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位兄台,你怕是病的不輕啊!
一、不多時,蘇葉耳畔便傳來一陣歇斯底裏的尖叫聲:“來人呀!快來人呀!有登徒子!”
霎時,蘇葉的心髒幾乎都要跳出來了,她內心的焦灼不言而喻,受驚嚇程度不亞於突然看到一群被她砍死的人從地上跳起來大搖大擺地向她求親。
蘇葉從未如此慶幸自己是個麵癱,縱然遭此驚嚇,也依舊能保持淡定,唯一暴露她心中驚駭的怕也隻有那顫了又顫的唇瓣。
她心中思緒萬千,卻仍是一句解釋的話語都沒能說出口,最終她也隻是咬字清晰地道:“這位師兄可知話不能亂說?”
蘇葉麵容長得稚嫩,聲音也輕輕柔柔,唯一的缺憾大抵就是她的聲音一如她的眼睛那般不帶一絲情緒,固然好聽,卻幹巴巴、冷冰冰並無活人該有的生氣。
蘇葉這般渾身上下都充滿矛盾的姑娘又有誰會不感到好奇?
顧清讓的身量比蘇葉高出太多,他看著蘇葉也頗有些居高臨下的意味。他盯著蘇葉看了又看,試圖從這姑娘的眼睛裏找到答案。
可蘇葉的那雙眼就像黑漆漆的無底深淵,裏麵隻有不斷往深處旋轉的旋渦,而無任何答案。
不過幾息的工夫,顧清讓便放棄要繼續探索的念頭。
此時的蘇葉心中雖緊張得不得了,卻仍一直在悄悄打量顧清讓,不同於蘇葉的木然,顧清讓的眼睛裏能看到很多東西,有疑惑,有迷茫,亦有一絲敬佩。
蘇葉還真不知他敬佩什麽。
可站在顧清讓的角度來看,他其實早已篤定蘇葉是魔宗之人,雖拿不出確鑿的證據,可他那日親眼看見了蘇葉在客棧中滅掉最後一個活口,也正因此,在太阿門選弟子之日再度看到蘇葉之時,他才會突然動這樣的心思——將自己身上的靈力灌入石子中,再用石子去砸那測驗靈根的石門。
他既是修仙界兩百年才出一個的天才,那石門的亮度自然也是與他體內靈根所匹配的,所以蘇葉才理所應當地被人當作了天才中的天才來看待。
像蘇葉這種有任務在身的魔宗教眾自然需要低調行事,被顧清讓這麽一折騰,整個太阿門都知道了她的存在,想必這也是這麽多天以來蘇木都不曾聯絡她的原因。
太阿門表麵上看著平靜,實際上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蘇葉,而顧清讓亦是其中一個。
他今日這令人印象深刻的出場方式,不過是他常在河邊走一不小心濕了腳的小事故罷了。
蘇葉的神態著實太過淡然,顧清讓找不到一絲破綻,他思來想去,最終也隻能選擇放棄。
至於蘇葉,她被顧清讓給盯著打量的時候可沒閑著。
她明明是第二次見到顧清讓,可不知為什麽總覺著他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氣息,於是她便垂著眼簾一遍又一遍地在腦中搜索著有關他的記憶。
蘇葉的記性雖已堪稱很差,可她依舊記得與顧清讓兩次見麵的那些小細節。
他們第一次見麵是在太阿門甄選弟子那日,那時明明是兩人頭一次見麵,顧清讓卻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總盯著自己看……
不知是為何,稍一回想起那些細節,蘇葉便莫名將他與甄選之日落在石門上的石子,以及前些日子,她去紫霄殿盜蓮燈時出現的神秘人聯係到一起。
蘇葉心中雖是這般猜測,卻不能傻愣愣地將這些話說出口,隻用一種“你別是有病吧,還盯著我看做什麽”的眼神冷冷瞥著他。
顧請讓卻宛如瞎了一般,直接忽視掉了蘇葉的眼神,繼續鍥而不舍地追問著:“我知道你叫蘇葉,魔宗似乎也有這麽一號人,可這名字太過尋常了,更何況你若真是魔宗那個蘇葉,來了太阿門又為何不改名?”
蘇葉心中又是狠狠一顫,眼中的嫌棄之意越發明顯。
是了,這下,蘇葉是真開始嫌棄顧清讓了。
也不是嫌棄別的,就是他這人的問題和廢話未免也忒多。
多說多錯,再加上蘇葉性子本就懶散,又仗著他毫無依據,根本就拿自己沒辦法,她便翻著白眼與他道了句:“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話音一落,就準備轉身離去。
顧清讓可不是那麽好打發的,又緊追不舍地問了句:“你來太阿門究竟有何目的?”
這下蘇葉是真懶得搭理他了,心想,反正他也沒任何證據證明自己便是魔宗之人,還理他作甚?
蘇葉是個行動派,這個想法才打腦中冒出,她便趿著木屐“嗒嗒嗒”地往前走了兩步。
卻也僅僅走了兩步。因為才走兩步而已,她便發覺自己走不動了——顧清讓的手搭在了她肩上牽製著她。
蘇葉不禁抽了抽嘴角,下意識回頭看了顧清讓一眼,哪裏又能想到,就這麽看一眼的工夫,她那鬆鬆垮垮搭在肩上的浴袍就這麽被顧清讓給扯落了,此時此刻正順著她白嫩嫩的肩頭“刺溜溜”地往下滑。
空氣好像突然凝固,回過頭來的蘇葉就這麽眼睜睜看著那浴袍領口順著自個兒的香肩一路滑到腰際,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嫩肉。
夜幕之中是誰倒吸了一口涼氣?
蘇葉的關注點全然不在這上麵,第一反應便是慶幸自個兒胸小沒料,縱然被他看了,也占不到多少便宜。
一番感歎之後,蘇葉方才想起,縱然自己胸小,終歸還是被占了便宜呀!
