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可是,這輩子還沒走完,你為什麽先爽約了呢?

高三最後一個學期開學那天是正月初五,回校的晚自習上,教室裏吵吵鬧鬧,誰也沒有心思看書。

柯小問班主任借來期末考試的正確答案,一題一題地核對。

旁邊的位置空著,齊璐跟林一擠在一張凳子上,兩人相互抽背著政治問答題,不一會兒就貓著腰開始說悄悄話。

那天比賽之後,齊璐很少再跟她說話,連去教室前麵打水時,都特別生疏地說:“麻煩借過一下。”

孔黛黛在體育課上咬著麵包問她:“你跟齊璐咋的了?最近都不跟我們一起‘血洗’小賣部了。”

那時正是體育期考,女生的項目簡單,五十米短跑和立定跳遠。

班長負責女生,多少放水。齊璐跟林一相鄰跑道,號令一發,齊璐就先衝了出去,向著她跟孔黛黛的方向來。

“沒怎麽啊。”柯小不想解釋,想這樣糊弄過去。

秒針按停,齊璐歇都不願意歇,直奔立定跳遠的場地去。

孔黛黛抬抬下巴:“哄我呢?要以前,準上來薅你頭發了。”

柯小訕訕,走回起跑點。

第一節晚自習下課之後,孔黛黛收拾著卷子坐到齊璐的位置上。

孔黛黛說:“過年都長肉了,三個大屁股,別提多擠了。”

柯小抽出最底下的卷子正解:“你要對錯嗎?我步驟錯了好多,扣了一大半分數。”

孔黛黛擺手:“我就是做個樣子,數學我指望不上了,寧願多背幾遍年曆表。”

教室最前麵,齊璐回頭喊:“黛黛,紅芯筆你放哪兒的?”

孔黛黛撕開麵包袋:“我沒有那東西,你自己回來拿。”

齊璐看著低著頭的柯小,轉身沒了聲兒。

柯小沒看見,可這一幕入了孔黛黛的眼,她撞柯小的胳膊,一筆畫出卷麵。

“你幹嗎?”

“聽說你那個小龍女好朋友轉報藝術考了?”

她問的是陳雙朵。

柯小翻過卷麵:“是啊。”

孔黛黛覺得不可思議:“不是說她家窮得連醫藥費都給不上嗎?中彩票啦?多少錢啊?”

上課鈴正好響起,柯小對照著提示在書上圈重點,心不在焉地說:“上課了。”

老師們在辦公室開集體會議,針對著高考前最後一學期的重點複習計劃,一時半會兒沒那麽快結束。

因為這樣,安靜了幾分鍾的教室裏漸漸有了細碎的說話聲,慢慢又變大。

孔黛黛也加入這一行列跟前桌的女生討論著最近的新鮮事,說到剛不久的新人選秀比賽時,她又戳了戳柯小的背。

“哎,洛明朗就不回學校了嗎?”

這一下,柯小扔掉筆,歪著頭在書堆裏找筆記本。心裏煩,愣是翻了幾遍也沒找著。

孔黛黛湊過來:“你找啥?”

“筆記本,公式全在上麵。”

孔黛黛伸手一抽:“這不就在最上麵嘛,你瞎翻個什麽勁兒啊?”

柯小翻開來對公式,怎麽看都覺得不對,為什麽(x-a)2+(y-b)2就得等於r2啊?

橢圓也是圓啊。

規則製定也總有特例。那為什麽,洛明朗就不回學校了呢?

消息是柯亮帶給她的。

柯亮說:“後麵要準備訓練的事情,他說,他早過了高考的年紀了,不如去追一次夢。”

柯小想,洛明朗也有這麽矯情的時候。

“成錄同意了?”

柯亮說:“那是他自己的人生,幹嗎要別人同意啊?”

你看看,連成錄都無權過問,你又憑什麽呢?柯小想。

洛明朗回學校那天,是正月十六。

學校裏就要出一個大明星了,所有的樓層都沸騰了起來,坐在教室裏的學生時不時盯著窗戶邊,想著要是洛明朗經過了這扇窗,以後也能感慨一番。

“他雲淡風輕地經過了我麵前的那扇窗,一低頭一回眸,都是春日景色,萬般風情。”

文縐縐酸唧唧的,夠品上好一陣兒的了。

教導處的辦公室裏,暖氣開得十足,洛明朗穿著黑色衛衣坐在辦公桌前,等著教導主任簽退學申請。

比起上一次在醫院裏見麵時,主任的頭發更加花白了,戴著老花眼鏡一字一句默讀著申請書,手指過一行,又劃到下一行。

杏壇裏待了快四十年的教育學者,見過的學生無數。

在他心裏,洛明朗也是別樣色彩的一筆。

初聽聞這個名字時,是老朋友元老頭子說的。說是最疼愛的弟子有個外甥,個性無比,自由難訓,也不想考個好的學校,能安安穩穩拿個畢業證,就不錯了。

他吃掉對方的象,答應得無比痛快。

腦子好的學生討人喜愛,成績掉後的學生更需疼愛。哪裏有天生的壞孩子,你若拿真心實意待他,冰塊也能捂得化。

隻是他不想,當日的信誓旦旦今日終成了泡沫,倒也不說難過,也不是他失言。

從來不曾有一模一樣的人生,隻要坦坦****,終有苦盡甘來的一天。

眼前的這個孩子自己先選擇了自己的路,那就勇敢往前走吧。

即使命運會讓你不稱心如意,你也要做你自己的上帝。

曆史隨堂考,前桌的男生丟紙球選年曆表,被曆史老師抓個正著。

“平時不下苦功夫,現在妄想上天庇佑,少做白日夢。”

