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嘖,小姑娘家的好生沒情趣。

一、蘇葉整個人都不好了,又不禁回想起那些年被蘇木那小渾蛋所支配的恐懼。

近日來,魔宗叛徒甚多。

多到就像那不斷往外冒的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長一茬,甚至還一茬更比一茬粗,如此一來,著實令人煩惱。

前些日子那些剛冒出頭的叛徒皆已被處刑,而今整個魔宗就隻剩蘇葉奉命追殺的那批還仍在瞎蹦躂。

蘇葉何許人也?

正是當今魔宗宗主蘇釋天之義女。

可別覺得“蘇葉”二字樸實無華到走街上隨便號兩嗓子都能喊出一大片人來,在魔宗“蘇葉”可比“蘇釋天”這三個字更具殺傷力,幾乎到了避邪驅鬼、專治小兒夜哭的地步。

有傳聞這蘇葉生得三頭六臂、青麵獠牙,與人對敵之時都不必出招,隻需要往敵人身旁那麽一站,便能將對方嚇得魂飛魄散。

這傳聞究竟是否屬實無人知曉,總之呢,見過蘇葉本尊的幾乎都已成了死人,見過她仍活著的也隻有魔宗宗主蘇釋天及魔宗少主蘇木。

夜色越來越濃,濃到就像一團化不開的墨。

那濃墨洇染開的盡頭是連綿不絕的低矮山巒,山巒一片接連一片,蜿蜒到天邊。

天的那一邊是與濃墨中心截然不同的世界,那裏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吆喝聲不絕。

一抹纖細的身影宛若一隻穿透夜色的蝶,從濃墨浸染的這邊飄向燈火通明的另一邊。

那抹身影不斷向光那邊靠近,她的輪廓便也越發清晰。

這是一個體形嬌小滿臉稚氣的小姑娘,與她那粉團子般嬌嫩的麵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的眼。她的眼也是極好看的,大且兩頭尖尖,宛如兩片剛被風吹落的桃瓣輕輕覆在了她臉上。可明明是這樣一雙好看的眼,裏頭卻一片死寂,像是一顆曾經璀璨至極,而今卻已燃燒殆盡的星星。

小姑娘正是奉命追殺魔宗叛黨的蘇葉,年方十七,卻已是蘇釋天最稱手的一柄利器。

蘇葉這小姑娘可不似表麵看來那般波瀾不驚。

她這人素來有些惡趣味,與尋常人不大一樣,就喜歡不動聲色地幹些大事。

這半個月以來,蘇葉曾無數次生出過想要動手的念頭。令人絕望的是,每當蘇葉想動手的時候,總會有那麽一兩個人突然消失不見。蘇葉嘔心瀝血潛伏數月,為的就是能將這夥叛徒一網打盡。畢竟四處追趕落網之魚這種事著實麻煩透頂,與其打草驚蛇一個一個地去追殺,倒不如多些耐心,一擊斃命。

正所謂皇天不負有心人,就在蘇葉準備蹲樹杈上眯眼小憩的時候,那夥叛徒終於把人數給湊齊了。

蘇葉蹲守數日等的便是這一刻,她一激動,險些將那樹杈給壓垮。

此時正值夜市裏最熱鬧的時候,絕非“殺人越貨”的最佳時機,可蘇葉別無他選,隻能在這時展開行動。

當夜市裏的人群散盡,橫梁上搖搖欲墜的燭火被風熄滅,夜空中最後一抹月光穿過蘇葉頭頂繁茂的枝葉,落到悅來客棧頂層第一扇窗上的時候,整個客棧的第三層已被鮮血所洗。

沒有人知道蘇葉究竟是何時動的手,她殺人的時候從來都快到叫人看不清身影。

此時此刻,她就像一個被人從血池中撈出的人偶,目光空洞地注視著前方的虛空。

從前與蘇木一同修煉的時候,她便總被蘇木嫌棄說:“小姑娘家家的,殺人手法毫無美感也就罷了,偏生還簡單粗暴到令人發指。”

正如蘇木不明白蘇葉殺人為何如此粗暴,蘇葉亦不明白,他殺人為何矯揉造作至此。

殺人不見一滴血也就罷了,被殺者嘴角要勾起一抹笑的表情安詳似羽化登仙,這種事蘇葉也不是不能忍,可……殺人前後都要沐浴焚香且換件新衣裳,這種事蘇葉便真無法理解了。

一如蘇木所形容,蘇葉殺人似屠夫,從不講究所謂的美感,隻知要不停地操控手中那根名喚“隱靈”的細線來絞殺叛黨。

她不停地鉤動手指,就不停有人死去。

這完全就是單方麵的屠殺,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她身上那件衣衫便已被血染透,染到根本瞧不出原本的顏色。

她已記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不曾似這般大開殺戒,待到屠盡所有叛徒,天已經徹底地亮了。

她修為雖高,可如這般不帶喘氣地殺上百來個人,也有些吃力。

當最後一個叛黨“砰”一聲倒地時,蘇葉已經累到靠在窗上喘氣,同時還在心中抱怨著,下次若再有這樣的苦差事,定然得想著法子推掉。

這個念頭才打腦子裏冒出,客棧外便傳來一股子強大至極的靈氣波動。這股力量來得太過突然,又過於強大,有如一柄被人猛地抽出鞘的利刃,狠狠插在了蘇葉胸腔之上。

蘇葉已不知該以怎樣的語言來形容那股力量,隻覺有一雙無形的手狠狠壓在了她肩上,她幾乎就要喘不過氣,心中更是翻江倒海,連腦袋都暈得厲害。

蘇葉甚至還能十分清楚地察覺到,擁有那股子強大力量的人正在急速朝她所在的方位靠近,她已分不出心神去想別的事,腦中唯有一個“逃”字飛速閃過。

她身隨心動,身體比大腦先一步做出反應,直接推窗躍進夜色裏,而那渾身散發著可怖力量的人就在她衝出客房的刹那踏入了客棧。

那是一抹修長俊逸的人影,明明就隻是遠遠地站在那裏,整個客棧的氣溫便赫然降了下來,像是一塊千年玄冰驟然而至。

蘇葉所不知的是,在她翻身越過客棧圍牆時,那人的目光恰好落在了她麵頰上。

那人的嘴角忽而向上彎了彎,就像沉寂了一整個冬季的冰凍湖麵忽然裂開了一條縫,有微風拂過,有暖陽照射進來……

此時此刻的蘇葉雖已逃出生天,可一回想起那股子氣息,便沒由來一陣腿軟,這大抵是蘇葉這十幾年以來,所遇到的最強勁的敵手。

打蘇葉有記憶以來,她便總聽宗主蘇釋天誇她天賦異稟,生來便是修魔的好料子,故而,早在前兩年,也就是蘇葉十五歲那年她便已稱得上是修魔者中的翹楚,除卻宗主與那天賦比蘇葉更甚、妖孽似的蘇木,蘇葉的修魔人生堪稱寂寞如雪。

