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抓住一顆星

藏在眾多孤星之中

還是找得到你

01

翌日是個晴天,雪後初霽,天仍然很冷。

因為要回A大參加期末考試,陳熠宵一大早去跟唐玉階告別。手機上有陳政的未接電話,是深夜打來的。他撥了回去,父子倆之間關係依舊不親密,但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針鋒相對,一個長大了,一個變老了,相互妥協著。

陳政在外地忙工作,忘了昨天是陳吟冥誕,深夜驚醒,記起這件事,靠在床頭止不住地愧疚,興許是一時脆弱,沒忍住才給兒子打了個電話。

“沒關係,我昨天去了墓園,給她買了花,她應該會很開心。”陳熠宵居然安慰起了陳政。

陳政心情略複雜,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隻好匆匆結束通話:“你要多注意身體。”

陳熠宵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去學校參加了兩門計算機係主課程的考試,晚上準備好好放鬆一下,早點兒休息,腦袋剛沾枕頭,一連收到好幾條微信。

來自同一個人。

像蝸牛的大菠蘿:學長,明天晚上七點的同鄉會你還記得嗎?

像蝸牛的大菠蘿:怕你忘記了,特地過來提個醒,到時候一定要過來喲。

像蝸牛的大菠蘿:你要不來,老鄉們都會很傷心的,嚶嚶嚶……

像蝸牛的大菠蘿:地點是學校南門外的聚福樓,等你到了跟我說一聲,我去門口接你,就這麽說定了哦。

誰跟你說定了?

陳熠宵完全不記得有這麽一回事,也不知道這個像蝸牛的大菠蘿為什麽會出現在他的好友列表裏。第二天起床,看到對麵張倦的書桌上放著的聖誕晚會宣傳單,才有點兒印象。

206宿舍就住了陳熠宵和張倦兩個人,關係還不錯。張倦是學校音樂社團的,上次聖誕晚會上有表演,陳熠宵過去捧場,散場後被拖著跟社團的人一塊兒吃了個飯。

易蘿是社長,當時坐陳熠宵對麵,過來搭話想要加他微信。

旁邊的人瞎起哄,陳熠宵靠在椅背上沒說話。張倦拿過他的手機,替他加了易蘿,想要當一回月老。

包廂裏推杯換盞太熱鬧,陳熠宵喝著酒,根本沒在意。

兩人就這麽成了微信好友。

易蘿也是信山市的,這次舉辦同鄉會,鐵了心地要邀請陳熠宵。

見陳熠宵一直沒回微信,她隻好找張倦旁敲側擊。張倦領命,前去糾纏:“哥們兒,你要不去我們社長會殺了我的!你行行好,高抬貴腳走幾步,南門離我們宿舍樓很近。”

陳熠宵最後還是去了,以張倦對宿舍進行大掃除為條件交換。

冬天吃火鍋,店裏熱霧騰騰,人聲鼎沸。

雖說是同鄉會,都是信山市的,陳熠宵一眼望去,沒一個認識。

無非是坐下來吃一頓飯,再一起去唱歌,聊些大家都愛聽都感興趣的話題。鍋底和菜都上齊了,有聲音問:“人都齊了嗎?都餓了。”

易蘿依次打量著席上的每一張麵孔,臉跟名字對上號,發現她邀請了的,有兩個沒來。

一個計算機係的,算是陳熠宵的師兄,周彧。人家已經大四了,在外邊創業,幾乎不待在學校,所以沒來也情有可原。

一個中文係的,叫林歲寒。是堂姐易夏介紹來的,說讓易蘿多照顧她,帶著她交朋友,這姑娘平時太孤僻了。易蘿性格開朗,當場就答應了。

誰知道林歲寒居然爽約。

常年活躍在校園各個社團、人脈極廣的易蘿在此之前從未聽說過林歲寒,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在她看來,這位林同學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小人物,架子倒不小。

易蘿心裏輕嗤,臉上卻掛著溫柔得體的笑意:“還有一個中文係的老鄉沒到,之前答應了來的,不知道怎麽沒到場,大家邊吃邊等吧。”

本著認真負責的態度,易蘿翻到手機通訊錄裏的號碼,打了過去:“喂,你好,請問是林歲寒同學嗎?”

陳熠宵握著杯子的手在空中抖了一下,才緩慢地把啤酒送到嘴邊。

他就坐在易蘿的右手邊,距離很近,幾乎屏息凝神沒發出一點兒動靜,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變輕了。

“你是?”相較於火鍋店這邊的喧囂,電話那頭顯得格外安靜。

“我是易蘿,上個周末就跟你聯係過一次的,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易蘿正在劈裏啪啦說同鄉會的事情,旁邊突然伸過來一隻手,修長又白皙,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然後她掌心一空,手機被人明目張膽地抽走。

陳熠宵把手機貼在耳邊。

周遭又吵又鬧,他自動屏蔽掉外界嘈雜幹擾的聲音,聽到了對麵的聲音:“對不起,我忘記了今晚有同鄉會的聚餐。”

短短的一句話,像細沙漫過指縫又悄然流逝掉。

不過一句話,他就知道是她。

她連續說了好幾聲對不起,笨拙呆板地道歉之後,掛斷了電話。

陳熠宵把手機還給易蘿,始終沒有說話。

外麵狂風呼嘯,路邊的樹被吹彎了腰,廣告牌上的海報像要被刮到天上去。

林歲寒出了A大,在校門口等公交車回住的地方。隻有一站路,過一座長橋。

鹿紅橋如同一道分水嶺,橋左邊是繁華熱鬧的大學城,橋右邊臨近郊區遍地是廉價安置房。林歲寒為了省錢,在橋右邊的老舊居民樓裏租了一個小小的單間。

房間在頂層,六樓。

樓道裏隻能容下兩個人並肩行走,有的住戶愛把煤灰和垃圾堆在門口,讓原本就不寬敞的地方更加狹窄。林歲寒差點兒被腳下的一床破棉絮絆倒,上麵還散落著幾盒老式磁帶。

她裹緊圍巾,加快步子,總算爬完樓到了房門口。腦海中計劃著考完後去打一份寒假工,明年開學換個好的住處。

開門,開燈,關門,她舒了口氣。

她在門口的板凳上坐下休息,緩了幾分鍾,再給自己倒一杯水,挪到烤火爐旁取暖。

看了看時間,不算太晚,還可以開直播。醫生叮囑過的,每周至少兩次,今天直播完,這星期的任務算是完成了。

想到這裏,讓她終於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林歲寒架好手機,調整角度對準桌麵,和顏料、畫筆一同暴露在鏡頭下的隻有她的手。那雙手細長漂亮,在燈光下顯得瑩白。皮膚纖薄,隱約可見手背和腕間的青色細小血管。

她的粉絲很少,直播間裏的人來來去去,最終穩定在七八十人,有固定的幾個人在刷彈幕,也勉強稱得上是她的老粉了。

AA醬:大寒,我來啦,你今天要畫什麽咧(星星眼)?