柯小翻過卷麵,還剩最後一小題的問答。牆壁上的時針就快要指向十一點半,不曉得洛明朗還在不在學校。

“老師。”齊璐舉手。

老師看著她。

“肚子不舒服,可以提前交卷嗎?我已經答完了。”離下課還有半個小時,她的臉色確實慘白。老師點點頭,放她出去。

柯小往前傾著身子,忍不住關心:“你沒事吧?”

齊璐跨到走道,對著她揚揚得意道:“我騙他的。”

然後,她火速交卷走人。

走廊裏,一個男生被幾人攙扶著經過,柯小坐立不安,顧不上最後一題,衝上講台。

“老師,剛剛被人抬走的那人是我弟弟,我得去看看。”

老師遲疑,可是見她額間汗珠子滾落,一臉張皇擔心,揮手示意。

被攙扶著的男生確實往醫務室去了,可是那人不是柯亮。

柯小隻是想找個借口出教室,早一分一秒,也許她還能碰上洛明朗。

她走出教學樓,林蔭大道的右前側是辦公樓。暗紅色的木質樓梯,踩在上麵心裏虛虛晃晃。

拐上二樓的時候,她聽見女生細細的聲音,一辨認,是齊璐。

她探出頭,背對著她的男生身形挺拔,外套夾在腋下,另一隻手拿著A4紙張,上麵還有龍飛鳳舞的簽名。

辦公樓的走廊不通光,她看不清齊璐的臉,可是啜泣的聲音在走廊裏輕輕飄**著。

齊璐問:“那當初,你為什麽還要來教室門口給我唱歌呢?”

這一問,讓柯小也不禁潸然。

懵懂的年紀裏,有人曾為你轟轟烈烈,你也可以為之不顧一切。

那個嘴上永遠逞強說毫不在乎的人,其實心裏早就潰堤塌方,不堪一擊。

洛明朗聲音清冷:“我給很多人都唱過歌,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柯小心裏一擊,山頂上的那首歌,大概也是排在第一和最後的中間吧。

像是自言自語一樣,齊璐說:“洛明朗,你到底是多情還是薄情?”

窗外起了勁風,窗戶被吹得劈啪作響。

靜謐的走廊裏隻有呼嘯而過的風聲。

洛明朗內心虔誠。

他隻知道,認定了一個人,就再無他人。

從辦公樓出來的時候,正巧趕上中午下課的時間。

洛明朗沿著操場的塑膠跑道走過一圈又一圈,在第三個柵欄門的地方停了好一會兒。

他記得,柯小坐在窗戶邊最後一排的位置。

上個學期體育課的時候,他跟幾個男生組成兩支隊伍奔跑在綠茵場上。柯小被老師抽起回答問題,他站在第三個柵欄門的地方,剛好瞧見她。

遠遠看過去,紮起的發尾掃在頸肩,看起來精神奕奕。

慌神間,足球飛到他的臉上,隊友彎腰笑他。他再抬頭,隻能看見烏黑的發頂。一腳踢球給隊友,他死守著那個位置不動。

他知道,坐下後的柯小半癱在座位上,腦袋掩在書堆後麵,懶洋洋的,毫無高三學生的模樣。

他曾經無數次經過她的班級,開小差時傻呆呆的模樣,捂住雙耳背書的模樣,因為公式抓耳撓腮的模樣,都像是一張張珍貴的照片定格在他心裏。

想起的時候拿出來翻翻,畫麵經久不散。

三三兩兩的走讀生往學校外去,一路風聲笑聲被飄散在初春的山茶香裏。

拐出操場,走過林蔭大道,一直走到學校外的寬闊大路上,洛明朗停下腳步駐足。

他突然回身,眼底盡收柯小慌亂躲藏的身影。

身後那麽多人,他沒有任何神通,可是他能聽出那個以前躲在綠蔭樹下匆匆逃跑的人的腳步聲。

他心裏有一絲竊喜。

那個慌不擇路的背影,從前是因為成錄,現在,是因為他。

躲在涼亭後的柯小穩了穩氣息。

明明是她自己不管不顧編製謊言從教室裏逃了出來,又一路跟在他身後,現在卻不知道怎麽麵對他了。

那聲再見,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出口了。

“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這裏幹嗎?”洛明朗繞過亭柱,側身坐在光潔的石凳上。

柯小被嚇得不輕,還是挺起胸膛:“躲什麽啊?我走累了在這兒歇口氣。”

洛明朗發笑:“教學樓到這裏不過五百米。”

他湊近:“柯小,你是不是骨質疏鬆了?走兩步就連咳帶喘的。”隨後,自然地牽著她的手。

等站定,她縮回手:“運動少了,身體不行了。”

她佝僂著身子,學老太太的模樣栩栩如生。

洛明朗被她逗笑,把外套蓋在她身上。

她的手很涼。

幾個學生吃完飯往學校趕,看見一男一女坐在涼亭裏,忍不住好奇多看兩眼。

柯小注意到目光時,手上動作飛快,外套遮住他半張臉,隻剩了一雙莫名其妙的眼。

洛明朗動手扯,柯小攔手摁著。

囫圇的聲音響起:“你幹什麽?”