此番任務雖艱辛,倒也叫蘇葉明白了何為人外有人,果然,做人還是不能過於自滿,否則,何時栽了跟頭都不知。

蘇葉此時感悟頗深,可不到片刻,飄**在心中的那股子氣便已散盡,取而代之的是即將回家的那份愉悅。

不過蘇葉這人素來內斂,哪怕是再愉悅也不曾在麵上表露出半分,如此一來,那些不了解蘇葉的人便總覺著蘇葉分外不好接近,甚至蘇葉還有個不那麽好聽的諢名——奪命母夜叉。

頭一次聽到這諢名時蘇葉才剛滿十三歲,恰值最最嬌嫩的豆蔻年華。

彼時的蘇木全然不顧蘇葉的心情,撚著一柄燙金的白玉骨折扇笑眯眯地與蘇葉道:“小葉葉,我竟想不到你的名聲比我更響,小小年紀便在江湖中有著一席之地。”

蘇木這廝素來一副輕佻多情的浪**子做派,這些年來蘇葉倒也習慣了,故而,任憑他如何挑著一雙水光瀲灩的桃花眼揶揄她,蘇葉都能像入定了的老僧似的淡然低頭扒飯。

興許是蘇葉的反應過於平靜,他“唰”的一聲合攏了白玉骨折扇,直勾勾地盯了蘇葉許久,方才又“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蘇木這人素來瘋癲,蘇葉也懶得去糾結他突然傻笑個什麽勁。

連眼角餘光都不曾給他的蘇葉自然是選擇繼續低頭扒飯,扒著扒著,卻又冷不丁聽他道出了五個字:“奪命母夜叉。”

蘇葉愣了愣,繼而抬起了腦袋,滿臉疑惑地望著他,卻見他笑得越發勾魂奪魄,本就多情的眸裏滿滿都寫著歡喜。他一字一頓、字正腔圓地將那五個字再度重複了一遍:“奪命母夜叉。”

如蘇葉這般耿直的老實人著實猜不透他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而蘇木這小狐狸對蘇葉倒是頗為了解,縱然蘇葉不曾開口去問,僅憑一個眼神,便叫他看出了蘇葉橫在心中的疑惑。

蘇葉那塞滿了紅燒肉與米飯的腮幫子突然就遭了他毒手,他不輕不重地在蘇葉鼓鼓的腮幫子上捏了一把,兀自笑眯眯地說:“提起蘇葉這個名字怕是無幾人知曉,可若有人喊上一句‘奪命母夜叉’,夜哭的小兒都能被嚇得立馬噤聲,乖乖鑽入被窩裏去。”

蘇葉雖不曾完全聽懂他在說什麽,卻也隱隱約約能將“奪命母夜叉”這五個字與她本人聯想在一起。

此時的蘇木與蘇葉相距甚近,蘇葉甚至都能從他眼中看到一臉呆滯的自己的倒影。

大抵是蘇葉的反應太過平淡,本還興致勃勃逗她玩的蘇木頓時就沒了笑意,一臉嫌棄地又在蘇葉另一邊腮幫子上戳了戳:“嘖,小姑娘家的好生沒情趣。”

蘇葉從來都不知情趣為何物,可他既這般說,蘇葉便覺著自己總該給他一點反應。於是,蘇葉眨了眨眼睛,腮幫子與舌根同時發力,“噗”的一聲吐了他滿臉飯渣。

……

那一日,蘇葉與蘇木戰了三百來回合,其中有三百回合皆被他按在地上。

待到蘇葉被蘇木揍得再也爬不起來之時,太陽已經徹底落了下去。蘇木微微揚眉,像個惡作劇大獲全勝的孩子似的按著蘇葉的腦袋:“還敢不敢朝我臉上噴飯,嗯?”

蘇葉的性子素來就倔,她不曾去回複蘇木的話,隻是有氣無力地道了句:“我知道,這綽號定然是你傳播出去的。”

蘇木按住蘇葉腦袋的動作一滯,顯然是被蘇葉揭穿有些心虛,又隔了良久,他方才哼聲道:“嘁,你倒也不傻嘛。”

蘇葉本來就不傻,很多時候隻是懶得去與人說話,懶得將情緒透露在臉上罷了。

也不知蘇木究竟是心虛了還是心軟了,他按著蘇葉腦袋的那隻手終於鬆開了。蘇葉本欲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他卻先行一步將蘇葉打橫抱了起來。

蘇木此人從來都瘋瘋癲癲、喜怒無常,上一刻還對你笑嘻嘻,下一刻就能揍得你滿臉瘀青。

蘇葉早就習慣了他的反複無常,也懶得抬頭去看此時的他究竟露出了何種表情,像個沒感情的人偶似的任由他抱著。

夕陽正在緩緩向西邊墜落,整個世界突然就被鍍上一層橘色的光,那些光在樹梢、在屋頂跳躍,連帶著蘇葉那雙黑洞洞無一絲情感的眸子裏都被染出一絲暖意。

興許是因為這片刻的風太過溫柔,平日裏那不可一世的蘇木說話聲都突然變得溫柔,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蘇葉聽:“阿葉,你怎麽就這麽笨?你倒是說說看你是不是木頭做的,否則,天底下哪會有你這般木訥的小姑娘家?”

蘇葉眼中依舊空洞一片,半垂著眼簾望向遠處那樹逆著光的繁花。

蘇木卻像是魔怔了一般,依舊絮絮叨叨。

他的胸膛很硬,縱然隔著好幾層衣衫,蘇葉仍能感受到自他身上散發出的淡淡暖意。

蘇木不曾發覺的是,像個老婆子般不停絮絮叨叨的他嘴角早就翹上了天,那是一種用任何方式都無法掩飾住的愉悅;他更不曾發覺的是,那目光呆滯、像貓兒般窩在他懷中的蘇葉嘴角也彎起了個細小的弧度,細若柳絲,不仔細去看幾乎無法察覺,卻又那樣真切地存在著。

再往後,蘇木又絮絮叨叨念了些什麽,蘇葉已記不清。

她隻知,那是自己記憶中最後一次與蘇木見麵,再後來,他便去了很遠很遠的北方獨自修行。

往事如同一幅被人撕碎了的畫卷,在蘇葉腦海中飛速掠過。

蘇葉不知自己最近為何總想起蘇木。

她一邊搖晃著腦袋將他從自己腦中趕走,一邊強行轉移注意力,不甚堅定地想著,若是回到了魔宗,她定要癱在**美美地睡上三天三夜,而後再將整個宗內的美食一口氣吃個遍。

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算了也白算。這不,蘇葉才做好將來的打算,頭頂便有一隻聒噪的夜鴉“啞啞啞”地飛過。

美夢被人吵醒向來是一件不甚愉快的事,哪怕僅僅是白日夢。

蘇葉目光空洞地仰起頭來,瞥了那隻夜鴉一眼。

蘇葉再度陷入了沉思,該不該將這隻煩人的小鳥烤了做成消夜呢?

