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林梳子的世界裏,時光平靜而殘酷。

她啟程去往江南小鎮,住在枕水的客棧,在晨曦中沿著河岸漫步,又在入夜後凝望倒映的燈火。

她給自己拍了很多照片,用她那部“超長待機”手機。

原先那張在公交車上的自拍,終究有些淒然,林梳子覺得,老天對自己已然不薄,若再自怨自艾,自己都覺得羞愧。

於是她換了一張照片當屏保。照片裏的林梳子,戴著寬簷的草帽,坐在船頭轉頭微笑,又嬌美又溫柔。

偶爾想起“異境”,最先浮現到林梳子腦海的,卻總是“乙醇大人”。

想起沈以淳穿白大褂的樣子;想起沈以淳專注地凝視著自己的樣子;想起沈以淳俯在自己的耳邊,柔軟的唇碰觸自己耳垂的樣子。

林梳子每次想起他,心中便柔腸百轉。或許因為他是自己離開“異境”前,最後一個望見的人吧。

“月亮每天都升起,有時候我們以為它沒來,其實隻是看不見而已。”

這段話,在林梳子心裏反複回響,已不知多少遍。

沈以淳就是一個“看得見”的人。他的凝視是職業習慣,更是性格使然。

他是一個“讀心人”。

而在另一個世界裏,“乙醇大人”也存了心事。

自從杜語菲以決絕的姿態從醫院離開,沈以淳的心裏便充滿了疑惑。從科學上講,“杜語菲”的病情變化之突然,絕無可能;從人性上講,“杜語菲”的性格變化之突然,也有悖常理。

在雅德學院上完課離開時,沈以淳不由得走到操場旁邊的那棵樹下,回想當天在這裏初遇“杜語菲”,她為救人不惜以身涉險。雖說當時他出於職業習慣,否定了她的做法,但如今想來,他的內心是暗生敬佩的。

“沈教授好!”路過的女生很有禮貌地向他行點頭禮。

得到一個點頭回禮,女生興奮得一路雀躍而去。

沈以淳卻苦笑著搖搖頭,從回憶中清醒過來。

那個救人的“杜語菲”,自從淚流滿麵地望見圓月之後,已經消失了。現在的杜語菲,跟楚越形容的一模一樣,尖銳、暴躁、叛逆。

“沈醫生,你好,你好!”一陣親熱的招呼又一次打斷了沈以淳的回想。

這回不是學生,是商學院的華文明老師。他丈母娘前陣在沈以淳那裏動的手術,所以他一見沈醫生,簡直就跟見了丈母娘本人一樣親。

“吃飯沒?一起去餐廳,我請你。”

“謝謝華老師,我還要趕回醫院去,下午有手術。”

“那就更要吃飽肚子啊,手術不要太耗精力。”不由分說,華老師就拉著沈以淳去餐廳。

真是心裏想著誰,眼裏就會見著誰。他才走上食堂大樓的台階,迎麵就撞上了杜語菲。

“杜語菲!”雖然這不是沈以淳認識的“杜語菲”,但一聲招呼還是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口,聲音大到連沈以淳自己都覺得羞愧。

杜語菲一見是沈以淳,滿肚子不高興。這醫生莫名其妙地把自己扣在醫院那麽久,害父母花了一大筆醫藥費……

嗯,的確是減免了一部分,但又不是全免!難道不知道我家多困難嗎?

她心裏惱怒,恨恨的眼神就掃了過去。一掃,就掃到華文明老師那“老母親一般的微笑”。

“咦,你也認識杜同學?”華老師很激動。

沈以淳望了望杜語菲,眼神冷冽,語氣平靜地跟華老師解釋:“杜語菲曾經是我的病人。”

他將“曾經”二字咬得很重,這未免不是一種疏遠。

華老師卻沉浸在興奮中,沒聽出來:“正好啊,杜同學是我最中意的學生,今天我做東,一起吃。”

杜語菲嚇了一跳。老師們最近都集體吃錯了藥,一看到自己就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尤其這位華老師,上課都會揮手叫自己坐到第一排去,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睡覺了。今天更是公然聲稱自己是他“最中意的學生”,簡直是恐怖片的節奏。嗯,又刺激又興奮又恐怖。

“謝謝華老師,我剛吃過,吃得很飽啊。”杜語菲不由得收起怒意,即便她性格再暴躁,對著這樣“欣賞”自己的老師,也是暴躁不起來啊。

“這樣啊……”華老師的語氣明顯很遺憾,“要不,一起坐坐?”