柯小眨眨眼,半邊屁股離開凳子擋著他。

“你出名了曉不曉得,學校好多人想堵你來著,你還不趕緊把你那張臉藏著。”

難怪,在操場轉圈的時候,好些人不往食堂走,學他漫不經心散著步。

洛明朗不動了,眉頭舒展開來,委屈開口:“快透不過氣來了。”

柯小抓著他的手搭在衣服上,自己坐回原位。

洛明朗把外套拉低了些,剛剛她太用力,完全不能嗬欠。現在正好,他深吸一口氣,外套上沾染著來自她身上的味道還沒有散去。

“那個……”

“嗯?”

柯小眼睛盯著地麵:“真的退學了嗎?”

洛明朗掏啊掏,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張A4紙,開頭正中——退學申請。

教導主任已經簽字,板上釘釘。

她泄氣:“你們這個比賽怎麽這樣啊?連假都不帶放的。”

想想還是念書好,背書做題按一日三餐來,可總有那麽一天是自由的。

至少,有個盼頭是不是?

聽瘋狂追星的戈曉露說,偶像出道前都有訓練時期,運氣好的一年就能有登台的機會,運氣差一點的能組個團,打造打造勢力,最慘的就是白白付出了幾年的時光,後來隻能回小地方開個培訓班。

她心裏有惡魔作祟:“回來吧,當個培訓班老師,日子也挺美滋滋的。”

一記栗暴砸在她的頭上:“你瞎想什麽?柯小,我沒打算做什麽優質偶像,拍戲走通告。”

柯小捂著頭:“那你為了什麽啊?”

洛明朗看著手裏的退學申請。

“想讓別人都聽到爸爸寫的歌。”

感覺,是很難才能辦到的事情,必須要很努力。

洛明朗先站起身來,他走下涼亭,背影堅毅果斷,無聲地告訴柯小,既然選擇了,就死磕到底。

柯小沒動。真的,連聲再見都沒能說出口。

“柯小。”熟悉的聲音叫她。

“啊?”

“想好未來要變成什麽樣子的人了嗎?”他們之間隔著十米的距離。

柯小搖搖頭。

“柯小。”

“嗯。”

“好好愛自己。”

他轉身就走,柯小站在原地,抬手在半空中晃了晃。

再見啊,洛明朗。

模考接連摧殘著高三學生的身心。

每天早上出門時,一枚小小的雞蛋放在桌麵上,黑色碳水筆在蛋殼上每天換著表情。

柯小把還冒著熱氣的雞蛋揣進兜裏,給自己加油打氣。

早自習下課後,她爬上三樓給柯亮送牛奶。每一次,辜可都笑著從她旁邊經過。

薄薄的卷子張張疊加,成了教室裏的一道風景。

那一年,智能手機風靡世界。不少家長給孩子購置一款,孩子們不敢明目張膽地玩,隻能聽聽歌刷刷新聞。

晚自習的時候,孔黛黛跟她分享著零食,兩人掛著一副耳機聽《張震講故事》,眼睛再乏眼皮再打架,也不敢在陰森恐怖的音樂裏放鬆睡覺。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三月底。

那天夜裏,一聲尖叫在解巷裏炸開。柯小聽見動靜,套著外套走進院子裏。

旁邊於二嬸家裏號哭聲不斷,她踮腳往牆那邊看,腳下不穩,差點兒摔下台階。

“你小心點兒。”柯亮站在她身後。

剛剛心裏突然而來的害怕又轉瞬消失。

乒乒乓乓的聲音持續了好久,二嬸把小兒子托付給劉結巴,一張臉上全是淚水,扯著睡眼惺忪的戈曉露就往巷子外跑。

劉結巴抱著含著手指迷迷糊糊的小光頭站在夜色裏,他望向的那一邊,模糊的背影隱匿於黑暗之中。

套著衣服的男人扯著嗓子問:“劉結巴,出啥事兒了?”

柯小站在劉結巴身後,他轉過臉,看著柯小笑。

“沒了。”

柯小沒明白。

他重複著,最後臉上不曉得是汗水還是淚水,滾滾而下。

“人沒了。”

於二嬸十六歲那年遇見她的丈夫。

少年宮裏的幾個女生逃課去公園玩,在鬼屋裏的時候被嚇得不輕。

那時候還沒人叫她於二嬸,她的名字很好聽。嚇得驚慌逃竄的女生叫她:“於詩秀,你跑快點兒!”

