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他不知道的事

01

入圍複賽的團隊名單公布的那天,梔子的付出再一次得到了記者團全員的肯定。

而朱瑾,作為梔子粉絲後援團的“首席會長”,正悄悄地和狗頭軍師俸思毅商量著怎麽樣為小姑娘慶祝一番。

之所以稱俸思毅為“狗頭軍師”,是因為這位仁兄的腦子裏除了酒吧、唱K、送遊戲裝備之外,便再也檢索不到任何跟“慶祝”有關的東西來。但他本人解釋得振振有詞:“慶祝慶祝,不玩嗨點怎麽行,現在都什麽年代了,請吃飯什麽的多沒新意啊。”

一句話直戳朱瑾心窩,要知道她平時連送女生什麽生日禮物都糾結到腦仁疼,慶祝籌劃什麽的,著實不在行。她本想著請梔子吃頓大餐,但聽俸思毅這麽一說,確實覺得不妥。

兩人思來想去,決定在酒吧辦個小型狂歡派對。可是三個人的派對未免有些寒酸,朱瑾想起白樺林之行時自己無意間撞見的一幕,忽然靈機一動,讓俸思毅去邀請鹿銜。

俸思毅順口問一句:“梔子那邊呢?你不打算通知啊?”

朱瑾理所當然地點頭:“這還用問嗎,以梔子的性格,最怕給人添麻煩了,肯定不希望我們大費周章地為她慶祝,說不準還有負擔。所以,這事必須保密。”

俸思毅起身,一副了然狀:“那行了,散會。”

“別走。”朱瑾眼疾手快將人摁回座位上,“還有一事,當務之急是要想清楚以什麽樣的理由來引梔子上鉤,既然是驚喜,就不能明說啊。”

俸思毅粲然一笑:“山人自有妙計,瞧好吧。”

當天晚上,俸思毅建了個微信群,將梔子、鹿銜、朱瑾三人拉了進去,群名:三個顏值擔當和一隻豬的美妙人生。

還未等他將想說的話發出去,係統提示:天蓬不帥退出群聊。

俸思毅啞口無言,急忙撥通朱瑾的電話,那頭的人聲音不悅:“一隻豬的奇妙人生,俸思毅你的勇氣是梁靜茹給的嗎?”

俸思毅憋著笑:“行了行了,是我錯了。不過眼下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想到了點子。”

“真的?”朱瑾瞬間正色。

“那是自然。”俸思毅成竹在胸,“明天小爺生日,到時候以生日派對的名義跟梔子說不就好了。你也知道的,像我這等瀟灑之人,辦個酒吧派對聽上去也不違和。”

朱瑾拍案:“那還廢什麽話,抓緊安排啊。”

掛斷電話,俸思毅又將朱瑾拉進了群。片刻工夫,係統提示:天蓬不帥已經將群聊名稱修改成“三個顏值擔當和瘋四姨的糟心日常”。

俸思毅勾了勾唇,按照預先設想的那樣,發了一長串的文字,大意就是他的生日快到了,想請他們這一小撮珍貴的朋友明晚狂嗨一下,地點暫且保密。

幾乎同時,處在助攻位置的朱瑾秒支持,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瘋狂刷屏,沒一會兒話題就上升到“見證深厚友誼”的高度。

這個時候,俸思毅話鋒一轉:“所以,明晚我的派對你們必須都到場,不來就友盡吧。”

正睡覺的梔子被狂轟濫炸的消息擾醒,她翻了個身點開手機,視線凝在“派對”兩個字時,忽然有些心緒不寧。

從小到大,她一直很抵觸派對聚會,隻因病症說不準會在哪一刻突然暴發。盡管她渴望能像正常人一樣融於人群,但若是會給其他人帶來麻煩和負擔,她寧可自己永遠都不參與,更何況,俸思毅和朱瑾一樣,都是她珍視的朋友。

萬一因為自身的原因將生日派對搞砸了,梔子無論如何都不會原諒自己。

就在此時,俸思毅部署計劃最後一步,“艾特”梔子和鹿銜,敦促兩人回話。

看到艾特的一瞬間,梔子原本就緊張的情緒更加焦灼了。她猶豫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怎麽回複,視線掃到桌麵攤開的電腦,那上麵還停留在給白樺林外拍照片做後期的界麵。她咬咬牙醞釀借口:“學長,那個,際哥布置的作業還沒完成……”

消息編輯到這兒,梔子卡殼了,難不成後麵要說“抱歉,我好像不能去了”,或者說“你們三個人去吧,我還很忙”,又或者“要不然改天可以嗎”?

