定,拱拱手道:“銀子雖然沒有,但小生模樣還不錯,若姑娘瞧著順眼,小生便以身相許當是還債了,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撲哧—”

“咣當!”

撲哧一聲笑出來的是秋離;“咣當”一聲手中東西摔到地上的,是藍衣公子身後的小童子。

秋離忍俊不禁:“你這人倒是有幾分意思,不知怎麽稱呼。”

藍衣公子作揖道:“在下元氏,單名辰。”又指指身後的小童,“這是我的書童,方澤。”他手又拱了拱道,“敢問姑娘芳名?”

動作一氣嗬成,如行雲流水,看得秋離賞心悅目。她自認沒法將作揖的動作做得如此仙氣飄飄,縱然她真的是個神仙。她大大咧咧地比畫了一下道:“秋離。”又衝元辰擺擺手,“再會。”

元辰快走一步將她攔下:“姑娘因元某負傷,好歹容元某陪姑娘去醫館看個傷,否則元某實在良心難安。”

秋離本能地想拒絕,但看元辰說得萬分懇切,一時狠不下心來,便應了。

回了羊城,元辰將身上佩帶的玉佩於當鋪換了些銀子,找了家醫館陪秋離看傷。所幸秋離傷得確實不重,不過簡單敷藥包紮便好了。大夫又將這幾日的外敷藥搗成泥,放在青花白底的瓷壇中,由秋離拿著,叮囑了幾句藥效用法,便準備將他們送出醫館了。

元辰似還有些不放心地問道:“大夫,她這傷,要多久才能痊愈?”

大夫看元辰這不放心的模樣,了然一笑:“公子放心,夫人這傷不礙事,敷上老朽的藥,隻要三日,便好得連疤都看不見了。”

元辰依然笑得溫潤似玉,向大夫道謝:“如此,便謝過大夫了。”

“撲哧—”

“咣當!”

身後又是兩聲。

元辰回頭看方澤方給自己斟了杯茶,此刻茶水連同茶杯已然碎了灑了一地,不由得輕皺眉道:“你今日怎麽了,如此冒失?”

方澤憋得臉上通紅,輕咳一聲:“今日……喀喀……手滑。”

他家公子今日,有些反常,他從不是個輕佻的人,怎麽今天占人家小姑娘便宜沒夠?

倒是秋離大方地開口:“大夫您想多了,我們不過萍水相逢,不是那種關係。”

說著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不經意間手一鬆,瓷壇自她手中滑落,眼看就要落到地上,眾人心中皆吃了一驚,所幸方澤眼疾手快,將壇子穩穩接住。

大夫鬆了一口氣,拍拍方澤的肩歎道:“年輕人,身手不錯嘛。”

方澤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卻見秋離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猛然了悟,有些懊惱。

元辰看了看秋離的眼神,便了然她的想法,依然淡定自若地搖了搖折扇:“秋離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秋離點頭。

遇到他二人時,她心中便有疑惑。那幾個黑衣人身手不凡,若是二人半點功夫不會,從她聽到兵器聲到她出手替他們解圍,他二人就該身首異處。如果不是他們二人中有人刻意隱藏身手,便是他們夥同那些黑衣人作了一場戲給她看,對她有所圖。

再則,元辰行為舉止自是大家做派,就連書童方澤也是氣質不凡,她不相信窮苦人家的讀書郎身上能有這種氣質,便篤定他二人並未與她坦誠相待。

所以,她方才故意趁著方澤出神之際假意摔壞瓷壇一試方澤的身手,沒想到一試便中。

元辰向她拱拱手:“我知姑娘心中疑慮,明日晌午,請姑娘清溪巷底安雅茶莊一坐,定當知無不言。”

秋離微微點頭。

是夜,微風徐徐,明月高懸。

元辰依然一襲藍衣,負手立於庭院鬆柏之下,抬頭望著月亮發呆。微風吹過他的廣袖,袖子隨風輕輕鼓動,好似海浪湧動。

方澤歎了歎,自家公子的模樣生得實在俊俏,就連發呆也不忍讓人打攪,這不,上個月剛修的門檻,這個月又給媒婆踩平了。忍了又忍,他還是忍不住開了口:“公子怎的還不睡?”

蟬聲在院中漸次響起,又安靜下去,元辰淡淡開口,兩個字卻說得方澤一驚:“緊張。”

在方澤印象中,自從五年前元家敗落,他跟著公子從昭國一路流浪來嬴國,拜在公子諾門下,便是公子一人在打理裏裏外外所有的事情,從一無所有到富可敵國,中間有再大的風浪,也沒聽公子說過“緊張”二字,他不由得好奇:“公子緣何緊張?”

元辰一本正經道:“明天喜歡的人要來家中做客,怎麽能不緊張?”

方澤心裏暗道:公子你不是在逗我吧?

元辰眉頭一挑:“怎麽,你不信?”