那被蘇葉所覬覦的夜鴉卻如英勇赴死的壯士般迎麵撞了上來。

它這一係列行為著實太過異常。

縱然淡定如蘇葉,都冷不丁被嚇一跳。

然而更叫人慌的還在後麵,她才欲伸手一掌劈了那夜鴉,那夜鴉竟張嘴便吐人話:“奪命母夜叉,奪命母夜叉,你情哥哥叫人家給你送信來啦!”

不知你們可曾聽過公鴨嗓,又或者是那種滿是缺口的鈍刀鋸木頭的聲音……

那不怕死的“壯士”夜鴉便是發出了這般難聽的聲音。

可它的聲音若僅僅隻是難聽也就罷了,偏生它那語氣又甜膩得像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家,這樣的反差,著實令人頭暈目眩。

蘇葉幅度很小地晃了晃腦袋,竭力讓自己保持鎮定。

當她的雙眼再度聚焦時,那謎一般的夜鴉又給了蘇葉另一個驚喜,隻見它像被人扼住脖子一般鼓著眼睛張大了嘴。

蘇葉看得目瞪口呆,那雙黑漆漆的眸子裏終於浮現出一絲正常人該有的情緒,隻不過她的情緒素來都不外露,那絲別樣的情緒才從眼中冒出,不過須臾便又重新沉入眼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冷厲。那是她為數不多的、會在殺人前所透露出的情緒,也就是說,她已經對那夜鴉起了殺心。

就在她即將動手之際,那夜鴉卻“呸”的一聲吐出一卷拇指粗細的卷軸。

蘇葉眼中的殺意一閃而過,一雙桃瓣似的眼睛重歸死寂。

她的記性素來都不好,甚至可以稱之為差。

可她的記性再差,也終歸還記得那枚專屬蘇木的火漆印。她猶豫著該不該伸手去接,那小小的卷軸便已自動展開。

此時正值黎明,天仍有些暗,可那小小卷軸上的字像被人點燃似的閃閃發著光。

這卷軸上的字乍一看隻覺微微有些潦草,可若是再多看一眼,便會發覺那些看似尋常的字都隱含鋒芒氣勢逼人。這般自成一體的字,蘇葉自是再熟悉不過的,正是蘇木那妖孽的筆跡。

蘇葉與蘇木足足有三年不曾見麵也不曾聯係,他這般突如其來地冒了出來,蘇葉非但不覺親切,反而隻覺惶恐至極。

總之,在蘇葉看來,蘇木這貨找自己準沒好事!

蘇葉抱著這樣的想法將那封信粗略地掃了一眼。

也就在這時候,她方才曉得,蘇木早在前兩日就回到了魔宗,並且將要繼承宗主之位,此番是代宗主給她發號施令,布置了個任務。

蘇葉恨得直咬牙,好不容易完成了一個任務,氣都不帶喘上一口,這下又得去接新任務。

相比較上一個任務,蘇葉的新任務就有那麽一絲絲微妙。

這一次,蘇木既不叫蘇葉去殺人,也沒讓她如往常一樣去奪件什麽寶,而是讓她去參加太阿門新弟子的選拔。

他隻鄭重交代蘇葉定要想盡辦法留在太阿門,至於留在太阿門後又要做些什麽,並未確切說明。

看完這封信的蘇葉整個人都不好了,又不禁回想起那些年被蘇木那小渾蛋所支配的恐懼。

二、顧清讓這個名字蘇葉也不是從沒聽過,可她對這些事素來不上心,故而對這個響徹整片九州大地的名字僅僅隻有一個印象,那便是危險。

翌日清晨,天尚未亮透,蘇葉便從**爬了起來,摸著黑排隊去參加太阿門弟子的選拔。

由於每次來參加選拔的孩子人數過多,選拔之地便隻能定在郊外空曠的地方。

蘇葉本以為自己此番已來得夠早,卻不想,等她趕到選拔之地才發覺,這裏早就人滿為患。

比蘇葉來得早的大有人在,前方人頭烏壓壓一大片,被埋沒在人群裏的蘇葉壓根兒就不知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麽。

她到底也是正兒八經的修魔者,這般大剌剌地打入敵軍內部,難免會有些緊張。

她也曾試圖抻長了脖子去看前方究竟發生了什麽,奈何前方的人著實太多,不論她如何張望都像看不到盡頭一樣。

蘇葉又梗著脖子,像隻小烏龜似的張望一圈,方才認命地將脖子縮了回來。

不過,叫蘇葉感到意外的是,前方人頭雖多,她前進的速度卻快得出奇,不多時便已能瞧見那群站在最前方、穿著奔喪似的白衣的太阿門弟子。

太阿門選拔弟子的方式亦同樣出乎蘇葉的意料之外。

蘇葉本以為這樣一個修仙界數一數二的大門派選弟子總該有些苛刻,豈知竟這般簡單粗暴,既不要上去即興打一套拳舞一段劍,也無須摸你的筋骨,隻要你的年紀在六到十五歲之間,驗完身份紙符後一個接著一個穿過一扇模樣古怪的黑色石門即可。

蘇葉身上的身份紙符自是昨夜送信的那隻夜鴉一同送來的。

也不知究竟是蘇葉這名字太過尋常,還是蘇木的惡趣味,這通牒上她的名字依舊是蘇葉,隻不過成了姑蘇城內一介孤女,年齡也被改成了十四歲。

甫一看到那紙符上的年齡時,蘇葉真沒能忍住抽了抽嘴角,所幸她還長著一張肉嘟嘟的臉,梳個雙丫髻再穿得嫩些倒也勉強能蒙混過關。

前方的人都已走空了,終於輪到蘇葉時,蘇葉仍沒出息地緊張了起來。

可蘇葉素來一張淡漠臉,縱然是緊張到想拔腿就跑,臉上也看不出分毫。

蘇木的身份紙符被一個長著對小酒窩的弟子收走,她的目光亦緊盯著身份紙符。

隻見那酒窩弟子拿著蘇葉的紙符在手上掂了掂,旋即又盯著蘇葉的臉看了兩下便還了回來。待到身份紙符重新回到蘇葉手上,那弟子便朝蘇葉微微頷首,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蘇葉穿過那扇古怪的石門。