梔子痛苦地閉上眼,這些話都不禮貌。

然而,墨菲定律裏有一句“會出錯的事總會出錯”。等她再一睜眼,編輯了一半的話就這樣被發了出去,並且後麵的一串省略號還給人一種“任人發揮”的感覺。

“啊!不要!”梔子下意識地去點撤銷,可惜已經晚了,俸思毅秒回了一句話。

“小豬,梔子的作業交給你了@天蓬不帥。”

接著朱瑾發了個“OK”。

俸思毅緊隨其後,發來一條語音:“明天第八節下課,教學樓門口不見不散,散會。”

梔子卒。

第二天放學,梔子跟著朱瑾剛走出教學樓,便碰見了俸思毅。

一想起昨天自己幹的糗事,梔子就無地自容,但既然已下定決心要拒絕邀請,還是當麵說會比較好。

“學長,很抱歉我、我……”

“別,”俸思毅先發製人,“讓我猜猜,除了不參加派對這事,其他的我都能答應。”

朱瑾跟他一唱一和:“梔子不去,我也不去。”

俸思毅沮喪:“別呀,昨天在群裏咱們可是同一陣營的。”

朱瑾配合道:“昨天是昨天,不知道女人善變啊!梔子不去,我去做什麽,跟你和鹿隊兩個大男人在一塊啊,別扭死了。”

梔子顯然沒料到局勢會往自己這邊傾斜,拒絕的話都哽在喉嚨裏,感覺有些對不住俸思毅。

俸思毅眨巴眨巴眼睛,小表情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小梔子,你聽聽啊,如果你不來,小豬就不來,鹿哥?鹿哥肯定也不來。那我這生日派對該多心酸了,你就算不心疼我,也得心疼我訂場地的錢啊。當然,你難道忍心看你的朋友淪落至此嗎,還是你根本沒把我當朋友?”

“不不不,”梔子的臉噌地紅了,急忙道,“我不是,我沒有,當然是朋友。”

俸思毅憋著笑,他不過說了句玩笑話,梔子立馬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還紅著臉焦急地跟他解釋,一雙澄澈的杏眸睜得大大的,明顯是當真了。也難怪近來鹿哥那座冰山有要融化的趨向,換作誰碰上一個天然萌屬性的姑娘都難以招架。但是,現在不是感慨的時候,俸思毅趁熱打鐵道:“所以,你答應了是嗎?”

教學樓裏不斷擁出的學生聽聞此言,紛紛投來八卦的目光。

梔子隻覺芒刺再背,她本來就臉皮薄,處在這種情況下恨不得鑽進地縫裏。但麵對俸思毅真心實意地一再邀請,她實在不忍心說出拒絕的話,內心煎熬了一陣,她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俸思毅和朱瑾一對視,嘴角都揚起微微上翹的弧度,齊活!

於是,三個人各懷心事地往停車場方向走。

趁著梔子的精力被朱瑾牽製住的間隙,俸思毅給外出辦事的鹿銜打電話,囑咐他那邊一結束就到酒吧和大家會合。

俸思毅說到最後,賤笑一聲道:“鹿哥,你還別說,我覺得吧,你和小梔子挺登對的。”

通話結束。

鹿銜發動車子朝郊區駛去,平淡的情緒中有了一絲愉悅起伏。

02

片刻以後,鹿銜將車停在一間心理治療工作室門前。

店麵剛裝修完,房簷下有一條塗了白漆的長凳,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鋪出一條蜿蜒的小路,曲徑通幽。鹿銜走在上麵,每走一步,仿佛真的得到一絲治愈。

工作室門上係了串風鈴,鹿銜剛推開門,裏麵就傳來了尖叫聲:“鹿,你回(腦補外國人發四聲的音)來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Rebecca將鹿銜拉到谘詢室,這時喬端茶過來同他寒暄:“Hi,brother,how are thing treating you?(嗨,兄弟,你好嗎?)”

