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你聽初雪的呢喃

01

按照賽程安排,決賽之際入圍的各高校團隊要參加路演和頒獎典禮。地點在距離海城市四十公裏的省會,團隊人員租了輛大巴車,周五一早便動身前往。

起初大家還有說有笑的,漸漸困意襲來,東倒西歪一片。

朱瑾連打三局遊戲以後,打了個哈欠:“梔子,我太困了,肩膀借我靠一會兒啊。”

“好……”肩膀忽然感受到重量,梔子偏頭看過去,朱瑾幾乎是一秒入睡,手心的手機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會掉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將之抽出來,放在對方書包裏,輕輕地說了一句,“睡吧。”

車窗外不斷有風景掠過,天高雲淡,路邊的樹木光禿禿的,孤獨地矗立在路邊,秋去冬來,是大自然的法則。

梔子往遠處眺望了一會兒,眼睛有些乏了。就在這時,心底的小梔子衝她搖旗呐喊:“不能睡。”

或許是小時候被俞東升殘忍拋棄過,她對乘車這件事至今心有餘悸,即便困得眼皮子都要掐架,也不敢入睡。手機裏存了幾首重金屬音樂,關鍵時刻能提醒她打起精神來,想到這兒,她本能地去翻耳機。奈何百密總有一疏,晨起時太匆忙,她竟將耳機落在了公寓裏。

就在此時,一隻藍牙耳機不偏不倚扔到她包上。

隔著過道,鹿銜的大半張臉被鴨舌帽蓋住,有聲音鑽出來,因為鼻塞,有些悶悶的,夾帶著慵懶:“別翻了,用我的。”

“謝謝。”梔子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帽子多少透露些光亮,鹿銜拿餘光掃了一下,繼而轉過頭朝向窗戶,心情有點愉悅。

梔子戴上耳機,聽裏麵傳來舒緩的鋼琴音,跳動的音符鑽到心裏去,將焦慮感驅散殆盡。

近三個小時的車程,一行人總算抵達大賽主辦方指定酒店,鹿銜作為項目負責人,和大賽主辦方有些事情要交接,被指導老師喊走了。其餘的人拿了房卡,各自回房歇息。

梔子和朱瑾住一間,兩人剛換了拖鞋,還沒來得及收拾衣服,走廊忽然傳來石竹的一聲慘叫,嚇得她們連忙衝出門去。

與此同時,走廊另一側的男生房間,俸思毅也冒出腦瓜。

三人看著石竹舉著手機上躥下跳,梔子不解地問:“石竹學長,怎麽了?”

俸思毅:“叫魂呢,有事說事。”

石竹生無可戀地說:“科技部新招的大一學弟——臧從,你們曉得吧?”

朱瑾一副了然狀:“知道,那不是我‘同事’嘛,我倆一天麵試的,小夥子憨厚得很,而且部長你還誇他作品厲害呢。”

俸思毅幹著急:“別賣關子,你到底想說什麽?”

石竹把手機屏幕轉給他們看,梔子離得近,將上頭的內容一字不差地念出來。

“冰桶挑戰賽,我已經完成挑戰,現行使點名權力,下一個挑戰者是石竹……”

“這孩子怎麽能這麽實誠!我就是客氣一下,怎麽這冰桶就真點到我頭上了?”石竹捶牆,臉紅似關公。

說起這冰桶挑戰,是時下熱門的公益活動,能夠讓更多的人認識到“漸凍人”這一特殊群體,號召社會各界對其關心,這是件傳遞正能量的事情,不少娛樂圈的明星都甘當表率。

隻是眼下臨近冬天,光是想想就讓人脊背一寒。

俸思毅一聽,走過去拍了拍石竹的肩膀:“兄弟,我也沒什麽能給你做的,冰塊不好找,一大桶冷水還是可以的。”

朱瑾跟著助攻:“部長,我能給你錄像。”

梔子往後挪了半步:“學長加油。”

石竹仰天長嘯一聲,揮一揮衣袖,衝進浴室。

俸思毅拽著朱瑾和梔子緊隨其後,貼心地布置好一切,轉身深藏功與名退下。

片刻後,浴室傳出來一陣鬼哭狼嚎。

石竹披著浴巾瑟瑟發抖走出來,視線在三人身上流連:“下一個選誰好呢?”

俸思毅顧左右而言他:“我昨天買的小啞鈴不錯,我得回房裏試試。”

朱瑾亦裝傻:“四姨,我跟你一塊瞧瞧去。”

梔子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身後的石竹指尖飛快地發了條朋友圈,指定下一個倒黴的人。

到了中午,所有人都聚到酒店餐廳時,梔子發現鹿銜不在,於是問跟他住一塊的俸思毅。

俸思毅蹬了石竹一眼:“你問他,還不是他幹的好事。”

梔子不解,石竹有些尷尬地撓頭:“就……冰桶挑戰接力嘛,你們都點不得,我就順手點了鹿哥。我也就是鬧著玩的,誰知道他真應了……”

“什麽?”梔子手上的湯勺一下子掉了。

朱瑾見狀,助攻道:“部長,這可真是得怪你了,本來鹿隊感冒就沒好利索,這下更嚴重了。”

梔子聽到這裏坐不住了:“你們先吃,我去看看。”說完,起身就想走。

朱瑾瞪了俸思毅兩眼,後者心領神會,麻利地遞上房卡。梔子不好意思地道了聲謝,轉身悶頭就往餐廳外跑。

俸思毅逗朱瑾:“你不跟過去瞧瞧?”