蘇葉雖不曾親自穿過,倒也站在後邊看了不少,每當有人穿過這扇石門時,那門便會倏地一亮。

有時候那門上的光芒微不可察,有時候那門上的光芒璀璨到讓人無法逼視。

蘇葉很是認真地托著腮仔細想了想,覺著,這大抵就是傳說中的測靈根吧。

蘇葉雖頭一次見,卻也早有耳聞,那些修仙的與他們修魔的方式全然不同。

修魔雖也講究資質,卻無須查看什麽勞什子魔根,幾乎人人都可修;而修仙卻不一樣,非要有靈根之人方才能修。

待輪到蘇葉時,她沒由來地又是一陣緊張,她任何準備都沒做也就罷了,偏生還什麽都不懂。

一想到這裏,她不禁眯了眯眼睛,又開始在心中默默吐槽蘇木。

蘇葉不過稍稍一愣,便有太阿門的弟子在一旁輕聲提示道:“小姑娘你還愣著作甚,快些穿過那扇門呀?”

蘇葉聽罷隻能將那些雜念從腦中擯除,認命地邁腿跨過那扇門。

身為一名打小就在魔宗長大的魔宗教眾,她是真有些忐忑,不知自己可會有那所謂的靈根。

幾乎就在她將腿跨出去的刹那,突然有顆極小的石子“嗖”的一聲飛了過來,搶在蘇葉之前砸在了那扇黑沉沉的門上。

那扇石門倏地光芒大漲,莫說一旁大張著嘴呈吃瓜群眾狀的路人,就連剛剛穿過石門的蘇葉都險些被那光閃瞎眼。

蘇葉猶自一臉蒙,尚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便有一群太阿門弟子滿臉激動地朝她跑來,畢恭畢敬地將蘇葉請到另一塊空地上站著。

蘇葉就這樣一臉蒙地被請了過去特殊對待。

即便她現在依舊是一頭霧水的狀態,卻也大致能弄明白,她這種穿門時光亮能閃瞎人眼的,怕是最最天賦異稟的那類人。

一想到這裏,蘇葉那顆懸著的心終於又緩緩落了下去。

這場簡單粗暴到極致的靈根測試仍在繼續,蘇葉所在之處漸漸又多了好幾個半大的孩子,大抵都是些靈根極好的苗子。

蘇葉先前都忙著緊張去了,全然沒發覺自打她進入大眾的視線之時便有一道目光緊緊地鎖定了她,甚至連那顆突然出現的石子也是由那人彈出。

而今蘇葉已算是成功潛入了太阿門內部,整個人便已放鬆,自然便能從眾多人的目光中找到那道最不同的視線。

那是一個好看到令蘇葉腦中突然一片空白,找不到該用怎樣的語言來形容的少年。

十八九歲的模樣,一襲白衣勝雪,歪歪地倚坐在遠處那株歪脖子樹的樹杈上。

他距離蘇葉很遠,遠到目力好如蘇葉都無法將他的五官看真切,可縱然如此,他那股子風姿都足以令人驚歎。

按理來說蘇葉並不是什麽貪圖美色之人,貌美如蘇木整日擱她眼前瞎晃,她都能將其視為透明空氣,眼前這人雖好看極了,卻也不比蘇木那妖孽美出太多,也沒道理一眼就叫她看癡了呀……

蘇葉一邊想一邊繼續默默打量那人。

而那人的目光亦從頭至尾都黏在蘇葉身上。

起先蘇葉還未發覺那人有何異常之處,盯著他看久了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人身上氣息內斂,像是有意在收斂身上的威壓。可縱然如此,時間一長,蘇葉仍覺渾身不舒坦,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在寸寸擠壓她的身體。

就那麽一恍神的工夫,蘇葉便得出個結論,那便是——這個人是她定然惹不起的。

挫折感油然而生,在魔宗,蘇葉從來都是天之驕子般的存在,除卻那個比她更強的蘇木,她眼中幾乎再無他人,也是直至如今她方才曉得何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蘇葉的目光不敢再往那人身上瞟,注意力再度放回與她站成一堆的小蘿卜頭身上。

太阿門篩選弟子的速度快得嚇人,不到午時便已挑選出了千餘名弟子。

此時此刻,蘇葉正與另外二十九名少年少女站在一塊。直至現在,蘇葉方才知曉,原來他們這三十人乃是這一屆弟子中篩選出的精英弟子。

所謂精英將來自然都是要被特殊對待和培訓的,連起點都與尋常弟子不同。

太阿門內等級劃分嚴格,有雜役弟子、外門弟子、內門弟子、精英弟子以及親傳弟子之分,除卻等級最高的親傳弟子,其餘幾乎是在被收入門的那一日便已注定,至於親傳弟子則是為太阿門中各位修為高深的長老所看重,願意親自傳承衣缽的幸運兒。

待到所有弟子都被選拔出,倚坐在樹杈上那謫仙似的少年方才現身。

隨著那少年的現身,蘇葉隻覺自己耳畔突然充斥著抽氣聲,時間像是突然靜止了一樣,所有人都停了手中的動作,唯有那謫仙似的少年雙手負背,緩緩走至人群的最前方。

換作從前遇到這種情況,蘇葉定然會在心中對這群人感到不屑,可縱然木訥如她都不禁被那少年的皮囊**,更遑論旁人。

短暫的沉寂之後便又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議論聲,那些聲音很雜,又都是各說各的,亂七八糟的話語匯聚在一起鑽入蘇葉耳朵裏,她倒也聽清了那些人在說什麽。

前來參選的孩子有不少是修仙世家子弟,譬如,此時一個穿著水藍色羅裙、表情頗有那麽些冷淡的少女白芷便是來自四大修仙世家之白家。

她身為白家長女,縱然此番也是她第一次見到顧清讓本尊,卻也叫她一眼就認出了那少年是這修仙界兩百年才出一個的經世奇才。

顧清讓這個名字蘇葉也不是從沒聽過,可她對這些事素來不上心,故而對這個響徹整片九州大地的名字僅僅隻有一個印象,那便是危險。

是了,於蘇葉這種修魔者而言,所謂的修仙界第一天才,可是與蘇木同等危險的存在。

蘇葉猶自思索著該如何避開這修仙界第一天才,站在人群最前方的顧清讓卻突然自袖中掏出了個核桃大小的物什。那物什靜靜躺在他手心,見風就長,不過須臾便已變成艘巨大的方舟飄浮在蘇葉他們的頭頂。