“講中文,好嗎?”Rebecca一記眼刀飛過去,卻沒有一個音是在調上。

喬委屈地跟鹿銜打小報告:“She is wild about Chinese!(她對漢語著迷!)”

鹿銜笑了笑,表示同情。

Rebecca是鹿銜在美國治療時結識的心理醫生,近幾年才到中國發展。因為一次機緣巧合結識了英國男人喬,兩人一拍即合,幹脆誰的國家都不回了,在黎江落了腳,還開了家心理谘詢室。

鹿銜此番前來,是定期診治,他最近的睡眠狀態有些改善,Rebecca驚喜之餘問他生活是不是發生了什麽變化。

他點了點頭,或許是吧,自從和俞梔子走得近些,他已經好幾天沒再做噩夢了。

兩個人又閑聊了幾句,這時忽然有人敲門。

喬起身去開門,進來一對母女,母親看上去四十歲出頭,小女孩約莫正上初中的年紀。

鹿銜讓了位置,坐到沙發上,隨手抓了本心理學的書翻看,思緒卻不知不覺被牽引到他們的談話之中。

原來小女孩是這附近一所私立中學的學生,因為受同學排擠,患上了輕微抑鬱症。前不久學校辦了一次晚會,班主任在得知她的病情後,非但沒安慰一句還將原本屬於她的角色給了別人。小女孩因此備受打擊,最近還出現了幻聽,不得已辦理休學手續。

小女孩的母親說到這裏已經哽咽:“可是醫生,我們然然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別人的事,怎麽就沒人容得下她呢?”

那一瞬,鹿銜想到梔子。在育幼院的時候,她也曾問過他同樣的問題:“小遲哥哥,我沒有欺負過他們,為什麽大家都不喜歡我?”

他當時是怎麽說的?

錯不在你。

想到這兒,他下意識朝小女孩看去,她的表情很是冷淡,始終低著頭擺弄手裏的空藥瓶,不斷重複著擰開和蓋上的動作,仿佛她母親講述的事情跟自己毫無關係。

這種不尋常的行為,鹿銜曾在心理課上學習過,是刻板重複的表現。所謂刻板重複是指患者偏執地重複同一種動作,且這種行為常人難以理解。不論是人還是動物,一旦形成刻板重複,都將很難根治。

而一直到談話結束,小女孩都沒開口說一句話。

當喬把門打開要送這對母女出去時,小女孩仿佛受到了什麽刺激,丟了藥瓶就往外麵跑,嚇得她母親馬上追了出去。

那個藥瓶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好幾圈,迅速滾到鹿銜的腳邊,他拾起來近距離一瞧,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

“LU,what's wrong?”(鹿,怎麽了?)喬察覺到不對勁。

難怪他從一開始便覺得小女孩手裏拿的藥似曾相識,如今猛地想起竟叫他不寒而栗,這藥跟梔子家中的一模一樣!鹿銜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急忙將藥瓶遞給Rebecca,語氣很是焦躁:“你快看看這是什麽藥?”

“ChlordiazePoxide,”Rebecca用疑惑的目光看著鹿銜,似乎很是費解他突然的情緒轉變,但擔心他聽不懂,又立馬補充了一句,“氮卓苯二氮卓類藥物,適用於心理障礙調節……”

“什麽?”鹿銜錯愕地瞪大眼睛,他像是被人潑了一盆冷水,從頭到腳都是冰涼的,語氣更加急躁,“Rebecca,真的是這樣嗎?這藥我見過,如果說,我是說如果,有人長期服用這個藥,你是否能斷定對方有心理障礙方麵的問題?”