朱瑾夾起一個丸子塞過去堵住他的嘴:“你懂什麽?”這種時候,電燈泡最是要不得。

俸思毅和石竹咂了咂嘴,埋頭吃飯。

另一邊,擔心鹿銜會餓肚子,梔子沒跑多遠又折回餐廳,管服務員要了兩個盒子,打包了一碗白粥和一些清淡的小菜,這才安下心來去鹿銜的房間。

開了門,梔子深吸一口氣,輕手輕腳地走進去。鹿銜躺在**,身上的被子裹得嚴嚴實實,頭發半幹不幹洇在枕頭上留下一圈水漬。

“鹿銜……”梔子有些心疼地喚他。

鹿銜睜開眼,看清來人後,啞著嗓子問:“你怎麽來了?”視線飄飄忽忽落到梔子手上的粥,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撐著一股勁坐直身子,“我沒什麽事,不需要照顧,你快去跟他們吃飯吧。”

梔子沒理他,把粥用勺子攪得涼些,送到他手上:“我看你吃完就會走。”

鹿銜把粥放到床頭櫃上,開始耍賴皮:“我一會兒就喝。”

梔子沒搭話,伸手去探鹿銜的額頭:“都這麽燙了,你是真的不會撒謊。”

鹿銜一下子反應過來,她這是在學自己那天說的話啊,他忽然就笑了。

梔子還以為他被燒糊塗了,忙要下樓去買藥。鹿銜叫她:“你出去都不認識路,萬一走丟了怎麽辦?”

她隻得又退到床頭,用眼神示意他快喝粥。

鹿銜對著一碗寡淡的白粥實在沒什麽食欲,就著小菜,勉勉強強喝了大半碗:“這回可以放心了吧。”說著倒頭就要睡。

梔子搖頭,跑到浴室拿吹風機出來,給鹿銜吹了好長一會兒頭發,順帶將枕頭烘幹,這才允諾他睡下。

鹿銜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身上的被角掖得嚴嚴實實,額頭上的熱毛巾還沒涼掉。

梔子不在,床頭櫃上多了杯熱牛奶,捂在手心暖暖的。

02

隔天,記者團一行人帶著獎杯和證書返校,正兒八經地歡喜了幾天。

但很快,被蔣福奇的期末複習動員令給衝散了。

周六,吃完早飯,朱瑾翻了翻比自己臉還白的英語書,終於有所覺悟,看著梔子往兜裏裝書像是要出門的樣子,馬上抱大腿求助:“大佬,去圖書館嗎?帶我一個。”

梔子搖頭:“圖書館人太多了,要早上六點去排隊占座才行,我打算去教室自習,要一起嗎?”

“教室?”朱瑾打了個冷戰,“不不不,那兒太冷了。”

梔子點頭:“冷是冷,不過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一樓的公告欄上貼了通知,說八點開始有工人維修凍壞的水管,宿舍估計會很吵。”她看了眼腕表,“現在是七點五十……”

這時,走廊裏突然傳來一陣“嗒嗒”的腳步聲……

朱瑾一個鯉魚打挺從椅子上蹦下來,開門的同時倒吸一口涼氣:“不用倒計時了,人已經來了。”

梔子走到門口一看,一大撥穿迷彩服的工人從樓梯上來,有扛梯子的,有拎工具箱的,還有拖著水管的,排場很大,仿佛要把這一整層樓拆掉。

她回頭問:“所以,要和我一起去教室嗎?”

朱瑾還在做垂死掙紮,這時俸思毅忽然發了視頻邀請過來。

兩人一對視,把手機往桌上的支架上一擱,摁了接聽鍵。

俸思毅拄著下巴,表情要多憂傷有多憂傷,發現梔子也在,幹脆化身淒淒切切的林黛玉,半討好半哀求的聲音從嘴裏溢出來:“梔子,英語筆記有嗎,能不能借我複印一下?”

梔子點了點頭:“有的,隻是學長你複印這個做什麽?”

俸思毅撓了撓後腦勺:“這個嘛……說起來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大學英語一連掛三年了。”

朱瑾立即捧腹大笑:“沒想到啊……四姨,你一個國交係的,將來都是走的國際路線,英語還掛了那麽長時間。”

就這麽一會兒插科打諢的工夫,走廊的工人已經開工了。

當好幾台電鑽同時發出震耳欲聾的嗡嗡聲時,梔子和朱瑾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俸思毅一臉驚訝:“你們那邊什麽情況啊?”

朱瑾捂著耳朵,幹脆用吼的:“宿舍裝修。筆記借是能借,隻是這太擾民了,我們沒辦法學習,你給想個辦法啊!”

屏幕另一端的人先是一臉蒙,而後十分得意地比了個“OK”手勢,秒下線。

二十分鍾後,俸思毅的車開到了女寢樓下。

四十分鍾後,俸思毅將梔子和朱瑾“請”到了Flavor餐廳。

五十分鍾後,俸思毅端了兩壺熱氣騰騰的桂圓紅棗茶到桌上,狗腿一笑:“梔子,仰仗你了。”

等鹿銜從記者團辦公室回到餐廳時,就看見這樣一幕——圓桌中間擺著一台筆記本電腦,正在放英語聽力,桌邊緊挨著坐了三個人。

中間的小姑娘左看右看,一副督查的模樣。兩頭的人抓耳撓腮,皆是一臉蒙的狀態。

末了,中間的小姑娘試探道:“要不我們練個大作文試試?”

左邊的人點頭:“梔子,我最擅長編作文了。”

右邊的人搓手:“來吧,小爺我學了三年好歹有點詞匯量積累的。”

中間的小姑娘拄著下巴,思索了片刻說:“英語考綱上說要重視傳統文化的積累,有關節日的去年出過了。那就從四大發明開始練習,火藥怎麽樣?”

左邊的人迷惑:“火藥是啥?Hotdrug?”

右邊的人篤定:“分明是Gunpower!”

中間的小姑娘弱弱舉手:“是Firedrug。”

梔子揉了揉鼻尖,氣氛有點尷尬。

一包鬆子穩穩落在麵前桌子上,梔子驀地抬頭,眼底多了絲笑意:“回來了?”

桌子上有玻璃杯,鹿銜倒了一口水喝,這才不疾不徐地回話:“街角新開了家幹果店,路過順便買了點。輔導他們,盡力而為就行,犯不著勉強自己。”

俸思毅一聽,扯著嘴角抱不平:“鹿哥,你說這話我就不樂意了啊。怎麽就‘盡力而為’了?我還是很有潛質的好嗎?”

“哦,”鹿銜瞥了一眼俸思毅手裏咬變形的筆杆子,轉而看向梔子,更正自己的說法,“也不用盡力而為。”

朱瑾低著頭,踹了俸思毅一腳,齜牙咧嘴威脅他:“快閉嘴吧,tonight都能寫成tounight,你不丟人,我都嫌砢磣!”

