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走吧,我要在這裏等他。

一、她從不知自己竟有一日會對一個男子這般上心,就像戲折子裏寫的那樣,得了相思疾。

蘇葉也曾疑惑過顧清讓為何要將時間定在三日以後,不過很快她便明白了究竟是為什麽。

接下來的三天,顧清讓突然變得很忙,忙到蘇葉幾乎都看不到他的人影。

時間一晃而過,很快便到了約定好的第三日,顧清讓卻始終未出現,蘇葉隻在自己房內發現一張顧清讓親手寫的小字條:

“我仍有雜事要處理,子時在約定好的地方相見。”

不知為何,蘇葉心中始終有股異樣的感覺,可縱然如此,她仍是去了那約定好的地方等顧清讓。

子時,太阿門除了那些夜巡的弟子,路上已瞧不見一個人。

蘇葉雙手抱膝,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坐在山石的縫隙中靜靜等著顧清讓。

今晚注定是個不平凡的夜晚,山風呼嘯,不停在山石的縫隙裏穿梭著,發出“嗚嗚”的怪叫聲。

這樣的地方定然會叫尋常女子感到害怕,而蘇葉除了焦急,再無其他多餘的情緒。

蘇葉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此處等了多久,隻知隨著時間不斷地往後推移,仿佛有一道光從厚厚的雲層間鑽了出來,原本混沌一片的天地也因此清明。

天在一點一點地變亮,她要等的人卻始終未來,直至黎明的朝霞徹底被藍天白雲所取代,那片山石之後方才傳來一陣陣雜亂的腳步聲。

蘇葉知道,來者定然不會是顧清讓,她卻仍忍不住探出頭去看了一眼。

可也就是這一眼,原本還算得上寧靜的清晨突然就變得嘈雜起來。

“師叔!是那個魔女!我看見她了!她就躲在山石後麵!”

“抓住她!抓住這個魔女!她殺了渡厄真人,傷了大師兄,一定不能放她走!”

蘇葉甚至都未弄清狀況,便被一群高階弟子給團團圍住了。

那些弟子看上去年紀都不小,個個器宇軒昂,一看便知定是修為更高的那一批精英弟子。而領頭的那位長者,則與顧清讓的師尊有著六分相像,同樣是有著花白的眉與發,麵容卻如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那般俊秀。

蘇葉並沒有逃。

即便她想逃,也無法在太阿門這麽多精英弟子包圍的情況下全身而退。

她瞥了那名長者一眼,開口便問:“顧清讓在哪裏?”

換來的卻是那長者的一聲冷笑:“你這魔女還有臉來問?”

蘇葉不明白自己怎麽就沒臉問了,可她還記得,方才似乎還有人說了句,顧清讓受了傷。

於是,她問得越發大聲:“告訴我,顧清讓他究竟怎麽了?”

沒有人回答,回複她的是一柄又一柄閃著寒芒的利劍。

她曾答應過顧清讓,絕不會再殺太阿門中一人。

縱然利刃擦著她麵頰而來,她亦不曾祭出隱靈,不過是翻轉身子避開那一擊。

圍剿她的皆是太阿門中的精英弟子,縱然她使出了全力都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更遑論她這樣不停地放水。

那些刀與劍一下一下地劃過她的身體,有些地方滲出了血珠,有些地方已皮開肉綻見了骨,她手中明明還有一枚蘇木給的神盾符,隻要捏碎了她便能全身而退,可她尚未等到顧清讓,她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地離開……

直到那名領頭的長者用劍指在了她脖頸上,她方才徹底放棄了掙紮。

在眾人的圍剿之下她已傷痕累累,先前之所以還能撐住,不過是被恐懼支撐著,而今那些刀與劍都已撤去,隻餘一柄抵在她脖子上,她反倒得以放鬆,竟就這麽直直地倒了下去。

蘇葉再度醒來的時候已在太阿門的地牢裏。

她手腕與腳踝上皆被戴上了枷鎖,她身上的傷仍一下一下地扯痛著。

她不明白為何會變成這樣,可她更擔心的仍是顧清讓,也不知他如今在何方,身上又受了多重的傷?