“呃……同學在圖書館幫我占了座,我得趕緊去了,謝謝華老師。”

華老師一臉慈祥地讚歎:“杜同學最近變化真的非常大,才吃完就想著學習。那老師就不留你了,一定要保持這股勁頭,你潛力無限,老師看好你。”

杜語菲實在聽不下去了,羞愧到無地自容,鞠了一個躬,以示感謝,然後立即有多遠跑多遠。

鬼才幫她占座,她在雅德學院半個朋友都沒有。

不,還是有半個朋友的,比如……撒丫子跑過來的辛巴啊!

“辛巴!”她一看見辛巴就眉開眼笑,大叫一聲,狠狠地揉著辛巴的腦袋,又從隨身的小包裏翻出一隻包在塑料袋裏的雞腿,“最近家裏的錢都拿去開店了,我夥食費都減了呢,你隻能湊合吃了啊。”

辛巴可開心了,一點不介意雞腿已經被杜語菲啃了一口,搖頭擺尾地吃了起來。

杜語菲坐在旁邊的石頭上,托腮看著它的樣子,好生羨慕它的無憂無慮。

“辛巴,你能告訴我,這一個月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我的日記本上空了一個月呢。難道我失憶了,就連日記都不寫了嗎?

“辛巴,為什麽最近同學老幫我留位置啊。你說,我要不要謝謝他們?

“老師也很奇怪,輔導員居然說,要不是因為這學期打過架,我本來是可以申請優秀學員的。你不覺得這個‘本來’,很詭異嗎?

“可是吧,雖然詭異,但這個感覺很奇妙啊。原來不用打架,他們也會這麽關注我,也會佩服我。我的心都變得有些溫柔了呢。

“辛巴你要是能說話多好,告訴我,怎麽才能像前一陣的‘我’那樣,讓同學喜歡,讓老師喜歡,讓我爸媽都喜歡?”

辛巴用歡快的“哢嚓哢嚓”咬骨頭的聲音回應她,小眼睛快活得翻到了天上。

“嗬嗬,同學喜歡,老師喜歡……有些人是不是在做夢啊?”

以王嘉怡為首的“高貴軍團”,嫋嫋婷婷地走了過來,開口說話的正是厚嘴唇鬱靜。她們恰好經過,就聽到杜語菲托著腮凝望著啃骨頭的狗,在自言自語什麽“讓同學喜歡,讓老師喜歡”。

嗬嗬,真是笑掉了她們的大牙。

杜語菲臉色一沉,抬起頭來:“識相的滾開。”

王嘉怡知道她才出院,憤恨竟然是楚越親自送她進醫院,又聽說杜語菲有先天性心髒病不能動怒,便有恃無恐,譏笑道:“好狗不擋道,這都不懂?你和你的賤狗哪兒不能去,非在這大路上礙人眼,憑什麽要別人滾開?”

杜語菲控製著出拳的衝動,深吸一口氣,緩緩地站起來,銳利的眼神直盯著王嘉怡,揚起下巴:“別逼我動手,我可管不住我的拳頭。”

辛巴似乎感覺到了這些人的不友好,開始警覺地“汪汪”叫起來。

遠處,“三劍客”正說笑著走過來。楚越走在中間,還是那麽狂傲不羈的藝術範兒;“何其瘦”聳著肩正笑得開心;“顯然胖”的“熊掌”一下又一下地捶在“何其瘦”的肩上,二人笑作一團。

杜語菲背對著他們,全然沒有注意,王嘉怡卻一眼望見楚越,立刻心中一動。

“什麽人養什麽狗,這種賤格的野狗,自然隻有你這樣的人才會稀罕得跟寶貝似的……”

杜語菲哪裏還忍得住,大吼一聲“姐姐我忍你很久了”,衝上去就是一拳,王嘉怡頭一歪,拳頭落在她脖子上。

旁邊幾位一看,大叫著“打人啦!打人啦”,上來又勸又拉,無奈杜語菲“訓練有素”,這幾位嬌小姐哪裏敵得過杜語菲的潑辣,個個挨了幾下拳頭。

“杜語菲,你瘋了嗎?”楚越怒吼著衝上來拉住杜語菲。

杜語菲猝不及防被他拉住,猛地挨了鬱靜她們幾招暗拳,氣得嗷嗷直叫:“放開我!放開我!你跟她們一夥的是吧!”

冼燃一看情勢不對,立刻一側身,用自己偉岸的身軀直接將雙方隔開。“高貴軍團”收勢不及,粉拳落在冼燃身上,縱然他皮糙肉厚,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我去,最毒婦人心啊!”