俸思毅關閉話匣子,埋頭剝鬆子,攢了一小撮推給朱瑾:“吃不?”

朱瑾睨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不吃。”

梔子忍俊不禁,無意識地去看鹿銜,結果發現對方也正注視著自己,她慌忙地避開了視線。

自從上次酒吧暈倒後,她能清楚地感覺到鹿銜態度的轉變。

時至今日,她不敢說有多親近,至少他不再對自己視而不見,總歸是好的。

03

A大每學期有十八周,根據學工處的教學安排,第十七周是教師答疑周,第十八周是考試。

別小瞧這最後的答疑時間,很多學渣都能在此刻逆風翻盤。

究其原因,相當大一部分的老教授耳根子軟,禁不住學生軟磨硬泡,會縮小考綱範圍,更有甚者,聊著聊著就透露幾道題出來。

本著“白給題不拿分是傻瓜”的原則,朱瑾和俸思毅一大早就在教室之間遊走,收集老師們的情報。

這第一站直奔方勝虎而去。

雖說思修這門課是開卷,但方勝虎向來不按照套路出牌,什麽名詞解釋、簡答題,占分比例少得可憐。換句話說,主觀題的比重極大,要想期末順利考過,必須向老師的思維靠攏。

朱瑾和俸思毅如是想,其他人也是一樣的心思。

於是,這原本由學生自願參與的答疑課,竟然比第一堂課還要火爆。

方勝虎夾著教材姍姍來遲時,就揶揄大夥:“最後一堂課了啊同學們,我這環顧一圈,怎麽看見好多陌生麵孔啊。”

方勝虎把教材卷成個圓筒,路過第一排左邊打頭的男生時,狠狠地敲了一下,那人鼻梁上的眼鏡差點沒掉下來。

“馬小強,都最後一節課了,你現在才想起來坐這兒,早幹嗎去了啊!”方勝虎恨鐵不成鋼地說。

馬小強扶正眼鏡,嬉皮笑臉:“虎哥,是不是看煩我這張臉了,那您就放過我吧。”

方勝虎瞪他一眼,話既是同馬小強說,也是同大家說:“既然是最後一堂課了,為了給大家留給好印象,我也不計較那麽多了。隻要期末考試卷麵你們都寫滿了,我都會適當地往上提提分。”

待到將答疑教室轉了一圈後,朱瑾熱淚盈眶地跟梔子發消息:“前所未有地覺得學校裏的老師們是如此慈祥和藹,尤其是方勝虎,我發誓他今後是我男神之一!”

入冬的校園冷風颼颼,梔子對著手哈氣了幾下,手指漸漸回暖,回複道:“我已經出發往餐廳走了,你和學長還有多久結束?”因為答應了要幫他們複習功課,梔子這大半個月以來,一有空就去餐廳做輔導。她待人就是這樣,初識寡言,性子慢熱,但一旦認定對方是朋友,就會掏心掏肺對對方好。

隻是梔子不知道的是,她這廂還在猶豫複習聽力還是翻譯,從答疑教室出來的朱瑾已經為她的情感大業謀劃了。

朱瑾對俸思毅說:“你打電話給鹿隊,就說咱倆臨時有事,不回餐廳了。”

“What?”俸思毅雙臂環在胸前,臉上泛起兩抹可疑的紅暈,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朱瑾,“有事?我和你有什麽事?”

朱瑾滿臉寫著“你腦子裏裝的是糨糊嗎”,踢了踢他:“我就忍不住好奇了,你之前交往的瑪麗、露西、貝娜娜,那些女朋友是大風刮過來的嗎?”

俸思毅認真否定:“那倒不是,刷臉來的。”

朱瑾做了兩遍吸氣呼氣的動作,露出假笑:“梔子和鹿隊是悶葫蘆也就罷了,偏偏你還沒有半點眼力見兒。俸思毅你自己掰手指頭算算,梔子給你補課沒有一個月,也是半月有餘了吧。聰慧如我,第二天便不去了,反倒是你,這電燈泡當得真是樂在其中啊。”

俸思毅毫不掩飾狐疑:“聰慧如你?難道某人不是因為學英語腦仁疼才中途退出的嗎?”

朱瑾不自然地咳了咳:“這是我的重點嗎?顯然不是啊,我說了這麽多,中心思想get了嗎?”

俸思毅眨了眨眼,那意思是我又不傻,迅速給鹿銜打個電話報信。

完事後,他問:“所以,在你給他們製造二人世界的時候,請問我該何去何從?”

朱瑾從背包裏掏出一張駕校傳單,雲淡風輕地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載我報個名去。”

俸思毅紳士一笑,心想馬路上從此又多了個女殺手,可悲可歎。

等梔子到餐廳時,發現隻有鹿銜一個人在,她有些尷尬地問他:“朱瑾和俸學長沒回來嗎?”

“朱瑾攝影課出勤太差,被導員找去談話了。至於俸思毅,跟英語老師求情,被督導抓住,也被拎去反省了。看樣子一時間是回不來了,不跟你說是怕你擔心。”鹿銜邊擦桌子,邊按照俸思毅教的說。他覺得自己有些奇怪,明明不想跟著他們胡來,還是這樣說出口了。

“是這樣啊。”梔子咬了咬下嘴唇,故作輕鬆地說,“那今天就不用輔導了,我就先回去好了。”

“等等。”

鹿銜把抹布放下。從掛掉俸思毅電話的時候,他就在擦這張桌子,一直到梔子來,手裏的抹布都被焐熱了也不自知。他也不知道自己緊張個什麽勁,但現在手心攥出了一層的汗。

鹿銜揮了揮手腕,對梔子說:“店裏負責采購的員工臨時有事回老家了,你不忙的話,跟我去趟海鮮市場行嗎?當然,你有事的話就……”

“好,我陪你去。”

梔子毫不猶豫地應下。

不是行不行的問題,而是無論你說什麽、做什麽,我都會陪你。

驅車二十分鍾後,梔子和鹿銜抵達海鮮市場。

大學城一帶的餐廳都到這兒進貨,家家生意都很紅火。

隻是當下時令不濟,沒有盛夏時的客流量,商家進貨周期變長,海鮮質量也是參差不齊。

兩人兜兜轉轉找到家品相還不錯的門店,對比清單上羅列的食材逐一采購。

Flavor餐廳以海鮮為主打菜係,每周推出一個主打新品。而在菜品推出前,必須要先做出一道試菜,再找五名顧客免費品嚐,根據反饋調整sauce(醬汁),力求口味達到最佳。