白色長衣上染著血,亂糟糟的頭發下一張臉慘白,五官扭曲。戈滿雙手舉得發酸,可是麵前的女孩兒絲毫不害怕,呆呆地盯著他。

從鬼屋出來後,漸漸落單的於詩秀折回去,繞過賣小票的巷子後,果然找到了他。

取下假發的戈滿頭頂上冒著青粒子,剃光了頭發省錢省時間。

冷掉的盒飯裏隻有幾片青菜,坐在石頭樁子上吃得津津有味。

“哎——”是那個不怕鬼的姑娘。

戈滿雙腿往白色長衣裏一縮:“怎、怎麽了?”

於詩秀在包裏掏啊掏,掏出一盒創可貼,指著戈滿不大靈活的右腿:“給你,不然得感染。”

為了鬼相逼真,扮鬼的工作人員會在身上畫些傷口或者塗上紅色漆料。可是戈滿右腿上直直淌下的絲絲紅色是真的血跡。

那是上一批的客人不小心給他弄傷的,還沒來得及包紮傷口,管事的大爺就把他趕回了鬼屋裏。

他從偏門進去,還沒站穩,身後就被輕輕一拍。

“我朋友都不經嚇,等會兒你不要嚇得太狠了。”

工資又不是按嚇跑多少人來算的,對戈滿來說,這不是什麽過分的要求,他點點頭。

女生們依然被嚇得不輕,驚慌中在他受傷的腿上狠狠踢了一腳。

他吃痛,見後麵又來了人,雙手舉上,是剛剛的女生,絲毫不害怕。

戈滿是家裏第二個孩子,上麵還有個姐姐,剛剛考上隔壁省市裏最大的大學。可是家裏除了這座院子,一樣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了。

爹媽打算把房子賣了,他不肯,自己跑去學校退了學,臨走前把屬於自己的那張桌子搬回了家。

他四處打零工,零零散散地湊足了學費,又為了姐姐的生活費多找了幾份工作。

鬼屋是他遇到的最輕鬆的工作。

不幸的人擁有一絲的輕鬆都覺得是滿足,他沒想到的是,他還能碰上這輩子最愛的姑娘。

用力生活的窮小子,遇上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該死的俗套情節在他們身上重複上演。

一方窮得叮當響,一方堅決阻攔。

可是兩個相愛的人,毫不在意。他們登上城市最高的山,相互纏綿著瓊瑤戲的絲絲情話,月亮當空,說好了這輩子都要在一起,誰也不離開誰。

那時候的於金寶二十出頭,站在比他還要高的戈滿麵前,黑著臉說:“我就這麽一個妹妹,你要是敢對她不好,我就殺了你。”

戈滿其實心裏害怕,可是他看見於金寶身後那張笑若燦陽的臉,點點頭:“我一定對她好。”

他對她是真的好,所有的家務活都自己攬下來,每天早出晚歸,卻一點都不覺得辛苦。

漸漸地,他發現那個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孩把家裏大小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他疼惜她,握著她的手哭得哽咽說不出話。

身上還係著花色圍裙的女孩說:“我嫁給你了,就是你的人了。多苦多累我都不在意,戈滿,你喜歡我嗎?”

戈滿伸手抱著她:“我愛你。”

“那你會一直跟我在一起嗎?”

“會,我會的,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

可是啊,這輩子還沒走完,他先爽約了。

那天晚上,他從勘測工地提前趕回來,本來還想著給於詩秀一個驚喜,誰知路遇車禍,一輛右拐道的卡車平衡不穩,橫甩在地,鋼筋直穿他的胸口。

他低頭看的時候想,怎麽那麽疼啊?要是他的女孩看見了,該有多害怕啊。

葬禮從簡。

柯小、柯亮並排站在院門口,解巷裏的人都來了,擠在院子裏。

於二嬸背著小兒子,戈曉露跪在靈堂前,誰都沒哭,就那樣靜立著。

於康樂從集訓學校趕回來,手裏牽著陳雙朵,遙遙看見門前兩個人影時,陳雙朵先撒開了手。

“別讓他們看見了。”陳雙朵說。

他不介意,他哪裏敢介意。

當她說她陪他一起回來的時候,他不知道有多開心。

那份開心之下,他知道他一刻也離不開她了

那天晚上,劉月香難得在家,在廚房裏忙活了半天,一扭頭看見陳雙朵還坐在院子裏,手上的動作輕快了不少。

燉了老鴨湯,炒了幾個小菜,兩個人在月色下你來我往地夾菜。

“集訓苦不苦?藥沒了你記得跟我說,我給你帶過去。”劉月香有些心疼。

陳雙朵搖了搖頭,沒敢告訴她好幾次在畫室裏暈倒的事。

“下個月集訓就結束了,媽,你能不能……”

她想說,不要再去打擾成錄了。

那些本來不該她得到的,她都擁有了。她心裏恐慌,一半因為柯亮曾經的苦苦哀求,另一半,是她不想就此失去柯小。

話卻在劉月香的咳嗽聲中咽在了喉口。

捂著嘴巴的女人一抬手,手臂上的瘀青就全數暴露了出來。

陳雙朵急了:“這是怎麽弄的?”

她抓著劉月香的手,一觸碰的瞬間,發現劉月香比以前瘦了不少。

“沒怎麽啊,可能是搬東西的時候給碰著了。”

“不可能!怎麽會有這麽多的烏青!”

