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天氣晚來秋

01

霜降過後,氣溫驟降,晨間的風微涼,拂到人臉上帶來恰如其分的清爽,一年一度的“金樽杯”公益項目大賽就在此時拉開帷幕。

為了響應市政府的號召,海城市十幾所高校對此嚴陣以待,競爭很是激烈。

周一例會過後,由鹿銜帶隊進行市場調研。

桂林路是海城市最繁華的地段,高校雲集,形形色色的年輕男女走在街頭,稚氣未脫的臉龐上洋溢著青春氣息。

市場調研第一步便是街頭采訪,梔子不善言辭,被鹿銜分去跟組記錄,好巧不巧搭檔是艾葉。

艾葉手拿麥克風,腳踩高跟鞋,采訪時儼然一副女王架勢,梔子小跟班似的跟在後頭,手裏的筆就沒放下過。語速快、問題雜,梔子不忍心打斷,隻好先記關鍵詞,回頭對照錄音筆的內容再一點點捋順。可盡管這樣,還是出了岔子。

是在兩人和大部隊會合的途中,梔子被莽撞的騎車少年撞倒,兜裏的錄音筆被甩了出去。

原本錄音筆是金屬外殼的,磕一下沒什麽大礙,可艾葉竟伸腳踢了一下,錄音筆直接掉進腳邊水流湍急的下水道裏,毫無打撈上來的可能。

“艾葉,你幹了什麽?”俸思毅見此情景,忙跑過來扶起梔子。

“什麽都沒幹啊。”艾葉無辜,“要怪就怪騎單車的人,是他撞倒她的,跟我有什麽關係。”

俸思毅握了握拳頭,看見朱瑾朝這邊走來,為了避免她再次“原地爆炸”,姑且作罷。

中午十一點半。

記者團一行人在桂林路一家咖啡廳會合,對采訪資料進行初步整合。

因為錄音筆丟失,梔子和艾葉這組靠著本子上記的關鍵詞並沒有什麽幫助。但梔子還是憑借自己的記憶將過程記錄了個大概,呈給鹿銜看。

誰知鹿銜隻掃了一遍就扔回桌子上,對艾葉說:“你跟我來一下。”說完兩人單獨去了一處。

梔子被忽略個徹底,朱瑾這時走過來替她抱不平:“搞什麽區別對待啊,看都不看的,這兩人什麽時候搞到一塊去了?虧我還對鹿隊有點好感,現在,全無!”

“我盡力去做,問心無愧就好。”梔子把桌上的記錄本裝回包裏。

已經走出咖啡廳的俸思毅折返回來說:“你們倆怎麽還在這兒,走啊,吃飯去。”

“就來了,別催了。”朱瑾沒好氣回道,繼而拍了拍梔子的肩膀,“走吧。”

梔子“嗯”了一聲,三人走出咖啡廳時,鹿銜和艾葉還在對麵胡同裏交談,俸思毅喊了他一嗓子。鹿銜看了梔子一眼,說:“你們先去,我隨後就到。”

“哦。”俸思毅繞到梔子和朱瑾中間,自然地將胳膊往兩人肩頭一搭,“咱們走,不管他。”

朱瑾拿胳膊肘捅他,沒好氣道:“死開。”

俸思毅嬉皮笑臉:“我就不,你能把我怎樣?”

朱瑾說:“梔子,你先起開,我怕濺你一身血。”接著一個金蟬脫殼從俸思毅臂彎鑽了出來,然後縱身一躍,用胳膊肘給予俸思毅鎖喉暴擊,咬著牙說,“俸思毅,熟悉了就開始跟我嘚瑟了啊,我今兒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中華武術!”

梔子默默在後麵跟著,這時身後忽然有人叫她。

她回頭看,竟然是艾葉,有些發蒙:“你找我……有事嗎?”

“對不起。”

“什麽?”梔子驚訝得睜大眼睛。

“我為之前對你做的一切事而道歉,但是這並不代表我接受你。俞梔子,我還是討厭你。”

“我也是。”

艾葉停下踢石子的動作,麵容有些不悅:“你說什麽?”