梔子昨天聽到鹿銜和後廚談話,下周的新品定了爆炒文蛤。

她從店家那兒要了個袋子後,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幫忙挑選。

所以,當鹿銜毫無征兆地突然伸手將她快要觸到水麵的手指握住時,她嚇了一跳,像是觸電了似的,呆愣住了。

鹿銜很是自然地說:“不用你伸手,水涼。”

“哦,好。”梔子抽出手,往旁邊挪了挪,臉頰熱得厲害。

鹿銜愣了一下,又很快恢複表情,繼續挑文蛤。

目睹全程的店家,不禁露出“姨母笑”:“真羨慕你們年輕人哪,小夥子看著挺麵冷的,沒想到心還挺細,知道心疼人,都不讓沾冷水的,不像我家那口子,不管不顧的。”

“不,不是,我們不是……”梔子把頭搖成撥浪鼓,急著跟店家解釋。她好不容易和鹿銜關係親近些,但也隻是普通朋友,她不想給他帶來困擾。

反觀鹿銜,神情就淡定得多了。

他站起身來,把袋子遞給店家,禮貌地點到為止:“挑好了,您稱一下,結賬吧。”

一句話,打斷了對方的八卦。

梔子在心底長舒一口氣,聽鹿銜叫她:“我們走吧。”

她點頭,轉身往外走。

身後的店家還在跟隔壁攤的攤主嘀咕:“這一對看起來真般配啊。”

梔子聽見了,心底綻放了一簇煙花。

從海鮮市場出來時,天空忽然有雪花飄落。

起初是稀疏零星幾片,還沒走出百米遠,雪勢變大,演變成漫天的鵝毛大雪。

梔子和鹿銜肩並肩行走,她稍稍偏頭就能看到他紅通通的鼻尖,視線往上移,睫毛上掛著一層白霜,像極了從冰雪王國裏走出來的異域少年。

她忽然記起幾年前看過的《來自星星的你》,幾乎脫口而出:“你知道初雪有什麽寓意嗎?”

“什麽?”鹿銜駐足,有點沒聽清。

“沒什麽。”梔子急忙藏住心思,步伐卻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鹿銜“哦”了一聲,繼續往前走,嘴角卻是微微上揚著的。

初雪降下的這天,向暗戀的人告白就會成功。其實,他是知道的。

04

因為受到拉尼娜現象的影響,沒過幾日,南方多地也陸續突降暴雪。

一夜積雪壓低枝頭。

舉目望去整個黎江市銀裝素裹,天與地蒼茫成一色。

一中教學樓前的林蔭路積了厚厚一層雪,一大早環衛工人就在打掃,給晨跑的學生開辟一條條綠色通道。也記不清是從哪屆學生開始,學校開始實行冬季晨跑規定,各班自行選擇片區,由班主任帶頭,領著學生跑圈。

高一(5)班。

正值年輕氣盛的時候,幾個打頭陣的高個子男生,一聽喜樹哨聲響,都爭搶著比誰快。身後的女生們叫苦不迭地追著,邊追邊喊:“前麵的,慢點啊。”

男生們停了一會兒,又像是惡作劇似的使出一招亢龍擺尾,女生們幹脆破罐破摔,三兩結伴改用走的。

隊尾,南星和同桌陶宋兩人相互攙扶,龜速前進,嗓子幹得都快冒煙了。

偏偏這時候肖主任頂著個啤酒肚過來巡查,好巧不巧逮住她們倆,“嗷”的一聲大喊:“五班最後麵那兩個,幹什麽呢,跑跑跑……跑起來啊。”說著,還晃晃悠悠攆過來幾步。

南星回頭時,就見肖主任那如同煤氣罐子成精的壯實身軀朝自己呼嘯而來,臉上的贅肉上下浮動,像是兩台巨型鼓風機吹出來的效果。

當視覺受到衝擊的時候,人往往就忘了自己的行動,盡管陶宋連著提醒了三遍“當心腳下”,南星還是踩在了小食品袋上,身子猛地往後仰,摔了個四仰八叉。

日後南星回想起那天,仍覺得那一幕是心中抹不去的陰影。

在同學們都沒圍過來的時候,她還是仰著脖子的狀態,看見從左邊跑來的喜樹,朝她伸手。

至於為什麽強調“左邊”,那是因為右邊的肖主任也伸出了自個胖胖的手,九分殘忍一分愧疚地說:“沒摔壞吧,堅持住繼續跑吧。”

繼續跑吧?南星必然不會啊。

她嘴一歪,眼一閉,號啕大哭:“啊!尾椎骨要斷了!”

興許是她眼角豆大的淚水滴落得恰到好處,又或許肖主任想到了自己那判給前妻撫養的女兒。總之,肖主任的良心稍微痛了那麽一小下,恩準她一個星期不用晨跑。

當然,摔得也真是夠痛的。

一天八節課,因為難以落座,南星都是站著上完的。

等到放學,兩條腿像是灌了鉛一樣,以往她都是第一個衝出教室的,現在卻成了倒數第一。

慢,但慢得不優雅,還是每邁一步都齜牙咧嘴的那種。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和喜樹走出辦公室的時間契合上了,並且能夠順理成章地一塊走,蹭個飯什麽的,偶爾再耍耍賴。

譬如現在,兩個人走出校門,剛拐到一條狹窄的小胡同,南星就開始眨著眼睛撒嬌:“喜喜,一點兒都走不動了。”

“馬上就到家了,再堅持一會兒。”

南星努嘴:“好吧好吧,我知道我自己爹不疼娘不愛的,天生就沒人嬌慣。梔子說讓你平時多照顧我,但我也不能總依靠著不是,到底人生的路是要自己走的……”

“好好好,背你,背你總成了吧。”喜樹蹲下,妥協道,“上來。”