吊在房簷下的燈泡搖搖晃晃,映著一臉的焦灼。

劉月香倒不在意:“平常我也沒注意,可能一直沒散,”她指著一處,“你看,這裏不就消了些嘛。”

陳雙朵依然半信半疑。

二嬸家一直亮著燈。

買完藥回來的陳雙朵往燈的方向去,她想安慰安慰那個可憐的女人。

走近了才發現院門已經關了,她聽見旁邊院子裏乒乒乓乓的動靜,還有一聲歎息。

她往前跨了一步,看見水灑了一地,柯小正蹲在地上。

“你怎麽不小心一點兒。”她走進去。

撿起水盆,她伸手去撈柯小,還沒碰著,柯小就往她身上撲過來。

“朵朵。”重重的鼻音。

“在呢。”

柯小攥緊了她:“好想你啊。”

上個學期期末考一結束陳雙朵就走了,算一算,她們都兩三個月沒見麵了。

可能是忘了之前的隔閡,柯小心裏想,初中三年她在學校寄宿,半年回來一次,陳雙朵大概也很想她吧。

陳雙朵閉著眼,拍著她的背,鬆了口氣。

“我也想你啊。”

每個熬夜趕畫本的晚上,胸口容易發悶,以前都是柯小幫她順背通氣。

她都還記得那隻手碰上她身體的觸感。

毫無保留,好像融為一體。

柯小想,死亡就像是一道下了筆再也不能修改訂正的習題,其中你糊塗忘記寫上的步驟,或者大意寫錯的數字,真真實實地印在了紙上,沒有再重新來過的機會了。

不能挽留,不可補救。

她害怕,哪一天陳雙朵不見了,她們連個和解的機會都沒有了。什麽對和錯,該與不該,在陳雙朵的健康麵前相比,根本就不重要。

質問、爭吵、冷戰,這個晚上,都消失了。

選秀比賽浩浩****地進行了四個月。

決賽的當天晚上,好多人都去敲成錄家的門。冠亞軍之間的較量,不論最後結果怎樣,都說得上是喜事一件了。

集訓回來的於康樂叫上陳雙朵、柯小和柯亮在學校外的一家餐館裏看直播,四個人畏畏縮縮,害怕被過路的老師發現給拎回去。

老板坐在收銀台前不耐煩,晚上有場英超比賽,可是這四個人霸占著遙控器,他嘴上發狠要趕人走,於康樂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給他這才作罷。

生意人,啥也沒錢實在。

直播開始是八點,剛巧趕上第一節晚自習下課。

鏡頭裏一閃而過洛明朗的臉,他瘦了不少,穿著鬆鬆垮垮的hip-hop演出服,頭發紮成一小撮。

“出來了出來了。”

柯小指著電視裏的洛明朗。

於康樂按住她:“姑奶奶,聲音小點兒。”

柯亮拍著他的肩,語重心長:“我很榮幸。”

於康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終於在陳雙朵輕輕的笑聲中反應了過來。

這孫子在占他便宜。

“要看就看,別瞎吵吵!”老板手一拍桌子,震得隔壁桌同樣逃自習的小情侶身子一抖。

辜可就是這時候提著兩大袋零食出現的。

她腰間係著校服,袋子往桌上一放:“柯亮,你真不厚道,這事兒也不叫我。”

柯亮眼睛也沒抬:“你來幹什麽?”

“咱們學校好不容易出個明星,怎麽著我也得支持支持是不是。”

辜可坐在柯小和陳雙朵中間的位置,手裏扒拉著零食,問柯小:“姐,吃零食唄。”

柯小習以為常,一伸手就扯了一袋給陳雙朵。

辜可當沒看見,轉頭又跟陳雙朵說:“別跟我客氣啊,喜歡啥拿啥。”

她自來熟的樣子讓柯亮心煩氣躁。

他沒想跟辜可有多大的牽扯,可是辜可卻不是這麽想的。

每天早上,她準時準點來他的教室門口報到,今天送麵包,明天送語文複習資料。

教室前桌的男生有時跟他開玩笑:“你看看,人家小姑娘對你可是死心塌地的啊,你多少給個回應啊。”

他的回應不下百次,態度堅決:“這些東西我都不需要,你別來了。”

每次辜可都點頭哈腰,可是改日依然前來。

他甚至想把辜可的腿打斷,再也不能靠近他。

那天中午在食堂,人山人海之中她找到他,一碗紅燒肉全數扒拉進他盤子裏。

“我自己做的,嚐嚐。”

他一筷子沒動,連個眼神也沒給她。

肉全剩下了,他走到垃圾桶旁邊,沒有絲毫猶豫,全給倒了。

辜可就站在他旁邊。

“柯亮,你挺過分的。”

他終於看她:“辜可,你真的挺煩人的。”

一個男生,說出這樣沒風度的話,那關係,多半得黃了。

可是辜可不在意。

“真好。”