太阿門的地牢由石塊砌成,牢中隻有一扇拳頭大小的窗,做到了真正意義上的密不透風。

蘇葉甚至都不知外麵的世界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她就這般拖著負傷的身體日複一日地在地牢中等著。

她從來都不信顧清讓會騙她,她始終堅信著,隻要顧清讓身上的傷痊愈了,便一定會來找她。就像從前那樣,不論她去了哪兒,他總能想辦法找到。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牢裏等了多久,她在地牢裏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和睡。

等待的時候,她腦子裏滿滿當當塞的都是顧清讓,甚至連睡著了的時候做的夢裏都是他。

她從不知自己竟有一日會對一個男子這般上心,就像戲折子裏寫的那樣,得了相思疾。

她身上的傷無人來治,她又日日悶在這樣一個不透風的潮濕環境裏,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已開始生膿發臭,她甚至都能聞到從自己身上傳來的那股子死亡的味道。

縱然如此,她仍未去動那枚被妥帖放在胸口的神盾符,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再等等,再等等,他一定會來救我……”

這樣的話她已記不清重複著與自己說過多少遍,可她始終都未等來顧清讓,反倒等來了白芷。

等來白芷的時候,她甚至連抬起頭的力氣都要失去。

黑暗中,是誰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她的名字?又是誰用劍砸穿了地牢那密不透風的石牆,使她看到一絲光亮?

然後,她聽到了白芷那細細的啜泣聲。

蘇葉試圖仰起頭去看白芷,才仰一半便因力竭而重新落在了冰冷的石頭地上。

白芷已然停止哭泣,隻是聲音裏依舊帶著哭腔:“魔宗之人混了進來,現在咱們宗內一片混亂,你快點趁亂離開吧,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餘下的話尚未說完,又有一陣腳步聲傳來,嚇得白芷連忙抽出了腰間的劍。

所來之人是蘇木,白芷雖不曾與他有過正麵交鋒,但蘇木其人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莫說修魔者中無一人不識他,就連修仙界也幾乎人人都識得他,不僅僅是因為他那張比女人還要美的妖孽麵容,更為關鍵的還是,他那與自身容貌十分不相稱的辛辣手段。

白芷幾乎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就僵住了,蘇葉卻率先反應過來,用僅有的力氣支撐著自己爬了起來,一把擋在白芷身前:“別殺她!”

這話是說給蘇木聽的。

縱然蘇葉不舍身護住白芷,蘇木也不會去搭理白芷這種無足輕重之人。

他甚至看都沒看白芷,直接將她視作透明,目光始終黏在蘇葉身上:“為何不捏碎神盾符,要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

不待蘇葉接話,他便已翹起了嘴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還在想著等顧清讓來救你?”

本如爛泥腐木一般了無生機的蘇葉一聽到“顧清讓”三個字,眼中突然就有了神采,就像一朵瀕臨枯萎卻又突然吸足水,瞬間飽滿起來的花。

她連忙問:“你知道他在哪裏?”

“不知道。”蘇木冷冷答道。

聽聞這話,蘇葉又瞬間枯萎成原本的模樣。

她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用微弱到幾乎叫人聽不清的聲音說道:“你走吧,我要在這裏等他。”

“嗬……”這一次,蘇木是真被蘇葉氣得笑出了聲。

這種事根本就由不得蘇葉來說不,她如今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著實太過礙眼,蘇木連多餘的話都懶得與她說,直接將她打橫抱著便走。

蘇葉已遊走在油盡燈枯的邊緣,被蘇木抱起的刹那她本還下意識地去掙紮……

或許是她在這地牢裏待了太久,久到幾乎都要遺忘溫暖這種感覺的時候,這般突然地被人抱起,她竟僅僅是掙紮了兩下便窩在蘇木懷裏昏睡過去。

蘇葉再一次醒來已是十日後。

她在太阿門地牢裏被關了足足三個月。這三個月的時間裏,她像是被所有人給遺忘了,起先幾日還有人給她送飯,到了後來,太阿門被蘇木攪得亂成了一鍋粥,她便徹底被人給遺忘了。她本就有重傷在身,再加之近三個月粒米未進,僅僅是靠著殘留在身上的魔息來維持著自己的生命。