方澤連連擺手,他家公子確實挺喜歡一本正經地開玩笑,可是他有幾個膽子質疑自己主子的話!“公子說的話,我哪有不信的道理。”

元辰不再說什麽,回頭過去望月亮:“你以為我跟著她,隻是為了蒼龍闕嗎?”

元辰的聲音很輕,天上的雲、樹上的葉都靜止,一動不動。

元辰的聲音那麽輕,輕到仿佛一聲歎息,在風中飄散。

沉默良久,元辰的聲音再次緩緩響起:“你不覺得她很像一個故人嗎?”

故人?方澤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從小跟在公子身邊,公子的故人他沒有不認識的道理。愣了半晌,他忽而一拍腦門:“公子你是說……可是,年紀也差太多了……”

元辰默契地點了點頭,然後若有所思:“我隻是猜測,也不確定。”

是夜,秋離本已躺下,可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正中的八仙桌上,蛤蟆狀的銅鼎緩緩吐著龍涎香,香氣嫋嫋本該安神,卻莫名擾得秋離胡思亂想。

她想的不是別人,正是元辰。

不知為何,她覺得他笑起來的模樣,莫名讓她有些熟悉。是誰呢?她思考良久,卻想不起來。

她是個不將事情搞明白便不罷休的性子,反正也睡不著,幹脆披了衣裳起身,斟了杯茶,去院子池塘邊走走。

夜空中的月亮分外亮,即便被擋在烏雲後麵,也擋不住從雲薄的地方射下的銀光。淡淡的月光籠罩在院中的蓮池上,蓮池上升起一層淡淡的水霧,似煙波浩渺。

秋離坐在蓮池中央的紅亭中發呆,忽然想起,西山也有這樣一汪碧綠的蓮池,女帝將婆羅池養護得好,池岸上終日仙氣繚繞,一到夏日荷花遍開,接天蓮葉,是西山一大奇景。

想起婆羅池,她便想起那日她在池邊看到的,燦若星辰、深似瀚海的眸子。

是了,她猛然間了悟為何她對元辰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好感,原來,他與那人一樣,都愛穿藍色衣衫,笑起來,嘴角的弧度仿若三月春暖花開。

西山一族,是為數不多的從洪荒延續下來的上仙一族,曆史源遠流長。西山女帝,也自然極重學重教,凡是西山貴族家的子女,滿三百歲能識得字,便要送入學府閉關修行五百年,學禮、樂、武、史這四科,學成之後,方可離開。

而白澤上神,正是司文禮的上神,女帝麵子大,便將他請來,代授文禮一科。白澤為人清雅,來到西山,便看中了那婆羅池,在池邊搭了個竹屋,來西山教書時,做休息之用。

初見白澤之時,秋離不過化形三百餘年,還是個稚嫩的少女,懵懵懂懂,自然不複現在這般灑脫自在。

那時的她,四字以蔽之—混得很慘。

這段記憶,一千歲成年後,她很少想起,不知怎的,今夜忽而重溫了一遍。

秋離原身是被神尊胤川養在九重天外的一棵丹木,西山女帝見她新奇,便將她從九重天外討了來,栽在了荃山山脈,照顧有加。自她化形近三百年來,吃穿用度從不曾短缺,隻不過,也僅限於此了。女帝平日政務繁忙,少有心思關心她別的方麵,是以,她初入學府那幾年,被西山的那些貴族當作外來人排擠,那些苦,她打碎了牙和著血咽到肚子裏,不曾跟任何人講過。

開始的時候,其實也沒那麽糟。貴族家的子女不堪讀書的苦,常聚在一起抱怨女帝建立這破學府坑人,一起吐苦水,然後想著法子溜出去玩兒。兩個領頭的姑娘妙冉和執夙皆生得很美,和學府的守衛混得熟,於是守衛對他們一行人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那時,妙冉和執夙也會叫上秋離。起初,秋離也覺得很有意思。豔陽天,他們翻牆溜出去,秋離年紀最小,手腳也笨,騎在牆頭上不敢跳下來,便是蜀青和尚楠兩人二話不說地疊起羅漢,讓她踩著他們的肩膀,將她扛了下來,汗水順著他二人的脖頸兒,打濕了衣領。

秋離貪嘴,次次皆是妙冉帶她出去找上好的酒家,吃各式各樣的美食。酒醉之後,他們便聚在一起說說女帝管他們如何嚴厲,他們美好的童年如何苦不堪言。秋離雖覺得女帝人是不錯的,可她從來插不上話,隻是聽他們抱怨。

有次幾人宿醉,誤了上課的時辰,秋離二話不說站出來將過錯一力承擔下來,被夫子打了板子,手心腫脹得握不住筷子,便是執夙去買了好吃的,一勺一勺地喂她吃。課業小考,她們一起不及格,大雪天被夫子在學府外罰跪,幾個人凍得瑟瑟發抖,便抱在一起,講夫子的壞話取暖。