真好,能打擾到你,說明你對我,不是毫不在意。

比賽時長兩個小時,結果卻出乎意料。

冠亞軍的排名,按照十八位場內媒體評委人和四位專業評委投票為主,一人十票。此外還要根據網絡投票做綜合評判。

爭奪的三人,除了洛明朗,還有一直被嘲笑“關係戶”的康一鳴和擁有龐大粉絲量的網絡歌手具灝。

三人的投票排名不相上下,洛明朗暫時排名第三。

沒想到的是,網絡投票環節裏,洛明朗反超具灝,綜合票數跟康一鳴持平。

最後結果公布,康一鳴、洛明朗雙冠軍。

場內一片喧嘩,台下的洛青卻並不在意,轉頭跟旁邊的經紀人說:“專輯的事情加快。”

那天晚上,解巷裏的人踩破了成錄家的門,紛紛來道賀。

成錄在送他們離開之後,冷著臉撥洛青的號碼,那邊卻一直占線。

他站在窗戶邊,突然覺得自己做錯了決定。

樹上的葉子新生,暖春就要來臨,他心如冰霜,不知道該怎麽跟過世的成衫交代。

逃了晚自習,柯小鎖在被子裏修正下午發下來的政治試卷。

選擇題滿分,可是後麵的辯證題卻丟分不少。當初政治老師跟她提過,書裏的重點直接照搬就好,以實例辯證,千萬不能寫流水話,顯得多餘而且邏輯條理不成立。

她翻著書,條例寫滿了試卷。

手機響起,陌生的號碼,她關了靜音,那邊卻不依不饒。

“喂?”多半是垃圾電話。

那邊聲音很吵,像是在KTV,誰正在賣命地飆高音。

她捂住一邊耳朵:“誰啊?”

依然是高音聲,唱的《離歌》,中間還夾雜著叫好聲。

就在柯小準備掛斷的時候,那邊含糊了一聲。

“我。”

好久沒有聽見的聲音。

柯小抱著枕頭坐起來,按開燈。

“你怎麽還在外麵,比賽不是結束了嗎?”

“洛青叫了一幫人搞慶功宴,我推不開。”

柯小暗暗點頭,問他:“累不累?”

為了準備比賽,肯定沒休息好吧。好不容易結束了,又被折騰一番。

那邊呼吸不平穩:“累。”

柯小安慰他:“終於結束了,這下可以好好休息了。”

她渾渾噩噩地“嗯”了一聲,那邊問:“你看比賽結果了嗎?”

她被問得不好意思,說:“看了,我們逃掉晚自習去外麵看的,老板還誇你長得好看。”

“那你呢?”

“我怎麽了?”柯小被問傻了。

可能真覺得她太遲鈍了,他一字一句地說:“那你覺得我長得好不好看?”

柯小臉一紅,低下頭,想起跟陳雙朵去書展的那個晚上,看見他的時候,腦子裏的八個大字——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那你呢?

——那你覺得我長得好不好看?

她扔掉枕頭躺在**,天花板上好像映著他的臉。

“好看。”

那邊心滿意足。

“為了你的誠實,你將得到一份獎勵。”

柯小翻個身,懶懶的:“什麽獎勵?”

有人在叫他,他匆匆應了一聲,跟她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掛電話前,她有些撒嬌地說:“洛明朗,你不在,都沒人跟我鬥嘴皮子了。”

三模的考試在五月初。

開考的前一天下午提前放假,教室排座貼號。柯小留在學校幫忙,從一樓到三樓,寫粉筆字。

輪到陳雙朵的教室裏,字已經寫好了。

陳雙朵坐在位置上做模擬題,書壘得很高,整個人藏在書堆後麵。

她缺了太久的文化課,現在覺得有些吃力了,那些年曆表都有些模糊了。

柯小坐在她前麵的位置,下巴枕在書上,手伸在她臉上,留下一塊白色粉筆印。

陳雙朵也不惱,看她滿手的粉筆灰,從抽屜裏掏出紙巾,抓著她的手擦幹淨。

手心有些發癢。

她本來想告訴陳雙朵,等會兒還要去別的班繼續寫,現在擦了也沒用。

可是話到嘴邊,她又給咽了回去。

她盯著陳雙朵的臉,剛剛修剪過的劉海正巧遮住眉毛,垂著眼,正專心給她擦手。

她好久沒這麽仔細地看過陳雙朵了。

自從上一次在學校後麵的花園裏吵架之後,她們再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相處過了。

本來,她有好多好多的話想問的。

——你的病現在怎麽樣了?沒有再戴口罩了,應該是有所緩和了吧?

——集訓的時候累不累啊?我聽小亮說於康樂為了趕畫本經常一熬就是幾個通宵,你呢?

——你跟小亮有聯係嗎?於康樂對你好不好?