蘇木與白芷若是再晚來一步,怕是就隻能看到她的屍骨了。

蘇葉從未想過,自己頭一次進魔宗總舵竟是在這種情況之下。

是了,這一次蘇木並未將蘇葉帶回她所熟悉的那間茅草屋中,而是直接將她帶回了魔宗總舵。

魔宗總舵,人稱“魔宮”。

宮中有著整個修魔界最好的大夫,蘇葉昏睡了足足十日,醒來時身體已好了大半。

她身上大麵積的創傷皆已結了痂,小傷則已愈合得差不多,唯一令人有些擔憂的就是那蒼白如紙的臉色。

這十日,蘇木可以說是寸步不離地守在蘇葉身側。

蘇葉一醒來,他便連忙端起一直備在一旁的熱粥,準備喂給她喝。

蘇葉卻仍是那副冥頑不靈的模樣,才喝一口粥,便又念著要見顧清讓。

蘇木並未回複她,眼中的暖意正在一點一點地退去。

第三口粥才入腹,蘇葉便又推開了蘇木給她喂粥的那隻手,掙紮著從**爬了起來。

溫熱的白粥隨著蘇葉的推搡灑落在了蘇木絳紫色的衣袍上。

他麵上仍無任何表情,額角的青筋卻已隱隱在跳動。

蘇葉卻仿若未見,仍是道:“顧清讓在哪裏?我要去見他……”

她整個人都已陷入一種可稱之為“癲狂”的情緒裏,全然未發覺蘇木已對她忍到了極限。

她又一次想要爬下床,卻被蘇木一把拽了回來,狠狠甩在**。

他已徹底被蘇葉敗了興,索性連粥也不喂了,就這麽直接將已被灑出一半的粥碗砸在了地上,任由蘇葉餓著。

他這麽一砸碗,倒叫蘇葉瞬間清醒了。

而蘇木已被她磨盡所有的耐心,他頭也不回地朝屋外走去,甚至在反手關上門的時候還不忘在蘇葉傷口上撒鹽:“一切都不過是你自作多情罷了,你以為你怎麽會被太阿門精英弟子圍剿?是他出賣了你,暴露了你的身份。你死了這條心吧!他不會來了,永遠都不會來了。”

蘇葉從來都不是那種會聲嘶力竭去與人爭辯的性子。旁人說的話都不算數,顧清讓若真要出賣她,又何必等到現在?

蘇木走了便走了,她亦懶得去爭辯。

興許是真被蘇葉給氣到了,接下來的幾日,蘇葉都未再見到蘇木。

被蘇木晾著的這幾日裏,蘇葉倒是想清楚了不少事。她知道她與顧清讓之間定然存在著什麽誤會,而她身在魔宮,必然什麽都得依靠蘇木。對於蘇木的個性,她又豈會不知道,他這人向來是吃軟不吃硬,越是與他強,他態度便越強硬。

蘇葉明白再這麽與蘇木鬥下去吃虧的終究還是自己,她雖不會主動去向蘇木認錯道歉,倒也不再似從前那般與他硬碰硬。

而蘇木也確實是吃軟不吃硬,見蘇葉乖巧了、聽話了,他的態度亦明顯有所轉變,甚至連與蘇葉說話時都能稱之為溫柔,從一開始的冷嘲熱諷變成後來的好言相勸。

二、她對蘇木的感情太過複雜,有過最純真的愛慕,有過發自內心的恐懼,有過不加掩飾的厭惡……最後隻餘麻木。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著,眨眼便又過了十日。

這十日裏,蘇葉一直都在安心調養,她身上的傷已恢複得差不多了。

這些天來她始終都在心中偷偷做著計劃,一旦完全恢複了,她便要出去找顧清讓。

目前來看,她像是徹底迷惑了蘇木,也再未提過有關顧清讓的任何事,她以為隻要再過一兩日便真的可以從這裏逃離。

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她做好萬全的準備,計劃連夜逃出去之時,她又收到一個不亞於晴天霹靂的消息——她要和蘇木成親!

這消息著實來得太過突然。

蘇葉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要嫁給蘇木,相較於蘇葉的震驚與難以置信,蘇木卻激動到連話都要說不清。

得知這消息的那一夜,蘇木喝了很多酒。

那是蘇葉第一次亦是最後一次看他這般失態。

自打宗主告知蘇葉這消息以後,她所居住的小院外突然多了許多人,她就像一隻被關在籠中的金絲雀,分明背生雙翼卻也難飛。

是夜,晚風微涼,風裏飄著水一般清涼的花香,夜色深沉似墨,在全然無光的情況下縱然是伸出了手也看不清其輪廓。

蘇木便是在這樣一個深沉的夜裏闖了進來。

他仍穿著一襲尊貴的絳紫色華服,與以往不同的是,他那從來都是梳得一絲不苟的發散落大半,那雙藏著三分笑意、三分不羈、四分陰鷙的眼睛已被一層水霧給籠罩,他所有的情緒都被藏在迷霧之後,唯有嘴角始終是向上揚著的。