有朋友如此,秋離很珍惜。

隻是胡鬧的次數多了,秋離便思忖,有那個胡鬧的時間,不如多看看書,好少挨夫子幾個板子。這樣想著,他們再拉著秋離出去玩,吐苦水,秋離便建議大家一同在學府中溫書,卻遭到執夙嘲笑,於是,她不再提了,偶爾婉拒執夙的邀請。

學府中,還是有幾個家境不那麽顯赫的男學生讀書很上進,時不時,秋離與他們在書屋遇見,討論一下上古曆史,談談人生哲學,便漸漸地熟悉起來。

見此情景,幾個貴族家的女孩子便不高興了,覺得秋離看不起她們,拂了她們的麵子。於是她們刻意疏遠冷落秋離,有時秋離熱情地和執夙、妙冉她們打招呼,她們視而不見,從她身邊大聲地說笑著走過,將她晾在一旁。年少時,秋離還不懂道不同不相為謀的道理,她不懂為什麽她的朋友不理她了,隻是努力想彌補彼此之間的關係。可她若提出一同出去吃酒,她們便說沒空;她若說春日一同出去踏青賞花,她們嘴上應下,到了日子,卻放秋離鴿子,令她空等一日。

這世間最傷人心的,就是莫名其妙的疏遠。這樣熱臉貼冷屁股的事情有過兩三遭,秋離便放棄了。

畢竟,她想,她是四海八荒唯一的一棵丹木,神尊年年不辭萬裏從九重天外舀來五色泉水澆灌她,不是讓她跟別人屁股後麵,給他丟臉的。

惹不起,隻好躲。因此,能不打照麵,秋離便盡量不與她們打照麵。

見秋離如此態度,執夙、妙冉她們便更加放肆。聚在一起之時,她們不僅說女帝的壞話,抱怨夫子太嚴,還常常講秋離的是非,說她是個無情無義的人,看不上她們這些姐妹不說,還愛勾搭些不三不四的男子。她們還說,秋離美則美矣,可終究是個外來之人,不屬於西山,她身份卑微,不配和她們這樣的貴族做朋友。

這樣一來,那些本要和秋離熟起來的朋友,也漸漸疏遠了她。有幾個不輕信流言的,放學路上被執夙和蜀青圍堵暴打一頓,第二日烏青著半邊臉來上學,連抬頭看秋離的勇氣都沒有。如此,本來不大的西山學府,便沒有人再願意和她親近。

執夙、妙冉一行人的作為,秋離略知一二,暗自傷心了些許時日。她氣憤,她雖然不同她們一處玩耍了,可心中將她們視作朋友。這樣傷人的話,秋離決不會背著她們講;這樣的事,她決不會背著她們做。若是日後她們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地方,她也會挺身而出。她們此番行事,秋離會難過,會惱,可難過、惱過之後,卻不知道要怎麽辦。

她畢竟隻是個青蔥的女娃娃,不經世事,終究沒有勇氣和執夙、妙冉她們對峙。秋離也曾想過,她可以向女帝說說心事,但那些學子的父母,大多是西山手握重權的人物,翻手雲,覆手雨,就算女帝願意向著她,也不能在此事上明目張膽地護著她。

終歸,這些流言和傷心,秋離隻能咽到肚子裏,一個人消化。

眼不見,心不煩。她惹不起,便躲著她們,一下課,她便快步走回寢室,不與她們共處,她將心思都投在書上,想著這樣便不會被影響了。

是以,漸漸地,那些流言蜚語,雖會令她微微傷心,卻已不能分她的神,她明白,隻要她修好她的本心,自然會超脫。總有一天她們會從學府結業,到時西山天大地大,隻要她能自由自在,無論她們怎麽編派她,她都不在意。

隻不過,有時院子中傳來女子嘻嘻哈哈的聲音,她難免失神愣怔地望向窗外,她羨慕她們能走在明媚的陽光下,三五成群,有說有笑。她終究是個小孩子,她渴望有朋友,渴望有人陪伴。

就在這種矛盾中,史、樂兩科漸漸接近尾聲,大考的時光將近,隻有這兩科合格的學子,才有機會修禮和武兩科,若不然,就隻好重修史樂,那離從學府結業更遙遠了。

秋離在樂上造詣極高,一支長笛吹得出神入化,連教學的夫子也拍手稱奇,讚她是千年難得一遇的音樂奇才。

不知是不是那幾個女學子想開了,這些日子,她們突然和秋離熱絡起來,下了課便約著她一同去吃飯。秋離本以為,自己會有些氣惱她們,會拒絕她們,不知為什麽,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或許是寂寞得久了,秋離在答應她們的邀請的那一刻,心中竟有些開心。究竟為什麽開心,連她自己也不太懂。

酒席的排場擺得很大,在學院中最大的酒樓包了上好的包間,點的也全是秋離喜歡的菜,執夙和妙冉拉著她回憶曾經的時光,她也笑著點頭回應。恍然間,秋離覺得仿佛回到了她們還是朋友的時光,一起嬉笑打鬧,好不快活。她突然了悟,為什麽方才會有那一瞬間的開心。

因為不管她麵上裝得多不在意,心底裏還是抱有一絲幻想,幻想著她們還可如從前那般做朋友。

可惜,酒沒過三巡,這群姑娘中說話最有分量的執夙便開了口:“阿離,此次大考,夫子要做一首百鳥朝鳳的樂曲,我們姐妹於音樂一道不是那麽通透,可否借妹妹的樂譜來看看,參考一二?”