思及此,她突然又陷入了沉思,糾結著該不該趁現在將自己的浴袍從顧清讓手中抽出。
她的眼睛慢慢朝顧清讓所在的方向瞥,卻見他目光渙散一臉癡呆地盯著自己的臉,那原本白淨通透如水煮蛋的臉霎時紅了一大片。
蘇葉無比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本想與他說上那麽一兩句話,卻不想,她的目光才與他撞上,他便如同被火灼燒到了似的連忙將頭垂下去,避開她的目光。單純如顧清讓又哪裏想得到,他這一低頭,卻剛好看到了最不該看的東西。
於是,他的臉漲得越發紅了,整個人像抽風似的連忙將頭抬了起來,用一種十分不安的眼神望著蘇葉。
蘇葉這人雖呆了點,卻也不是個傻子,從未被人盯著胸脯這般看的她再度陷入了沉思——
若是尋常姑娘被人這般對待,又當如何處置?是該捂著胸口裝羞澀,還是一巴掌直接呼上去?
蘇葉的少根筋就體現在這裏。
不論是蘇木還是宗主蘇釋天,都曾因蘇葉的少根筋而感到痛心疾首。
其中反應最為激烈的自然是蘇葉身邊那唯一的玩伴——蘇木。
蘇葉都已記不清蘇木曾苦口婆心地給她講過多少道理。
有些事她倒是真記在了心裏,可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講了跟沒講一個樣。
此時此刻,蘇葉腦子裏亂糟糟一片,像是有人把她腦中的線全都纏成了一團,不停地搓著揉著。這明明是一個正常姑娘遇到後能即刻做出反應的事,蘇葉卻無措地被困住了,與其讓她處理這種事,倒不如給她一把刀,讓她直接衝上去與顧清讓拚命來得痛快。
就在她苦苦糾結之際,暗處又傳來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不論是蘇葉還是顧清讓,聽力都極好,哪怕是秋葉落地的聲響都逃不過他們的耳朵,更不用說是腳步聲。
幾乎就在聲音出現的刹那,蘇葉和顧清讓均轉頭望去。
此時天際恰好飄來一朵薄雲遮蔽了月色,蘇葉與顧清讓又恰好都站在角落裏,僅僅是從此處經過的白芷本不該這麽快就發現角落有人。
可蘇葉與顧清讓這兩尊大佛的目光著實太過炙熱,以至於……原本還好端端哼著小調兒走自己路的白芷沒由來地一陣心悸,寒意順著尾椎骨直往上躥,幾乎就要掀翻她的天靈蓋。
白芷突然就整個人都不好了,這股異樣的感覺使她停下了步伐,又鬼使神差地扭過頭去,朝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瞥了一眼……
隻見穿月白浴袍的少女三千青絲盡散落,目光穿過那如同水墨勾勒的發,隱隱約約能看見她那瑩白如玉的肩頭、纖秀巧致的鎖骨,甚至還能看到鎖骨之下那嫩如凝脂的……
明明自己也是個姑娘家,可不知為何,一看到這樣的畫麵,白芷心髒便忍不住開始狂跳,那張纖秀的瓜子臉也紅得不像話。
她的目光在蘇葉身上停留了許久,隔了半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蘇葉旁邊站了個人,且還是個身形高大的白衣男子。
並非白芷不識得顧清讓那張臉,隻是遮蔽住皓月的那朵薄雲恰好在這時被風吹開,銀白的月色當頭灑下,落了蘇葉與顧清讓一身,而顧清讓的臉也剛剛好融在了月色裏,於是,從白芷所在的方位望去,除卻知道眼前的登徒子穿了一身白,此外一無所知。
至於那被人扯落了浴袍也依舊一臉呆滯的蘇葉,明明她那雙空洞洞的眼睛裏什麽都沒有,白芷卻愣是看出了無助與脆弱。
白芷此時的表情太過複雜,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咬唇,一會兒又歎氣,蘇葉著實鬧不明白她準備做什麽。
可現在的蘇葉著實需要一個人來替她解圍,所以當白芷的目光再度掃來之際,她連忙狠下心來在自個兒大腿上掐了一把。
疼痛於蘇葉而言太過常見,縱然掐得挺疼,蘇葉的表情也依舊淡漠,就連麵部的肌肉也不曾因這痛感而抖動半分,唯一不同的也僅僅是有眼淚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模糊了她的視線。
即便此時是在夜間,隻有微弱的光亮,蘇葉也仍能清楚地看見白芷那不停變換著的麵部表情——
三分驚訝,三分惶恐,最後四分全然是驚嚇。
不多時,蘇葉耳畔便傳來一陣歇斯底裏的尖叫聲:“來人呀!快來人呀!有登徒子!”
……
再往後的事已無須再詳說。
白芷的那一聲嘶吼引來了一群雜役弟子,修仙之人的聽覺又往往比普通人來得敏銳,梨花白裏的**一下又引來了別的精英弟子及雜役弟子,總之,顧清讓的名聲就這麽被毀了。
蘇葉依舊呆呆的,倒是顧清讓率先反應過來,替她撈起了浴袍,將她整個人遮得嚴嚴實實的。
至於那一時激動的白芷,才喊完便後悔了,不為別的,隻因她終於看清了顧清讓的臉。
顧清讓究竟是個怎樣的人,與她同一批次的精英弟子或許並不了解,而她卻是清楚得不得了。
那一夜發生了多少事,蘇葉已記不清,畢竟她這腦子就是與平常人的構造不太一樣。
她唯一清楚的是,太阿門首席弟子顧清讓的名聲就這般讓她給毀了。
正所謂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裏。那夜以後,整個太阿門的人都在傳,首席大師兄顧清讓偷看蘇葉洗澡,甚至還妄圖霸王硬上弓,精英弟子白芷恰好打此處經過,才保住了蘇葉的清白。
蘇葉也是納悶了,壓根兒不明白這匪夷所思的謠言究竟從何人口中傳出。
所幸她還不知這一謠言都已傳到了蘇木耳朵裏,否則她怕是會鬱悶到心肌梗死。
這些天不僅僅是蘇葉一人憂心忡忡,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白芷更是憂心到幾乎都不敢出門:一是怕顧清讓會找她麻煩;二是擔心這件事傳入自己家主耳朵裏,那可是比被顧清讓找她麻煩還要麻煩的事兒。
總之,往後的日子裏,蘇葉總能看到白芷捂著胸口道:“也不知我家家主可會派人來找我談話?”語罷,又可憐兮兮地瞅著蘇葉,“蘇蘇,你說我要不要找個沒人的地方先躲上幾天呀?”