蘇葉的希望早在聽到自己與蘇木婚訊的刹那破滅。

她甚至都懶得再去搭理蘇木,任憑他一人像個傻子似的杵在她麵前笑。

縱然是蘇木自己也不知,他究竟目光癡癡地盯著蘇葉喚了多少聲“小葉兒”。

聽慣了蘇木用或是調侃或是陰冷的語調喚她“小葉葉”,而今再這般猝不及防地聽他喚“小葉兒”,蘇葉不禁一愣,這個稱呼著實陌生卻又耳熟得緊,她都已記不清究竟在哪兒聽過。

蘇葉的腦袋始終低低垂著,她的思緒早已飄向了遠方,又豈能聽得見藏在那一聲又一聲“小葉兒”背後的繾綣柔情?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大抵便是如此奇妙。

在此之前她若是不曾去太阿門,不曾遇見顧清讓,又或者說……不曾被蘇木任性而粗魯地對待,或許就不會是今日的局麵。

那一夜自蘇木走後,蘇葉突然做了個夢,夢到她與蘇木一同回到了兒時。

仍是在她一眼便能望到盡頭的那個小院子裏。

彼時正值暮春,小院裏芳草萋萋,粉蝶蹁躚,飛舞在成簇成簇生長的花叢間。

她坐在院裏的石椅上小短腿一晃一晃,歪著腦袋望向蘇木:“木哥哥,為什麽我的名字叫蘇葉呀?一點兒都不好聽。”

蘇木眉眼彎彎,聲音柔得像是能滴出水來:“一棵樹除去根以外,最重要的是什麽?”

“是……”蘇葉將尾音拖得長長的,“樹葉?”

“對。”蘇木笑得越發溫柔了,“所以,你明白了嗎?”

“原來是這樣呀。”蘇葉眼中的疑惑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不摻雜任何雜質的喜悅。

“那木哥哥你會一直喜歡小葉兒嗎?”

“當然,因為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替代我的小葉兒。”

“可……那將來你若是不喜歡我了怎麽辦?”

“那,我們拉鉤?”

“好呀!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木哥哥要永遠永遠地喜歡小葉兒。”

……

蘇葉記性不大好,往事在她的腦子裏總是模模糊糊攪成一片。

夢裏的那件事距今已不知過去了多少年。那樣一件小事明明早就被她和過去一同丟棄了才對,為何她又會一點不落地夢見了?

這場夢帶回的不僅僅是那段回憶,某種早已被她深埋在心底裏的感情亦被重新挖掘出暴露在陽光底下,散發出陌生而又陳腐的氣息。

蘇葉醒來的時候已是翌日清晨,她目光空洞地盯著窗外那枝碧桃看了許久,眼中方才重新有了神采。

她對蘇木的感情太過複雜,有過最純真的愛慕,有過發自內心的恐懼,有過不加掩飾的厭惡……最後隻餘麻木。

那夜之後,蘇木再未出現在蘇葉眼前,而蘇葉院外的看守也是一日更比一日森嚴。

時間一晃而過,很快便到了蘇葉出嫁的日子。

才過醜時,便有婢子推開了門,將蘇葉從被褥中刨出。

蘇葉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隻管攤開了手任由她們去擺弄。

她的眉眼鼻皆是帶著鉤的尖形,偏生兩頰又生得肉鼓鼓的,一看就是個仍未長開的小姑娘。

宗主蘇釋天送來的這幾個婢子手巧得很,又是敷粉又是描眉,不消片刻,一張薄施粉黛、兩唇卻塗得亮汪汪的明豔麵孔便映在銅鏡裏。

蘇葉本是精致豔麗的五官,卻被一張肉乎乎的臉蛋拖了後腿。如今被婢子們的巧手一捯飭,最後再往她額上貼個花鈿,睜開眼的那一瞬間,蘇葉幾乎都要認不出自己。

她怔怔地望著銅鏡裏那張全然陌生的臉,沉默著。

化完了妝,她像個木偶似的任由那群婢子來擺弄她的頭發。

待到一切都準備就緒,她換上了繡著金線的鮮紅嫁衣、蓋上了喜帕,那群婢子方才施施然退出去。

今夜,整個魔宮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好不熱鬧,蘇葉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換作從前她定然會因此而感到興奮不已,可此時她著實無心去欣賞。

在此之前的無數個夜裏,蘇葉都曾倚在這扇窗上向院外眺望,不論是哪一次她所居的這方小院外都擠滿了駐守的修魔者,今夜也不例外,隻是相較前些日子,今夜的守衛明顯鬆懈不少。

本已絕望的蘇葉頓時又看到了希望。

她腦子裏又開始飛快構思接下來的逃脫計劃。

此時她院外的防守雖比往日裏鬆懈,但也算得上是戒備森嚴,她在窗邊踱來踱去,方才想到一計。

屋外仍有婢子在守候,蘇葉忽而將梳妝台上的東西全部打翻在地。

一直候在屋外的人隻聽到屋裏“哐當”一聲巨響後,再無任何動靜。

守在門左側的婢子總覺著屋內有些不對勁,連忙敲門問了句:“蘇小姐?”