被選中的少年們紛紛看直了眼,大抵還是頭一次見到這般神奇的仙家法術。

太阿門弟子開始組織少年們上方舟,頭一批被送上去的便是三十名所謂的精英弟子。

精英弟子們甫一被送入方舟內的隔間,便開始相互客套寒暄。

蘇葉今日穿過石門的時候怕是有不少精英弟子親眼看見了,故而前來找蘇葉攀談的最多。

蘇葉這人連在蘇木那種渾蛋麵前都能不吭一聲,更遑論這群小蘿卜頭。

蘇葉這人雖長了一張人畜無害的包子臉,卻是個實打實的麵癱,加上常年在鮮血中浸染,神情自然凜冽。

因為這個,蘇葉也沒少被蘇木埋汰。

他總說蘇葉眼中鋒芒太盛,這於蘇葉而言不見得是件好事。

惡趣味如他總覺著,蘇葉既生了這般軟糯的皮囊,就該細細打磨好了去利用。

譬如,一出場的時候就讓人覺得她是個好拿捏的軟包子,令人放鬆警惕,待到真正動手的時候再將人打個措手不及。

蘇葉也曾在他的指導下對著鏡子練過許多天,最後得出來的結論很是令人憂傷,眼神犀利如蘇葉,即便扯開了嘴角去笑,都隱隱帶著殺氣,像是在手中握了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更遑論那故作嬌羞的模樣……

蘇葉對這些事倒是渾然不在意,自然也就不明白蘇木整日急個什麽勁兒。

直至今日,蘇葉都仍記得,那些日子裏蘇木見了自己便歎氣,好端端一位風流倜儻的貴公子硬生生被她折騰成了個迎風哀歎的憂鬱少年。

可蘇木從來都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他又豈會因這麽一點兒挫折放棄對蘇葉的改造?

萬萬沒想到的是,搗鼓著搗鼓著,還真被蘇木發現了蘇葉身上的可造之處。

蘇葉這人其實長得十分具有欺騙性,唯獨那雙眼睛格外與眾不同,是故,隻要想法子遮住蘇葉的眼,縈繞在她周身的那股子淩厲之氣便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因如此,往後的很多年裏,蘇葉都習慣像貓一樣半眯著眼,用微微垂下的睫翼去遮擋眼中的殺氣。

蘇葉的氣質頓時從殺氣四溢變作軟綿慵懶。

蘇木對這結果仿佛很滿意,時不時伸手輕觸蘇葉的睫毛,笑意融進了眼睛裏,如同化開了被凍結一整個冬天的桃花潭水。

蘇木其實長得很好看,蘇葉隻是不擅長表露自己的情緒罷了,並非真瞎。

兩人之間的距離太近,近到蘇葉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輕輕掃過自己的臉頰,不知為何,蘇葉心髒突然跳得很快,一下又一下,像是立馬要從胸腔裏衝出來。

蘇葉獨來獨往,從來不喜與人過分親近,這樣的距離顯然已經令她開始感到不安。

此後,每當蘇木想要湊近來觸摸蘇葉的睫毛,蘇葉都下意識一肘子撞過去。起先,他還沒防護意識,蘇葉一肘子撞過去,隻聽他發出一聲悶哼。再往後,他有了經驗,便是蘇葉次次挨揍,他揍了蘇葉,摸了蘇葉的睫毛不說,還一臉欠揍地感歎著:“阿葉,你可真是非暴力不合作。”

蘇葉又克製不住地開始回想那些有關蘇木的事,越想表情越是凶狠,恨不得揪住他的領子,再和他打上一架。

待蘇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眼中的殺氣已完全暴露之時,那群本將蘇葉圍了個水泄不通的小蘿卜頭已與她拉開了足足十米的距離,一個個恨不得將自己貼在牆根上。

蘇葉早已習慣被人懼怕的感覺,這些小蘿卜頭若都能知趣點,不跑來給她添麻煩,她倒也樂得清閑。思及此,她複又垂下了眼睫,繼續坐在椅子上發著呆。

蘇葉不知自己孤零零在椅子上坐了多久,待她意識到自己又在發呆這一問題時,那群被她嚇得不敢吭聲的小蘿卜頭又重新聚在了一起,嘰嘰喳喳地聊著些什麽。

蘇葉麵上雖絲毫不為所動,心中卻在想:“年輕人精力就是旺盛。”

即便蘇葉不曾刻意去聽他們的談話內容,“顧清讓”這三個字卻總能於無意間鑽入她耳朵裏。

蘇葉不知這群小蘿卜頭頻頻提起顧清讓這個名字究竟是作甚,又兀自垂著腦袋,默默地發自己的呆。

又過了約莫一個半時辰,那艘在天際徐徐飛行前進的方舟終於停了下來,落在一塊鋪滿青石板的空地之上。

蘇葉不過站在方舟的甲板之上張望了一眼,便被此時此刻呈現在自己眼前的景象所震懾住。

四周皆是巍峨高聳的山峰,如劍一般直插雲霄,而蘇葉此時所處的這一大塊鋪滿青石板的空地,則聽聞是太阿門上一任首席弟子白芨一劍劈出來的。

顧清讓恰是太阿門而今的首席弟子,可若拿他與白芨相比較,那簡直是螢火之光與皓月之別。

連蘇葉這種對身外之事一概不知之人都對白芨的生平如數家珍。

三、蘇葉覺得自己就像身處一片迷霧之中,不論是前方還是身後,皆被濃霧所遮蔽,她看不清前行的道路,亦找不到退路。

潛入太阿門的頭一日可謂是乏味至極。

蘇葉既已被選作精英弟子,那麽她的待遇自然也就與普通弟子不同。

普通弟子入了太阿門後去了何方蘇葉也並不知曉,她隻知自己與另外二十九名弟子一同被送上了玄女峰修行。

也就是現在,她方才體會到了修仙界第一門派的財大氣粗。

玄女峰雖不算太大,卻好歹也是一座完整的山峰,而這偌大的玄女峰之上卻堪堪隻住了蘇葉等三十名精英弟子。

日常做功課學習仙術的大殿在玄女峰頂,他們的住處則被建在半山腰上,半山腰上樹木蔥蘢、花草幽香又有自山頂融化的小溪流潺潺流過,簡直是神仙住處一般的地兒。

蘇葉像個從未見過世麵的土包子般嘖嘖稱奇,她一邊跟在玄女峰管事身後走,一邊等著管事給她分配院落。

玄女峰上共有小院十五間,也就是說需要兩人同住一間院落。

和蘇葉分到同一間院子裏的恰是那個神態頗為倨傲,名喚白芷的小姑娘。

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和蘇葉連在一起,小姑娘那頗顯冷淡的麵容上立馬就綻出了一抹笑。