蘇葉也不知該如何去安慰白芷,畢竟她長這麽大都還從沒安慰過人,更何況,她還是個一棍子敲下去都憋不出半個字的鋸嘴葫蘆。
白芷依舊抱著腦袋思索該如何保住自己的小命,而蘇葉也托著下巴開始思考人生。
她進太阿門已有數日,蘇木那邊卻仍無任何動靜,仿佛突然失蹤了一樣,這絕非蘇木的做事風格,素來沒心沒肺的蘇葉也因此感到憂心忡忡。
她本就因蘇木的事煩惱,偏偏她與顧清讓之間的烏龍事件還在持續發酵,“蘇葉”這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傳遍了整個太阿門。
身為魔宗細作的蘇葉本想低調做事,奈何第一天就被顧清讓害得出盡了風頭,以至於她一進太阿門便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再後來,她那“廢材”的體質倒是使得她暫時脫離了眾人的視線,可現在又鬧了這麽一出。
一想到這個,蘇葉便覺得來氣,顧清讓在她心中儼然是掃帚星的存在。
自打蘇葉與顧清讓鬧出那烏龍以後,蘇葉在太阿門中的名氣更甚,甚至,每天都有人暗搓搓跟在她身後走。
蘇葉也是不明白這些人究竟要做什麽。
有的竭盡所能讓自己看上去很低調,卻不想被那直勾勾充滿好奇的眼睛所出賣;有的則囂張到想叫人一巴掌拍死他,或是突然出現在蘇葉身後大吼一聲“蘇葉”,或是突然從前方某個叫人注意不到的角落冒出來,用看猴子似的眼神看著蘇葉,邊看還邊不忘用手指著她的鼻子,與身邊之人竊竊私語:“喏,這就是蘇葉,生得也就這樣嘛,還以為有多國色天香呢!”
這樣的日子一連持續了很多天,蘇木從未主動聯係過蘇葉,蘇葉亦被騷擾到壓根兒抽不出一點時間去與蘇木聯絡。
這絕非是件好事,以蘇葉對蘇木的了解,她完全能猜到蘇木定然已動怒,隻是尚未發作罷了。
蘇葉在太阿門中越待越覺憂愁和煩躁,而顧清讓卻不知怎麽想的,仍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時不時地在蘇葉眼前瞎晃,於是在蘇葉不知道的情況下,謠言又多出了幾個版本。
一是說:蘇葉與顧清讓本就兩情相悅,偷窺事件純屬烏龍,隻不過這半夜三更的在門中私會頗有些傷風敗俗。
另一個版本則是說:顧清讓苦戀蘇葉不得。
總之,也不知是誰腦洞這麽大,瞎掰了一大堆蘇葉和顧清讓之間莫須有的故事,說顧清讓是如何如何癡情,而蘇葉又是如何如何不解風情……
還有一個版本是:蘇葉看似清純實則**,偷偷練習魔宗媚術已成氣候,顧清讓早就被蘇葉迷得神魂顛倒,至於蘇葉究竟圖的是什麽,也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這些子虛烏有的故事在太阿門中傳得神乎其神,卻無一人知曉,顧清讓的每一次出現都不過是在逼蘇葉承認自己是修魔者罷了。
蘇葉日防夜防,生怕顧清讓又冷不丁打哪個旮旯裏蹦出來,這般時時刻刻提防別人的感覺是真不好受,仿佛又一下子回到了圍剿魔宗叛徒的那段時光。
今夜月色明朗,皎潔如水影,窗外竹影斑駁,影影綽綽伸出幾枝橫在灰白的牆麵上,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幅水墨畫卷。
蘇葉本屬毫無情調之人,可不知為何,她那還未長大就已滄桑的小心髒狠狠被此景給觸動了一把,於是,她和那素來就愛折騰的白芷尋來一卷竹席、一方小幾、兩個蒲團,自得其樂地坐在涼亭裏溫酒烤肉。
蘇葉這人素來不理身外事,可謂是早就斷了七情絕了五欲,唯一凶猛的也就隻有那食欲。
興許是因吃是蘇葉唯一的癖好,蘇木便在這上麵下了不少功夫。
蘇葉愛吃且能吃,蘇木便不論去哪兒玩都不忘捎上蘇葉,當然,也還是會有無法將蘇葉帶出去的時候,可即便如此,蘇葉也不必愁沒有好吃的,隻要耐著性子慢慢地等,便總能等到他帶著各種各樣的美食珍饈出現在她麵前。
仔細回想一番才發覺,蘇木其實也有對她好的時候,隻是他大多數的時間都對她太過惡劣,以至於一提起蘇木這個人,她便覺渾身骨頭發疼,記憶會選擇性地粉飾太平,疼痛卻被身體刻骨銘心地記著。
二、蘇葉驚了又驚,呆了又呆,隔了許久才伸出食指顫顫巍巍地指向他:“這位兄台,你怕是病得不輕啊!”
不知究竟是今晚的夜色太美,還是白芷終於也有疲倦的時候,她懶懶喝了兩杯果酒,粗粗吃了兩塊肉,便提著衣襟揮手與蘇葉道別。
蘇葉好不容易起了興致,月色又這般勾人,豈舍得早早回到屋子裏?
蘇葉不知道此時是幾更天,夜色已越變越濃,就像一團化不開的墨,不遠處的竹林裏已騰起了輕紗一般薄的霧,更遠的地方又是何人在吹簫?