黃之航是傻白甜:我是來看手的。

愛吃洋蔥的浣熊:我是來看手的+1。

Winng小明愛小紅:我是來看手的+10086。

愛我你怕了嗎:想聽聽你的聲音,你說句話行不行?

孤影:繪畫水平爛,不露臉,不說話,除了手控也沒其他觀眾了,幹嗎還要直播畫畫?

愛吃洋蔥的浣熊:不想看就滾啊,幹嗎要對小姐姐進行人身攻擊?

愛我你怕了嗎:呃,說句良心話,確實畫得挺爛的。

彈幕裏吵了起來。

林歲寒一眼也沒有看,或者說,她直播半年以來,幾乎沒有看過彈幕。每次用鬧鍾定好一個鍾頭,打開攝像頭開始畫,別的全不管。等時間一到,就把手機屏幕關掉。

她今天沒辦法專心,頻頻走神,想到一個人。

她明明連做夢也很少會夢見他了,手中的勾線筆卻差點兒寫出他的名字,右耳旁,耳東陳。

她慌忙塗掉,紙上已經一團糟,麋鹿的角徹底畫毀了。

這次沒等鬧鍾響,林歲寒就提前退出了直播。

她坐在窗戶邊,轉移注意力看窗外。樓房旁邊挨著的是所已經廢棄了很多年的福利小學,隻拆了一半,另一半保留下來,到了白天就能看見全貌。**的紅磚教室積年累月地被風吹雨打,磚縫中卻長出了細小的植株,即便在冬天,也頑強地存活下來。

她泡完腳之後睡覺,留了一盞小台燈。

A大南門外的一家歌廳裏,同鄉會還沒有結束。

一群人玩嗨了,唱歌唱到嗓子啞,不知不覺到了深夜,宿管早就鎖門了,已經進不去。

有人提議不如通宵,大家欣然應允。

易蘿拿著話筒在唱《月半小夜曲》,趁兩段旋律銜接的空隙,她回頭看陳熠宵。

本以為他會走,卻見他窩在沙發的一角沒有動。包廂裏的彩燈忽明忽暗,看不清他是不是真的閉著眼睛睡著了。

易蘿連著唱了好幾首,又跟兩個男生玩骰子,後來終於乏了,不小心靠在閨密的肩膀上睡了過去。

醒來之後看手機,淩晨四點半。

一群東倒西歪的人裏麵沒有陳熠宵,易蘿搜索了一圈,失落地發現他好像走了。她出去上廁所,卻在外麵看見了他。

陳熠宵站在台階上抽煙,一個人吞雲吐霧。

又黑又冷的冬夜,寂靜得隻剩下風聲。

易蘿剛剛用冷水衝了把臉,她現在覺得自己很清醒,清醒地意識到這或許是一次很好的搭訕機會,如果錯過就沒有了。

於是她走過去,跟他聊起來:“我是二中的,和你不是同一個學校,但是很早之前我就聽說過你了。”

陳熠宵抖了下煙灰:“聽說我什麽?”

“打架呀。”易蘿崇拜地說,“六中籃球隊和網球隊的世紀大對決,流傳很廣的。”

陳熠宵笑了一下。

呼吸間的空氣是冷的,像冰刀子。他側過頭,認真地看易蘿:“問你個事。”

“你說,我知道就告訴你。”

“今天沒來的那個,叫林歲寒的,是我們學校什麽係的?”

“中文係。”

“大三?”

“大一。”

陳熠宵似乎對這個答案感到懷疑:“你沒弄錯?”

易蘿說:“我堂姐是中文係輔導員,平常好像很關注林歲寒,聊天的時候也跟我提過她幾次。我雖然還沒跟她打過交道,但確定她就是大一的沒錯。”

“把她的手機號給我。”

“……”

易蘿隻好不情不願地給了,又問:“你跟她什麽關係啊?”

陳熠宵沒回答。

易蘿直覺這兩人之間沒那麽簡單,回了包廂就開始煩閨密,讓閨密跟之前在六中讀書的幾個朋友打聽林歲寒。結果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嚇一跳。

衝冠一怒為紅顏。六中兩隊世紀大對決的背後,居然是這麽個原因。

易蘿痛飲一杯,覺得自己可能沒戲了。

02

林歲寒上午沒課,中午才收拾好東西出門,準備去學校食堂吃午餐。

她在食堂裏遇到易夏。

易夏是中文係的輔導員,年紀卻比林歲寒大不了幾歲,性格外向活潑,平常跟學生們走得很近。她對林歲寒多有關照,之前給林歲寒介紹過好幾次兼職。

A大食堂味道好,布置得漂亮,不少教職員工都愛過來吃。林歲寒看到易夏也不覺得奇怪,難得主動地跟她打了聲招呼。

“聽蘿蘿說,你昨晚沒去同鄉會?”易夏打了份烤肉飯,在林歲寒對麵坐下。

這次是易夏特地搭的橋,把林歲寒的電話給了堂妹易蘿,讓易蘿帶著林歲寒玩,或許能交上朋友。

“對不起,我不小心忘記了。”林歲寒說。

她昨天忙昏了頭,在圖書館趕課堂作業,還打了一份零工,確實不記得還有同鄉會的聚餐這回事。餐桌上易蘿再次打電話問她時,她想著應該已經來不及了,就索性沒去掃人家的興。

林歲寒解釋完繼續埋頭吃飯。

她的頭發很長,稍一低頭,發絲從兩邊聚攏,遮去一點兒臉頰,更加顯臉小。

易夏越看越覺得她眉清目秀,是個小美人。就是個性太冷了點兒,不喜歡說話,也難得見她笑。

易夏慢條斯理地用勺子舀湯喝,想起易蘿在電話裏聊的八卦。她受易蘿所托,刺探林歲寒的口風,核實一下眼前的這個林歲寒是不是別人口中所說的當年六中的那個林歲寒。

易夏便循序漸進,作為一個輔導員,引人入坑:“我隻知道你的籍貫是信山的,你是信山哪所學校畢業的?”

“桐疆一中。”

“咦?”桐疆?易夏納悶了,跟易蘿所說的不符合啊,難道真的隻是重名?

“你沒有在信山上過學嗎?”