既已分配好院落,蘇葉便不能再繼續跟著大隊伍一同走,與白芷並肩一起踏進了管事所說的院落。

小院外掛了塊匾額,匾額上歪歪扭扭寫著“梨花白”三個大字。

這梨花白小院看起來倒與仙境十分相稱,並不奢華,卻有種不加雕飾的古樸之美。

蘇葉與白芷對視了一眼,繼續往前走。

又往前走了二十來步,繞過一個花架,蘇葉方才發覺這院子裏竟還有十二名侍女恭恭敬敬地站成了兩排。

蘇葉猶自覺著新奇呢,白芷便笑著與她解釋:“她們大抵是上一批招入的雜役弟子。”

也就在這時候,蘇葉方才知曉,原來所謂的雜役弟子還真是做雜役的。

他們這樣的人本身天賦不足,本不具備修仙的資格,卻又仍對修仙之事懷有向往之心,於是寧願來給門中精英弟子及各長老做雜役都要進這太阿門。

白芷細聲細氣地與蘇葉講著這些事,蘇葉麵上一片平靜,明明沒有任何表示,白芷卻依舊熱情。

這梨花白中的十二名雜役弟子是分別給蘇葉與白芷當差,專門負責她們衣食住行的。

蘇葉雖依舊板著一張麵癱臉,心中卻頗有感慨。

她雖是魔宗宗主一手帶大、被視作親生女兒來對待的,可她身邊卻連一個能伺候她的活人都沒有,她的衣食起居從來都是蘇釋天親手布置,粗活、髒活則通通都由紙符小人來幹。

幼時蘇葉也曾感到無聊孤寂,可她身邊所能看到的活人也就隻有蘇家兩父子。

蘇葉的貼身侍女是一個叫何盼的高挑姑娘,她先是給另外五名弟子分配好接下來要幹的活兒,隨後才領著蘇葉在梨花白內逛。

梨花白之大全然超出蘇葉的想象,若不是有何盼引著去逛,她怕是半夜接到一個任務都不知該往哪裏摸。

這裏亭台樓閣一應俱全也就罷了,甚至還有一汪可供洗浴的溫泉、一片幾乎望不到盡頭的梨花——香雪海。

蘇葉越往梨花白深處走神色越複雜,心中默默想著,比起這太阿門,她自家魔宗簡直就窮到揭不開鍋。她若真是來此處修行的,大抵會與其餘二十九名小蘿卜頭一樣興奮到無法自已,隻可惜,她來這裏懷有別的目的,縱然此處再好,也不是她的容身之地。

蘇葉跟在何盼身後走了足足有半個時辰,方才逛完整個梨花白。

她一邊感慨,一邊暗中記著路線。

頭一日蘇葉便在熟悉環境與安置東西中度過,直至次日,這三十名精英弟子方才第一次踏進大殿學習仙術。

玄女峰的山頂與半山腰幾乎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大殿金碧輝煌巍峨聳立在一片雲霧之間,叫人乍一看過去還以為自己不小心闖入了九重天宮。

蘇葉在逛梨花白之時本就受了不小的打擊,而今再一看到大殿,突然之間整個人又都不好了,她不禁陷入了沉思,“窮困潦倒”如魔宗,要怎樣才能撼動太阿門這棵參天巨木?

蘇葉身為魔宗教眾卻對魔宗存在著很大的誤解,甚至她都從未去過宗內大本營,隻知魔宗宗主一天到晚都穿得很破爛,至於魔宗少主,則一年到頭都穿著同一件紫衣。而她這個所謂的宗主義女更是天天住在一破茅草屋裏,直至她七歲那年被蘇木帶出去見了世麵,方才曉得,原來這世上還有描金雕花的琉璃瓦屋。

一路感慨著,蘇葉便踏入了大殿。

跨過大殿那高高的門檻,首先映入蘇葉眼簾的便是三十個擺放得整整齊齊的蒲團,顯然是給蘇葉等精英弟子用來盤坐練功的,那三十個蒲團之前還又擺放了一個格外與眾不同的蒲團,上麵盤坐著名須發皆白的老者。

修仙講究五行調和,金、木、水、火、土缺一不可,故而每個屬性都會配有不同的師父。

那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是給精英弟子們授第一堂課的師父。

第一堂課的內容是教大家如何用自己的身體來感受天地靈氣,在座的精英弟子中有不少人是世家子弟,是早就在家族中學習過該如何吸收靈氣的,可也有少部分人出身草根,在成為太阿門弟子前隻當修仙是個遙不可及的夢。

蘇葉一直以來所擔心的事來了。

她本為魔宗之人,修的自然是魔,故而,任憑她再如何努力地去感知那些靈氣,身體都無任何反應。

大殿中在座的各位皆是天賦異稟的天才少年,不過半盞茶的工夫,所有人便都已經感受到靈氣,唯獨蘇葉仍在苦苦掙紮。

蘇葉隻是看著木訥罷了,她非但不傻,反倒還能稱得上是聰明。

自打她發覺自己壓根兒就吸收不到一絲靈氣的時候,一個不好的念頭就浮上了心頭。

太阿門競選弟子之日的那扇石門便是用來感應靈氣的,一個人身上若無靈根經過石門時便無任何反應,相反,一個人身上的靈根越是純粹,穿過石門時所發出的光芒也就會越亮,這幾乎是所有修仙門派用來檢測靈根的通用辦法。

急到冒了滿頭大汗的蘇葉突然回想起了那天一個幾乎就要被她所遺忘的細節,那便是在她穿過石門時突然出現的那顆小石子。

起先她還對其毫不在意,直到今日她發覺自己根本感受不到天地靈氣時才猜想,會不會自己根本就沒有所謂的靈根,當日讓石門光芒大漲的其實是那顆不被任何人放在眼中的小石子?

那麽,新的問題又出現了。

擲出那顆小石子的是何許人也,他將石子擲出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難不成就是為了將她留在太阿門?可她若是能留在太阿門,對那人又究竟有何用?

蘇葉有太多想不通的問題,疑問一個又一個地浮出水麵,她那原本空空如也的腦袋瓜子突然就被填得滿滿當當。

而又不知為何,她腦中忽然浮現當日突然出現在悅來客棧的那名強者。她的眉頭十分罕見地皺了起來,如果在選拔之際將石子擲出的人正是那名強者……

她情緒內斂地托腮沉思著,顧清讓那張清冷的臉卻時不時擠進她腦子裏,不停地晃啊晃,最終與那夜突然出現的神秘大能重合在一起。

思及此,蘇葉不禁打了個冷戰,又一次覺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可真相會是這樣嗎?