梔子平複呼吸,勇敢地迎上對方的目光:“艾葉,說實話,我一直都不明白你為什麽會討厭我,即便……我們第一次見麵鬧了不愉快,但我也沒有事後報複你……做傷害你的事。我隻是想平平淡淡地上個大學,可是……我的息事寧人卻換來你處處針對。起初我覺得自己很糟糕,身上肯定有不討喜的地方,所以你才會那麽對我。可是後來我想通了,其實,不隻是喜歡一個人,討厭一個人也是沒有理由的。”

“所以啊……”說到這兒,梔子大方地笑了笑,“我接受你的道歉,但這並不代表我接受你,我也討厭你。可是討厭一個人啊,討厭就好了,我不會傷害你,以後也不想和你有交集。”

言盡於此。

梔子轉身要走時,看見鹿銜從對麵胡同出來,朝她們這邊看了一眼,又視若無睹地走遠。

她不知道是不是鹿銜和艾葉說了什麽,以至於艾葉破天荒來跟她道歉。

但這個念頭很快被她拋棄,他曾親口說出憎惡的話,她又怎敢自作多情?

下午五點,調研工作結束,石竹收拾設備時提議:“要不大家在這邊吃一口得了,等回了學校,肯定都想黏在**動也不動。”

大一的和大二的一聽,紛紛放下肩上扛著的長槍短炮,表示讚同。

說起桂林路,哪兒都好,就是餐館太少,好不容易找到家川菜館,誰都沒挑剔。

吸取上次聚餐的教訓,俸思毅這次直接將朱瑾和梔子帶到他們大三那桌,特意和艾葉分開。

大一的和大三的是“隔代親”,梔子和艾葉剛一上桌,就受到了學姐學長的關愛照顧。尤其是梔子,因為實在是太瘦小了,頻頻得到投喂。

飯桌上,一大撮主張“無辣不歡”“肉食至上”的人開始就祖國各地的美食進行大討論,在這一片歡聲笑語之中,梔子注意到鹿銜的表情有些凝固。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育幼院“小霸王”唐易帶著三兩個兄弟將梔子拽到後廚去,強迫她吃辣椒給他們看。梔子不肯,他們就將淘米水澆到她身上,揚起拳頭揍她。那時鹿銜破門而入來救她,小霸王不放行,鹿銜人單力薄隻好硬著頭皮替梔子吃辣椒。好長的一串,吃到最後嘴唇都腫了,胃裏像是放了一把火,灼得他疼得滿床打滾,雖說後來被帶去就醫,但也因此落下了胃病。

想到這兒,她有些心疼,回想起剛才進店時這附近有家壽司店。她急著去買,結果起身時身後送菜的服務員沒來得及躲,手上端著的紅酒雪梨整盤扣到她身上,暗紅色的湯汁如同潑墨一般灑到白襯衫上,片刻間浸透了一大片!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令梔子萌生一種窒息的感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向她。

“哎喲喂,這是怎麽搞的啊?”朱瑾第一個反應過來,急忙過去幫忙擦拭。

可是,根本沒什麽用,衣服上的仍舊醒目,梔子的臉噌地躥紅,有種火辣辣的感覺。

微醺的俸思毅反應慢了半拍:“梔子,你別弄了,走,我送你回住處。”他說著就要起身,腳底卻好似踩了棉花,眼看一個踉蹌就要前仰撞到桌子,被鹿銜及時拽住摁回座位。

“鹿哥,你這麽用力幹嗎啊?”俸思毅覺得屁股都要開花了。

鹿銜踢了他一腳:“車鑰匙給我,隻有我沒喝酒,除此以外,別無選擇。”

俸思毅似夢非夢地掏了掏兜,把鑰匙遞過去,同樣酒勁上來的朱瑾撐著眼皮囑咐:“一定要把我們梔子平安送到家才行啊。”

鹿銜微微點頭,從梔子身邊走過時扔了件外套過去:“穿上,夜裏涼。”結果沒走幾步,發現對方根本沒跟來,又停下頭也沒回地說道,“愣著幹嗎,還不跟上。”