秋離去夾桂花糕的手,就那樣僵在半空。

她有片刻的失神,這才悟到,原來她們終究是做不成朋友的,一頓酒席,不過一場利用。她們花了錢,看了她的樂譜,說到底,不過是一場交易罷了。

秋離不是小氣的人,得了好東西從來願意與別人分享。隻是這刻,舌尖上突然滾上來“拒絕”二字。她咬了咬牙,將“不”字就著桂花糕咽到了肚子裏,點了點頭,道:“今晚飯畢我便將譜子拿給你看。”她也不清楚,說這話時心中的酸脹感是怎麽回事。

從此不論陽關道還是獨木橋,她和她們,不再會有任何牽扯了。秋離終於看清事實,不再有任何幻想。

沒有想到,事情並沒有這樣結束。

大考那日,眾學子將樂譜上交,秋離方要離場,突然聽得執夙撲通一聲跪在夫子麵前,當著眾學子的麵,指著她,言之鑿鑿道:“夫子為執夙做主,此次大考之前,秋離她假意對我們示好,灌醉我們一眾姐妹,偷了我的樂譜,請夫子治她抄襲之罪。”

幾百雙眼睛落在她身上,秋離驚得呆立在原地,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辯解,隻是無力地道:“夫子,秋離沒有。”

可是,半個學府的學子都做證,說那日秋離確實和執夙她們去了酒樓,她平日裏獨來獨往,由此看來事情確有些蹊蹺。再加上妙冉等人齊齊跪下為執夙做證,說是親眼見她作了此樂譜,是那日吃酒,被秋離借去,本念在同窗之情的分上原諒她,沒想到,她竟做出這種事。

秋離瞪大眼睛望著執夙,半晌不能回神,心底有個地方,不知道為何,揪著很痛。說不清,道不明,像是某個地方轟然倒塌,再也無法拚湊完整。

夫子惜秋離才華,知她應不會做出這等事,可又奈於執夙的言之鑿鑿,不好公然偏袒她,隻好問:“秋離,你可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秋離愣了愣,將眼神望向那邊窗下站著的迂風。她在竹林中寫樂譜那日,他恰好在旁邊的亭中看書,她一邊寫,一邊用長笛吹奏找靈感,他是聽見了的。

見她望向他,迂風張了張口,可被執夙淩厲的眼眸一瞥,又低下頭去,沒能說出一個字。

見狀,秋離無奈搖了搖頭。迂風是個式微的貴族,平日裏便不太招執夙待見,他偏生膽子又小,上次被執夙、蜀青他們打了一頓後,膽子就更小了。秋離若是逼著他為自己說話,恐怕日後少不了又要遭執夙一頓排擠。

她看向夫子,歎口氣,搖搖頭:“秋離無法證明,隻是問心無愧。”

如此一來,夫子也庇護她不得,隻好罰她去小黑屋麵壁,對著祖師畫像跪坐思過五日不許進食,不許任何人探望,出來後,禁足,然後補考。

第一日的傍晚,秋離跪得頭昏腦漲,卻聽門“吱呀”一聲開了。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執夙,來的目的無他,不過是來耀武揚威的。

秋離心中有一個疑惑,憋了許久,礙著麵子從來不曾問出口,終於今日憋不住了,問道:“執夙,我們不曾是朋友嗎?怎麽會走到如此境地?”

執夙輕笑:“朋友,嗬,我們道不同,總歸不是一路人,做不成朋友。”而後她又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眉眼微微彎起,“而你,長得太美,才華又太盛,我們做不成朋友,便隻能做敵人了。”

執夙微怒:“我有什麽好嫉妒你的?我父母皆是洪荒一戰的功臣,而你,什麽也沒有,就算我把你像螞蟻一樣踩死,女帝也奈何不得我。”

秋離再“哦”了一聲,苦笑:“原來是因為空虛。”

執夙再怒:“我有什麽好空虛的?蜀青和尚楠皆是我的裙下之臣,就是那個曾經對你有意的迂風,現在也聽命於我。”

秋離“哦”了一聲,笑道:“原來是因為占有欲。”

執夙眼睛瞪圓:“我最恨的,就是你這仿佛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態度!憑什麽你能過得這樣雲淡風輕,而我,手中的東西比你多得多,卻總是不如你快活。”

秋離忽而意識到自己為了躲避痛苦而裝出獨來獨往的樣子,反而能刺激得執夙羨慕,不禁覺得好笑。可笑過之後,心中有淡淡的痛。心中雖痛,可麵上不顯分毫,她知道,自己這樣的態度刺激到她,於是笑道:“說來說去,原來是因為閑。”

執夙衣襟一甩,冷冷道:“秋離,咱們沒完!”