此時,蘇葉將東西全部打翻後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自然不會去應那婢子。

那婢子越發覺著不對勁,又追問了幾聲,結果仍是無人應答,一片死寂。

守在門外的兩個婢子終於坐不住了,連忙將門撞開,卻見著一襲嫁衣的蘇葉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方才敲門的那婢子地位顯然要比另一個婢子高,隻見她朝另一個婢子使了個神色,另一個婢子便驚慌失措、匆匆地跑了出去。

臥房的門才被關上,蘇葉便猛地睜開了眼,一掌劈在仍盯著自己看的婢子的後頸上。

那婢子霎時就暈倒了,蘇葉連忙剝下她的外衣套在自己身上。

做完這些以後,她才又將頭探了出去,繼續暗中觀察那些站哨的人。

也不知究竟是巧合,還是老天爺有所安排,本還在院外來回巡邏的人竟也突然消失不見了。

事已至此,蘇葉也管不得那麽多,總之院外沒人了,她便直接從窗口翻了出去,在月色的掩護之下一路狂奔,朝魔宮外跑。

她就如一隻衝出籠的鳥,臉上洋溢著從前都不曾有過的笑容。

蘇葉所不知的是,她做的一切全都落進了蘇木的眼睛裏,他就這麽靜靜地站在高處,眼睫輕垂,叫人看不清他眼中正在翻湧的情緒。

蘇葉不眠不休地向前跑,她一路向西行,於三日後抵達太阿山。

來之前,曾在腦中幻想過無數次她與顧清讓相遇時的情景,卻怎麽都沒想到,她會在太阿山腳下遇到一襲白衣的顧清讓。

見到顧清讓的刹那她明顯呆了呆,她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本以為要想盡辦法,乃至要交出性命才能見著的人就這麽活生生地立在了她眼前。

她曾在腦子裏構想過無數要與顧清讓說的話,可當她真正見著他的時候才發覺,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就在她躊躇不前,糾結著該如何說出第一句之時,一直背對著她的顧清讓也終於發現了她。

在顧清讓轉過身看見她的刹那,蘇葉再一次愣住了,心口驟然一疼,像是被什麽尖銳物體給狠狠地捅了一下。

他的眼神是那樣陌生、冰冷,甚至……還帶著三分恨意。

“顧清讓……”她試著輕聲喚了句,“你沒受傷吧?”

顧清讓不答,反而提著劍質問她:“為什麽要騙我?”

蘇葉一頭霧水,卻又莫名地慌和急:“究竟發生什麽事了?我怎麽騙你了?”

顧清讓卻未接話,回答蘇葉的是他手中那柄閃著寒芒的劍……

她看著顧清讓的臉一點一點地在自己眼前放大,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為什麽口口聲聲說要帶她走,要和她遠走高飛的顧清讓會拿劍刺向她?

這大抵是她十歲以後第一次流淚,可她知道,一定不是因為肩頭的那道傷太疼了。她對疼痛的忍受力向來都很強,縱然是斷了胳膊、缺了腿也絕不會流出一滴眼淚。

那又為什麽會哭呢?

她抹掉仍在不斷往下流的淚水,嘶啞著聲音問:“你就是這樣帶我走的嗎?”

她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連顧清讓的臉都看不清了。

“為什麽要殺我師尊?”

耳畔是誰在低吼,這般咬牙切齒的模樣,就像是……要將她生吞活剝了一般。

明明就隻有肩胛骨中了他一劍,可為什麽她的眼皮會這麽重,像是再也抬不起來了似的?

她的意識在一點一點地散去,卻仍能聽到有人在她耳畔放聲大笑。

是顧清讓嗎?

他真的就這麽恨她嗎?