蘇葉素來不勝酒力,不過三杯果酒入腹,身上便已開始燥熱。
她呆愣愣地盯著茫茫夜色中的一個點,某一瞬間,仿佛有陣清風從她身邊掠過,她尚未來得及撇頭去看,顧清讓那張足以令人頭暈目眩的臉便出現在她眼前。
此時,蘇葉嘴裏正含著一口果酒,不曾吞咽下去,猝不及防間遭此驚嚇,頓時便噴了顧清讓滿臉。
待蘇葉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多大的錯時,顧清讓已然皺起了眉頭。
蘇葉本欲說出口的“對不起”被吞咽下去,下意識地抄起正擺放著果酒與烤肉的小幾。
蘇葉已做好了與顧清讓幹一架的準備。
換作從前,她若這般對待蘇木,最後的結局定然是被蘇木按在地上狠狠揍上一頓,哪怕她道了歉也於事無補。
這是她的本能,是早已深深印刻在她腦子裏的烙印。
蘇葉不知道這一直活在傳說中的太阿門首席弟子究竟有多厲害,隻知道自個兒定然無法從他手中討到半分好處,接下來所需要思索的也僅僅是與他打一架究竟能撐過第幾招。
蘇葉出手如風,本著先發製人的信念,將小幾一把砸在了他肩上,並且以她此生最快的速度躲避開。
他整個人卻猶如石化了一般,始終維持著被砸到時的動作。
蘇葉下手夠狠,而他的身子骨恰好又足夠硬,一擊下去,小幾已然裂成無數塊碎片,拚都拚不回來。
這裏的夜足夠安靜,縱然離那一擊已過去一會兒,夜空中卻仿佛仍殘留著木塊與肉體碰撞時所發出的碎裂聲響。
蘇葉不明白他為何不躲,更不會自欺欺人地去想,太阿門首席弟子也不過如此,連她這一擊都躲不過。
蘇葉陷入了沉思,顧清讓卻後知後覺地捂住了被砸的肩膀,一臉迷茫地望著蘇葉。
蘇葉本欲抽出藏在袖中的劍與他再戰,可一看到他那迷茫中又帶著些許委屈的眼神,便生生止住了這個念頭,不禁呆呆地問了句:“你怎麽不還手?”
見蘇葉這般問,顧清讓看上去越發委屈,他揉揉被蘇葉砸得幾乎都要失去知覺的肩,輕聲道:“我師父自小便教導我莫要與姑娘家一般見識,縱然是被打了,也不能去計較。”
蘇葉從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不論是宗主還是蘇木都隻教過她身為姑娘家該如何如何做,卻從不曾提起男兒又當如何做,更何況蘇木也是男兒身,他卻從小到大一直都在與她計較。
蘇葉晃了晃腦袋,試圖驅除莫名其妙又跑進她腦子裏的蘇木,又過良久,方才再問:“那你又為何不躲?”
也不知究竟是她出現了幻覺還是怎的,蘇葉竟從顧清讓眼中看出了一絲無辜。
蘇葉又晃了晃腦袋,再次集中精力盯著顧清讓看,這一下別說再從顧清讓眼睛裏看到無辜了,連他的眼睛都要看不見了。
顧清讓把自己的眼睫垂得很低,他睫毛本就纖長濃密,縱然是睜著眼的狀態都能看到它隨著他眼睛的眨動忽閃忽閃,而今這麽一垂著,更是令蘇葉驚歎,他怎麽能連睫毛都比尋常人長得好看。蘇葉猶自感歎著,卻突然聽他輕聲嘟囔著:“我又不知你還真會抄家夥砸……”
他本生了副冰冰冷冷的精致麵容,不說話的時候看上去好似一尊冰玉雕琢的神像,毫無活人的氣息;而他這般委屈巴巴地垂著眼簾,就好似那尊神聖不可侵犯、本該被擺在廟宇中供人跪拜的神像突然活了過來,分明還是那張不染纖塵的容顏,卻又有什麽地方不太一樣了,就像是暖春逼近,冰雪在悄然消融……
蘇葉不知道自己究竟盯著他看了多久,他身上像是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又好像他整個人都是由磁石打造的,哪怕是一根頭發絲,都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蘇葉並非那種貪圖美色之人,若隻看風姿與容貌,蘇木這常年被戲稱為魔宗第一美男子的渾蛋也不差,甚至還有傳聞,每年都有成百上千女教眾因他而入魔宗。可縱然如此,蘇葉仍覺顧清讓更好看,他與蘇木之間的區別就好比神祇與妖魅,妖魅尚可惑人心,可在神祇麵前,任他再如何蹦躂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妖魅。
興許是蘇葉的目光在顧清讓的臉上停留了太久,本就一臉迷茫的他目光已近呆滯。
直至現在蘇葉方才意識到這般肆無忌憚地盯著人家看似乎有些不妥,幾乎就在意識到這問題的那一瞬間,蘇葉便將頭撇開了,她像是突然心虛了。可若是問她為何要心虛,她定然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除了覺著自個兒臉燙得厲害,她再答不出任何一句話。
顧清讓幾時又見過蘇葉這般別扭的模樣,更何況蘇葉的別扭也與尋常姑娘家不同,尋常姑娘家的別扭是麵色緋紅、欲語還休,她卻是麵色緋紅、目露凶光,就像是突然被誰給惹生氣了,一副要提刀砍人的架勢。
顧清讓隻偷偷瞥了她一眼,就被蘇葉這股子天生的“氣勢”所震懾住,一時間也不敢再說話。
倒是蘇葉,她越是將頭往後撇,便越覺身上燥熱,熱到她口幹舌燥,甚至還因扭頭扭過了而覺脖子疼。
就在顧清讓手足無措之際,蘇葉終於說話了,卻是三個令顧清讓怎麽都想不到的字:“對不起。”
“啊?”顧清讓明顯沒能夠緩過神來,待到他將心神全然抽回的時候,方才搖著手疊聲道,“沒關係,沒關係,不礙事,不礙事……”
近些日子,他雖總在蘇葉麵前瞎晃悠,可蘇葉與他終究還是不熟,更何況蘇葉與他唯一的話題也隻不過是在爭執蘇葉究竟是不是魔宗之人。
顧清讓一語落下,他倆都陷入了沉思。
沉寂來得太過突然,蘇葉也不知道還能再與他說些什麽,隻用她所慣有的清冷語調問了句:“你今日來又要做什麽?”
蘇葉本準備下一句話就把顧清讓打發走,豈知,她話音才落,顧清讓便咧開嘴角,露出璀璨至極的笑。
那一笑可當真是不得了,險些就要閃瞎了蘇葉的眼。
蘇葉下意識地抬手去揉眼睛,手才舉起一半高,便聽他泉水般清冽的聲音緩緩響起:“我今日過來是要提前告訴你一個消息。”
一聽這話,蘇葉登時就緊張了起來,她總覺著能讓顧清讓笑這麽燦爛準沒好事。
果不其然,馬上就聽顧清讓說:“唔,我其實是想告訴你,你馬上就要成我師妹了。”
他此言一出,就如同萬裏無雲的晴天突然劈下了幾個驚天大雷,蘇葉整個人如同一塊剛炸好的臭豆腐,被劈得那叫一個外酥內嫩。她驚了又驚,呆了又呆,隔了許久才伸出食指顫顫巍巍地指向他:“這位兄台,你怕是病得不輕啊!話不能亂說的,你知不知道啊?”