蘇葉這般猜測,卻又不敢確定。

而今她並未收到蘇木的下一步指令,更是不敢輕舉妄動,隻能做好一切準備,隨時等待那人的造訪。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後推移,蘇葉卻始終都未能將那人等出來。

這已是蘇葉在玄女峰上待的第三日,整整三日蘇葉都不曾引出哪怕一絲靈氣,原本還對她抱有很大期待的師父們漸漸都已對她失去了耐心,她這個打一開始就被人捧上天的“天才”突然就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廢材。

那群本欲與蘇葉結交的小蘿卜頭變臉比翻書還快,前幾日還叫嚷著要與蘇葉結交,而今見了蘇葉全都繞道而行,對蘇葉的嫌棄溢於言表。

天才總是備受矚目,可若幹什麽都總有人盯著,蘇葉又哪有機會去辦蘇木所安排的事。

蘇葉本以為擺脫了那所謂的天才頭銜會更隱形,萬萬沒想到,自打“從天才淪落成廢材”後,幾乎整個太阿門的人都知道有蘇葉這號人物,蘇葉不知怎的就成了整個太阿門弟子飯後嘮嗑的最熱門話題,不論在哪兒她都能隱隱聽到“蘇葉”二字。

如此一來,蘇葉竟成了太阿門中最受矚目的新弟子,不論做什麽都有一群人盯著。

這樣的結果不是蘇葉所想,此時此刻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蘇木那邊還無任何消息。

蘇葉既不曾接到任務,自然也就不懼被人盯著看。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近半個月。

半個月後的一個清晨,蘇葉再度收到蘇木的傳書,他命蘇葉今夜去赤練峰紫霄殿內破壞一個陣法,並且偷走供在陣法內的那盞蓮燈。

近些日子,不論是那些給蘇葉授課的師父,還是那群小蘿卜頭都開始對蘇葉不聞不問,唯獨與蘇葉同院的小姑娘白芷依舊熱情,日日纏著蘇葉。

對這個名喚白芷的小姑娘,蘇葉倒是印象頗深。頭一日所有人都跑過來纏著自己的時候,唯獨她一個人遠遠站在角落裏看著,一張清冷的小小瓜子臉上不曾表露出任何情緒。

正因有著這樣的第一印象,蘇葉便以為白芷是個內斂的姑娘,又豈會想到,住進玄女峰的第一個晚上,白芷便拎著零嘴來找她聊天。她仍是那個半天都憋不出一個字的鋸嘴葫蘆,白芷卻像一個能不斷往外倒出豆子的竹筒,一整晚都在劈裏啪啦說個不停。

蘇葉本就不喜與人親近,可不知為何,看著白芷這般繪聲繪色地與她講著一些她不曾聽過不曾見過的事,這種感覺倒也不錯。

也正因蘇葉並不抗拒她的有意接近,白芷便纏上了蘇葉,一開始還隻是飯後跑來找蘇葉閑聊,再往後些,不論是吃飯還是去大殿上課都黏著蘇葉。

今日又是如此,一下課,她便“噔噔噔”朝蘇葉跑來,又要纏著蘇葉一同吃飯。

蘇葉今日還有任務要做,難免會有些心不在焉。

半碗米飯下肚,蘇葉已飽了七成,便斜著眼去瞥白芷,看她究竟準備何時離去。

白芷這小姑娘倒是一如既往地黏人,明明早就吃完了飯,還要一直杵在蘇葉跟前嘰嘰喳喳講個不停。

蘇葉不明白她究竟哪來這麽多話,閑暇無事的時候聽她說說倒也無妨,可如今自己有任務在身,再聽她絮絮叨叨不停地說,難免會有些煩躁。

白芷今日又拉著蘇葉自顧自地聊了一個多時辰,方才打著嗬欠回到屋裏。

夜色漸深,霧色正濃。

和衣躺在床榻上的蘇葉悄無聲息地爬了起來,翻過半敞著的窗,穿過濃霧,健步衝向赤練峰。

紫霄殿外有值夜守殿門的弟子,那些弟子於蘇葉而言不過是小貓兩三隻,動一動手指便能弄死,可蘇葉總覺著蘇木費盡周折讓自己混入太阿門,定然不會隻是為了這麽一個小任務,她怕是還得在太阿門潛伏很長一段時間,既然如此,便不能引起任何風吹草動。

本可直接從正門殺進去的蘇葉換了個更柔和的法子潛入紫霄殿。

紫霄殿內一片空曠,最中央的位置擺了盞再顯眼不過的蓮燈,燈外疊了一層又一層的淡金色光芒,顯然是有陣法護著這蓮燈。

蘇葉微微眯著眼又將這陣法細細打量一番,才欲伸手去觸碰,身後便傳來一陣靈氣波動。

敏銳如蘇葉立馬將手收回,下意識轉身去看。豈知,就在蘇葉轉身的那一刹,突然不知打哪兒冒出了一顆拇指大小的石頭,好死不死恰好砸在蘇葉的腦門上。

蘇葉現在可謂是看到石子就腦仁疼。

即便是用膝蓋去想都知道定然又是那人,除了那人,蘇葉想不到究竟還會有誰會動不動用石子來騷擾自己。

思及此,蘇葉連忙捂著被石子砸到的腦袋,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卻壓根兒就找不到拿石頭砸她之人。

最可怕的往往是那些未可知的事物,這種她在明敵在暗的感覺直叫她頭皮發麻。

恐懼順著腳踝一路向上纏繞,蘇葉整個背脊都在發麻,卻絲毫不敢輕舉妄動。

更叫人頭大的是,在蘇葉進退兩難之際,竟還有一塊更大的石頭砸了過來。

那石頭砸來的角度著實刁鑽,加之出現得太過突然,蘇葉側過身子險險避開,卻無法阻止那石塊砸在陣法上,在外駐守的太阿門弟子被驚動了。

蘇葉心中大駭,心中暗罵一聲便匆匆從此處逃離。

依照她從前的性子,即便將此處所有人殺光都要搶到蓮燈,可她也絕非魯莽之輩,知道這太阿門臥虎藏龍,縱然是搶到了蓮燈,她也定然無法全身而退,故而也就放棄了這一次機會。

接下來的日子,蘇葉不敢輕舉妄動。

蘇葉覺得自己就像身處一片迷霧之中,不論是前方還是身後,皆被濃霧所遮蔽,她看不清前行的道路,亦找不到退路。

這種事蘇葉本該向蘇木稟告,奈何那隻傳信的夜鴉遲遲不曾出現。

蘇葉不知蘇木可曾在這太阿門中安插別的眼線,亦不知那個神秘人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