三、如果那一夜蘇葉沒有逃走,縱然是與蘇釋天為敵,他也一定會好好待蘇葉,竭盡他所能地去對她好。

蘇葉死了。

死在十七歲那年,她成親的那一夜。

靈堂裏,雙目通紅的顧清讓立在蘇葉的屍首前,不眠不休已足足三日。

這三日,他滴水未進,任憑誰來勸他都無用。

白芷便是在蘇葉死後的第四日趕過來的,與她一同前來的還有精英弟子葉連召,以及葉連召曾在太虛秘境內救過的普通內門弟子鍾年年。

白芷那雙眼不比顧清讓好到哪裏去,唯一的區別是她的眼是哭紅的。

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打哪兒來的勇氣,她竟敢直接衝進靈堂一把拽住顧清讓的領口,狠狠咬著牙道:“你為什麽要殺她?你知不知道她當初為了等你,在那地牢中變成什麽樣子?就連蘇木來救她,她說的第一句話都是要繼續等你……”說到此處,她開始低聲哽咽,餘下的話斷斷續續在喉間打著轉,再也說不出口。

顧清讓從始至終都未張嘴說哪怕是一個字。

他對蘇葉的感情絕不摻雜任何雜質,不論是他從前與蘇葉說過的那些話,還是一個月以前與蘇葉的那場約定皆發自內心。

他不知他與蘇葉之間為何會變成這樣,明明約定好了,三日後便一同離開。

白芷的哭聲越來越大,從一開始的低聲啜泣變作號啕大哭。

就連與蘇葉並無多少交情的鍾年年都不禁紅了眼眶,而顧清讓的眼睛更是紅得幾乎就要滴出血。

他知道,他又豈會不知道?

奈何他一開始不曾看穿這場局,他的理智在親眼看見“蘇葉”殺死他師尊,並將他重傷後便已徹底失去。

那一夜他傷得很重,“蘇葉”招招狠辣致命,若不是他師叔突然造訪,他怕是早已不在人世。

他恨!是真的恨,恨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信任蘇葉,恨自己兩次栽倒在同一個地方,明明從前就已被蘇葉下過一次藥,而今卻還是這般不加防備,甚至還拖累了師尊。

他在“蘇葉”拖著劍轉身離去之時大聲質問:“你為什麽不直接殺了我?”

“蘇葉”卻露出了他從未見過的妖嬈神情,道:“修仙界兩百年才出一個的天縱奇才就這般窩囊地死在我手上豈不是太可惜了?我給你三個月的時間來養傷,三個月後的今天,你我二人約在太阿山腳下一戰,不見不散。”

“蘇葉”話音才落,他便因身受重傷而昏厥。

當他再度醒來,已是半個月以後,彼時的顧清讓尚不知曉,真正的蘇葉早已被鎖入太阿門的地牢中備受煎熬,所有知道蘇葉被抓這一消息的弟子皆死於蘇木手中。

太阿門高階精英弟子與長老的大量死亡使得太阿門的防守變得極其薄弱。

蘇木率領三萬魔宗之人輕輕鬆鬆便攻上了太阿山。

太阿門因此元氣大傷,甚至連修仙界第一大派的頭銜都要不保。

從前於顧清讓而言,修煉不過是為了敷衍師尊的手段,而今他卻是在拚了命地在修煉,為的就是能以最快的速度痊愈去與蘇葉決一死戰。

他日等夜等,終於等到了那一天。

他以為自己永遠都能保持冷靜與克製,可他那引以為傲的冷靜在見到蘇葉的刹那便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像是突然之間就失去了所有的理智,拿劍指著蘇葉,大聲質問著:“為什麽要騙我?”

他的劍素來都很快,這一次也如往常那般,話音未落,他便已一劍刺穿了蘇葉的肩胛骨。

他雖早已氣到失去理智,卻仍避開了要害,隻刺了她的肩胛骨。

他以為蘇葉隻會受一丁點皮外傷,比起當初被她挑斷全身筋脈的自己要好出千萬倍。

她卻就這樣死在了他眼前。

他的劍上被人淬了毒,是那種一沾即斃命的劇毒。

他從來都不笨,又豈會猜不出這一切皆為有心之人設的局。

一瞬間,種種情緒湧上心頭來。

恨嗎?後悔嗎?