顧清讓卻壓根兒就沒搭理蘇葉,依舊自顧自地說話,一會兒說成為親傳弟子究竟有哪些福利,一會兒又說自家師尊是如何如何的好,總之,就像是鐵了心要把蘇葉往自個兒師門拐。
蘇葉是真不明白他又是哪根筋搭錯了,此時此刻,她的心情著實隻能用錯綜複雜來形容,她甚至還有那麽一些暴躁,哪怕是一丁點火星都能將她引爆。
她打不過顧清讓是事實,再暴躁也得忍著,可這並不代表她就得耐著性子去聽顧清讓的嘮叨。
顧清讓的話傳入蘇葉耳朵裏全成了“嗡嗡嗡”“哐哐哐”各種雜亂不堪的噪音。最後,顧清讓嘮叨了半天,蘇葉也隻聽清了一句話:“我如今的確還沒證據來證明你便是魔宗之人,可我對你終究放不下心,總覺著得好好看著才行……”
顧清讓這話說得著實沒有一點信服力,可蘇葉又有什麽辦法呢?除了由著他,壓根兒就沒別的選擇。
太阿門弟子等級劃分極為嚴格,想要成為一名親傳弟子可不是件簡單的事。蘇葉垂著腦袋自顧自地想了很久,最終還是覺著,顧清讓定然沒有這麽大的本事讓自己成為親傳弟子。
一想到這一層麵,蘇葉那幾乎都要糾成一團亂麻的心終於舒展開了,她也懶得再去糾結顧清讓這般突然跑來的真實目的是什麽。
此時的蘇葉隻當顧清讓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做,閑來找她消遣,壓根兒不知明日會有一個怎樣的驚喜在等著她。
翌日清晨,蘇葉與往常一樣拖著尚未睜開眼、仍捂著嘴在打嗬欠的白芷往大殿跑。
大殿平日裏很是冷清,今日卻像是出現了另一種打開方式,殿前的空坪裏甚是顯眼地“藏”滿了本該各司其職的雜役弟子。蘇葉與白芷現在與大殿尚有些距離,不曉得裏麵究竟發生了什麽,隻能通過那些試圖將自己隱藏起來,卻又拚命抻著脖子探著腦袋往殿內看的雜役弟子判斷出,今日定然是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
那些雜役弟子的舉動究竟有多引人注目呢?連困到走路都睜不開眼、一路純靠蘇葉拖過來的白芷都瞬間清醒了,她瞪大了一雙猶自帶著血絲的眼,一臉蒙地問了句:“蘇蘇,我們是不是來錯地兒了呀?”
蘇葉並未回她話,依舊拽著她徑直朝前走,待踏入大殿的刹那,蘇葉又整個人都驚呆了。
不為別的,隻因此時此刻,顧清讓正一臉假正經地杵在高台之上。
蘇葉目光掃去之時,顧清讓的視線亦剛剛好落在她身上。
蘇葉不知此時此刻的自己究竟是一副怎樣的表情,卻十分清楚地看到了隱藏在他一本正經假象下的得意。
興許是蘇葉在門口杵了太久,已然完全清醒的白芷連忙用胳膊肘捅了捅蘇葉,壓低聲音問了句:“蘇蘇,你怎麽啦?”
蘇葉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麽了,隻是沒由來地一陣心悸,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將要發生。
果然,這個預感才生出不久,顧清讓的聲音便突然從蘇葉頭頂飄來:“師妹昨夜睡得可好?”
說這話的時候他眼睛裏滿滿都是笑意,就像是一個打心底裏關心師妹的師兄。
顧清讓這廝生了副極好看的皮囊,這點毋庸置疑,他再這麽一笑,可真真是叫人明白了何為千樹萬樹梨花開。此起彼伏的抽氣聲遊魂似的在蘇葉耳旁飄,連白芷都不知在何時捏住了蘇葉的胳膊,白芷雖表麵上看著比旁人要淡定,可她那不停掐著蘇葉胳膊的手指早已出賣她的內心。
蘇葉真是怎麽都沒想到自己竟就這麽成了顧清讓的師妹。
顧清讓仍站在台上望著蘇葉,蘇葉始終不曾去接他的話,而是認認真真地打量起了他。
人或許能說謊,可他的表情總會露出什麽破綻。
蘇葉盯著他看了很久,他的笑意卻從始至終都不曾收斂半分。
顧清讓這張臉其實長得很冷,不論眼角眉梢還是他的麵部輪廓,均能用一個“冷”字來概括,可為什麽生得這般清冷的他一笑起來就會有種冰雪消融、春暖花開的感覺呢……
蘇葉的思緒早就跑偏了,此刻不論是殿內還是殿外,都響起了細碎的談話聲。白芷又拿胳膊肘捅蘇葉,蘇葉撇頭望去,隻見她笑得一臉曖昧:“大師兄和小師妹。”微微上揚的尾音充分暴露了她那顆躁動不安的八卦之心。
蘇葉深深歎了一口氣,深知自己大抵是躲不過這一劫了。
常言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尚不知他目的之前,蘇葉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三、是了,蘇葉的日子向來過得糊塗,從前有蘇木在,被他有意無意地折騰,方才記住了一些事。
蘇葉就這樣被顧清讓輕而易舉地領走了,成為這批精英弟子中的頭一個親傳弟子。
蘇葉不知,她這一走究竟在太阿門中掀起了一場多大的風浪,她隻知顧清讓當日所說之話大抵不是假的。
他費盡心思讓她做自己的師妹,大抵是真為了更好地看著她,可她仍是不明白,以他太阿門首席弟子的身份懷疑一個人是魔宗細作,直接殺了便是,何必要折騰出這麽多事?