蘇葉想,他若真一直盯著自己,必然會在她接到下一個任務時有所行動。

日子很快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不論是那個神秘人,還是蘇木都不曾再度出現。

蘇葉那緊繃著的神經漸漸得以放鬆。

令蘇葉感到意外的是,當日太阿門中驚鴻一瞥的那個少年顧清讓竟會再度出現,並且會以這樣一種詭異的方式出現在她麵前。

再相見的時候,蘇葉恰在梨花白後院的溫泉中泡澡,不遠處的屋頂上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原本微微垂著眼簾、幾乎就要睡著了的蘇葉連忙睜開了眼。

隻見某樣黑漆漆的東西滾軸似的一路朝蘇葉所在的溫泉池畔滾。

原本被泡得昏昏欲睡的蘇葉瞬間清醒。

此時夜色微涼,不斷從溫泉中騰起的氤氳熱氣模糊了蘇葉的視線,隔著霧一般濃厚的水汽,她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年滿臉慌張地掙紮著從地上爬起。

那少年剛剛從屋頂上摔下來,整個人都還有些暈乎乎的,頭暈眼花之際更是分不清東西南北,他捂著腦袋轉啊轉啊轉,突然就停在了某個最不該停留的方位,再一抬眼,整個人宛如被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給同時劈中了,那叫一個外酥內嫩。

那隔著霧色隱隱約約看到蘇葉胴體的少年本就已經夠尷尬的了,偏偏這時候還不知打哪兒刮來了一陣妖風,“嘩嘩”兩下就將霧氣和水汽全都給吹散了,修仙之人的目力本就比尋常人好上太多,連遮蔽物都被風吹開,他便看得更清楚了。

月色下少女瑩白的肌膚覆著一層淡淡的光,仍在不斷冒著熱氣的溫泉水堪堪沒過她的胸脯,纖秀的鎖骨與白嫩的香肩花一般綻放在他眼前。

他覺得自己呼吸有些沉重,目光避過她的肩頸,落至她的臉頰,最後再停留在她的眼上。

蘇葉的眼一如從前那般空洞無物,與其說他是撞見了個妙齡少女在沐浴,倒不如講是撞見一個精致的人偶在此泡澡。

顧清讓一臉驚恐,神思卻十分迷茫。

他雖已年滿十九歲,在男女之事上卻懵懂至極。他知男女授受不親,更知男兒不得偷看姑娘家洗澡,故而也就越發不明白了,這小姑娘怎麽就這麽淡定?

顧清讓這邊猶自納悶著,蘇葉也在心裏直犯嘀咕,心想,這人究竟還要盯著自己看多久?

顧清讓自幼過著與世隔離的清修日子,是個沒常識的人,他也是萬萬沒想到,長這麽大還能遇上個比他更沒常識的蘇葉。

於是,兩個沒常識又都很呆的人就這般大眼瞪小眼瞪了老半天。

顧清讓是實在沒經驗來應對這種事,畢竟也不是誰都能大晚上的撞見姑娘洗澡不是。

至於蘇葉……她純粹就是執著不服輸,顧清讓不先把目光收回,她也是萬萬不會收回自個兒的目光的。

於是乎,這兩人的第二次相遇便這般詭異又執著地相互幹瞪著眼。

顧清讓此言才落,蘇葉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這反應似乎有些不對啊。

她雖沒常識,卻也像所有正常的小姑娘一樣,閑著無聊時就看看戲折子。

那些不知是蘇木打哪兒弄回來的戲折子裏也有不少女子洗澡不小心被男子看了的案例,可不論是哪本戲折子,那些被人看了的姑娘家總要捂著壓根兒就沒被人看到的胸脯,花容失色地喊上那麽一聲:“登徒子!”

對此,蘇葉著實感到疑惑。

她不明白,捂著胸口吼上一聲登徒子究竟有何用,倘若對方真是個心懷不軌的登徒子,該發生的仍會發生,倒不如一鼓作氣提刀將那人劈成兩半來得實際。

直到想到這一層麵了,蘇葉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似乎被人給占了便宜,於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她那空洞洞的眸裏突然多出了那麽一絲絲戾氣。

她的目光在顧清讓身上掃了又掃,最終卻隻得到一個答案——放棄。

是了,正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她一看就知道自己打不過人家,既然如此,又為何還要上趕著給自己添麻煩?更何況,此時此刻的自己身上不著片縷,也不方便去與人打架。

而此時此刻的顧清讓,麵上看著倒是平靜,實際上早就慌得連話都不知該如何說,故而他一直在等,在等蘇葉來處置他。

自打顧清讓轉過身去了,便一直都不曾開口說話,從蘇葉的角度望去,隻能看到他那修長的背影。

太阿門的弟子統一配發的是件極其寬大的白衣,看著倒是仙氣飄飄的,可絕大多數人穿上去隻會給人一種拖遝感,但顧清讓穿著剛剛好,他身量頗高,又是少年人所特有的那種修長骨骼,一襲白衣穿在他身上真真是像極了那欲乘風歸去的謫仙。

蘇葉默不作聲地盯著他的背影看了許久,才道:“我還沒洗完,你若找我有事,就去外邊等著。”

顧清讓的身形明顯一晃,他等了老半天,卻沒想到會等來這樣一個答案。

其實蘇葉也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想了半天也才憋出這麽一句話。她本以為“經驗比自己豐富”的顧清讓還會有什麽話說,豈料他聽完,竟真呆頭呆腦地走了出去。

蘇葉這人呢,就真如蘇木所說,比起尋常人要少根筋,故而,即便都出現這種情況了,她仍能像個沒事人似的待在溫泉裏優哉遊哉地泡著澡。

又過了近半盞茶的工夫,蘇葉才終於心滿意足地從池中爬了出來,鬆鬆垮垮地裹著浴袍大剌剌地走出浴室。

她這人的心倒也不是一般的大,泡得開心了便忘了外邊還有個顧清讓在等自己。

故而在她踏出浴室門,看到顧清讓的刹那,突然就又整個人都不好了。

她本想假裝自己什麽都沒看到,直接從顧清讓眼前繞過去,卻不想顧清讓大老遠地看到她,便直接從石椅上彈了起來,並且還徑直朝她走了過來。

這下蘇葉就更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隻見那顧清讓走得氣勢洶洶、虎虎生風,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強搶民女呢。

本就有些心虛的蘇葉竟真被他這股子氣勢所折服,就這麽杵在原地死活不敢動。

顧清讓人高腿長,不過十來步便已逼至蘇葉身前。

此時的他又恢複成了初見時的模樣,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身上鋒芒畢露,直叫人不敢逼視。

蘇葉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到,她下意識伸手去推胸脯都快碰到她鼻尖的顧清讓,想將他推出自己的安全距離以外,他卻在這時候突然停了下來,低著頭,直勾勾地望向蘇葉道:“你是魔宗之人。”非疑問句,而是一切了然於胸的陳述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