秋離餓到脫力,還是費力挺直腰杆兒,抬眼看她一眼,輕聲說:“秋離不才,竟能得你如此恨我。此番情誼,定奉陪到底。”

執夙氣憤地關門離去,屋中恢複了一片漆黑。秋離仿佛失了所有力氣,跌坐在地上,久久難以回神。

那時她年紀小,覺得沒有朋友便是天大的事情,難過得手足無措。可現在回想起來,秋離覺得好笑,從學府結業後的上萬年,她再也沒有見過執夙。

她和司卿混在一處,混得風生水起。隻是聽聞執夙和幾個姑娘,在自家的山頭上,作威作福了些時日,便被父母許配他人。以她們的身家,許的是天族的高官。她們自此離開西山,好多年杳無音信。再後來,仿佛是在某個來提親的追求者口中聽過,執夙嫁的那位夫君,身份尊貴,受不了執夙唯我獨尊的脾氣,在外養了幾房小妾,執夙回娘家鬧過幾回,終究抵不過夫家勢大,哭了些時日,便也安寧了,將自己圈在深閨中,也不知道在做何事。

若是能料到後來的事,當初秋離不會那樣難過。隻是當時年紀小,終究逃不開眼界有限。見過的,不過那些人;經曆的,不過那些事兒。目光被閱曆所拘,隻看到眼前的那一方水土、幾許時光。那時,她在那個小黑屋中關著,隻覺自己被朋友背棄,被師長冤枉,被全世界拋棄,難過得難以自抑,摸出長笛,嗚嗚咽咽地吹起來。

她心中有感,吹出的曲子,也感人至深。

隔了太久的時光,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睡去的,隻記得自己吹著吹著,便哭了,哭著哭著,便睡著了。

翌日一早,門被推開,秋離以為執夙又買通了守衛來奚落她,不料,來的人是迂風。她愣了愣,張嘴:“是執夙派你來為難我的?”

她擺了擺手:“沒事兒,我懂。”

迂風繼續道:“今早白澤神君突然來找夫子,說是夜晚聽到笛聲,覺得感人至深,以為是夫子的新作,來討教一二。夫子向他說了你的事情,他便斷然道:‘能作出這種樂曲的人必定不會做出抄襲的事來。’有了神君作保,夫子便提前將你放出來。”

秋離訝然道:“神君隻聽我一曲,便相信我是清白的?”

迂風點頭。

秋離在史書上見過白澤的名號,他是父神魂魄中,第四個凝聚而成的神君,原身是昆侖虛神虎,守著妖鬼仙神四界入口,保天下安康。他自小在神尊胤川身邊長大,後神尊處理事務繁忙,便將他送去蕭夜殿下身邊教養,他便集神尊和殿下的氣度才華於一身,令後輩仰慕。

既然有神君作保,這件事,便這樣翻頁了。

又過幾日,她與執夙她們皆從樂、史兩科結業,升去修武和禮。禮之一科,雖由白澤任主教,但他身為昆侖虛之主,事務繁忙,得空才能來一趟西山,是以,白澤不在之時,他們的時間,便都用來修武了。

修武的這幾年,也是秋離和執夙鬧得最僵的幾年。

刀劍無情,練武場上的磕磕碰碰在所難免,若是有個小傷,大家不放在心上,不然便顯得太過小氣了。執夙幾人,便趁著這機會,時常找秋離的麻煩,他們人多勢眾,秋離躲不開,打不過,經常搞得一身傷,無處可訴。

一日,她身上新傷舊傷,精疲力竭,走到婆羅池邊上,腿一軟,冷不丁地被人一推,沉進了池子裏。雖說仙身淹不死,但冬日裏水涼刺骨,刺得身上每一寸肌膚都痛,再加上這段時間都沒過過消停日子,她實在掙紮不動,便冷冷地看著自己往下沉。水流聲將岸上的那些嘈雜聲都掩了去,她覺得世界仿佛許久不曾這樣安靜,有些眷戀這種安靜,便不再掙紮,任由自己向安寧的深處沉去。

一瞬間秋離想,若是就這樣永遠被包裹在這片安靜之中,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

不知道這樣沉了多久,秋離腰上突然受力,一道藍光纏上她,向上一提,徑直將她提出了水麵。

她嗆得咳了許多聲,落湯雞一般坐在地上,頭頂上傳來一個含笑的聲音:“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值得尋死?”