當然。

他在蘇葉已然僵硬的屍首前不眠不休地守了足足三日。

這幾日裏,有人來了有人走了,除卻白芷,卻無一人將目光停留在蘇葉身上,統統都在勸他要好生歇息,好生吃飯。

蘇葉雖不曾主動提及自己的過往,他卻也並非對她一無所知。

人人都知魔宗宗主養了隻殺人不眨眼的凶獸,卻無人知曉,那足以令人聞風喪膽的奪命母夜叉是個才滿十七歲的小姑娘。小姑娘明明生得那般冰雪可愛,眼中卻永遠是一片死寂。

在此之前,他不知曉世上竟還存在這樣的姑娘,她手染鮮血,殺人不眨眼,卻又幹淨得像一張白紙,這樣渾身上下都充滿矛盾的姑娘就像一塊磁鐵,一出現便已將他深深吸引。

白芷離開以後,他的倦意方才襲了上來。

整整幾日都不曾閉眼的他一睡便是一整天,當他再度睜開眼的時候,本該靜靜躺在棺材裏的蘇葉卻突然消失不見。

某一瞬間,他甚至都以為蘇葉又複活,從棺材裏爬了起來。

然而,事實卻是她消失了,連人帶魂一同抽離了他的世界。

蘇葉這次是真的死了,偷走她屍首的正是在幕後操縱一切的蘇木。

正如顧清讓所猜測,他與蘇葉之間所發生的種種皆為蘇木暗中操縱。

蘇葉被埋在了太阿山腳下。

有傳言說,最後的修羅女赤焰姬的業火紅蓮種子便是落在了這太阿山上。

傳言雖是虛的,可業火紅蓮種子於天下每一個人來說都有著致命的**力。

世人皆知赤焰姬當年曾留下了業火紅蓮的種子,卻無人知曉那種子是她留給自己剛出世的孩子的唯一物件。

直至死時,蘇葉都不曾知曉她並非蘇釋天撿回的孤女,而是赤焰姬與白芨之女,修羅一族僅剩的血脈。

這個秘密隻有蘇釋天知曉,後來這秘密又多了一人分享,那便是剛從極北之地回來的蘇木。

這些年來,蘇釋天一直都在想辦法讓蘇葉體內的修羅血覺醒,甚至,當年蘇木派蘇葉潛入太阿門也是為了這個,所有讓她去完成的任務都不過是掩飾,最終目的卻是讓她長時間留在太阿山上,期望她的血脈能與業火紅蓮的種子產生共鳴。

蘇木的想法倒是很好,可蘇葉在太阿門待了大半年也仍無任何反應,直到後來,蘇木發現蘇葉對顧清讓竟然生了情愫,方才有了之後的事。

修羅本就是一種惡鬼,而蘇葉又是惡鬼與人族的混血,倘若徹底殺死了她為人的那一部分,那麽,蘇葉所剩的便隻有為惡鬼的那一部分。

並不是每個人死了都能遁入鬼道。

為了使蘇葉化成修羅,蘇木可謂是煞費苦心,他早早便選好了日子,設局令蘇葉穿著血紅的嫁衣含著怨被此生摯愛顧清讓所殺。

陰年陰月陰日陰時,一襲血紅的嫁衣,又是含著怨死去被埋在了太阿山上唯一一處陰地,蘇葉已具備所有化作修羅的條件,蘇木而今所要做的便是耐心地等。

他這一等,便是一百年。

蘇葉的墳仍無任何動靜。

春去春又來,她仿佛就真的死在了一百年前,和那些再尋常不過的人一樣,一旦死了,便真就徹底地消失了。

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滿懷期望的蘇木已隻剩絕望。

他對蘇葉的感情不曾摻一絲假,可縱然再深的情都敵不過利益的驅使,更何況,他當年曾給過蘇葉兩個選擇。

如果那一夜蘇葉沒有逃走,縱然是與蘇釋天為敵,他都一定會好好待蘇葉,竭盡他所能地去對她好。

蘇葉卻從未選擇過他,不論是兒時還是現在,得到的永遠都是同一個答案。

與往常一樣,今日的黃昏他又來看蘇葉了。

蘇葉的墳包仍是那樣孤寂,孤零零地立在草木蔥蘢的山腳下,一如她生前那般與世隔絕。

他每次來看蘇葉都從不會開口說話,總是提著一壺酒,盤腿坐在蘇葉墳前一言不發地自飲自酌,他從堆滿火燒雲的黃昏一直喝到天黑,直至山腳下一片漆黑方才離開。

蘇木所不知的是,他離開以後不久,那近百年都無動靜的墳包上開始不斷往外冒著黑氣,直至破曉天明,一襲白衣的顧清讓自此經過,蘇葉那被雜草深埋的墳包突然發出一聲巨響,隻聽“砰”的一聲,蘇葉的墳便從中間裂成了兩半,已化作修羅的蘇葉便這麽從墳中鑽了出來。