“哦。”梔子如蒙聖恩,遲緩地追過去。

鹿銜沒吭聲繼續往前走,卻有意將腳步放慢了些。

02

車窗外閃過城市無邊的夜景,高架橋上燈火璀璨,回公寓的路上車子暢通無阻,誰都沒再講過話。這種低氣壓一直持續到兩人上了樓,鹿銜止步門口。

梔子率先打破尷尬:“要不你進來等好嗎,我馬上就換完衣服。”她急著轉身去找,卻被鹿銜叫住。

他說:“不必了,我沒打算再帶你回去。大家都喝高了,再帶你回去反倒是累贅。”

梔子有些局促,不敢抬頭看他:“對不起,是我給你添麻煩了。”

“早點休息吧。”鹿銜說著就要下樓去。

“小遲!”梔子鬼使神差地拽住他的衣角。

鹿銜回過頭來,嚇得她急忙收回手,聲音有些難過:“對不起,我忘了,你說過的,不喜歡我這樣叫的。”

“還有事嗎?”

“可不可以先不要走……”梔子眼眶濕潤,看著他道,“至少……忙了一天……好好吃頓飯吧。”

心一下子被什麽東西擊中,拒絕的話都卡在喉嚨,鹿銜難得點頭說好。

梔子大喜,迅速回臥室換了件幹淨衣服,便徑直走到廚房。

冰箱裏還有喜樹昨晚燉的白斬雞,放進砂鍋裏用小火去煨,沒一會兒,蒸騰的熱氣漸漸上來,咕嚕咕嚕開始冒泡。梔子擔心口味過於清淡,決定做盤熗土豆絲當小菜。

鹿銜在沙發上小坐一會兒,看著梔子忙碌的身影,有些於心不忍地問:“需要幫忙嗎?”

“沒關係,馬上就好!”梔子專注地削土豆皮,條件反射一般迅速回答。

鹿銜移開眼四處打量,室內麵積不大,色彩以粉白二色為主,牆麵很幹淨,陽台有一把搖椅,上麵放了兩隻獨角獸玩偶,轉悠一圈回到沙發上,鹿銜的腦子裏就浮出四個字“小但溫馨”。

“無聊的話……可以看看電視,遙控器在茶幾底下。”

梔子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鹿銜也不知怎麽想的,明明不喜歡看電視,卻鬼使神差地照做。

茶幾下麵有三層隔斷,裝了些零碎東西。遙控器就在第一層,裏麵還有些充電寶、數據線,以及幾副纏繞成八字狀的耳機,分門別類,規整地擺在一塊。第二層擺了些相框,有去草坪放風箏的梔子、參加中學語文競賽的梔子、高中畢業的梔子……從左至右,鹿銜逐一看去,仿若他不曾錯過她成長的時光。帶著貪戀和愧疚,鹿銜的視線遊走到最後一層,隻見貼有外文標簽的瓶瓶罐罐的藥劑擺在上麵,塞滿整整一層的空間,如同囤貨一般量大得驚人!

鹿銜莫名一陣心悸。

“可以吃飯了。”

梔子從廚房裏出來時就看見鹿銜晃了晃手上的藥,不解地問她:“這些都是什麽?”

她心猛地一抽,隨便扯了個謊:“提高免疫力的。”怕鹿銜起疑心,又忙補充兩句,“前段時間得了蕁麻疹,醫生說我免疫力低下,平時……平時用藥物調理一下,我哥就買多了些。”

“原來是這樣。”鹿銜那時去藥店谘詢,醫生也確實說了免疫力低下這回事,再加上他多少從南星那兒知道梔子的哥哥對她很是寵溺,雖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梔子抓緊時機,轉移話題說:“洗洗手,吃飯吧。”說完,給鹿銜指了指衛生間的方向。

鹿銜從沙發上起來,沒有起疑心。

梔子回到廚房驚魂未定,端砂鍋時右手不小心觸到了滾燙的鍋沿,疼得她“嘶”的一聲。

鹿銜聽聞急忙過來:“把手伸出來,給我看看。”

“沒事,沒有大礙。”梔子將手藏進袖子,試圖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樣子,不想讓鹿銜擔心,還故作輕鬆地說,“就碰了一下,我……我沒那麽嬌氣的。”

“把手拿來。”鹿銜又說一遍,神色嚴肅起來。

梔子不敢再抗拒,緩緩將右手伸出來,抬起手心。靠近拇指指腹的那側,已然被燙得發紅,起了一串水泡,最大的竟趕上小拇指的一半!