當然這種事不僅僅蘇葉不明白,連顧清讓本人也處於一種十分迷茫的狀態。
他雖涉世不深,卻也不是個傻子,自然知道遇到這種事隻需告訴門中長老便可解決,而他卻像是突然魔怔了似的,和那魔宗小姑娘一來二去糾纏不清。
顧清讓與他師尊所居之地名喚無妄,是個深不可測的山崖,崖底別有洞天,有湖有山,有竹有茅草屋三兩間,完全就是蘇葉看的那些話本子中所描述的高人隱居之地。而顧清讓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一住便是十六年,直至三年前方才離開這裏,見到外麵的世界,他那在蘇葉看來有些奇怪的性子便是這樣養成的。
今日的顧清讓看上去心情格外好,載著蘇葉禦劍而行的時候,不停說著他的兒時趣事。
或是在茅草屋裏點火烤肉不小心燒光了他師尊的胡子,或是蹲在湖邊喂魚卻弄死了湖中足足十二尾千金難求一魚鱗的隱靈鯉……
他站在蘇葉前方,蘇葉看不到他說這話時的表情,風不斷從她身旁掠過,吹散了他的話語,隻餘零零碎碎幾點落入她耳朵裏,可縱然如此,蘇葉也聽了個大概。
也就是現在,蘇葉方才知曉,原來太阿門的首席弟子是這樣玩著水搓著泥巴長大的,甚至他到了十六歲那年方才見到無妄崖外麵的世界。
而十六歲的蘇葉又在幹什麽呢?
除卻殺人,她竟回想不起一件清晰的往事。
是了,蘇葉的日子向來過得糊塗,從前有蘇木在,被他有意無意地折騰,方才記住了一些事。
後來連蘇木都不在了,她生命中所剩的便隻是不停地殺,不停地殺……
顧清讓一直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蘇葉的思緒則來回飄**不停。
風擦著蘇葉的臉頰不停地摩挲,力度不大,卻仍能使她睜不開眼。
今日的天很藍,通透至極,宛若一塊不摻一絲雜質的寶石,蘇葉與顧清讓皆穿一襲白衣,禦劍穿梭在碧空中好似一對神仙眷侶。
顧清讓這會兒就像一個憋了八百年的話癆,他聲音雖好聽卻這般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活似正在“念經”的唐僧,生生破壞了這份美感。
蘇葉聽得昏昏欲睡,就在她即將趴在顧清讓背上睡著之際,忽聞一道明顯帶著喜悅的聲音:“咱們到了。”
蘇葉微微一怔,即刻睜開了眼與顧清讓拉開些許距離。
顧清讓停在了一間貌不驚人的茅草屋前,笑吟吟地指著它道:“師妹,這就是你的閨房了。”
反正在魔宗,蘇葉住的也是茅草屋,對此,她毫無意見。
隻不過蘇葉還有別的話要與顧清讓說,她那空洞洞的眼順著顧清讓的胸襟一路上移,最終落至他臉上,與他的目光平行:“你究竟是用什麽辦法讓你家師尊收我為徒?”
大抵從沒想過蘇葉會問這種問題,顧清讓明顯愣了一愣,隔了好一會兒才笑眯眯地說了一句幾乎要將蘇葉氣死的話:“我家那老頭如今正在閉關呢,無妄崖的一切還不都是我說了算。”
蘇葉眯了眯眼,明顯有殺氣從她眼中溢出,可一想到自己壓根兒就打不過這人,她剛溢出的殺氣又悄無聲息地散去了。也罷,也罷,好漢不吃眼前虧,總之,這筆賬她記下了。
蘇葉不想搭理顧清讓,卻又不停在心中猜想顧清讓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自打搬進了無妄崖以後,蘇葉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前的蘇葉住在魔宗,雖時不時要被“請”出去殺幾個人,卻也算得上是逍遙自在,待到蘇木不在了,蘇葉更是堪稱無法無天。即便是後來入太阿門成了精英弟子,日子也依舊算得上是滋潤,哪像現在,日日天還沒亮就被顧清讓給吵醒了。
都說一件事若能堅持二十八日以上,那麽這件事便能成為一個習慣。
這不,還不到第十日呢,蘇葉就每日卯時不到便醒來了。
最可怕的還不是這個,而是每日一睜開眼便被一張碩大的臉遮蔽了視線,有時正對著蘇葉眼的是一對幽深不見底的鼻孔,有時是一雙散落星辰的眸,可更多的時候都是一塊白花花……不知是哪兒的“零件”。
這些天來顧清讓一直都在嚐試著教蘇葉修煉,可她的經脈就像被堵住了一樣,不論如何折騰,身體都吸不進一絲靈氣。
顧清讓是真覺得納悶了。
修仙雖要看靈根,可但凡是活物就不存在一絲靈氣都吸不進的情況。
這麽多天下來,顧清讓幾乎都要懷疑蘇葉不是人了。
本著不拋棄不放棄的原則,顧清讓每日守蘇葉守得越發勤了。
他這麽一守倒還真發現了個問題,從前不論是蘇葉自己還是他,都覺蘇葉之所以這麽弱,不過是因為沒有靈根,卻沒想到蘇葉非但有靈根,甚至那靈根的質量還並不比他差。隻是體內有個類似鎖靈咒的玩意兒鎖住了她的靈根,以至於她無法像正常修士那樣修煉。
弄清前因後果的顧清讓左手捏著蘇葉的手腕繼續探脈,右手輕輕揉著自個兒皺成一團的眉心,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喃喃自語:“堵住你靈脈之物並非鎖靈咒呀……可別說,你這狀況還真不似個活物,可究竟是什麽東西阻止了你的靈氣輸出呢?難道說……修魔之人都會變成你這樣?”
這個問題蘇葉壓根兒就沒想過,自然也就不知道該如何去接話。
顧清讓倒也習慣了蘇葉這性子,不接話就不接話唄,反正他也就偶爾話多。
顧清讓想是這麽想,卻始終未收回那隻搭在蘇葉脈門上的手。
此時恰是清晨,昨夜又剛剛好下了一場小雨,整片竹林都被浸得濕漉漉的,一眼望去,一片沁人心脾的翠綠。
顧清讓不說話了,蘇葉又習慣性地開始發呆,她的目光依舊空洞,直愣愣地盯著頭頂那片串滿水珠的碧綠竹葉。
她發呆發得正在興頭上,右手掌心倏地一涼,甚至還帶著點潤澤的手感,那涼意就這般猝不及防地順著她掌心一路傳至全身。
不知道被顧清讓在自己手中塞了個什麽玩意兒的她慢吞吞將頭低了下去,隻見掌心躺著一塊表麵光滑帶著絲絲涼意的墨玉。
蘇葉不懂,顧清讓這又是玩的哪出?