“LU,calm down please!(鹿,請冷靜!)”Rebecca做著雙手往下壓的動作,努力安撫鹿銜的情緒,“你先別急,聽我說。苯二氮卓類藥物臨床常用的用途有很多種,對抗焦慮、鎮定催眠、抗癲癇有不同的側重。像你剛剛遞給我的這瓶藥,主要的作用是抗焦慮,是心理治療常用的藥物。當然,如果有人長期服用,我不敢斷言他是否有心理障礙,隻是這方麵的可能性極大。畢竟這類藥物存在很大的副作用,一般人日常不會觸及。”

如果說先前還存在什麽僥幸心理,在這一刻已**然無存。

鹿銜隻覺脊背發涼,心底一個可怕的聲音在大聲質問自己,原來梔子說的提高免疫力的話是騙人的,那麽她究竟想隱瞞什麽?

鹿銜沒有時間再想下去,他顧不上跟Rebecca解釋,莽撞地跑出工作室,開車就往酒吧趕去。

前方交通堵塞,車輛排起一條長龍,他懊惱地捶了捶方向盤,身體裏的不安感不斷積聚並且越演越烈。

03

同一時間,俸思毅那邊車子一路暢通無阻,不出二十分鍾抵達大學城後街。

夜幕降臨,後街的娛樂場所紛紛亮起彩燈,迎接夜生活的到來,在這之中,當數“致青春”酒吧最熱鬧。

眼看著俸思毅將車開進酒吧巷子,梔子心中警鈴大作,急忙問他:“學長,我們怎麽到這兒來了,不是生日派對嗎?”

“對呀,就在這兒,酒吧派對,超燃的有沒有?”俸思毅將車熄火,回頭看梔,“怎麽樣,被驚喜到了吧?”

“這……這……”梔子死死鉗住車門把手,笑容有些僵硬。

朱瑾迫不及待地下了車,轉身看見梔子還在車裏坐著,雀躍地催促她:“梔子,你快下來啊。”

“來……來了。”突然湧上來的胸悶感令梔子有些不舒服,她努力地克製自己的情緒慢吞吞地下了車,雙腳落地的一瞬間有些站不穩,幸好朱瑾眼疾手快地將她扶住。

“梔子,你怎麽了?”從駕駛室下來的俸思毅走過來關切地問。

“沒……沒事,腳有點麻了。”梔子垂下頭晃了晃腳踝,聲音有點虛,“活動一下就好了。”

“我還以為怎麽了呢。那行,咱們進去吧。”朱瑾挎起梔子的胳膊,作勢往酒吧裏走。

“要不你們先進去,我在外麵緩一會兒,隨後就到。”梔子條件反射道。

朱瑾搖頭:“那怎麽行啊,這地方什麽人都有,你叫我怎麽放心?”

這時俸思毅挎起梔子另一側胳膊,笑道:“我們倆挎著,保準你摔不了。時間就是金錢,快進去吧,要不然我可扛人了。”

梔子尷尬笑了笑:“那,我自己走。”

三個人進了酒吧以後,還沒走幾步,朱瑾突然感覺一陣腹痛要去洗手間,她對梔子說:“你和四姨先進去吧。”

不遠處,洗手間的燈牌極其顯眼,梔子拽住朱瑾的胳膊,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迫切道:“沒關係,我也有點想上廁所,我跟你一塊去。”

朱瑾點了點頭,也沒多想:“那四姨你自己待著,我們倆去去就回。”說完,拽著梔子就往衛生間狂奔。

身後,被丟在原地的俸思毅孤零零地站著,對女生之間的友誼有些納悶,他自言自語地歎:“一塊去小賣部也就算了,連上廁所也要手拉手形影不離,還真是有趣。”

但他轉念一想,要是性別對調過來,換成他和鹿銜……呃……俸思毅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莫名惡心。

正巧這時,有認識的酒吧服務員招呼他進去,俸思毅剛要答應,卻又擔心朱瑾和梔子出來找不到自己。酒吧裏各色人都有,為了安全起見,他幹脆去洗手間外的走廊等待。

隔著一堵牆,洗手間內,梔子迅速衝進一個廁位,將門反鎖上。

她下意識地去翻找背包裏的鎮靜劑,一直以來,這樣的情境不斷地上演著,每當受到外界衝擊,她身體中的防禦意識便會覺醒,幾乎本能地想通過服藥來尋求庇護。

這時,她的身體中又有另一個意識敦促:“你必須振作一點,自己嚐試克服障礙,否則永遠都不會康複,你難道想永遠這個樣子嗎?”