鹿銜的聲音意外地變得溫柔起來:“醫藥箱在哪兒?”

梔子垂頭盯腳尖,弱弱地說:“電視機頂盒上麵。”

鹿銜把梔子安置到沙發上,疾步過去找到醫藥箱,從中翻出需要的東西,然後說:“這些水泡必須挑破,否則不容易好。”他頓了頓,終歸有些不忍,“會有點疼,忍著點。”

然而自始至終,麵前的人都沒吭聲,甚至眉頭都沒皺一下,從容得出奇。

完事,她還對他笑了一下,說:“謝謝你啊。”

最終,這頓費了不少力氣的鹿銜沒吃幾口飯,便開車回去接記者團的人。臨走前,他顧及梔子手上的傷,還親力親為洗了碗筷,連帶水池裏積攢的餐具都一並洗幹淨了。

直到鹿銜離開好久,梔子臉上的梨窩都是若隱若現的。

晚些時候,手心被燙的地方漸漸傳來灼燒感,梔子有些失眠。

打開台燈的時候,手機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是喜樹發來的短信——

平安抵達黎江,下周一開始回母校實習。北方的冬季快到了,早晚多穿點衣服,別著涼。哥不在你身邊的日子,好好照顧自己。

梔子鼻頭一酸,將電話撥了過去,喜樹秒接,說:“小梔,怎麽還沒休息嗎?早知道不發短信好了,是不是被我吵醒了?”

“沒有,今天記者團調研,回來得晚了一些。”梔子聽見電話那端有風聲在呼嘯,忙問,“哥,你還沒有回到家嗎?”

“嗯,今晚天氣好,騎單車出來透透風,現在剛好到一中門口。自打高中畢業都三四年沒回來看看了,學校後牆的狗洞都堵上了。”

“真的嗎?今夏我畢業的時候,它還是在的啊。”梔子有些可惜地感歎。黎江市一中的狗洞承載著無數學子逃課的希望,學校此番整治,想必學生們要哀號一片了。

“對了,哥,學校現在有安排你教幾年幾班嗎?”

“高一(5)班。”

這時,喜樹那邊媽媽顧瑾秋的電話忽然打了進來,於是和梔子的通話草草中斷。

掛斷電話後,梔子才反應過來,五班?南星的班?

03

周一早晨,喜樹在年級主任的帶領下去高一(5)班認門。

“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晨讀的課文是嶽飛的《滿江紅》,教室裏的學生們念得義憤填膺。

一牆之隔,走廊裏,語文老師劉晗聲色俱厲地訓話。

“我說了多少次,晨讀不能遲到,你當老師說的話是耳旁風嗎?”

南星耷拉著腦袋:“老師,我不是故意的,我早晨實在起不來。”

“起不來?”劉晗氣得都聲音都劈了,“全班四十五個人,怎麽別人都起得來,你就不行啊!每天早上就非得多睡那十分鍾啊!起不來不會定鬧鍾嗎?”

“老師,我沒有鬧鍾。”

“沒有不會買嗎?”

“老師,我沒錢。”南星說著把身上的兜全翻了過來,裏子朝外,表情很無辜,“您看,真的一毛錢都沒有。”

劉晗氣得扶門:“明天叫你家長來!”