她抬頭,望見那一襲藍衣,一雙笑意盈盈的眸子,溫潤如玉的笑容,仿佛冬日裏一道陽光,一下子灑進她的世界,撕裂寒冷,注入一道溫暖之氣。

一時間,秋離靈台一片空白,連呼吸都忘記了。

見她不語,他依舊笑意盈盈:“當初你被胤川養在九重天外時,我還日日去給你澆水,你受了多年五色泉的泉水,應當不會是這般脆弱的心性,可是受了欺負?”

這一哭,便哭了半個時辰。

那藍衣男子也是好脾氣,任由她抱著哭,待她哭累了,遞與她一方帕子、一盞清茶。

秋離有些不好意思,擦幹了眼淚,才看清眼前人。他氣度不凡,儀態萬千,雖隻是將帕子遞給她,卻在一拿一遞間顯出了高門貴族才能有的優雅嚴正,一看,他便不是學府中的學子。她正想開口問夫子是何人,轉念一想,學府中不過五個夫子,她見過了四個,剩下這個,隻能是那古卷中記載的,由女帝親自請來的,不在學府常住的—白澤神君。

秋離心裏“咯噔”一聲,這下丟人了。

心裏這樣想著,手上一鬆,神君遞與她的茶盞便摔在了地上,秋離掩麵,完了,這下丟人丟大了。

仿若看出了她的窘迫,白澤袖子一揮,將地上的陶瓷碎片抹去,不疾不徐道:“一個茶盞而已,你別放在心上,我正好能去赤言處訛他一盞新瓷,我也不虧。”

白澤將她領入院中去坐,又給了她一身淺藍色袍子,要她換上,省得著涼。她將袍子捧在手心,有沙棠木淡淡的清香。秋離看著袍子愣怔一陣子,才回過神來。待她換好衣衫出來,白澤已在院子中溫了熱茶,聽她從石階上走下的聲音,他頭也未回,隻是伸手向對麵的座位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邀她入座。

秋離一顆心怦怦怦跳得很快。

她第一次與神君見麵就摔了人家的杯子,穿了人家的衣裳,她有些心虛。或許是這些年被執夙一行人欺負怕了,她擔心她這樣笨,神君會嫌棄她。

是以,她呆立在他身後,久久沒有落座。

白澤看著她驚弓之鳥的模樣,便也沒有勉強,隻是送了她幾味驅寒的藥,便讓她走了。臨走前,他還囑咐道:“若是哪日又想不開了,便來我這裏喝喝茶。”

她受寵若驚地接過藥瓶,又一步三回頭地感謝了他幾番,因為看路不當心,還被石頭絆倒,重重地摔了個狗啃泥。她聽得背後白澤走過來的腳步聲,嚇得趕緊利落地爬起,羞得連臉上的泥都顧不上擦,頭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現在回想起來,秋離覺得,自己小時的性子確實別扭了些。或許是因為同執夙那段破裂的關係留下了陰影,好長一段時間裏,她都很怕自己做錯了什麽,會惹得別人煩不喜歡她。

所以,那日從白澤神君處回來,秋離琢磨著,什麽時候去找神君還衣裳才更合適。早上怕影響神君吐納,晌午怕影響神君用膳,晚上又怕影響神君休息,怕去得不合適了,會惹得神君討厭她。這樣思前想後了大半月,她終於決定,傍晚用膳前去神君處走一趟。

她拱手:“不知仙友何人?”

那白衣仙童亦作揖道:“在下昆侖虛白澤神君座下天樞星君,望姑娘自重,不要跳下這婆羅池,若是跳了,神君也不會再撈你了。”

秋離聽得一頭霧水,良久擠出了一個“啊”字。

見她疑惑不解,天樞這才放下心來:“仙友不是來跳婆羅池的就好,也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女仙想不開,從婆羅池跳了下去尋死,我家神君善良將她救了,請到家中坐坐。這可不得了,自那日後,每日都有十幾個西山女仙組團來這裏跳婆羅池,想誆我家神君救上一救。我家神君縱然心善,也受不了每天十幾個來跳池子的女仙,救人救得手都酸了,這便命我等在此修築籬笆仙障,省得有人再往裏跳。”說罷,他還憤憤地補了一句,“這樣下去,這婆羅池就成了西山女仙的泡澡池了,靈氣散得差不多,明年夏天也生不出蓮花了。”

這些都說完,天樞才突然想起來,問了秋離一句:“不知仙友哪位,來婆羅池畔何事?”