她想知道的太多了。

可是窗外日落西山,餘暉灑在窗欞上,風把窗簾吹得鼓鼓的,操場上有抓緊時間放肆的籃球少年和搖旗呐喊的女生。

都沒那麽重要了。

絲毫都不重要了。

眼前的這個女孩,陪她走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

她們曾經像兩朵緊緊相依的蒲公英,惴惴不安地等待著被風吹散的那一刻。

現在啊,陳雙朵飄向哪裏,她也要追在風的後麵,永遠跟她一個方向。

最後一堂考試結束之後,學校破天荒地放了晚自習的假。高三整棟樓的人浩浩****往學校大門外走。

經過高一高二的教學樓時,他們因為得了特權而挺直的腰板隱隱作祟,故意大聲說話吸引教室裏的注意。

有些愛湊熱鬧的學弟學妹紛紛探頭,好好的晚自習就這樣被摧毀了。

氣得校長在廣播室裏收回成命取消放假。

可是脫了韁的野馬再難馴服,一個個鉚足了腳力就開跑。

柯小出教室晚,走到校門口時隻有陳雙朵三個人還在,站在花壇前像是等得不耐煩了。

於康樂搭著柯亮的肩,吹著口哨,臉上樂開了花兒。

“走,哥哥帶你們吃飯去。”

吃飯的地方在離廢棄火車站不遠的音樂餐廳裏,因為消費高,很少有學生來這裏。

柯小瑟縮著身子站在門口,捂緊了荷包,麵有愁容。

“這裏貴得喪心病狂,我不敢進去。”

柯亮站在她旁邊,算一算這個月的生活費,也是咬咬牙。

於康樂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他們,伸出一根手指頭數落。

“你說這話我不愛聽,跟我出來吃飯哪裏有讓你掏錢的道理。”他笑得不懷好意,“況且,今天有人請吃飯,咱不花一分錢。”

柯亮問他:“不是吧?你們兩個人居然瞞著我?”

於康樂聳聳肩:“沒辦法,告訴你就等於告訴她了。”他看著柯小,晃著手指頭,“就沒有一點Surprise(驚喜)了。”

話裏有話。

柯小還想問什麽,陳雙朵先攬著她的胳膊走了進去。

地板是大理石的,花色講究,一看就不凡。

柯小覺得每一步都是踩在紅票子上,戰戰兢兢。

他們開了間包房,服務員見幾個學生還有些猶豫。於康樂拉著她說了兩句話,服務員轉眼換了臉色,和和氣氣,手裏比著OK。

“真的,坐這裏心裏特慌,還是夜宵攤適合我。”柯小坐立不安。

於康樂笑她:“機會難得,你就踏實坐著。以後出去了,裝也裝得像見過大場麵的人。”

柯小擺手:“虛的我來不了。”

“那你得多嚐試嚐試了,不然從今天開始你就得開始練長跑了。”

“我又不是體育生,練長跑做什麽?”

於康樂湊近她:“多積攢實戰經驗,萬一你被人浪踩死了,英年早逝。”

四個人,一桌菜,明顯吃不完。

柯小看著發愁,偷偷問陳雙朵能不能打包。

至少,能解決她跟柯亮一天的飯錢。

反正,不是說有人請客嘛。

於康樂吃得斯斯文文,一筷子進嘴裏能細嚼慢咽上五分鍾,像是刻意的。

柯小覺得哪兒不對。

一看陳雙朵,四分鍾。

轉頭看柯亮,三分鍾。

三個人像被施了慢動作法術一樣,她偷偷算著,自己是不是也得撐上個兩分鍾。

刺啦!

門響。

柯小疑問:“你還點了菜啊?這都吃不完。”一轉身,進來的不是服務員。

黑衣黑褲,帽子口罩,筆直而站。

柯小愣住了。

那個人走到她旁邊的位置,取下帽子摘掉口罩,一隻手撐著桌子,一隻手撓著她的頭發。

“獎勵。”

柯小想,可能是幻視了。

她看著那個人跟其他三個人打招呼,看著他坐在自己左邊的位置,看著他動手夾菜,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臉。

她不確定地看向門口,又看著坐在對麵的陳雙朵,不可置信的語氣:“我剛剛好像看見了洛明朗了。”

陳雙朵點點頭:“我也看見了。”

於康樂手撐著額頭,側過臉,笑得哼哧哼哧的。柯亮噘著嘴,心想柯小可能腦子壞了。

“我就在這兒啊。”

旁邊有聲音響起,柯小問柯亮:“你說什麽?”

柯亮搖搖頭,眼神往後瞥。

柯小扭過頭,眼前黑壓壓的一張臉,湊得很近。

“柯小,高考是人生大事兒不錯,可是你不能因為這樣就把你的腦子學傻了。”

五個人吃完飯時間還早,商量著去KTV唱歌。

柯小興趣不大,站在圈子外等著他們的商量結果。

洛明朗回頭看她:“你過來。”

柯小往前一步:“做什麽?”

洛明朗指著眾人:“一起商量。”

柯小左右晃著頭,像被人放在桌上的不倒翁,晃啊晃的,晃得人眼睛疼,明顯的不樂意。

洛明朗信步走過來,手摁著她的頭:“看過周星馳的《大話西遊》沒?”

看過。她記得初中有一年在宿管阿姨的房間裏看的,當時正好放著白晶晶跟至尊寶在荒涼坡子上寬衣解帶,宿管阿姨的房間就開始晃。

地震了,所以她記得特別清晰。

那個畫麵實在讓人耳根發紅。

“你跟春十三娘特別像。”

那個美麗自負的女人?一點都不像啊。

她好奇:“哪兒像?”