南星急得快哭了:“老師,我爸去非洲挖礦了,我媽是導遊,祖國各地跑,我逮都逮不著,您要是能讓她回來……”南星開始哽咽,“我……我保證洗心革麵,重新做人。”

等喜樹走到跟前時,就見劉晗被噎得啞口無言,南星狂飆演技抽泣個沒完。

“劉老師,消消氣,您看誰來了?”肖主任將喜樹帶到劉晗跟前。

看到自己曾經的得意門生,劉晗臉上怒氣全消,有了笑意:“喜樹啊,這是有多少年沒見了。”

“四年了,自打高中畢業去北方後,就沒回來。”

肖主任這時插話:“劉老師,當年啊你總說他們這屆學生,最中意喜樹。這不,這孩子今年回來實習了,正巧竇老師休了產假,我就尋思給安排到這兒來,打今兒個起他就是代理班主任,你們倆能搭班子了。”

“好事,能回母校來,是好事啊。”劉晗連連稱讚,想起身邊還有個不省油的燈,指著南星跟喜樹說,“五班哪,大多數學生都挺乖的,就這個丫頭,特別不老實,你得多費心了。”

南星哪裏還顧得上抽泣,驚獲此等好消息,心裏就跟喝了蜜似的。但是,她表麵還是一副“老師我有錯,你打我吧”的樣子,低著頭也不說話。

劉晗又跟喜樹聊了一會兒,直到晨讀下課鈴響,走之前他還不忘給南星施壓:“讓你抄的二十遍《赤壁賦》,下午一點之前,送到我辦公室來。”

等到劉晗和肖主任都走了以後,南星靠牆哀號:“二十遍,滅絕師太心也太狠了。”想到身邊站了個剛上任的“新官”,她忙去討好,“喜喜,你能不能幫我求求情,通融一下啊。”

喜樹看著她,像獵人麵對狡猾的小狐狸,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好啊。”

很快,南星就盼到了“通融”。

她被喜樹毫不留情地拽到了辦公室,站著將《赤壁賦》默寫了二十遍。

站著!默寫!二十遍!

南星欲哭無淚,目睹喜樹踩著上課鈴去教室,嘴角揚起一個壞笑的弧度來。

畢竟,山高皇帝遠,南星就是天。

等喜樹上完一節數學課回來,南星仰著頭坐椅子上睡著了,身上還蓋著條不知從哪兒借到的毛毯。辦公桌上堆滿了拆開的零食袋子,袋內空空,不用猜都知道入了誰的肚子。

至於那二十遍《赤壁賦》,喜樹抬眼去看,筆記本上赫然一排龍飛鳳舞的字跡,整整齊齊排成一列,竟然是將“赤壁賦”三個字寫了二十遍!

“咳咳,”喜樹踢了踢椅子腿,將本子蓋到南星頭上,“你就是這麽‘服從’老師安排的?”

正熟睡的南星一下子從椅子上騰地起來:“放學了?放學了?”

看到喜樹後,她撓了撓頭,腦筋轉得飛快,手腕啪嗒就垂下來,一副肌無力的狀態,說道:“俞老師,我早晨沒吃飯,餓得頭暈眼花,根本提不起筆來。”

俞老師?喜樹在心底發笑,這丫頭進入角色還挺快的。他輕輕掃視一番:“抽屜裏的零食都叫你吃了,還喊餓?”

南星點了點頭,眼神很憂傷:“俞老師,這個月的生活費,我爸媽還沒寄來,今天都七號了,我身上沒錢了,所以早晨上學都沒公交車可坐,自己跑來的。”

喜樹想起南星那不靠譜的父母,的確,一年陪在她身邊的日子屈指可數。於是,他態度放軟,掏出錢包來:“一千塊夠不夠?”

南星狡黠一笑,迅速把錢包搶了過來:“嗷——喜喜,你上當了。”又從褲兜裏掏出一張大頭貼,塞到透明夾層中,這才歸還喜樹,“不許拿出來哦。”接著做了個鬼臉跑回教室去。

整個計劃周密,動作迅速得讓人出其不備,喜樹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他打開錢包,大頭貼上的小姑娘很是囂張地揮著拳頭,卻也格外可愛爛漫。

第八節下課後,辦公室的人陸陸續續走光,喜樹整理了一會兒教案,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他剛出門口,就看見南星倚在對麵牆站著,抱著個大書包,看見他,就好像外星人找到了組織,猛地飛撲過來。

喜樹伸出一根手指,摁住她的額頭:“怎麽還沒回去?”