相比較最初遇到她的時候,蘇葉的表情其實已經有了很豐富的變化,盡管那些變化在旁人看來細微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可對顧清讓來說,每一次都是不小的驚喜。
譬如說現在,蘇葉的表情雖然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而他卻十分清晰地捕捉到了蘇葉眼中的那一絲變化。
像是突然看透了蘇葉的心思一樣,顧清讓的唇又微微掀起,用他那清潤的嗓音道了句:“此為斂息玉,隻要你將它佩戴在身上,便不會泄露一絲魔氣,哪怕是我師尊都看不出你是修魔者。”
他沒說出口的是,此物得來究竟有多不易,外界又有多少修魔者覬覦此物。
她並不想平白無故亂收顧清讓的東西,可這斂息玉又恰好是她如今所需要的。在普通人麵前她或許能掩住身上的魔氣,可顧清讓的師尊是何許人也,整個修仙界的泰鬥,在他麵前蘇葉幾乎無所遁形。
一股道不清的陌生情愫驟然湧上心頭,蘇葉呆呆地盯了顧清讓許久,方才訥訥出聲:“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什麽要這麽做?怕是連顧清讓自己都說不清,他隻是不想讓蘇葉身份敗露遇到危險罷了,可這種話又該如何說出口呢?
真叫人難為情呀……
顧清讓想了又想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就不再去想了,兀自低頭望著蘇葉,又哪會想到此時的蘇葉正仰頭望著自己,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裏仿佛染上了一層水汽。她本就不高,臉蛋又肉乎乎的,從顧清讓的角度望去她簡直就像一顆軟軟糯糯的糯米團子,偏生這糯米團子的發又生得極好,又黑又密,這樣的發披散在肩上最是好看,可蘇葉的頭發永遠都盤成圓圓的道髻頂在頭頂,如此一來她本就圓乎乎的臉蛋顯得越發圓,看得人心裏癢癢的,隻想上去捏一把。
顧清讓有賊心沒賊膽,目光在她肉乎乎的臉蛋上掃了好幾個來回,最終還是生生克製住了這不安分的念頭,轉而將手搭在了她頭頂同樣圓乎乎的道髻上。
待感受到掌心傳來的特殊觸感時,顧清讓突然整個人都不好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頓時爬滿他手臂。
他這樣過激的反應不是因為感覺到了不適,反倒是因為這手感著實太舒適了,以至於等他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一件怎樣的事時突然就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的身子如同石化了一般僵在原地,而被他當作小貓小狗一樣揉著腦袋的蘇葉則猶自思量著該不該趁現在一巴掌拍開他的爪子。
各懷心事的兩人就這麽僵在了原地,就在蘇葉覺著著實忍無可忍之際,顧清讓忽然十分欠揍且發自肺腑地眯著眼感歎了句:“啊……果然和想象中一樣的柔軟。”
他沒敢告訴蘇葉的是,其實打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覺著她的腦袋一定很好擼,臉蛋一定很好捏。
聽到那話的一瞬間,蘇葉起先還以為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結果顧清讓這不怕死的又伸出了“爪子”在她腦袋上揉一揉。也不知究竟是怎的,他這一揉,蘇葉便覺自己整塊頭皮都是麻的,一股子異樣的感覺順著後腦勺一路蔓延至尾椎骨,她甚至還能感覺到,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如同雨後春筍一般鑽出來。
蘇葉突然之間也整個人都不好了,連忙撇開腦袋,躬身躲開他的“祿山之爪”,並且瞪大了眼睛,緊張兮兮地捂著腦袋往後退,邊退邊支支吾吾地說:“你……你……把我騙過來該不會就是為了摸我頭吧?你別是個變態啊!”
這下蘇葉可真沒法忍了,破天荒地朝顧清讓翻了個大白眼:“揉你個棒槌!要揉揉你自己的狗頭!”
蘇葉想,這個世界一定是瘋了。
否則堂堂太阿門首席弟子又為何會像被人下了降頭一樣,追著她漫山遍野到處亂跑,就僅僅是為了摸她的腦袋。
這樣的感覺太過荒謬,每一段劇情、每一句台詞都像做夢一樣匪夷所思。
蘇葉素來不喜與人親近,即便是與蘇木,兩人相處不是打架之前便是打完架以後,可眼前之人換成了顧清讓,蘇葉是怎麽都不敢與之拚命的,可她又不想就這麽平白無故地被占了便宜,故而她的第一反應便是跑!
是了,顧清讓甚至都還沒反應過來,她便像兔子似的撒腿跑了。
於是,接下來的畫麵就很美了,蘇葉不停地跑,顧清讓則像一條盯準了肉骨頭的惡犬般鍥而不舍地追。
蘇葉簡直欲哭無淚,不明白事情為何會朝這種方向發展。她不知自己究竟被顧清讓這樣追著跑了多久,隻知當她與顧清讓一同翻過茅草屋對麵的小山坡時,遠處與天連成一線的黛青色山巒突然冒出了紫煙,不過刹那之間那片天便被染成紫色,原本悠悠飄浮在天邊棉花糖似的雲朵也被夕陽染成了金黃色。蘇葉一時間都看呆了,鳳鳴鶴唳之音遠遠自山的那頭響起,金色的祥雲開始不停變換,由一朵圓圓胖胖的開始往外拉扯,最終變換成瑞鳳的模樣,在一片紫氣升騰的天空裏不停地穿梭。
就在蘇葉愣神的空當,顧清讓終於追了上來,趁蘇葉恍神之際按住了她的肩頭。
蘇葉整個人一縮,才欲轉頭掙紮,便聽顧清讓畢恭畢敬喊了句:“師尊。”
蘇葉不禁又是一愣,轉了一半的腦袋再度默默轉了回去。
一個藍袍男子出現在蘇葉眼前。
藍袍男子正是顧清讓的師尊,他明明須發皆白,那張臉卻宛如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般俊秀,他與那些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唯一的區別也就是頭發白了些。若要再去深究,那便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絕不會如他這般渾身散發著不怒自威的氣勢。
縱然蘇葉先前有聽顧清讓喚他一聲“師尊”,可當蘇葉真正對上他眼時,仍未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而眼前這位尊者大抵也是不明白蘇葉究竟是從哪個旮旯裏蹦出來的,睜大了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細細將蘇葉打量著。
憑良心來說,蘇葉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縱然是在美人如雲的修仙界,她那容貌也依舊出挑,更為難得的還是她身上那股子美而不自知的淡然。
蘇葉與他就這般大眼瞪小眼瞪了老半天,誰都不曾開口說話。
氣氛突然就變得很奇怪,還是顧清讓打破了沉默,他從蘇葉身後繞了過來,對師尊道:“師尊,徒兒替您收了個小徒弟。”
顧清讓這番話說得很是淡定,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根本就是奉自家師尊之命收的蘇葉。
蘇葉有一瞬間的迷茫,可顧清讓這話才落,緊隨而至的便是他家師尊的一聲咆哮:“什麽?你這小畜生給老子把話說清楚!”