當藥瓶將被擰開的一刹那,她收手了。與此同時,她一遍一遍地在心底鞭策自己:“俞梔子,冷靜一點,今天是俸學長的生日,你千萬不能搞砸了。雖然外麵人很多,但你不要看他們就好了啊……”

短短幾分鍾時間,她努力地與自己和解,直到心底那個焦躁到發狂的聲音漸漸冷靜下來,她才摁下抽水馬桶的按鈕,傾瀉的水流發出巨大的聲響,掩蓋住聲勢浩大的內心活動。

“梔子,你OK了嗎?你出去的時候,告訴四姨一聲,別忘了我的囑咐。”隔壁傳來朱瑾的聲音。

“囑托?什麽囑托?”

“啊,那個……”朱瑾拍了拍胸口,險些把計劃說露餡了,她急忙打哈哈,“三言兩語說不清,你就這麽轉告他就行了。”

“哦,好。”

從洗手間出來時,梔子如實地向俸思毅轉達朱瑾的意思。

梔子聽不明白,可俸思毅懂,他們倆瞞著梔子訂了個包廂,裏麵布置了好多驚喜。

原本他們是打算一進酒吧就直奔包廂,但現在鹿銜還沒趕來,還不到揭曉謎底的時候。

可問題是,俸思毅已經像一座石像似的在洗手間門口等了好久,現在又多了一個梔子。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多少有些尷尬,他想了想說:“梔子,咱們別在這兒傻等了,走,我帶你四處轉悠一圈。”

“俸學長,朱瑾還在裏麵,要是找不到我們怎麽辦,我還是在這兒等她好了。”梔子往後退了半步,她看著不斷擁向舞池中央的人,像對甜食趨之若鶩的螞蟻,烏泱泱的一大片很是密集,她搖了搖頭很是抵觸。

“放心吧,這兒啊,朱瑾熟悉,不誇張地說,比看到教學樓還親。”俸思毅俯下身和梔子視線持平,“我們不往遠處走,就在外圍轉一圈,一會兒就回來。”

兩人之間的距離突然拉近,梔子身子猛地一激靈,那種自己領地被侵犯的恐懼感驀地湧上心頭,她一個勁地搖頭,局促地攥著衣服袖口。

突然,DJ台傳出一道亢奮的聲音:“Ladies and Gentlemen,今晚的舞會馬上開始,讓我聽到你們的呐喊聲。”

就是這一吼,俸思毅更加有了興致,拽住梔子的胳膊就要帶她進去。

梔子一下子慌了神,她想甩開對方的桎梏,可身體好像壞掉的機器一般,無法遵從大腦發出的指令。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好像飛出身體,置身高空之上,看著地麵的自己如同奔赴刑場的提線木偶任由俸思毅牽著,木訥地往前走。

梔子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一步步走到舞池中央的,直到人群中一個油頭滿麵的男人突然擋在麵前同她搭訕,她失聲尖叫了一下。反應過來的俸思毅趕忙將她拽到身後去,對那男人道:“我的人也敢逗,馮三,你活得不耐煩了。”

這個叫作馮三的男人是大學城附近有名的無賴,四十歲出頭,智力有些缺陷,常在這一片娛樂場所蹭吃蹭喝,任你是打是罵就是賴著不走。時間長了,這一帶的酒吧老板都懶得管了,隻要不鬧出啥大事來,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給他口飯吃也當行善積德了。

馮三是典型的欺軟怕硬,平常挑逗小姑娘,沒少挨男生揍,被俸思毅吼了一嗓子,嚇得縮了縮脖子,還不忘輕浮地說上一句:“好看,好看的姑娘。”