那日清晨突然狂風大作,原本晴朗的天突然下起了暴雨,暴雨的顏色甚至逐漸由淡變濃,漸漸變成了血一般濃稠的紅,是天下將要大亂的征兆。

顧清讓一如百年前那般白衣翩翩,而蘇葉卻已然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重逢的時刻二人皆是一愣。

顧清讓那本無一絲波瀾的眸忽而一亮。

就像是一道曙光突然撕裂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厚厚積雲,他漆黑一片的世界裏漸漸透進了光,他想伸手去觸碰那一抹亮,才將手抬起,指尖便一陣輕顫,連帶著他的心髒一同抽搐。

腦中又不自覺回想起那句曾在他心中回**過無數遍的話:“你就是這樣帶我走的嗎?”

他眼中亮起的光又漸漸暗了下去,一點一點地湮滅在他眸子裏。

蘇葉死了。

早在一百年前,便已死在他的劍下。

如果說再度重逢時顧清讓的情緒是懊悔與自責,那麽蘇葉的心情卻要複雜得多。

她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男子,那顆早已停止跳動的心髒竟開始一陣一陣地抽痛。她突然變得很難過,卻又不知那種難過究竟是從何而來,原本空****的胸腔裏突然被一股子酸澀的氣體填充得滿滿當當,幾乎就要噴湧衝出那已腐朽的胸腔。

她竭力抑製住那股異樣的情緒,就這麽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靜靜注視那人。

那人的眉眼分明好看極了,她卻越看越覺心痛,甚至有一股被埋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恨意如春日裏新發的芽一般破土而出,甚至它在隨著時間的不斷流逝而飛速成長壯大,漸漸長為一棵遮天蔽日的參天巨木。

縈繞在她身上的那股本就算不上多平和的氣息突然變得危險至極。

她臉上雖仍能看出從前的影子,卻因消掉了嬰兒肥而變作另一種風格,其中變化最大的還是她那雙眼睛,從前是深淵一般不見底的黑,麵無表情且不說話的時候總讓人覺著她就是一個用木頭雕琢而成的人偶,而今的她那雙眼睛已變作比血還要濃稠的暗紅色,美則美矣,卻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妖異詭譎。她整個人就像是一柄被拔出鞘的利刃,有種殺氣騰騰的美,叫人不敢逼視,隻覺心悸。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忍不住喚了一聲:“葉兒?”

可也正是因為這一聲“葉兒”,蘇葉那僅存的理智也消失了。

她雙目通紅,滔天的恨意猶如火山爆發一般自她體內噴薄而出,刹那間,甚至連空氣中都彌漫著肅殺之氣,她的頭發和衣裙無風自舞,宛若一朵迎風而綻的曼珠沙華。

顧清讓又豈會感受不到她所散發出的殺氣?

可他仍癡癡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望著那美得張揚卻又危險至極的女子。

如果她真是他的葉兒,化作修羅自墳塋中爬了出來找他索命,那麽,要殺便殺吧,太阿門的首席弟子顧清讓早已死在了一百年前,伴隨那個名喚蘇葉的少女一同離去。

蘇葉雙手彎曲成爪,正要朝他麵門撲來,指尖卻驟然停在了他鼻梁前。

像是有一股力滲透了她的身體,用靈魂將其動作製止。

兩行殷紅的**就這般猝不及防地順著她眼角慢慢滑落下來,一滴一滴落在翠綠的草地上,紅與綠的交織奪目至極。蘇葉腦子裏一片混亂,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麽了,明明她恨極了眼前之人,身體卻像是突然之間就不聽使喚了,就這麽一動不動地僵在了顧清讓麵前。

而顧清讓的目光始終都未離開她的眼,這一眼就像是穿透了漫長到沒有盡頭的時光,回到他與蘇葉初遇的一百多年前。

山腳下有微風拂來,有蟲鳴鳥啼,甚至有粉蝶蹁躚,纏纏綿綿落至他的肩頭她的鼻尖。

這本是一幅美到足已入畫的景象,卻被一把不知打哪兒飄來的嗓音攪碎。

“顧師叔!”男子低沉而渾厚的嗓音再一次響起,徹底撕破了原有的平靜。

蘇葉那雙殷紅的眼睛裏再度恢複平靜,而顧清讓的眼亦正逐步恢複清明。

“顧師叔!”待到最後一聲低吼傳來之時,蘇葉的眼睛裏已看不到任何情緒,她目光深深地瞥了顧清讓一眼,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她似一抹殘紅飄然而去,徒留顧清讓一人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