南星一躍而上,笑得像隻小狐狸。

晚上睡覺前,南星習慣性地翻了翻日曆,距離聖誕節已經沒剩幾天了,她開始為送俞家兄妹什麽禮物而發愁。自打和他們相識,南星就一直是被慣著的那個,也隻有親近的人才能任由她任性妄為,她都懂得,也很珍視。梔子那邊還算好對付,都是女孩子,喜歡的東西也相差不到哪裏去。倒是喜樹,害她每年都得絞盡腦汁地琢磨幾天。

周一,做完間操回教室,班上的同學也都在討論聖誕節送什麽禮物好。

換作前幾年,是清一色的平安果。一大堆彩色包裝紙,再囤它幾斤蘋果,最後拉花一係,齊活。反正平安夜和聖誕節挨著,同學之間走個形式,熱鬧一回,這節日也就過去了。

但現在就不同了,凡事都講究新穎、潮流。

總之,南星迅速加入班級討論的浪潮中,跟同學問東問西。

她今天穿了件明黃色的上衣,上頭繡了個卡通小龍人,在過道裏穿梭的時候,因為表情過於認真嚴肅,竟有種皇帝視察民情的威嚴在。後桌班長李堯見狀將她攔下:“臣有一個主意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南星一屁股坐到桌子上,大手一揮,“Say。”

班長大人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眉頭越皺越深,胖乎乎的小臉也揪成一團,模樣認真極了。半晌,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絕佳妙計,手裏的折扇“刷”地一下攤開,衝著南星憨笑:“錢吧,送什麽都沒有送錢好。”

南星翻了個白眼:“李堯,你知道你最大的浪費是什麽嗎?”

“什麽?”

南星從桌子上蹦下來,擺出金星的“完美”手勢,犀利點評道:“根本就不是什麽浪費糧食,一天吃四頓飯外加消夜算浪費嗎?NO!你最大的浪費就是白瞎了名字裏的那個‘堯’字,堯舜禹的堯。”

南星說完話,身旁的陶宋抖了抖幹脆麵袋子,將最後一點摻著調料的碎屑生猛地倒進嘴裏,完事道:“南星,打水去啊。”

陶宋是南星的同桌,更是一枚極品吃貨,極品到什麽程度?萬年不動搖地堅信“最後一口是‘福根’”理論,就拿幹脆麵這事來說吧,最後一口鹹得齁人,可你要是不讓她吃,她還會跟你急。

不過南星已經習慣了,她看了眼牆上的掛鍾,瞬間鬥誌燃燒起來:“還剩五分鍾上課哎,衝啊。”

陶宋捅了捅後桌李堯:“胖子一塊啊。”

對方趴桌子上懨懨擺手,那意思是:您的班長大人已下線。

等南星和陶宋打完水從熱水房出來,路過樓梯口的時候,恰巧看見喜樹和白蔻在拐角交談。

白蔻手裏拿著某個男裝品牌的包裝袋,也不知道兩人聊了什麽,隻見白蔻從袋子掏出件衣服來,米白色的,光是色彩就好看。她展示了一下,然後把衣服又裝回去,將袋子給了喜樹。

陶宋這時分析:“南星,你說這白老師是不是對咱班主任有好感啊?不過咱們一中是禁止辦公室戀情的啊,還敢在學校送禮物,明目張膽啊。”

“我哪兒知道啊。”南星扭頭就走。

陶宋並不知道南星和喜樹的關係,這會兒仍自顧自地說:“我不容許,白老師就算人長得比我好看那麽一丟丟,也不能獨占了,班主任是屬於大家的。”

南星已經懶得計較陶宋口中的“一丟丟”是怎麽個計量方法了,當務之急是拿出一件禮物來,最好是能碾壓白蔻十倍的那種。

括弧特指心意上碾壓十倍,畢竟她還是個“吃土少女”。

在綜合考量預算和寓意兩方麵因果後,南星決定繡個荷包。

雖然聽上去有點老土,但好歹也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溫婉含羞,妙得很。

南星向來是個行動派,當晚買好材料就開啟女工大業。隻是針線活實在煩瑣磨人,一晚上也沒什麽進展,南星有點焦躁,焦躁的結果就是把東西帶到了課堂。

然而,事實證明,鋌而走險多半以失敗告終。

周二下午第一節就是語文課,南星支起書山作掩護,剛掏出針線,還沒等繡上一針,就被語文老師劉晗逮了個正著。

劉晗清了清嗓子:“自覺點,去辦公室吧。”

南星臉上堆滿笑容:“老師……”

“讓你去就去,廢什麽話。”

南星抿下嘴唇,手裏的紅線團沒拿穩掉在地上,她隻來得及拽著個線頭,還沒等她彎腰去撿,便被劉晗揪著脖領子拽走了。

要說這紅線團也真是夠長,從教室一直扯到辦公室門口,南星從前在電影中看到過一幕撒豆子當求救信號的場景,她在心底呼號:誰能摸著紅線來救我?

隔著幾個教室,陶宋從五班窗戶探出頭來,以眼神示意,臣妾做不到啊。

“說說吧,又是怎麽回事?”喜樹把南星從辦公室帶到走廊,劉晗沒訓幾句話便急著回去上課叫他發落,可辦公室裏有幾個同事在,南星臉皮薄掛不住臉。

“俞老師,我沒什麽好辯解的,要罰就罰吧。”

喜樹一愣,覺得南星的反應有些異常,但很快恢複平靜,他指了指南星手裏的東西,巴掌大的荷包,看不出繡的什麽圖案來,又想起劉晗臨走前說“南星八成有早戀傾向”這回事。於是,他問她:“為什麽要在課上繡荷包?是要送給誰嗎?”

“閑來無事繡著玩的,沒打算送給誰!”南星不著調地說,故意咬重最後一個字的音,煩悶地想我送誰你心裏沒數嗎?

“真是這樣?”

“當然是假的。”南星很不喜歡被人盯著看,倒也不是心虛,就是不自在而已。恰巧這時身邊經過一個路人甲,南星順手把荷包塞過去,也不管那人要不要,“喏,送你的。”說完,就踩著下課鈴回了教室。

路人甲一臉無辜地看喜樹:“老師,我冤枉。”

喜樹把荷包討回來:“行了,回教室上課去吧。”

話是同路人甲說,眼神卻黏在南星身上,小丫頭背影還嘚瑟的。

南星這股勁持續得挺久的。

放學的時候,喜樹從辦公室出來,南星早早地就自己走了,並且也沒去他那兒吃飯。

喜樹找了一陣子,最後在自己住的公寓樓對麵的咖啡店裏將人找到。

“吃飯了嗎?”