換作平常,俸思毅肯定一腳踹上去,給他一頓揍,但此刻俸思毅懶得理會。

方才將梔子拽到自己身後時,他的手不經意碰到她,她的手冰涼得厲害。眼下,他朝梔子看去,發現小姑娘的臉色也十分不佳。他眼皮一跳,該不會生病了吧,他忙對梔子說:“不玩了,不玩了,我帶你去邊上休息一下。”

忽然間,酒吧內音樂轉換,台上DJ做了個“交換舞伴”的手勢,舞池裏的人一下子躁動起來。俸思毅心叫不好急忙將梔子往身邊攬,可惜舞池裏有人比他動作還快,眨眼的工夫,他懷裏忽然撞進來一個妖嬈的女人。等他回過神來,梔子早就被人群衝散不知所終了。

舞池的音樂越來越勁爆,歡呼聲此起彼伏。

梔子被困在人牆之中,她拚命地往外擠,可是力氣小,像撞了牆的氣球一下子又被彈了回來。

她也嚐試著呐喊“讓一讓”,可是聲音剛出口便被湮沒,所有人都在自顧自地享受狂嗨時刻,沒有人關心。

周圍的喧囂仿佛永遠都無法落幕,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一個容器,不停地吸納著耳邊雜亂的聲音。起初心都發著顫,可漸漸地,她好像聽不到任何聲音了,大腦一片空白,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隻覺得腳很輕頭很沉,她想要跑起來卻邁不動腿,想就此睡下卻頭痛欲裂。

徹底失去意識之前,梔子看見鹿銜神情緊張地朝她跑來,她張了張嘴卻喊不出名字來。身體像飛速墜落的遊樂場大擺錘,又像是雲端飄浮的一朵雲,她從來沒有這樣自由過。

“梔子,俞梔子,你醒一醒。”鹿銜焦急地喊著懷裏的人的名字,可無論他怎麽叫,梔子都沒有半點反應。

他像是發瘋了一般,抱起梔子就往外麵跑。酒吧門口圍了一堆人,有人欠兮兮地湊上來:“媽呀,意識都沒了,這得抓緊送醫院啊,再晚了可要出大事的。來來,坐我的車。”

“滾!”

“什麽?”

“我叫你滾。”鹿銜凶惡地蹬了對方一眼。

那人蔫悄悄地退到一邊。

等俸思毅和朱瑾追出來時,隻看到鹿銜的車子絕塵而去。

朱瑾急得直跺腳,她剛從洗手間出來,就聽到旁人說酒吧裏有人暈倒了,沒想到會是梔子。

她又氣又恨地懟身邊的俸思毅:“還愣著幹什麽,趕快跟過去啊。”

結果一轉臉,發現俸思毅的表情比哭還難看,朱瑾眼皮一跳:“你做了什麽?”

俸思毅帶著哭腔道:“小豬,我這下闖禍了。”

04

梔子是在自己房間醒來的,如果不是床邊趴著的鹿銜忽然開口說話,她都以為這是一場夢。

“醒了?”

聽見鹿銜問話,她點了點頭。

鹿銜起身倒了杯涼水,扶她坐起來:“有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梔子被他突如其來的溫柔弄得有點不知所措,幹巴巴地說了聲“謝謝”。想了想,她問,“我不是應該在酒吧嗎?怎麽又回家來了?”

“你在酒吧暈倒了,恰好叫我碰上了。你兜裏有鑰匙,我上次來過這兒,所以記得路。”鹿銜把鑰匙放到床頭櫃上,給梔子塞了個抱枕,做好了被詢問的準備。

梔子身子一僵,攥著被角:“那俸學長和朱瑾呢,他們在哪兒?”

“來這兒待了一會兒,我見你遲遲不醒,就叫他們先回去了。他們都有事忙,沒必要一塊守著。”

梔子點了點頭,喝了口水,似乎沒有什麽要問的了。

鹿銜屈指敲了敲床邊的欄杆,臉上寫滿了嚴肅:“你的問題我都回答了,現在換我問了吧?”