哪怕是淡定如蘇葉都被師尊開口與不開口時的反差給嚇了一跳。蘇葉又連忙抬頭去看那位尊者,卻見他那雙原本狹長的眼已瞪得溜圓,宛如兩顆圓乎乎的龍眼,再配上他那張臉,著實充滿喜感。
蘇葉本就不想在這鬼地方多住,卻又礙於顧清讓的**威敢怒不敢言,他這位師尊出現得倒是及時,蘇葉暗搓搓在心中想著,這位尊者若是一言不合就將她丟出無妄崖才最好。
顧清讓師尊的大發雷霆著實令蘇葉心中狂喜,她麵上卻依舊不為所動,依舊杵在一旁靜靜等候下文。
師尊瞪了半天的眼,才終於氣鼓鼓地拿眼角剜了蘇葉一眼:“老子才不承認自己有這種弟子。”
巴不得立馬就被轟出去的蘇葉才不會氣,她等的就是這句話,故而在她剛聽到的時候,幾乎都要笑出聲。而顧清讓那裏卻遲遲都未有下文,實在等得不耐煩了的蘇葉連忙又開口問了句:“那……我可以走了嗎?”
也不知是蘇葉這話問得太過直白,還是上位者的脾氣都太過古怪,師尊聽完蘇葉這話,非但沒有讓蘇葉立馬滾,反倒越發惱火:“嗬,無妄崖豈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蘇葉那雙本還在閃閃發著光的眼立馬就暗淡了。
時至今日,蘇葉方才明白顧清讓為何會這般胡攪蠻纏,隻因他有個更加胡攪蠻纏不講理的師尊呀。
蘇葉的目光始終黏在那位尊者身上:“可您並不想收我做弟子,我在這兒大抵也隻會礙您的眼吧。”
蘇葉以為自己這話已經說得夠明白,那位尊者怎麽著都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麽吧,而他卻與自家弟子一脈相傳,先是捋著兩綹胡須朝蘇葉發出一聲冷哼,再十分出人意料地吐出一句:“呸!呸!呸!老子才沒這麽說!”
蘇葉簡直一臉蒙,時至今日方才明白,何為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鬧不明白這兩師徒究竟想怎樣,她本就不多的耐心早已被耗盡,才不管這兩師徒究竟要不要放她走,總之,腿長在她身上,她若執意要走,他們還能把她的腿給砍了不成?
蘇葉真是被這兩師徒給弄煩了,當即便反問:“我為什麽不能走?”
幾乎就在蘇葉說話的那一瞬間,師尊也一臉莫名地問:“對,你倒是說說看她為什麽不能走?”
蘇葉與那位尊師同時開口,頓時就把顧清讓給問住了,他愣了好一會兒都沒能想出個合適的理由,卻張嘴便道:“無妄崖豈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
這兩師徒大抵真都是傻的,如果可以,真想敲開他倆的腦子,看看裏麵裝的究竟是不是糨糊。
蘇葉深吸一口氣,沉吟半晌,方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完整的話:“不是你非逼著我來的嗎?”
聽聞此言,師尊的神色變得越發微妙。蘇葉與顧清讓仍在僵持,他卻莫名其妙地幹咳了一聲,隨後,兩眼放綠光地盯著蘇葉,直盯得蘇葉頭皮發麻心裏發毛。
他這變臉的速度也忒快,一會兒一個樣,眼睛才冒完綠光,立馬就笑得像朵**似的滿臉褶子:“為師也不是不讓你留下,隻是你那師兄這般自作主張,未免也太不把為師放眼裏了。”
蘇葉心中已經開始冷笑,既不接話也不提問,一言不發地望著師尊,倒是想看看這對師徒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師尊也知道自個兒這樣有失上位者的風度,又一臉心虛地掩唇假裝咳嗽,咳了兩下也不見蘇葉有任何反應,後又開始裝模作樣地要摸蘇葉靈脈。
太阿門首席弟子的師尊自然絕非等閑之輩,他手伸過來的那一瞬間蘇葉本是想拒絕的,可她尚未來得及掙紮,手腕便已經被他扣在手中。
蘇葉心跳明顯加劇,眼皮顫了又顫,可一想到顧清讓送的斂息玉仍在身上,她便覺安心不少。
蘇葉下意識地抬眸去看顧清讓,卻見他眉眼彎彎望向自己。
他沒任何表情的時候總給人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高冷感,可他若是笑了,又無端令人覺著心安。
蘇葉原本懸著的心就這般輕輕地落了下去。
她與他本該是敵對的關係,哪怕他雙手奉上斂息玉有意替她隱瞞身份,她也知道自己絕不能百分之百地去信任這個人。
可有些時候,連她也不知究竟是為何,他竟能這般使她心安。
師尊的手在蘇葉靈脈上探了好一會兒,結果卻是越探嘴咧得越開,一雙本就狹長的眼直眯成了兩條細長的線。
蘇葉體內所藏著的靈根毋庸置疑是最拔尖的那種,比起顧清讓也不遑多讓,加之師尊分明就看出自家弟子對這姑娘有意思,他自然不會這般輕易地放蘇葉走。
蘇葉又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就是被這兩師徒給害的,畢竟她的身份擺在這兒,縱然顧清讓看起來再無害,他終究也還是一名修仙者,而她則是站在他對立麵的修魔者,這是一道怎麽也跨不過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