“沒有。”

“原來你沒怎麽在信山待過,難怪不想去同鄉會了。看你籍貫在那邊,我就想當然地以為你在信山讀過書,能在聚會上遇到以前認識的朋友。”

林歲寒說:“對不起。”

“哎呀,我真的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啦,沒去就算了。”易夏說,“不用這麽愧疚地老跟我道歉,隻是小事情而已。”

“蘿蘿說昨天的聚會計算機係的陳熠宵也去了,”易夏決定再試探最後一下,“歲寒,你認不認識陳熠宵?他好像是信山六中畢業的。”

“不認識。”

“那你總該知道他吧?我雖然是中文係的輔導員,卻經常聽人提起他,畢竟長得帥又有才的人總是備受矚目的。”

“不知道。”

林歲寒沒有再開口說話的欲望,拒不合作。

易夏也沒轍了。

與左邊鄰座之間隔斷的橡木櫃台上,小檸檬樹盆栽應聲而落,砸在地磚上。好在沒有碎,白色粗瓷盆磕破一個小角,幾坨幹癟的碎泥巴滾出來。

有人站起,俯身,將樹苗扶正,重新放妥。

林歲寒聽見動靜看過去。

他穿著黑色大衣,就在眼前。輪廓和眉眼間,桀驁被收斂,氣質卻越發凜然。

那是她曾經在深夜躲在房間裏畫過無數遍的麵孔啊。

似有一根魚刺哽在林歲寒的喉嚨口,她說不出話,也沒有表情。

終於,陳熠宵的眼神在她身上一掠而過,走遠了。

——沒有。

——不認識。

——不知道。

正如她剛才所說的那樣,像陌生人一樣。

03

隻剩後天最後一門課的考試,林歲寒開始考慮打寒假工的事,在網上尋找各種招聘信息。突然接到班長的電話,問她願不願去聽講座。

本來到了期末這個時候,甚至有的係已經放假了,應該不會再有活動。隻是這一次遇上知名校友回國途經母校,人家又是捐贈又是投資,學校便大張旗鼓地安排了校友給同學們做講座,號召大家積極參加。

觀眾不夠,就在各個係裏拉人來湊。

可大家都怕掛科,忙著期末衝刺,如果不是天王巨星來了,誰也不願意浪費兩個半小時前去捧場。

林歲寒他們班有兩個人頭的指標任務。班長在宿舍裏一邊急得抓頭發一邊挨個打電話,電話還沒打完,桌子上已經一層頭皮屑:“林歲寒你去嗎?算我求你,你就去吧!你平時不是最喜歡聽講座的嗎?”

林歲寒窘了一下。

她這一學期下來確實聽了不少場講座,不為別的,為了攢學分。她不是學生會成員,沒有參加過任何社團和學校的活動項目,平常除了多聽講座蹭學分,好像沒有別的更簡單的辦法。

“你把具體的地址和時間發給我。”林歲寒說。

“好的。”班長高興地說。

下午兩點,東計算機樓,二會議廳。

林歲寒提前十分鍾到的,在門口簽完到,找了一個座位坐好。

陸陸續續來的同學不少,可能是學校硬性規定各係各班要有多少人到場起到了作用,沒多久,空**的大廳就被填滿。

講座開始,先是領導發言,再是知名校友講話,內容跟互聯網行業相關。

林歲寒完全聽不進去,實在無聊,低頭閉著眼睛醞釀睡意。暖氣十足的環境,很適合補覺。後來睡得迷糊時,進行到了互動環節,廳內忽然熱鬧起來。

直到主持人拿著話筒在喊:“五排一號的那位同學……”

旁邊有人推了推林歲寒的手,她頓時驚醒,什麽瞌睡都跑得無影無蹤了。

五排一號,是她,被選中了。

林歲寒慌忙站起來,發現大家都看著她。

她完全遊離於狀態之外,不知道主持人剛剛說了什麽、問了什麽問題。室內溫暖,她卻雙手發涼,視線像被黏住,緊貼在前排那個負責攝影的高個少年身上。

陳熠宵是被輔導員強行拉來上工的。臨時開講座,係裏負責攝影的人員趕不回來。輔導員以前檢查宿舍的時候見陳熠宵桌上的攝影設備齊全,挺專業的,這次就想到找他救急,直接把工作人員的牌子往他脖子上一掛。

陳熠宵推近鏡頭,對準了林歲寒。

他看到她抿緊的唇,臉上有些慌張的表情,穿著很厚的棉服,卻顯得瘦而單薄。

她沒有回答主持人的話,也不接同學遞過來的話筒,安靜得像雕像。

一時間冷場。

陳熠宵揚了下手,主持人張倦立即反應過來,把話筒遞給他。

陳熠宵說:“可能剛才老師提的問題太專業了,如果不是計算機係的學生還真一時半會兒答不上來。恰巧我這個搞攝影的是本專業的,有幾點看法還請老師賜教……”

他一個人救場,緩解了尷尬局麵。

林歲寒重新坐下,頭腦昏沉,分不清自己心裏是羞愧還是別的什麽情緒。

一直等講座結束,別人都走了,她才拎著包起身。出了計算機樓,被冬日的勁風吹得一顫,脖子直往領口裏縮。

下了台階,有一排側柏。

陳熠宵就站在那兒,像是在等人。

林歲寒腳步緩慢地從旁邊的小徑走過去,被他喊住:“既然來聽講座,好歹像別人那樣拿本筆記本做做樣子,一進場就睡覺,還被發現了,就不覺得丟臉嗎?”

他的聲音低而清冽,冰冷的質感,像雪落下來。

林歲寒僵著身體。

“學妹怎麽不說話?”陳熠宵揚了揚嘴角,笑容帶著譏誚,“難道是個啞巴?”

林歲寒除了冷沒有別的感覺,連血液都凍得凝滯一般,帶著一種鈍痛襲擊了她的心髒。

張倦從樓裏出來,就見陳熠宵跟一個女生站在一起,沒等他過去八卦兩句,那女生就像隻兔子一樣溜了。

“哎,我怎麽覺得那女生有些眼熟?”張倦望著林歲寒跑遠的背影,跟陳熠宵說。“不對啊,她就是五排一號那姑娘吧?人家怎麽你了,你非得那麽對她,我發現你這人太壞了……”

張倦是主持人,這次講座開始前一分鍾陳熠宵就過來跟他說,待會兒的提問環節甭管老師問了什麽問題,你都叫五排一號回答。

張倦雖然覺得奇怪,但室友的話還是得聽。他本以為五排一號是個學霸,陳熠宵想給人表現的機會,誰知道對方是個門外漢,一問三不知,場麵一度非常尷尬。

“快說,你為什麽要為難她?”張倦替素昧平生的姑娘打抱不平。

陳熠宵點了根煙。

是啊,為什麽要特地去為難她?