南星揉了揉肚子,笑得像隻偷腥的貓:“當然是想蹭飯啊。”

喜樹無奈地笑:“那走吧。”順手拎起南星的書包,還挺重,像是裝了好幾塊磚頭那麽重。

兩人從學校出來先去了一趟菜市場,南星說想吃紅燒肉,喜樹帶著她東竄西竄找到豬肉攤,師傅切肉切得狠,一刀下去足足兩斤。

喜樹正想說切少些,南星咂了咂嘴:“剛剛好哎,能吃個飽。”

於是,他話鋒一轉,又讓老板多加了兩斤。

等到兩人雙手滿滿拎著菜從市場出來時,忽然有人喊喜樹的名字。

溫溫柔柔的,南星一聽就知道是女生。

結果一回頭,心裏暗叫不好,還是個“黑長直”的漂亮女生。

喜樹卻不知南星的內心活動,不失熱情地同白蔻打招呼。

白蔻走過來,莞爾一笑:“喜樹,我本想說能一塊實習就很巧了,沒想到買菜也能遇上,真是太巧了。”

“說得是啊。”

白蔻伸手:“以後就是同事了,一起加油啊。”

“哎喲,肚子好痛啊!”喜樹伸出去的手在距離白蔻指尖不到兩厘米的位置,被南星成功截住。南星另一隻手捂著肚子,氣若遊絲地說,“不行了,又要鬧肚子,我們快點回家吧。”

喜樹先是愣住,繼而跟白蔻說:“我妹妹吃壞肚子了,正著急回去呢,那就……明天上班見吧。”

“那……好吧。”

一直到目送白蔻離開,喜樹咳了咳,一下戳穿南星的心思:“起來吧,人都走遠了,別裝了。”

南星無辜地抬頭:“我是真的肚子痛……”接著嘿嘿一笑,“不過現在好了點啦。”

雖說暫時的危機已解除,但對付潛在的情敵是不能馬虎的大業。

飯桌上,南星咬了口紅燒肉,狀似無意地問:“喜喜,剛才碰到的那個女生是誰呀?”

“白蔻,大學同班同學。”

“哦哦,那她家是哪兒的啊?怎麽也來黎江實習了,還好巧不巧是一中啊?”

喜樹一聽,撂下筷子,審視她:“拐彎抹角的,想說什麽呀?”

“沒……沒什麽呀。”南星咬了一下筷子,“就是覺得這個姐姐挺好看的,應該是有男朋友了吧?”

“這我還真不知道,不過……”喜樹拉長尾音故意逗她,“不過,白蔻是男生普遍喜歡的那類女生,不乏異性追求。”

“啊?”南星險些驚掉了下巴,“那……那你……你呢?”

喜樹賣了個關子:“八卦到此為止,老實吃飯。”

“別呀,怎麽就到此為止了,你說說嘛。”南星站起來原地撲騰胳膊腿,焦急得就差站到桌子上。

喜樹掐準她的弱點,遊刃有餘地說:“坐下來吃飯。否則,錢包裏的照片就換成白蔻的。”

“哦。”南星畫風突變,立馬靜下來埋頭扒飯。

碗裏的紅燒肉很多,但不怎麽好吃,有嫉妒的味道在發酵。

04

南星那邊危機乍現,梔子這頭也挑戰倍增。

公益項目大賽的策劃案由她負責設計,從封麵到內容再到版式,原本時間就有些吃緊,周二下午的攝影課上,任課老師又突然宣布這周六帶全班去白樺林外拍。

A大攝影係向來重視實戰教學,一台單反、幾個備用鏡頭、一個三腳架,老師們親自帶學生去野外拍攝一遭,教學效果遠比對著教材照本宣科好得多。

接連熬了三個晚上,梔子總算趕在外拍前將策劃案初稿呈到記者團,好在她的努力得到了全員的肯定,就連指導老師冷豔看過後也覺得可圈可點,沒什麽可修改的可以直接提交到大賽網站上。如此一來,梔子一直懸著的心才落定。