秋離“嗬嗬”幹笑兩聲,心想,我便是你口中那個挨千刀想不開的女仙,於是趕緊將白澤的衣裳藏好,拱拱手道:“我來找你家神君有些事,去去就回。”說罷便一溜煙地跑進去。

院中竹影婆娑,白澤不知去了哪裏,她想,見不到也好,省得見到了尷尬。院中清風徐徐,吹得庭院下風鈴叮當脆響,入耳使人心曠神怡。秋離將衣衫放在了院中的青石桌上,放了張字條感謝他的贈衣之情,便想要離開。

一回身,不料和對麵來人撞個滿懷。

竹葉輕搖,陽光細碎,風鈴草開出大朵大朵白色如鈴鐺般的花朵,纏繞在頭頂的木架上,鼻尖有若有若無的幽香襲來,熏得人心頭一顫。

秋離窘迫:“白……白澤神君。”

來人也不惱,手中握著卷竹簡,嘴角噙著似有似無的笑望著她想要逃跑的樣子。

秋離更窘迫了。

白澤將竹簡放在手邊的白玉方桌上,廣袖一拂,桌上便多出了套黑釉茶具。秋離就算不識貨,也能看出這茶具和之前她打碎的茶盞是一套的,既然同出自赤言神君之手,必定價值不菲。

接著,白澤又幻出一方紫藤架著的茶爐,煮上水,示意她坐下。

秋離上古史修得很好,對於本來隻存在於史冊中的神君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有種本能的敬畏,此刻緊張的一顆心不知已經撲通撲通地跳了幾下,頭腦也有些飄飄然,不甚清醒。或許是孤單怕了,她竟連推辭也沒有便坐下了。

他斟了杯茶推至她麵前,她客客氣氣地接過茶杯便一飲而盡。

白澤垂眸看了看案幾上剩著的那個茶杯,伸手遞給她,歎道:“姑娘要不連這個也摔了算了,我正好從赤言處再訛上一整套。”

秋離啞口無言。

這樣一來,本來緊張的氣氛,倒是緩和了不少。

接下來的半個月,秋離常去白澤處坐坐,最初是想去感謝他,後來,便漸漸成了習慣。見他不煩,她越發大膽起來,下了課,便來他這處坐坐,趕上用膳的時辰,便厚著臉皮在這裏蹭飯,直到月亮西斜,才回自己的房內睡覺。

這樣一叨擾,便是半年之久。

他每次都為她沏茶。記憶中,白澤並不是個話多的人,若是秋離問,他常常答得很認真;可她若是不開口,他亦很少先開口,有時看書,有時也練練字。無論她是在他的院子中看書還是吹笛,抑或隻是發呆,他從未趕她走過。

她也不是沒有好奇過,為什麽堂堂神君會準許她在他的院中叨擾,卻從沒見過別的女仙的影子。

對於這個問題,很久之後,秋離才有答案。

那日,她在練武場上練得久了,洗澡的時候不小心在湯池中小睡了半個時辰,醒來時,便已過了用晚膳的時辰。這樣想著,她便先隨意填了填肚子,才動身去白澤處。到的時候,自然比平時晚了些。

隔著竹林,她便聽到天樞的聲音:“師父還不用膳,可是在等秋離小仙?今日下午是武學課,每每武學課後師父都會讓徒兒多備些小吃。”

那廂沒有聲音。天色微暗,連晚霞也消得仿佛隻能看到地平線上的一抹金光。屋中掌了燈,襯得白澤的背影越發筆直,透過婆娑樹影,她似乎看到他微微點了點頭。

天樞不解:“西山女仙眾多,不知師父為何隻對秋離不同。可是因為她是胤川神尊親手種的丹木的化形,所以師父高看她一眼?”

秋離心中一緊,快走兩步,躲在簷下,將他的聲音聽得真切。白澤的聲音溫婉如玉,不疾不徐:“為師座下隻有你和天權兩名弟子,學子多了之後之間存在的欺淩和孤立,你自然看不透。我幼時長在胤川身邊,正好守著那丹木,那時我為她澆的五色泉水並不比胤川少,今時見這丫頭被人欺負得有些慘,實在不忍。可這些紛爭畢竟是小輩之間的事情,我不好貿然插手,更何況,我並不是時時待在西山,若是我為她出頭,我走後顧不上她,她的境況,隻怕更慘。”

似是在回憶,又似在思考,白澤頓了一下,良久,聲音也低沉了些:“我能做的,不過給她提供一個歇腳的地方,讓她不至於那麽孤單,那些學子,因著我的關係,也多少能收斂些。不過,生活還是她自己要過,究竟將來什麽樣子,她會不會受欺負,還要看她自己。”

秋離愣在原地,有些出神,心中有一股暖意流過,說不清是感激還是別的什麽。那刻她想,若是將來有什麽能為白澤神君效勞的,她定萬死不辭。

隻不過,她終究沒有等到這樣的機會。

兩日後,神尊傳了一隻紙鶴給白澤,有事要他回九重天外複命,翌日便啟程。臨行前夜,秋離收到天樞送來的拜帖,說是神君請她到竹院小坐。

聽聞他要離去,她急匆匆地跑去,路上之匆忙,竟連什麽時候跑掉了一隻鞋都不知道。

冬去夏來,冰雪消融,碧色的池水浮起朵朵睡蓮,花盞連綿至目窮處,呼吸間皆是令人迷醉的香氣。夜空中,月色如洗,投在水麵上,映出粼粼波光,微微浮動。

秋離跑進竹園時,白澤正坐在白玉石桌前,自己與自己下棋。他眉頭微蹙,思考得很是認真。見她進門,才微微抬頭,入眼便是她這略顯狼狽丟了一隻鞋的樣子,他不禁失笑:“秋離,你—”

秋離記憶中,白澤這是第一次笑。他是個不愛笑的人,所以偶爾一笑,便好看得讓人覺得要失了心神。

她顧不得自己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也顧不得什麽禮儀修養,張口便問:“你要走了?什麽時候回來?”