梔子險些被嗆到:“問我?”心裏一陣緊鑼密鼓。

鹿銜身子往前靠了靠,和梔子拉近距離:“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好端端的會暈倒?”

梔子笑著裝傻:“可能是最近沒休息好吧,沒關係,睡一覺就好了。”

鹿銜先是沉默一陣,接著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那腿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我……”梔子慌亂地想要敷衍過去,但鹿銜灼灼目光仿佛能將人看穿,她沒能立即答上來,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不小心摔的。”

“摔的?”鹿銜皺了眉頭,“俞梔子,你是真的不會撒謊。”

梔子捏了捏手心,沒說話。

兩人對視一會兒,梔子敗下陣來,難過的聲音裏有幾分自嘲的成分在:“是俞東升打的。你知道的,我父親從來都不喜歡我,否則……”她頓了頓,眼眶泛紅,“否則,小時候就不會把我丟掉了。”

鹿銜欲言又止,最終沒再就著這個話題聊下去:“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家了,你也早點休息。”

快走出房間時,他聽見梔子又對自己說了聲“謝謝”。他淡淡說了聲“睡吧”,沒有回頭。

從房間出來到回到車裏,不過幾十米的距離,鹿銜卻走得十分艱難,每挪一步,愧疚就會增加幾分,呼吸變得很沉重,胸腔悶得快喘不過氣來。

他說了謊。

在梔子昏迷的時候,他並沒有直接將她帶回公寓,而是先送去醫院做了檢查。

明明長期服用鎮靜藥物卻謊稱藥效是提高免疫力的,明明活蹦亂跳的人突然在公眾場合暈倒……

他分明猜到了什麽,可偏就是不願相信。

直到梔子的檢查結果出來,醫生將他單獨叫出去。

醫院的走廊寂靜冷清,時不時有病人或者家屬來來回回,五十來歲的醫生神情凝重地說:“從檢查結果上來看,病人沒什麽大礙,膝蓋處有幾處輕微傷。隻是,有一點很反常,既然是受驚嚇暈倒的,麵部表情卻很愜意。一般來講,這種反常的表現是人體自我保護機製被激發的結果,也就是說病人在有意識地躲避些什麽。而且……我們剛才給她包紮膝蓋處傷口時發現,病人小腿內側有很多舊傷,從創口上來看像是柳條鞭子等物品抽打所致。以我從醫二十年的經驗來看,不排除遭遇家暴的可能性。”

他的耳朵裏一陣嗡鳴。

一直到梔子醒來前,耳郭裏都隻有兩種聲音交織著、重複著,一遍遍從身體裏碾過。

Rebecca說:“苯二氮卓類藥物被廣泛用於心理障礙治療,這類藥作用顯著、見效快,卻也存在極大的副作用,會致人頭暈、嗜睡,長期服用甚至會產生嚴重的依賴性。這也是我一直不願意讓你用藥的原因。”

醫生說:“有空的話,建議帶病人去看看心理醫生,毫無征兆的暈倒或許是被什麽刺激了也未可知。”

那晚回住處後,鹿銜喝了很多酒。

他向來是滴酒不沾的,所以酒量不好,到後來吐得胃裏空空,一抽一抽地疼。

他想起俸思毅說一醉解千愁。

可實際上,他一點都沒覺得心裏好受。

他洞悉梔子的童年遭遇,卻不曾知道這些年她到底經曆了什麽。

他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做的都是對的,寧願守著自己的苦衷顧影自憐,一次又一次地將她從身邊推開,卻從沒想過她朝他走來的一路有多難。

抽屜裏放著一張2006年照的相片,因為保存得當邊角至今沒有泛黃。

那是梔子待在育幼院第十天時,午休期間,他領取雪糕分她一半的畫麵,被和采訪記者同行的攝像師傅定格。

他記得那時梔子每天都把“小遲哥哥好”掛在嘴邊,逢人都恨不得將他誇到天上去。

現在想想,自己還真是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