讓她難堪了,又覺得沒意思。

心裏反倒不是滋味。

“她不會是你前女友吧?”張倦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後來她甩了你,你懷恨在心,決定要報複她……”猜測完自己又急著否定,“不會吧,你這麽又酷又帥的男人還會被人甩?對方是什麽九天玄女大羅金仙?”

風裏夾雜著的雪粒落下來。

陳熠宵想了想,頗為認真地說:“是像被甩了。”

張倦驚訝,表情顯得誇張。

“但不是前女友,沒在一起過。”

手裏的煙燃得很快,蓄長了的一截煙灰,自動往下掉。陳熠宵又摸出一根,點火,他最近煙癮有點兒重。

張倦看出他情緒低落,多半是因為“五排一號”,不好再問下去了,勸說:“你抽煙真的抽得很凶,像個老煙槍,得控製控製。年輕人啊,身體要緊,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身體如果垮了,什麽都玩完了……”

“不愧是搞主持的。”

“?”

“大嘴巴子。”

張倦掏出手機:“我要提醒我們社長,你這樣的人不值得喜歡。空有一副好皮囊有什麽用,關鍵嘴太毒,在一起之後伴侶容易被活生生氣死。”

04

晚上陳熠宵在宿舍裏待著打遊戲,左邊挨著的宿舍是音樂係的,大晚上有人在拉《二泉映月》,伴著窗外的風雪聲,那叫一個淒涼。聽得張倦忍不住過去敲門送愛心,問問那哥們兒怎麽了。

陳熠宵戴著耳機屏蔽幹擾,玩了一局之後退出遊戲,發現手機上有微信消息提示,唐拾聯係他了。

唐拾:我聽咱們唐老師說,你今年回信山過年?

陳熠宵:嗯。

唐拾:行,那可以聚一聚。自從高中畢業之後,見你一回可不容易。

這幾年因為陳政的生意擴展到外地,常常不在家,年頭忙到年尾。學校放了假,陳熠宵就直接去外省他爺爺家,過年過節很少再回信山市。

陳熠宵隨手打了幾個字:溫家學霸呢?

唐拾:在我身下。

我去,陳熠宵在宿舍裏爆了句粗口。

唐拾:你沒有多想吧?其實我和他也沒幹什麽少兒不宜的事,就是我覺得椅子太涼,他抱著我坐他腿上而已。

陳熠宵:拜拜了您嘞。

關了微信界麵,陳熠宵點開手機通訊錄,前幾天保存的新號碼安安靜靜地躺在第一位。他想了幾秒鍾,通過手機號碼找到一個微信號“今日大寒”。

她高中時期的手機號早就停機了,以前的微信號也不用了,都有了新的。無所謂,他再主動一次就是了。

手指一按,添加到通訊錄。

他翹起椅子,頭微微往後仰,盯著陽台上杉樹投映下來的影子,等待對方的好友驗證。張倦可能沒勸成功,隔壁的《二泉映月》一直沒停下來,拉了一遍又一遍。

林歲寒在出租屋裏背最後一門課的知識要點,中文係要記的東西很多。桌子上的手機響了,拿起一看,有人加她。

昵稱是一串看不懂的代碼。

可能是個計算機係的,林歲寒想。忽然,心重重跳了一下,計算機係,這幾個字總能牽動她的神經,不由自主地同意添加對方為好友。

她小心翼翼地打字。

“請問你是?”幾個字發送出去,她心情忐忑地等回複。

她隨後就去翻看他的朋友圈,從蛛絲馬跡中就能得到問題的答案,毫無疑問,他是陳熠宵。可林歲寒等了一晚上,沒有等來他的隻言片語,對麵的人,不理她了。

把手機關機,按時上床睡覺,她躺在**卻失眠了。

A大男生宿舍,206宿舍。

陳熠宵給林歲寒發了好友驗證之後,接到了唐玉階的電話:“你之前不是在打聽歲寒的消息嘛,我跟她奶奶聯係上了……”

這通電話聊了多久,陳熠宵就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在陽台上站了多久。

隔壁的二胡終於停了,最後一個尾音在空氣中消散,杉樹上的細雪被風吹得抖落,淒慘得竟有些應景。

第二天林歲寒醒來,重新開機,收到一條消息:老師讓我帶你回家,參加她的生日宴。

05

林歲寒考完之後打寒假工的計劃被打亂了。她猶豫過,卻沒想過拒絕,跟陳熠宵一起回信山市對她來說**太大了。

定好上午八點出發,陳熠宵在女生宿舍區樓下等,林歲寒卻打電話給他,言辭閃爍,說在南校門門口會合。

“你在外麵租了房子?”陳熠宵一句話猜中。

林歲寒“嗯”了一聲。

“一個人住還是跟人合租?”他又問。

遲遲沒聽見電話那頭的人回答,他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擔心你住在外麵的安全問題。”

林歲寒的心跳又不爭氣地加快了。他語氣稍微緩一些、溫柔一些,她就有一種要沉溺下去的錯覺。

見了麵,陳熠宵把手裏的紙袋交給她,裏麵有麵包和加熱過的牛奶:“還沒吃早餐吧?”

林歲寒覺得陳熠宵對自己的態度好像發生了變化,他不再針對她,相反,他對她很好,這讓她暗自高興,又很不安。

陳熠宵自己開車回信山,把她的行李放進後備廂,問:“會不會暈車?”

林歲寒搖頭,他指指她手上的紙袋子:“先把東西吃了墊墊肚子,空腹坐車會不舒服。”

“你吃了嗎?”林歲寒問。

“沒。”

“那你也吃點,麵包有很多。”

早上,南門口往來的人不多,氣溫很低,空氣中的霧還未散盡,他們坐在車上分食一袋早餐。林歲寒喝著熱牛奶,沒剩多少了才意識到陳熠宵似乎還沒喝,沒多想就把玻璃瓶遞過去:“你要不要?”問完才覺得尷尬,手準備縮回來,瓶身卻被他握住。

陳熠宵好像絲毫不覺得有問題,咕嚕兩口把剩下的牛奶喝完。

車程途中非常無聊,兩人幾乎沒怎麽說話,一直沉默著。

林歲寒盯著窗外看風景,偶爾裝作不經意地往駕駛座上瞥一眼,視線一觸碰到他的側臉就立馬收回來。

“要玩遊戲嗎?”陳熠宵突然問,“我手機上有幾個不錯的小遊戲,能打發時間。”

他直接從大衣口袋裏掏出手機給她,說:“沒有設置鎖屏。”

林歲寒頓時像接了一個燙手山芋,不知道該怎麽辦。手機其實是很私密的東西,他卻這樣給了她。

她隻好真的去玩遊戲,找點兒事情做,控製自己不再胡思亂想。

漸漸地還真玩出了點兒興趣,林歲寒連續通關,十分順暢。手機上突然彈出一條微信,內容一目了然,她想不看見都不行。

“有人給你發微信了。”她說。

陳熠宵手搭在方向盤上,目不斜視:“開車呢,你幫我看看誰發的,是不是要緊事兒?”