轉眼到了周六,全班同學一大早在學校北門集合。

七點鍾剛過,班級隊伍中有眼尖的同學就喊:“哎,大家快看啊,際哥來了。”

“真的是他啊,際哥這次姍姍來遲,身後還跟著倆高個學長,遠遠看著好像保鏢啊。”

“胡說,怎麽能是保鏢呢?這分明是外拍男團,況且我際哥還站C位呢。”

此言一出,隊伍中的幾個女同學發出陣陣花癡般的尖叫聲。

其實也不怪她們這樣做,畢竟冗長得好像永遠都不會結束的學生時代中,你總會遇到一個喜歡的老師,這種喜歡無關男女之情,更多的是崇拜。或許他不夠高大,不夠帥氣,甚至還有些改不掉的口頭禪,但毋庸置疑的是,對方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存在著某種特殊的吸引力,讓你忍不住瞻望。

而際哥,就是這樣的存在。

際哥全名林天際,是攝影係最年輕的男教授,其攝影水平一流,酷愛挑戰極限,曾自駕小黃蜂去西北荒漠拍戈壁風沙,也曾深入極地拍過極光。心如少年般瀟灑自如,卻又不失作為長輩的穩重謙和,是以,學生們敬稱他一聲“際哥”。

處在隊伍末尾剛低頭係好鞋帶的梔子,聞聲抬頭去看,困懨懨的臉上忽然添了一抹喜色。

她萬萬沒有想到,林天際帶來的學生竟是鹿銜和俸思毅!

林天際走到學生隊伍前,指著左膀右臂說:“這二位是我從記者團請來的學生,今兒給你們當助教,我先介紹……”

有人打斷:“哎呀,際哥,您就不必介紹了,這二位學長,那可是我們大一迷妹心中的男神,誰不認識啊。”

林天際摸了摸鼻子,揶揄著:“鄒笑笑,你心目中的男神換得可真是夠勤的啊?”

叫鄒笑笑的女生立即搖頭:“不不不,流水的男神,鐵打的際哥,您的光輝形象在大一女生心中屹立不倒。”

林天際一個腦瓜嘣兒彈過去:“行了,別貧了。出發吧。”

鄒笑笑敬個禮,恢複正經模樣:“那個,大家夥列隊站好,課代表查個人數啊。”

鹿銜和俸思毅自然而然歸入隊伍,站在了梔子和朱瑾後頭。

晚秋的風又疾又涼,校車開了將近兩個小時才抵達郊外的白樺林。朱瑾睡了一大覺,從車上下來時,冷不防打了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噴嚏:“我去,搞什麽啊,變天了!不是說今天多雲嗎?”

豈止是多雲,簡直是烏雲壓城,寒風蕭瑟。

俸思毅和鹿銜站在隊伍前打頭陣,忽然一陣疾風刮過,俸思毅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什麽破天啊,小爺我都要凍出鼻涕了。”似是想到了什麽,他回頭朝隊尾看,梔子和朱瑾移動得有些艱難,有點心疼,“她們倆怎麽穿這麽少啊?”

鹿銜停下腳步,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外套塞到他手上。

俸思毅意味深長地遞了個眼神過去:“喲嗬,紳士的品格。”

鹿銜沒理他,繼續往前走。

俸思毅折返隊尾,將衣服遞給梔子:“穿上點,蕁麻疹再犯了怎麽辦?”

“謝謝。”上身被寬大的外套裹住,有熟悉的梔子花味,梔子望著遠處那個衣著單薄挺拔如鬆的背影,心頭一暖。

“我怎麽又把這茬給忘了!”朱瑾像是受到當頭一棒,就要脫自己的外套給梔子,“你多穿點,我抗凍。”

“抗凍個屁。”俸思毅翻了個白眼。

朱瑾正要罵回去,頭頂忽然罩下一件外套,上頭溫熱的氣息還沒散去。她一怔,伸手要撥弄下來,卻被俸思毅摁住腦袋。

“四姨,你是不是有病啊,我新做的發型都被弄亂了!”