王嘉怡搖搖晃晃,將將站穩,小嘴一撇,眼淚就掉了下來:“明知道我最怕狗,偏偏帶著野狗來嚇我……還動手……也不知道哪裏惹到她了。”

好演技啊!

杜語菲瞪大眼睛,吼道:“要不要臉,明明是你……”

話音未落,突然楚越“啊”地大叫一聲,鬆開了杜語菲。

眾人一看,頓時驚了。辛巴張著嘴,死死地咬住楚越的腳踝,鮮血順著腳踝流下,染紅了楚越的白色運動鞋。

“辛巴,鬆口!鬆口!”杜語菲驚叫,趕緊彎下腰去抱住辛巴。

辛巴見杜語菲沒事,這才鬆口,搖著尾巴抱住了杜語菲的腿。

“快,快叫校醫!快去醫務室!”王嘉怡語無倫次地尖叫著。

楚越鐵青著臉,望著杜語菲:“果然是狗隨主人。”

何琦舉了一段樹枝,要去打辛巴:“咬人的惡狗,打死算了!”

杜語菲驚恐地抱著辛巴,生怕他們會衝上來對辛巴不利,充滿敵意地望著楚越,叫道:“不許過來,你們不許過來。誰讓你們欺負我,辛巴是保護我!”

她大聲叫著,瞪著眼睛,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卻強忍著沒有流下來。她是最強悍最勇敢的杜語菲,她要保護辛巴,她不能哭!

“何琦,住手!”楚越大喝。

何琦聞聲停下腳步,猶豫不決。冼燃比他聰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快帶老大去醫務室打狂犬疫苗要緊。”

“可這惡狗……”

楚越咬牙道:“別跟她計較了,她有心髒病。”

這話與其說是提醒,不如說是照應。尤其是,剛剛被辛巴咬過、腳踝上還鮮血淋漓、如此驕傲的楚越,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連王嘉怡都從中聽出了“體貼”。

離開的時候,楚越堅持沒要別人扶,不知為何,哪怕是受了傷,他也要留給身後的杜語菲一個倔強的背影。

至少,他的勇敢不會比杜語菲少。

眾人全都跟了上去,包括王嘉怡。她扔下一個恨恨的眼神,算是給杜語菲的警告。

辛巴乖乖地伏在杜語菲懷裏,似乎忘記了剛剛自己咬過一個骨感的腳踝。杜語菲大汗淋漓,渾身癱軟。

“杜語菲,你怎麽辦?”一個弱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杜語菲轉頭一看,是同班同學錢曉樂。錢曉樂最近老是接近她,不用問,一定又是自己“分裂”的時候跟人家團結友愛過。

換作平常,杜語菲不會願意跟錢曉樂說話,但此刻她心中也很惶然。再怎樣強悍,她畢竟也才十八歲,她也會有無助和害怕。

“不知道怎麽辦。”杜語菲低聲道。

“他們都是有錢人,應該不會叫你賠錢吧。況且這也不是你的狗。”錢曉樂好心分析著,“不過,我覺得保安會把辛巴……”

杜語菲一凜,不由得抱緊了辛巴:“我不會允許他們這麽做。”

她突然警覺起來,問錢曉樂:“王嘉怡為什麽要針對我,僅僅因為我們是諾匯過來的‘學渣’嗎?”

錢曉樂愕然:“因為你讓她丟臉了呀。你現在是老師眼裏的優秀生,而且她造謠你論文抄襲,被你當眾打臉,她可不就恨死你了?”

原來還有這麽一出!

“分裂”時期的生活,真的好精彩啊。杜語菲都有些羨慕和向往了。

“咦,這是什麽?”錢曉樂撿起地上的一隻小挎包,隨手翻來覆去看著。

杜語菲一眼瞥去,就認出來,王嘉怡剛剛就背著這個小挎包,大概是拉扯的時候不小心掉下的。

“嗬,好狗不擋道,好人不丟包。”

杜語菲從錢曉樂手裏一把奪過小包,奮力一擲,小包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落入不遠處的湖水中。

錢曉樂目瞪口呆:“這是人家的包……”

“要是我自己的,我還會扔?”杜語菲拍拍屁股起身,對錢曉樂道,“麻煩你下午第一堂課幫我請假。”

“你……你要幹嗎?”

杜語菲抱著辛巴,愛憐地撫撫狗頭:“我要把辛巴送回家,不能讓人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