“易蘿發的。”

“說了什麽?”

林歲寒看了屏幕好幾秒,照著一字不差地念出來:“我聽張倦說了,你名草有花了。”

陳熠宵說:“不用理,你繼續玩。”

“哦。”

林歲寒卻已經沒有了繼續玩遊戲的興致,係統不斷提醒她,闖關失敗。她幹脆關掉手機,在心裏想了很久的一句話,突然間就蹦了出來:“如果我沒理解錯,名草有花的意思,是指男生有女朋友了?”

陳熠宵頓了頓:“貌似是這樣。”

“所以……你有女朋友了?”

“還不是女朋友,還在追。”

林歲寒問完就沒再開口了,腦袋抵在窗戶上。車內溫度高,她把外套脫了蓋在身上,裏麵是一件黑色的毛衣,半高領,貼著她白皙的脖子。

黑襯白,看在陳熠宵眼裏,卻無端有了點兒豔色。

又過了十幾分鍾,林歲寒小腹開始脹脹的,可能因為喝了太多牛奶的緣故。

“我想上廁所。”她訥訥地說。

陳熠宵看了眼導航:“前麵有服務區,馬上就到。”

外麵天氣不好,雲層壓得低,灰蒙蒙的一片看上去像是傍晚時分。服務區裏人不多,前方的貨車旁邊聚著幾個中年男人在說話。

林歲寒穿好外套下車,直接往廁所走。沒想到“大姨媽”這時候趕來湊熱鬧,好在她在包裏備著姨媽巾。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以前的事,說來也頗具戲劇性,她的第一次例假是被陳熠宵一腳踢出來的,人生的第一包姨媽巾是他給買的。

耽擱了點時間,林歲寒才從廁所出來。

陳熠宵站在離門口很近的地方等她,她問:“你怎麽沒先回車上?”

他說:“安全起見。”畢竟在外麵,各方各麵多注意點兒總沒有錯。

天上烏雲翻滾,風席卷著沙塵而來。兩人並肩走著,離得太近,林歲寒聞到他大衣上淡淡的煙草味道,她想起剛才有些不太好意思:“是不是等了挺久的?”

他說:“女孩子本來就是讓人等的。”

林歲寒的長發被風吹亂,幾根偏長的劉海棲在眼角,她伸手捋開,不太舒服地眨眨眼睛,問:“你正在追的那個女孩兒也讓你等了很久嗎?”

“嗯,好幾年。”

“我們快點兒回車上吧,太冷了。”林歲寒眼眶忽而酸澀,不想再就這個話題繼續聊下去,陳熠宵的腳步卻停了。

他看著她,目光深邃又安靜,笑得不太正經:“名草有花,你難道就不能是那枝花嗎?”

她終於聽懂了他的意思:“你說你在追……”

他的嗓音低低的:“我在追你。”

06

車子最終在烏衣巷口停下來。

林歲寒再回信山市已經沒有去處,唐玉階千叮萬囑讓陳熠宵把人送來唐家。

“老師很想你。”陳熠宵說。

林歲寒站在唐家大門口踟躕,不敢一步跨進去,近鄉情怯。

她當年走得突然,還沒來得及給唐玉階捎個信兒就出了意外,後來幾年,也沒有聯係過唐玉階,如今再出現,心裏也沒有多少底氣。

“怎麽不進去?”陳熠宵回頭發現她沒有跟上來。

林歲寒隻是覺得慚愧。

“都杵在這裏幹嗎呢?”唐玉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出去一趟再回家,就見家門口有徒弟不敢踏入師門。

她攬著林歲寒的肩膀往裏走:“這幾年沒見你怎麽越發瘦了,是不是外邊夥食不好?老師也瘦了一斤,因為太想吃你做的菜。”

林歲寒笑:“您生日,我給您做滿漢全席。”

陳熠宵在旁邊看著,這是重逢之後他第一次見她笑。

唐玉階生日根本沒打算張羅著辦酒席,這次純屬是陳熠宵跟她商量著找個借口,先把林歲寒拐回來再說。

陳熠宵把林歲寒送到之後,自己沒待多久就走了。

晚飯做好,沒再看見他,桌上就她和唐玉階兩人。

“我們吃吧,就我們倆。”見她頻頻看外麵,唐玉階提醒她說。

“他回自己家裏了?”林歲寒不由得問。

唐玉階正忙著大快朵頤,覺得小徒弟廚藝一流:“你管他呢,總餓不死。”

陳熠宵飛去了桐疆,找嶽春明,林歲寒的奶奶。他想要了解的事情太多了,必須親自問清楚。地址是唐玉階提供的。

唐玉階跟嶽春明早年間有點兒淵源,老太太曾經在信山市待過一陣,是唯一一個在唐玉階絕望時伸出過援手的人,當年隻有她對唐玉階和暨秋這一對驚世駭俗的戀人表示過理解與尊重。所以後來林振良在唐玉階辦書法班時不過提了一嘴,唐玉階就答應了收下林歲寒,且一直對她照顧有加。

陳熠宵所有的疑惑,都在桐疆之行後有了答案——

林歲寒當初為什麽會一聲不響地離開信山市?因為被林振良哄著騙著上了火車,她沒有想過不告而別,隻是下火車後突生變故,沒有給她告別的機會。

林歲寒為什麽今年才讀大一,比他小了兩屆?因為她休養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繼續學業。孟玟嬌和林振良因吸食毒品在出租屋內猝死,沒有人知道她被關在地下室裏。嶽明春久等不到人,決定報警,警察找到林歲寒的時候,她隻剩下一口氣了。

林歲寒為什麽不住校?因為她的精神狀態不好,這幾年裏雖然接受了心理治療,但恢複情況不佳,她曾患有抑鬱症。

陳熠宵通過嶽春明又找到了林歲寒的心理醫生,對方很警惕,且不願意過多透露消息。直到嶽春明出麵,他才願意跟陳熠宵詳談。醫生跟林歲寒仍有聯係,會有目的地囑咐她完成一些事情,比如叫她開直播,讓她漸漸適應與陌生人交流;比如建議她去動物救助中心做義工,對小動物的愛心會促使她跟外界建立更多的聯係……

陳熠宵在桐疆待了三天,第四天晚上九點多才回到信山市。

他站在唐家的院子裏抽煙,竹林搖曳著一場小雪,萬籟俱寂的冬夜裏,眼睛隻望著對麵房間的一盞燈。

陳熠宵說:“太難受了。”

她以為他身體不舒服,走近了去看,驀然被他一把抱進懷裏。

“你哪裏難受啊?”林歲寒悶悶地問,呼吸間全是他身上好聞的味道,她不想掙開。

他把下巴擱在她頭頂,聲帶震顫,像貼著她的心髒響起:“太愧疚了,還心疼,這滋味特別不好受。”

他說:“你什麽時候成為我女朋友安慰安慰我?”