一句話卻換來那雙手挑釁似的**了幾下,末了,那雙手的主人聲音裏透露幾分朗朗笑意。

“我勸你老老實實穿上,少逞強,當心雞窩頭變成冰凍的。”轉身,俸思毅凍得一哆嗦。

沒走上十分鍾,就到了一處絕佳的拍攝地點。同學們相繼調試設備,天氣冷但擋不住他們的攝影熱情,光圈、快門、白平衡,這些書上的專業名詞,在實戰中被學生很好地掌握。

白樺林裏,微風一吹,樹葉紛飛簌簌落下,將青石小路蓋上一層黃棕色。鞋子踩在上麵發出咯吱的聲響,啄木鳥“篤篤篤”地啄著樹幹,偶爾會有一兩隻鬆鼠在麵前一閃而過。

梔子如獲至寶,摁動快門,將這些美好的瞬間定格。

身後突然傳來朱瑾的吼聲,帶著滔天的怒意:“俸思毅,你敢用樹葉潑我,看我不收拾你!”

梔子“噗”地笑出聲來,她回過頭,俸思毅仿佛看見了救命恩人似的往她身後躲:“梔子,你最好了,不能見死不救啊。”

沒等她回答,朱瑾風風火火殺過來:“俸思毅!你能不能別像塊狗皮膏藥賴著梔子啊,有本事你出來!”

一時間,梔子成了人肉擋箭牌。

朱瑾沒法子,扔了手上的樹葉,朝俸思毅勾手:“這回行了吧,我不動手了,你快過來,梔子禁不住你晃悠。”

俸思毅想了想:“我就不。”鬆開梔子,他轉身就跑,一米八幾的大男孩笑得像個二百斤的孩子。

“幼稚!”戰火重燃,朱瑾兩手抓起樹葉追去,邊追邊喊,“四姨,拿命來!”結果,沒對準人,反倒揚了路過的林天際一身。

“咳咳,”朱瑾往後退了退,內心譴責自己一萬遍,“老師,那個,我不是故意的。”

林天際抖了抖衣服,笑得很慈祥,扭頭對坐在地上休息的學生們說:“誰去幫老師報個仇,這次外拍作業就免了。”

俸思毅第一個衝出來,搖著相機呐喊:“學弟學妹還等什麽,衝啊。”

朱瑾瞬間成為攻擊對象。

漸漸地,人群中有人良知覺醒:“也別光欺負一個人啊,一塊玩唄。”說著,一把樹葉撒到旁邊人身上,那人迅速反擊,更多的樹葉落到其他人身上。

很快,一場混亂的“樹葉大戰”爆發了。

有人歡笑,有人落單。

梔子背著相機往更靜謐的地方探去,同學之間的打打鬧鬧她不是不想參與,而是畏於融於喧囂之中。背包裏常年隨身帶的藥瓶“哐當哐當”響,時刻提醒她必須將自己的脆弱隱藏起來,不給其他人造成麻煩。

至於那樣歡快的嬉戲時刻,梔子回頭羨慕地看了一眼,打從心底說服自己再等等。

至少現在,她還沒有強大到跟本我抗衡。

鬧了一陣子,朱瑾已經有些乏了,口幹舌燥地想找梔子討口水喝。

結果回過神來,梔子早就不見了。

朱瑾當即就慌了,四下一番好找,最後在一塊空地上,看見了貓著腰拍樹木年輪的梔子。

她剛想喊梔子的名字,隔著一排白樺樹,鹿銜從另一條與她平齊的甬道走出來,手裏握著單反,對著梔子的背影摁下快門鍵。

從朱瑾這個角度來看,鹿銜的視線仿佛凝在梔子身上,眼神中流露著溫柔與深情,是朱瑾從未見過的模樣。他的嘴角上揚著,像是在看一樣稀世珍寶,動作很小心,生怕驚醒了對方。

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朱瑾做夢也想不到會碰上這麽有趣的一幕,聯想到先前種種細節,她一下子就看出了端倪。

心底,紅娘的使命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