“沒有。”

“為什麽不回家?”

“不餓。”

“生氣了?”

“沒有。”

“做豬排飯給你吃啊?”

“不餓。”

已經沒法再聊下去了,喜樹忍俊不禁:“還說沒生氣,就隻會說這兩個詞了?”

南星吃癟,不拿正眼看喜樹,餘光卻發現他手裏正拎著白蔻送的袋子,這回忍不了了:“收到禮物了不起啊,我今天也收到好多男生送的禮物呢。”真相是李堯買刮刮樂中了二百塊,買了一大箱妙脆角,分她兩包,並且全班人都有。

喜樹沒理會她話裏的揶揄,把袋子裏的衣服掏出來,作勢要遞給南星:“你想要送你?”

南星腮幫子氣得更鼓了:“拿走拿走。”

“早晚都有你的份。”喜樹笑了,把衣服攤開。

南星別別扭扭偷瞄,隻見左胸前的位置印著個黎江市一中的校徽,底下一排行楷小字——“高一(5)班”。

“班服嗎?”南星石化。

喜樹點了點頭,在南星對麵坐下:“不然呢,你以為是什麽啊?”

南星撓頭笑,這下尷尬了。

喜樹說:“早先就聽肖主任說各班陸續落實班服工作,我雖說替竇老師代班,但也想在自己任職時間照看好五班。恰巧白蔻在服裝廠有熟人,我便請她幫我做件樣裝出來,本想聖誕時給大家一個驚喜的,這回你可是知道了?”

南星愧疚得不得了:“是我錯了。”

“你知道就好。”喜樹喚來服務員點單,看著南星一頓風卷殘雲之後,抓住時機說,“吃也吃飽了,想想怎麽將功補過吧。”

南星打了個嗝,雙手合十:“喜喜,你說吧,你說什麽我都照做。”

“期末考試考到班級排名前十五。”

“啊?”南星撓了撓眼角,這是她每次騎虎難下時都會做的招牌動作。

“小梔說,你期末進前十五,就準你在她那兒過年了。”

南星開始動搖。這時喜樹又說:“你不是一直惦記海城海洋世界嗎,做得到就帶你去。”

南星努了努嘴,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成交。”

05

海城市這一年的降雪量格外大。

自打進入一月份以來,這雪就沒間斷過。

年關將近,大學城內的高校陸續放寒假,學生們一走,沒了客流量,不少商家也紛紛打烊。

Flavor餐廳。

員工們從昨天開始休年假,隻剩鹿銜和俸思毅兩個光杆司令。因為要等項目大賽獎金下發,辦好育幼院那邊的交接手續,兩個人暫且都沒回家。

至於朱瑾和梔子那邊,前者是執著於拿駕照的本地人,後者因為父親的關係不敢回去。兩人一塊提交了寒假住校的申請,也都留了下來。

如此一來,“三個顏值擔當和瘋四姨的糟心日常”這個微信群也就活躍了起來。

沒一會兒,梔子就帶著小籠包和豆漿趕來了。

俸思毅深藏功與名開車走了。

剩下的兩人回到餐廳內,梔子把豆漿遞給鹿銜,問他:“俸學長這是急著上哪兒?”

“項目大賽獎金陸續下發了,他去打探情況,看看能不能在年前把領到獎金,盡早投到育幼院裏去。”鹿銜喝了口豆漿,似是想起什麽來,去吧台裏拿了兩個暖手袋出來給梔子,“餐廳暖氣不好,拿著暖和些。”

梔子點了點頭,這時一直放在口袋裏的手機響了,是喜樹打來的電話。

兩個人聊了幾句,梔子對鹿銜說:“我哥來海城了,他剛才去公寓發現我不在,我得趕緊回去。”

話音未落,鹿銜的手機也響了。

鹿銜皺了皺眉,把屏幕亮給梔子看:“南星。”

南星期末考試成績考了全班第十三名,喜樹如約帶她來海城市,梔子是知道的。隻是他們二人原本今夜才能抵達,時間突然提前,梔子什麽都沒來得及準備。

她正欲收拾書包,鹿銜伸手製止她:“來不及了。”

餐廳的大門被人從外麵推開,南星懷裏捧著個小壇子咋咋呼呼進來:“表哥!大姨讓我給你拿的酸菜,一路上熏死我了!”看見梔子時,南星狡黠一笑,“原來你們倆都在這兒啊。”

鹿銜和梔子站起身來,前者接過小壇子,跟南星身後的喜樹打了聲招呼:“你好。”

喜樹微微點頭,不鹹不淡也回了句問候。

南星把梔子拽到一邊,悄咪咪地說:“梔子,你覺不覺得這兩個人怪怪的。”

梔子想了想:“或許是沒怎麽見過麵吧。”

緣分這種東西說來真的挺奇妙的,她和喜樹同南星是多年的朋友,同時,她和鹿銜又是小時候的玩伴,而南星又和鹿銜有親緣關係,四個人的關係眼看就圍成個圈子,偏偏鹿銜和喜樹這根弦就是搭不上。仔細算算,好像這麽多年也沒正兒八經見過一麵,尷尬也是在所難免的事。

南星恍然大悟:“也是哦。”不過活躍氣氛這種事,她向來是很在行的,她環顧了店內一圈,盡管餐廳沒歇火,但一個顧客也沒有,於是提議,“表哥,要不你把店關了吧,咱們四個一塊吃頓餃子去啊。”

梔子也同喜樹說:“哥,你和南星回來這一路上也累了吧,要不我們找個地方吃飯歇一歇。”

喜樹想了想說:“我看這附近的飯店都關了,也沒地方可去。我看還是到超市買點食材,回公寓自己包吧。”