他為了問這一個問題,似乎已經等待了很久,如同他等待與她重逢的時光那麽久。

陳吟是在陳熠宵高二那年去世的,那一年,林歲寒也在他的生命裏悄然退去,他那時候還分辨不清楚心裏洶湧翻滾的情緒究竟是什麽,分別又意味著什麽。

陳吟教他學會珍惜,死亡常帶來敬畏和思考,在無可挽回的生老病死麵前,人又有多少情感經得起消耗。

他以為分別會轟轟烈烈,卻不過是各自走入人海裏。

他想起林歲寒時,總能清晰地回憶起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小動作。她就在不知不覺中,給他留下了這樣深刻的印記。他以為時間會將印記抹去,卻在重新見到這個人時複蘇。怨恨、憤怒、焦灼、期待,不過都是因為在乎。

他不得不承認,他一直等她回來。

07

“我告白被拒了。”

陳熠宵不要臉,大張旗鼓地發了一條朋友圈。

評論裏一群人炸了,說什麽亂七八糟的都有。

宋旬:恭喜發財,恭喜發財。

周彧:喜聞樂見。

張倦:我去,真的有九天玄女大羅金仙嗎?哥們兒別傷心,回宿舍跟我過日子。

易蘿:我是不是又有機會了?今天請全宿舍喝酒,幹杯!

高中同學A:哈哈哈哈哈哈哈,風水輪流轉報應不爽,你也有今天。

高中同學B:大家夥兒唱起來,是不是我的十八歲,注定要為愛掉眼淚……

計算機係輔導員:青春不常在,抓緊時間談戀愛啊同誌們。

鄒靈:我現在回國的話,還來得及嗎?

溫岑知:我們在路上了,待會兒見麵替你分析情況。

唐拾:我們在路上了,回來秀恩愛給你看。

林歲寒也刷到了這條朋友圈,她看了半天,最後沒點讚也沒評論。她拒絕了陳熠宵,本來還擔心他會生氣,現在一看這情況,他幾乎在用開玩笑般的態度對待。

或許,告白本身也就沒包含多少認真吧。

等她再刷新,又多了一條評論,來自陳熠宵自己:沒機會,別回國,來不及,我已經準備跟她死磕到底。

她仿佛能想象出說這話的時候,他叼著煙站在一簇雪樹銀花下的樣子。

溫岑知和唐拾是趕在唐玉階生日當天回來的。

唐拾圍著林歲寒一頓參觀,跟在動物園賞猴似的,好像頭一次認識她,恨不得裏裏外外扒開看一遍。溫岑知讓唐拾收斂收斂逐漸變態的目光,給林歲寒打下手包餃子。

林歲寒捏著麵皮上的褶子,隔了好幾秒才回答:“嗯。”

溫岑知說:“幹得漂亮。”

唐拾又湊過來,偷聽溫岑知跟他的小青梅說話,用兩根筷子攪著肉餡兒,看看溫岑知:“你怎麽這麽陰險啊?還說要幫你兄弟支著兒呢,結果背後插刀。”

溫岑知不置可否:“青梅竹馬跟兄弟比,青梅竹馬更重要。”

唐拾特地繞過圓桌,跟林歲寒站一塊兒,問:“唐拾跟青梅竹馬比呢?”

溫岑知笑容和煦如春風:“唐拾更重要。”

林歲寒不太想和這倆人待著了。

陳熠宵去拿定做的生日蛋糕,中國風,五層的,太大了。唐拾問他怎麽想的,是不是安排了他們每個人吃一層,好把大家一齊撐死,連同自己在內直接滅門。

蛋糕其實是陳政幫忙訂的,暴發戶本性難改,可能覺得越大越好。

唐玉階不太愛吃這個,把蠟燭吹了,就稍微嚐了兩口,她更喜歡林歲寒做的菜。

一老四小,坐在廳堂裏慶祝,時光就像回到幾年前。

是唐拾先引戰的,她最愛作妖。拿著一小盤蛋糕站在林歲寒身後,然後叫她的名字,林歲寒聽見聲音回頭,主動湊上去被糊了一臉。

她連眼睫毛上都沾著鵝黃的奶油,無辜地眨著眼睛,又呆又萌。

唐拾笑得打滾,被陳熠宵貼臉一蓋,蛋糕直接在她臉上碾壓。手法凶殘得差點兒讓她哭出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再是鼻子。她對溫岑知說:“現在是證明唐拾在你心中最重要的關鍵時刻,你要是不好好表現,你以後就沒有女朋友了。”

溫岑知沒辦法,被迫向兄弟開戰。

唐玉階早躲到了一邊看戲,林歲寒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最後也沒有太慘,主要是前麵的陳熠宵幫她擋了很多。

戰鼓初歇,她接到嶽春明的電話,躲在走廊上一處避風又安靜的角落裏接聽。

林歲寒這兩天一直在搶回桐疆的火車票,但遇上春運,要買到臥鋪不容易。嶽春明索性讓她待在信山市過年,難得跑了,路程太遠,路上又擠,她一個人也沒有照應。

“就在唐家陪陪你老師吧,你們一起過個熱鬧年。”

“那奶奶你呢?”

“我這邊你還不知道嘛,光來串門的已經夠多了,夠熱鬧了,你安心在那邊待著吧,不用擔心我。”嶽春明說完又問,“有男朋友了嗎?”