“剛剛晃腦袋的時候。”

柯小還是一臉不明白,蜘蛛精太美太毒,她們之間,實在找不出來哪怕一點點的相似之處。

大概是商量好了,柯亮說可以走了。

洛明朗應了一聲,依然跟她僵持著。

一輛車剛好經過,車燈打在他身上,一雙眼睛由暗到亮,熒熒之光。

張合的嘴說的兩個字——笨蛋。

春十三娘,笨蛋。

拐著彎兒罵她呢。

KTV就在胡同外,上下兩層,麵積挺大,裝潢卻不講究。

附近就挨著學校,來的大多也是學生,老板也不怎麽細致。隻要配上音響話筒屏幕,也能吼上個兩三個小時。

小裝修,隔音效果也不怎麽好。他們剛一進包廂,就聽見隔壁包廂裏的陣陣魔音。

——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操場邊的秋千上,隻有那蝴蝶停在上麵……

柯亮點亮屏幕,實在受不了:“隔壁該不是小學生吧?還童年呢,這跑調都快跑到母胎時期了。”

於康樂拍手:“絕了。”

旁邊嗨得忘乎所以,高音一波接一波,聲聲震耳欲聾。

洛明朗坐在沙發上,懶洋洋的,眯著眼睛等他們點歌。柯小蹭啊蹭,從陳雙朵旁邊蹭到他的旁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確定他是不是睡著了。

洛明朗一把抓著她的手:“你人形指揮牌啊?”

柯小縮回手,有些擔憂地問:“你這麽跑出來洛青姐不會找你麻煩吧?我聽說你最近不是在準備專輯的事嗎?”

比賽結束之後,昌河娛樂就發出了新聞稿,正式簽下洛明朗。原創歌手,有才有貌,這年頭,不可多得。

洛明朗伸了個懶腰,抬高帽簷,MV裏的男主角正是康一鳴。

“公司放了兩天假,順便回來拿東西。”於康樂正酣歌,麥克風之下他的聲音嗡嗡的。

突然想到什麽,他問:“你是不是給我寫過信?”

這年頭,很少會有人寫親筆信。洛明朗問她,是因為之前比賽的時候,有個錄製環節是親口朗讀粉絲寫的加油信。收到多少封都會一一交給選手,念不念或者念哪一封,就看選手自己了。

第一場比賽的時候,洛明朗沒有參與錄製。那時候節目還沒有在網絡平台上播出,其他選手的粉絲信大多是曾經的微博粉絲寫的應援。節目組的導演一一派送信封之後,還特意給他打氣:“小夥子別灰心,等節目播出之後,說不定你手裏的信比他們還多呢。”

他倒不在意這種事,沒有反而最好。他參加比賽,隻是出於洛青曾經答應過他錄製唱片的原因,粉絲數量,紅不紅什麽的,對他來說都不重要。

那時候,柯小在淩晨看完第一場比賽,看見其他選手念信時的揚揚得意,心裏特別不服氣。她攤開紙,洋洋灑灑寫了五大頁,趕在第二場錄製前寄了出去。

第二場比賽的時候,應了節目導演的話,寄給洛明朗的信有三百來封。粉色的信封裏裝著少女們的心事,他隻抽讀了一封,念到一半就進行不下去了,上引古今情詩詞,下借“麽麽噠”“筆芯(比心的諧音)”,實在肉麻了些。

柯小磕磕巴巴:“你收到了嗎?”

洛明朗點頭:“我就隻有幾封信,就算不看,那些信也會到洛青手裏。”他轉頭,“你以為她看見了不會跟我說?”

早知道就不用真名了!柯小心裏發愁。

她牙齒打戰:“你看了嗎?信裏麵的內容。”

那封信裏麵,她寫了很多。大多是要比過其他選手粉絲的心意的,這樣才能讓洛明朗麵上有光。

一個粉絲,給自己愛豆寫的應援信要怎麽寫才能顯得情真意切?

那就是要像給喜歡的人寫情書一樣,字字繞心頭,句句動人心。

柯小的那一封,也不例外。

“明朗,到你的歌了。”於康樂遞給他話筒。

他喝了口水,潤潤嗓子。

“沒有,平常訓練強度那麽大,我哪裏來的時間看那些。”

他站起身,黑色的影子罩著柯小,她拍了拍心口。

幸好,不然又要嘲笑她了。

帽簷下的眼睛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他站在屏幕前,對著玻璃牆上映出來的柯小唱——

知不知對你牽上萬縷愛意

每晚也痛心空費盡心思

這小子欲斷難斷這故事

全為我愛上你偏偏你不知

……

其實那個夜裏,他一個人站在空****的走廊裏,沒有燈光,借著窗外點點的月光,一字一句念完了那封信。

哪裏有什麽放假。他明明是在錄音棚錄製前臨陣脫逃了。

他曾經被洛青勸服,參加比賽,不過是想把爸爸遺留在世的曲子唱給更多的人聽。可是這條路要麽不容易,要麽不幹淨。

他爸爸走的前一條,他踏上的是後一條。

通告、包裝打造、談影視……這些東西讓他應接不暇。他隻想安安靜靜地唱歌,甘心做爸爸和這個世界的傳聲筒。可是他有些承受不了了。

他這次回來,是想拿一顆鎮心劑。

那個讓他堅持的女孩,現在就坐在他身邊。

他隻要看她笑一笑,就有了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