白澤的黑子“吧嗒”一聲落到玉石棋盤上,眉頭微挑,似是有些意外。也是,秋離以前在白澤身邊總是一副怯生生的樣子,話也不多,安靜得緊,這次突然問出這樣一個問題,秋離自己也有些意外。方才不過是情急,也沒顧上禮數,若要她開口再問一次,她反而不好意思。

白澤也不惱她僭越,放下手中的棋子,認真道:“看神尊信中的意思,要個千八百年。”

秋離心似乎被什麽東西猛地揪了一下,又好似被人扔進大海中,被浪頭猛地拍了幾下,暈暈乎乎,酸酸脹脹,卻是連自己也說不明白究竟是什麽感覺。

白澤袖子一拂,收了棋盤,幻出水晶盞,斟了些消暑的酸梅湯,秋離無意識地抬手接過就往肚子裏灌。冰冰涼涼的湯水下肚,她才覺得微微回神。

白澤迎著月光而坐,淺淺的銀白色,落在他本就好看的睫毛上,他鼻尖挺立,被月光微微勾勒,添了幾分圓潤,卻也越發挺直起來。一雙眸子似含著星光,溫和得如同天山上的雪蓮。藍色衣袖隨著微風鼓動,幹淨得不染纖塵。

秋離看得有些癡。

白澤淡淡地開口:“臨走前,有個故事,是關於蕭夜的,我想講給你聽。”

秋離對蕭夜殿下這個名號的印象,便是被史冊記下來的,據說他立下赫赫戰功,隨著時間的流淌,和古卷一起躺在書架上發黴。她想象,這樣一個以武力揚名於天下的人,應當威風八麵,與她這樣的小仙沒有半點相似的地方。

當時,胤川說要接他走,蕭夜卻搖搖頭說,給他三日再走。

這三日裏,胤川並沒見蕭夜做什麽重要的事情,他隻是每日在林中挖坑,接連三日,終於第三日中午挖完了。蕭夜小心翼翼地拿樹枝掩蓋了坑口,掩蓋了坑口的蹤跡。

胤川使了隱身咒,默默坐在坑旁,悠閑地斟了壺茶,靜待蕭夜實施計劃。

不多時,那幾個常愛欺負蕭夜的小男孩便追著他向這個方向跑來,眼見到了坑邊,蕭夜利落地拐了個彎,然而那幾個孩子沒那麽幸運,他們一時間刹不住車,便接二連三地在坑邊上踩空,栽了下去。

然後蕭夜搬出早在樹後藏的水桶,兜頭便澆了下去,晚秋時節,凍得那幾個孩子生了大病,後來在家躺了好些天,才下得來床。

胤川不解蕭夜作為,而蕭夜是這麽說的:“對於坑你的那些人,你若不還手,他們不會覺得無聊而就此收手,隻會覺得你好欺負而變本加厲。被坑了又如何?斷牙和血咽到肚子裏,再坑回去就是了。總之,坑到最後的,才坑得最好。”

秋離被蕭夜這句話逗笑了,她並不知道,原來史冊上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戰神,也有過被人欺負的時光。她以為神祇都是以六界蒼生安定為己任的,沒想到還有蕭夜殿下這樣一個異類。她心下了然白澤為何會對她說這番話,他是鼓勵自己勇敢些,沒人照應著的時候莫要太軟弱被人欺負了去也不知道還手,心中不由得對他又多了幾分感激。

愣怔之際,他又遞與她一支玉笛,道:“你在音樂上頗有造詣,這支笛子,曾是赤言神君與我打賭時輸我的,我帶在身邊多年,那日夜裏聽到你的笛聲,便想尋著你生辰的契機送你,不過—”他頓了一下,“不知下次見麵,光陰幾何,便先贈與你,你且照顧好自己吧。”

秋離接過玉笛,日月星辰在那一刻失了顏色。她眼中隻剩下白澤含笑的眼睛和嘴角似有似無的笑意。這個笑刻在秋離的心底,成了世間最美的景致。

月掛天邊,真真如玉盤皎潔。淡淡月華如水,輕輕潑灑在世間。白澤負手立在竹林之前,歎了一句:“月光正好。”

她忽而心中一動,拿出白澤方才送她的笛子,臨月吹笛,即興演奏一曲,整間竹院,都沉醉在秋離悠揚的笛聲中。

這便是離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