“沒有。”

嶽春明故意說:“我聽你唐老師說,有個姓陳的小子不錯。”見林歲寒不說話,她又笑道,“不是嗎?那可能你唐老師搞錯了。”

林歲寒揉了揉眼睛,半晌,擰巴地說:“也可能沒搞錯。”

陳熠宵洗幹淨臉從洗手間出來,走到長廊拐角,看著縮在那兒的一團背影。她說話聲音小,不知道在講什麽。

陳熠宵發出腳步聲,她握著手機轉過來,麵朝著他,像是背後說人被逮住了一般,透著一絲慌亂。被抹花了的一張臉,卻顯得滑稽又可愛。

“打完電話早點兒進來。”他說。見她似乎有點兒緊張,他往後退了一步,走開,“外麵冷。”

08

大家都在,這個新年過得非常熱鬧。

陳政回來了,索性跟著陳熠宵一起來唐家吃團圓飯。唐拾拍了張照片發給溫岑知,說:“就隻差你了。”

溫家人多,親戚家的孩子一堆,嘰嘰喳喳地玩鬧,吵得不可開交。溫媽媽可能太想兒子了,老要差使他幹點兒什麽,在廚房時不時喊一聲“兒子,過來把大白菜洗了”“兒子,去把灶上的火關小點兒”“兒子,去把保鮮膜拿來”……

溫岑知幹脆就一直待在廚房了。

兩個小時以後,他才看到唐拾發過來的消息,他回複:“家裏人多,走不開,明天早上去找你。”

唐拾吃著零食在看《春晚》,暖烘烘地烤著火。旁邊坐著林歲寒,她覺得林歲寒頭發的香味兒好聞,就軟綿綿地趴靠在林歲寒身上,明豔的五官在燈下好似上了一層精致無瑕的白釉,嘴上不忘調戲:“小姐姐,你好香噢。”眼神卻挑釁地看向斜對麵的陳熠宵。

陳熠宵是真的想為民除害,把這妖女給處決了。

唐拾看了眼手機,回道:“真的走不開嗎?”

溫岑知:“真的。”

唐拾:“真的不能騰出半小時過來見我嗎?”

溫岑知低頭看看扒著他大腿不放的小侄子,還有自家母親時不時瞟過來的眼神,正為難著,手機又振了一下。

唐拾:“可是我真的好想你呀。”

累了就去睡,沒有除夕夜非要守歲的規矩。陳熠宵陪著陳政回去了,唐玉階也有些乏了,回房間去睡覺。

隻剩林歲寒和唐拾。

林歲寒繼續看電視,覺得小品也不怎麽好笑。唐拾撥弄著手機,回複收到的各種新年祝福,發現溫岑知那邊沒半點兒反應了,估計又去忙了,頓時覺得索然無味。

“我去睡覺了。”唐拾懶洋洋地說。

她問林歲寒:“要跟我一起睡嗎?”

林歲寒搖搖頭。

自見麵以來,唐拾明顯察覺到林歲寒比以前拘謹,不像從前那樣愛笑,話不多,時常沉默。唐拾不知道這幾年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麽,隻是覺得有些心疼她。

她伸出雙手撲過去:“不一起睡,那就抱抱吧。”

唐拾抱完卻不鬆手,保持著這個姿勢,掏出手機拍地上的兩團親密的影子。

林歲寒問:“你在幹嗎?”

“拍了發給你竹馬,氣死他,就說我抱別的男人了。”

林歲寒哭笑不得:“咱們倆身高、體形差不多,他應該能看出來是兩個女生吧?”

林歲寒還是覺得不靠譜:“他智商真的很高的。”

回房間,唐拾去洗了個熱水澡出來,手機已經電量低到自動關機了。她一邊擦著頭發一邊想,也不知道溫岑知看到那張“親密合照”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沒過多久,房門被叩響。

唐拾以為是林歲寒,趿拉著棉拖鞋前去開門,一見來人,笑了:“你不是說很忙,不是說走不開?”

溫岑知摟著她的腰進去,反手把門關上:“等家裏大人睡了,就溜出來了。”

他的鞋上都是碎雪和泥,肩頭有打濕的痕跡。

“打你手機關機,隻好翻牆進來的,好在老師沒有養狗,不然夠嗆。”

唐拾見他這樣又愧疚了,覺得自己任性了,幹嗎非要急著見他:“其實明天早上來也可以的,我下次不這樣了。”

“沒關係,你想我的時候我就來見你。”

“剛才發的照片上是我跟大寒,沒有野男人,我隻喜歡你。”

溫岑知失笑:“傻子都能看出來是你倆。”

“你才傻。”唐拾眼睛亮亮的,親了他一大口。

“你想不想聽我唱戲呀?”她附在他耳邊問。

時間接近零點,外麵辭舊迎新的爆竹聲此起彼伏,夜空中煙花升騰炸響,絢爛的光影映在窗戶上,室內忽明忽暗。

衣衫剝落一層,她抬手鉤住溫岑知修長的頸。她唱,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她抬臀坐在他腿上,唱見人家夫妻們灑落,一對對著錦穿蘿,不由得人心急似火。

她濕漉的頭發緩慢蹭著他的肩窩,唱奴把袈裟扯破。

活色生香。

溫岑知的呼吸徹底亂了,在煙花的火光中急切地去吻她的唇,反客為主,一把將人壓在身下。

09

林歲寒起得早,在唐家院子裏碰見溫岑知,兩人互相說了聲早上好。

“唐拾呢?”林歲寒問。

“還在睡。”

“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今天早上,半個鍾頭前。”

林歲寒看著溫岑知,指了指他的脖子:“這裏有印子,很明顯,你還是穿高領毛衣比較好。”

溫岑知去洗手間對著鏡子一看,唐拾撓得果然厲害。

白天閑著沒事,林歲寒想起有一陣沒開直播了。雖然她並不覺得直播會對她起到什麽樣的作用,但醫生吩咐的,她還是照做了。

照舊自己畫自己的,不關注直播間裏有沒有人進來,有多少人,也不看彈幕在說什麽。

林歲寒今天畫凜冬大雪,世界白茫茫。

AA醬:大寒,新年快樂!

愛吃洋蔥的浣熊:新年快樂,大吉大利。

我今天非得上天不可:新年快樂,萬事如意賺大錢!

為數不多的人在屏幕上刷新年快樂的祝福,直到“找呀找呀找老婆”進入直播間,刷了兩根棒棒糖。

林歲寒直播以來第一次有了進賬,兩塊錢。

但她沒有察覺。

找呀找呀找老婆:畫得真好,雪跟真的一樣,主播你是不是中央美院畢業的?

愛我你怕了嗎:找老婆的那位,你是真的能吹,在下輸了。

AA醬:哈哈哈哈哈……

找呀找呀找老婆:雖然主播你不喜歡說話,但畫畫這麽好,已經足夠出色了,我是你的畫粉。

吵吵吵炒雞蛋:我差點兒信了。

今晚風聲鶴唳不打麻將: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

林歲寒第二天又開了直播,準備把上星期欠的兩次補回來,她還是很有原則的。

愛吃洋蔥的浣熊:大寒,你最近開播好勤快啊,是不是在家閑著無聊?無聊就開口說話呀,陪你聊天,免費的,我不收你一毛錢……

愛我你怕了嗎:你說句話行不行?