梔子點了點頭,轉而看鹿銜。鹿銜被這殷切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順口答應了下來。

幸好餐廳附近還有家大型超市在營業,幾個人買完食材後回到梔子公寓開始包餃子。

這廂南星和梔子剁肉餡好似交響樂般熱鬧,那廂鹿銜和喜樹各抱著一個盆在餐桌前自顧自和麵。手頭上有工作幹,倒也不太尷尬。然而,要命的是,南星像在盆裏安了監控器似的,麵一和好,就收到廚房裏,順便打發他們去沙發坐著等。

鹿銜不是善於主動聊天的人,除了喜樹倒水給他時禮貌地說聲謝謝,便也不知道聊些什麽化解尷尬。兩個大男人,坐在沙發的兩端,都有些局促。

茶幾底下的相框有些落了灰,喜樹找來抹布逐一擦拭時,兀自說:“小梔不善交際,生活圈子小,人也單純。南星也好,朱瑾也好,性格都很外向活潑,可她不一樣,她就像是杯子裏的水,表麵歲月靜好,可若是有誰猛拍桌子一下,就如同驚弓之鳥,泛起漣漪來。自她念大學以來,我還是頭次見到她和異性走得近。”

鹿銜自然知道喜樹話裏有話,拿捏著分寸回複:“梔子性子是外冷內熱型,但相處久了,和記者團的成員們關係都很融洽。不愛邀功,凡事都為別人考慮,一直默默做事,所有人都看在眼裏,大家都挺喜歡她的。”

喜樹從眾多相框中掏出距今年頭最久的那個遞給鹿銜:“這是小梔2006年照的,那會兒我剛被父親收養到俞家不久,她整日病懨懨的,眼神總是悲傷又無望,不該是六歲孩童該有的樣子。但在那之前,她也跟其他孩子一樣,喜怒形於色,有很好的玩伴,是個男孩子,她叫他小遲。”喜樹停頓了一下,“那孩子是你嗎?”

鹿銜手一抖,相框險些掉在地上,臉上卻依舊保持波瀾不驚。

喜樹沒理會他的沉默:“是與不是,你把相框拆開看看。”

鹿銜動手一拆,一張照片從隔斷中掉落飄落到沙發邊,喜樹這時又說:“梔子從小到大容貌都沒變過,你也是一樣。”

說話間,鹿銜把照片翻到正麵,入目的正是他和梔子在育幼院分雪糕的合照,殘缺得隻剩下他那一半,倒像是他這麽多年孑然一身的寫照。

“這照片,小梔從前是不離身的,因為擔心將她的小遲忘了,可也記不得是從哪天起,她把它放進相框裏不再帶著,臉上也有了快樂模樣。當時我捉摸不透,直到今天來餐廳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她是找到了照片裏的小遲了啊。隻是兜轉這麽一大圈子,早就碰麵該多好。”

“很抱歉。”鹿銜在這一瞬才知道,言語有多蒼白,他找不到任何精準的表達,既能解釋清楚為什麽一直躲避梔子,又能掩蓋因為心理障礙而恐懼黑暗的苦衷。

喜樹卻沒在意,繼續說:“其實在我看來,你和小梔十分相似,把什麽事都藏在心裏,也正因這樣而羞於表達。我不清楚當年在育幼院裏你們到底經曆了什麽,我隻能告訴你,小梔後來回去找過你。”

喜樹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連口吻也放輕了一些:“小梔被母親從育幼院接回來時,大病了一場。起初是昏迷不醒,在**躺了好幾天,後來醒了,神誌卻一直不清醒,每天嚷著要回小黑屋去。父親那時生意挫敗嫌她吵,便將她關在閣樓裏半月有餘。等到禁足解除,我帶她去育幼院時,那裏已經人去樓空了。”

鹿銜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消化這些話的,心裏像是坍塌了一塊,五髒六腑像被移位了一樣,是沉鈍的痛。時間被放慢了好幾倍,過往一幀一幀在眼前浮現。當年,育幼院那場大火引來不少領養家庭,他從小黑屋逃脫出來後,便被鹿家收養,接著就去了美國看病。

他隻知道自己是滿懷痛苦而離開,卻不知她又何嚐不是如此?

梔子從廚房端著煮好的餃子出來時,就見沙發上的兩個男人表情一個比一個沉重。

緊隨其後的南星嘀咕:“這兩個人怎麽越來越怪,跟別人欠了他們八百萬似的?”

梔子也是一頭霧水,鹿銜的冷臉她看習慣了,但喜樹這嚴峻的模樣,她還是頭一回見。

南星這時喊了一嗓子:“吃飯了!”聲音雄渾,讓人不回過神來都難。

“好。”鹿銜和喜樹聲音疊在一塊。

梔子在廚房和客廳之間來回幾次,將飯桌擺滿,有餃子有熟食,還有兩盤花生米打牙祭,看上去很豐盛。

六人的飯桌缺席了兩位,鹿銜給俸思毅打電話,他那頭還沒忙完,叫他們先吃。

至於朱瑾,今早去駕校考科三,梔子不敢打擾,從超市回來時就發了短信過去,特意將她那份留出來。畢竟,餃子要現煮才好吃。

忙到現在,終於能好好吃上一頓飯。

梔子剛夾了一筷子花生米,還沒等她咽下,手機忽然響了。

她接起來,臉色一變,帶著顫音說:“朱瑾在駕校那邊出事了。”

06

就這樣,一桌剛做好的飯還沒吃上一口,四個人急匆匆往醫院趕。

在路上,梔子將事情的始末說了個大概。原本朱瑾的科三考試很順利,考到中途有個左轉彎的點,這環節不難,可不知從哪兒躥出來的醉漢突然飛撲過來,副駕駛的考試員反應稍快,猛踩了一腳刹車,朱瑾沒有防備,頭磕到方向盤上,還因此扭傷了脖子。

“都說射手座這周水逆,教練,我說了這周不想報考,你非要我考,這下好了……”醫院的走廊裏,遠遠地就能聽到朱瑾的咆哮聲,這讓聽到消息就匆匆趕來的四個人稍稍安下心來,還能吵架,說明沒什麽大礙。

梔子剛走進病房,朱瑾瞬間偃旗息鼓,掛斷了教練關切的視頻通話,可憐巴巴叫了聲:“梔子。”尾音何其哀怨。

待看到梔子身後的大部隊時,她又有點羞怯:“那個,大家怎麽都來了?”