黑咕隆咚:裝什麽高冷啊,來過好幾回了,發現你從來不理人的,既然這樣還開什麽直播,是不是有病?

愛吃洋蔥的浣熊:好好的怎麽又人身攻擊了,大過年的戾氣別這麽重。

AA醬:大寒你好好畫畫吧,別理噴子。

房間公告,“找呀找呀找老婆”進入直播間,直播間立馬畫風突變了。

找呀找呀找老婆:主播,你畫畫手冷不冷?

然後這位仁兄開始刷比棒棒糖貴幾倍的禮物,說要讓主播多去買幾個熱水袋。

AA醬:哈哈哈哈,今天又是要被笑死的一天,找老婆你也太逗了吧!

找呀找呀找老婆:主播你今天畫的電線杆子特好看,跟真的一樣,電線杆上的麻雀,跟活的一樣。

陸九:不行我不能潛水了,憋不住了,必須出來笑一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AA醬:你是不是想找我們大寒當你老婆?

找呀找呀找老婆:你猜對了。

AA醬:大寒快跑啊,這裏有變態想搶你回去當壓寨夫人!

一朵雲兩朵雲:主播還是趕緊躲起來吧,不然很危險。

找呀找呀找老婆:她躲不了。

林歲寒連續第三天開直播,人氣莫名高了很多。

“找呀找呀找老婆”沒穩住,不留神刷了一台小電視。等他發現手滑點錯了之後,開始徹底放飛自我,連續刷起了小電視。

係統出現公告:“找呀找呀找老婆”送給“大寒”100部小電視。

與此同時,一大批人抱著圍觀土豪的心態從別的直播間瘋狂擁進來,彈幕刷得飛快,但主播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全程認真繪畫。

但水平還真是不盡如人意。

直到林歲寒的手機響起,直播被中斷,是遠在桐疆的心理醫生打來的。

“你今天有沒有看自己的直播間?”醫生問。

“那你去看看吧,有個人不知道發什麽瘋,瘋狂在給你刷禮物,你看看是不是你認識的,如果是陌生人的話這也太沒道理了。”

林歲寒隻好掛了電話打開直播間,刷禮物的記錄還在那裏,土豪取的昵稱還真是既直白又熱情。

忽然想到什麽,林歲寒去找陳熠宵的微信名字。

手機上顯示的,不再是之前那串叫人看不懂的代碼,而是一句話——找呀找呀找老婆。

他剛剛又更新了一條朋友圈,是一張直播間的截圖。

繼上次告白被拒之後,大家又炸了,紛紛在問什麽情況,直播的是誰,送禮物的是誰,還有他這個微信昵稱是什麽鬼。

林歲寒盯著手機反反複複地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給陳熠宵打電話了:“我有事找你,你在嗎?”

陳熠宵從**一躍而起,沒顧上拿外套就往外跑。

電話沒掛,林歲寒清晰地聽見他咚咚咚下樓的響聲,還有他奔跑時的呼吸聲。她忍不住開口:“不急,我在唐家等你。”

瓦上融雪,水痕順著屋簷一滴滴掉進小溝裏。唐拾去找溫岑知了,唐玉階在佛堂沒出來,院裏安靜,半空有鳥雀盤旋,發出清脆的鳴叫。

陳熠宵過來的路上非常忐忑,他從未有過這樣緊張又期待的時刻,好像是前去參加一場人生的大考。如果考試通過,他就能抓住一個人的手,一輩子不放開。

等進了唐家的大門,他卻鎮定下來。

如果這次考試沒有通過,他還可以等待,隻要是她就好。

林歲寒心裏堆積了太多的問題要問,當見到他,卻又一時詞窮:“你為什麽要……”

“第一招,誇她。你是天,你是地,你是諸神的旨意。”陳熠宵把當年林歲寒寫的攻略念出來,林歲寒登時傻眼。

他說:“你畫得很好,自學能夠達到這個程度已經很厲害了,我是真心誇你,想要每天都誇你。”

“第二招,記住她的生日,送她生日禮物。”

他說:“我一直記得你的生日,今年爭取在你生日之前成為你的男朋友,讓這變成你的生日禮物。”

“第三招,關懷備至,噓寒問暖。等到冰山融化,將其一舉拿下。”

他說:“在今後的每一天裏,我都會努力貫徹落實這條思想方針,對你關懷備至,噓寒問暖,努力將你一舉拿下。”

林歲寒的臉紅透了:“你……你怎麽會知道這些?”

“溫岑知說的。”說給兄弟支著兒,學霸也算盡力了。

林歲寒當年跟溫岑知討論拿下大魔王的戰略,還偷偷在本子上做筆記,哪想到這些會在後來的某一年某一天裏,用到自己身上。

她一言難盡:“那個……找老婆的昵稱,是你自己取的?”

事後一問溫岑知,果然,最大的幕後黑手是唐拾,隻有唐拾才能取出如此清新脫俗的名字。

“你居然會聽她的?”林歲寒是詫異的。

陳熠宵垂眸,安靜地看著她:“因為她說,這樣或許能討你開心。”

林歲寒啞然。

毫無疑問的是,她是喜歡眼前這個人的。從少年時代開始,她的心事就已經與他息息相關。

王菲在《暗湧》裏唱,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她太喜歡他了,所以害怕。怕吵架,怕不適合,最怕在一起後卻分開。那些奢求的、渴望的、日日夜夜會惦記的,如果從未得到過還好,一旦得到後要放手,如何能做到?

她不敢。

她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林歲寒,不可能再有豪情壯誌地在日記本裏寫,我要為他鋪就一條銀河,將他圈養。

現在的她怯懦而軟弱,她畏懼人群,害怕黑暗,連自己曾經最喜歡的繪畫都沒有把握了,甚至產生了厭煩和抗拒心理。

她覺得自己病了,卻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痊愈,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裏。

陳熠宵卻固執地把手伸過來。

他說:“你喜歡繪畫,我陪著你。畫不好,我陪著你。一個人住,我陪著你。走在人群裏,我陪著你。你慢慢長大,漸漸變老,我陪著你。不要害怕。你站在原地不要動就好,你不用回來,我……滾過來。”

當年那個被關在地下室裏的孩子似乎終於看到了透進來的一束光。廣袤銀河,無數璀璨的星辰中,她仰望的那顆星星,奇跡般地降臨在她掌心。

他終將屬於她。

她淚流滿麵,聽見自己哽咽的聲音:“好,我們在一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