“其實沒什麽事啦。”朱瑾誇張地舒展五官,收斂自己生無可戀的表情,安慰梔子,“就是軟組織挫傷,我本來不想麻煩你來的。但是醫生非要我保持三十度仰視前方,我低不了頭,也不大方便看路……所以,大家不要誤會我用鼻孔瞪人啊,我也不想的。”

到底是朱瑾,天大的事在她這兒,都能被她樂觀地調侃一番。

這時,鹿銜問:“事發突然,駕校那邊這麽說?”

“這次的事說到底都怪那個半路殺出來的醉漢,他突然冒出來,害我躲無可躲,多打了半圈方向盤,車頭撞到半米高的花壇,好巧不巧撞個大坑出來。所以……”朱瑾越說越心虛,“所以,還得辦理車輛損壞賠償。”

鹿銜冷靜道:“賠償的事不用擔心,早先我也在這個駕校考的證,認識些熟人,我去辦。”

梔子說:“我跟你一起去。”

鹿銜看了眼喜樹,後者微微點頭,於是對梔子說:“那好,我們走吧。”

決斷之快,讓人讚歎。可讚歎過後,朱瑾忽然意識到一個有些尷尬的事實——南星和喜樹留下來照顧自己。

以她現在的戰鬥力來看,隨時都有被南家小屁孩虐待的可能,而事實上因為視線看不到,耳邊傳來的刀削聲更是令她汗毛倒豎。

“喂……”南星還沒來得及問“你吃不吃蘋果”,**的人倒頭大睡,眼睛閉得緊緊的,她遞出去的手轉了個彎,手上握著的蘋果最終入了自己口中,傲嬌地哼了哼,“不吃拉倒。”

待到整個蘋果都進了肚,她好奇地伸出手在朱瑾麵前晃了晃,語氣還有點可惜:“什麽嘛,真睡著了。”

喜樹這時輕輕喚她:“南星,我們出去吧,別打擾朱瑾同學休息。”

南星走出病房前回頭看了一眼,忽然對這個“一馬平川”的姐姐感到欽佩。

明明經曆了那麽驚心動魄的一幕,卻還能保持冷靜,換作是她,肯定當場就哭了。

她悄悄想,等朱瑾醒來,定要問問她頭發是在哪兒染的,看上去好酷。

南星的心思,朱瑾自然是不知道的。

要問她為什麽能倒頭就睡,並不是因心理強大,經此一事還沒心沒肺,而是她真的太困了。

這事說起來也慚愧,昨晚她打遊戲打到了深夜兩點多,一大早又被教練的微信消息狂轟濫炸叫醒,稀裏糊塗去了北湖考區。

北湖考區是海城規模最大的科三考試場地,全市近十家的駕校考生都被分配在一處考試。她從早上六點半一直排到下午一點鍾,好不容易輪到她上路考試,還出了這檔子事,此刻一切塵埃落定之後,腦子裏緊繃的弦就斷了,人也安心地睡下了。

此時,病房裏沒有其他人,床頭櫃上放了兩盒盒飯,蓋子上頭有南星留的字條,寫著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喂,醒了吃。

飯還是熱的,約莫著剛買完不久,應該是看她熟睡沒忍心叫。

朱瑾心裏有點小感動,費了好一番力氣下了床。

結果剛走出病房,她就看見喜樹和南星站在隔壁病房的走廊窗前。

南星正低頭扒飯,有點委屈:“喜喜,我真的不能回病房吃嗎?我發誓絕不吧唧嘴,站在這走廊沒一會兒飯都吹涼了。”

“朱瑾同學受了驚嚇,還是讓她好好休息吧。”喜樹把自己的那份推給南星,“涼了就不要吃了,吃這份。”因為蓋子還沒掀開,裏麵的飯菜都還熱著。

南星也不跟他客氣,拆開蓋子就大快朵頤。喜樹邊遞紙巾邊說:“醫院餐車的飯菜不比外麵,想吃什麽回去給你做。”

單身汪屬性的朱某聽到這兒,識趣地退回病房。

別人都成雙入對的,她隻能和溫暖的被窩推心置腹了。

俸思毅風塵仆仆趕來時,朱瑾已經又睡醒一覺,跟朋友打“農藥(《王者榮耀》)”了。

玩得正興起呢,手機忽然被人一把奪了去,她還沒來得及發怒,額頭落了個栗暴,俸思毅揶揄她:“都這個樣子了,還有心思玩呢?”

“關你什麽事啊,快把手機還我。”朱瑾一激動,一不小心扯著了脖子,疼得“嘶”了一聲。

俸思毅到底是心軟,把手機還她,溫聲問:“飯呢?吃了嗎?”

“沒啊。”說來也奇怪,之前朱瑾一直都沒覺得餓,經他這麽一問,忽然就想吃東西了。

俸思毅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剛忙完手頭的事,就收到鹿銜消息說朱瑾這邊出了事,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來病房前,他又在醫院外麵的飯館點了幾個清淡的菜,打包完拎了上來。這會兒,他把病床自帶的小桌架起來,將飯菜擺好,還得聽病人的吐槽。

“俸思毅,你買的都是什麽啊?鴿子湯、排骨燉山藥、清蒸鯽魚……我就是脖子扭了一下,又不是坐月子,你能不能不要氣我啊!”

俸思毅無辜:“花了小爺三百大洋,你吃不吃,不吃我端走了。”

“哎哎哎,別,我吃,吃行了吧。”朱瑾就是跟什麽過不去,都不會跟錢過不去的。

門外站著四個圍觀群眾,看熱鬧看了有一陣子了。

鹿銜對梔子說:“好了,快進去吧,走廊風大。”

梔子點頭,拽著脖子抻得好長的南星往病房裏走。

鹿銜和喜樹前後腳進門。

如此,六個人總算聚在一塊。

朱瑾抿了抿嘴角的油花,才想起來問俸思毅正事兒:“獎金的事你那邊搞定了沒有?”

“沒有。”俸思毅垂下頭,手也不知道在口袋裏翻什麽,忽然一驚一乍,“你看這是什麽?”說著,從兜裏掏出張支票來。

一室歡笑。至此,兵荒馬亂的一天總算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