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歲月神偷

你也可以變得很好

可以為他鋪就一條星河

將他圈養

01

高一的第一個學期安然度過,期末考試成績出來那天,林歲寒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已經上升到班級第19名,中上遊位置。

陳熠宵第12名,數學139分。

這一次的數學考卷整體偏難,高分段的人很少,他數學單科排進了年級前五。不等林歲寒反應過來,又得知他在信息學奧林匹克聯賽上獲獎的消息。

知道這件事其實也隻是個偶然。寒假裏,林歲寒和唐拾一起逛街的時候遇到班主任鄭常。鄭常使勁誇了她一通,說她進步很大,以後要繼續努力。誇完她就開始誇陳熠宵,說這個孩子不得了,一聲不吭拿了個大獎回來,以後保送名校都有可能。

十月初賽,十一月複賽,陳熠宵都是自己一個人去的。他似乎隻是想體驗一把,誰也沒告訴。主辦方把結果告訴校方,老師們都不敢相信。

那天,林歲寒很開心,逛街的時候吃了十個甜筒,甜得發膩。

她很替他高興,隱隱覺得自豪。

又有一種他走得太快,她快要追不上了的無力感。

高一第二學期麵臨讀文科還是讀理科的難題。

林歲寒在意向表上填了“文”,她選了她適合的。陳熠宵填了“理”,他繼續他喜歡的。

交表的那天,林歲寒走到後排,照舊分給他一罐可樂,碰了一下,說:“前程似錦。”以後就不會在同一個教室裏了。

不能一回頭就看到你。

男生不懂女生的敏感心思與多愁善感,他回了她一句:“前程似錦。”說完,鉤起腳下的籃球,一把接住,仰頭咕嚕兩口將可樂喝完就往外走。

“我跟人約了打球,晚點兒再走。”

林歲寒點了下頭,收拾書包回家,心裏開始記掛另外一件事。早上出門的時候她在早餐攤子上遇到鎖匠,對方給她提了個醒:“大寒,你多留心看著你爸爸,老林不對勁,像是吸了那什麽……”

林歲寒也察覺出了林振良不對勁。

他越來越瘦,人總是沒精打采。林歲寒下樓拿東西,看見他弓著背眼神放空地坐在店裏,她叫了一聲“爸”,他好久才反應過來,昏昏欲睡地將頭抬起,麵部透著一股死灰般的暗沉。

林歲寒壓下心裏怪異的感覺,可那感覺卻越來越清晰。

吃晚飯時,林歲寒故作若無其事地說:“大家都說你最近瘦了很多。”

林振良說:“我沒覺得啊。”

林歲寒擱下筷子,把小圓鏡拿過來給他:“你自己看看。”

林振良沒看,敷衍地說:“一點兒沒變,還是老樣子,你別跟著別人瞎說。羅三搬家,我幫著在太陽底下搬了兩天東西,可能曬黑了,掉了兩斤肉。”

他說的話沒有多少可信度,林歲寒也不想繼續跟他爭辯,換了個話題:“你最近沒老跟著孟玟嬌出去吧?”

“沒、沒、沒。”林振良快速否認,扒了兩口飯把碗一扔,避難似的出門去打牌了。

林歲寒趁他沒在,去他房間裏搜了個底朝天,每個犄角旮旯都沒放過,好在沒搜出什麽可疑物品。

她收拾幹淨桌子,到廚房準備把碗洗幹淨。她擠了點兒洗潔精放熱水裏,慢條斯理地擦著盤子。廚房逼仄狹窄,通風不好,有股經年不散的油煙味,她習慣了,也就不覺得難挨。

她安慰自己,無事發生,還能過安穩日子。

02

自從文理分科的意向表交上去之後,林歲寒就感覺到時間過得越來越快,每一分每一秒地在流逝。在一場重感冒中,她迎來了她的高二。

唐拾升入高三,搬去了另外一棟教學樓。林歲寒還特地跑過去看她,參觀了一遍真正的屬於高三的教室。每張桌子上的書都壘得很高,像一座用了許多個日夜建造出來的碉堡,卷子上“√”和“×”的痕跡,宣告著每一次的戰績是失敗還是勝利。

相較於其他高三學生,唐拾是個異類。

她身上沒有絲毫緊迫感,跟林歲寒站在走廊上,靠著欄杆閑閑散散地聊天,手裏攥著包黃桃幹,是剛從林歲寒身上搜刮出來的。

“你們倆現在也分開了啊。”唐拾眼尾稍揚,頗有些幸災樂禍,故意用詞不當。

林歲寒鼻子還是堵的,說話帶著很重的鼻音:“我的教室在四樓,他在三樓。”她咬著黃桃幹,嘴裏澀澀的嚐不出味道。

“還能常見麵嗎?”唐拾問。

“如果不特地去找的話,很少會碰到。”林歲寒說。開學兩個多星期了,也就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遇到過三次,還是她有心留意,才發現他的。要是單憑巧遇,看上天安排,說不定根本不會碰麵。

“唉,天妒有情人啊。”唐拾調侃道。

“滾。”

“你這個‘滾’字,說的語氣都跟他一模一樣。”

林歲寒揣著一包抽紙,時刻準備擦鼻涕。半邊腦袋嗡嗡響,很暈,中午吃的感冒藥裏可能有安眠的成分。

“那邊那兩位同學,午休時間怎麽還老在外麵晃悠?”高三年級組長從辦公室裏出來,發現這倆學生湊一起聊了有十來分鍾了,他要不出來阻止,估計她們能聊到天荒地老。

林歲寒趕緊開溜,跟唐拾說:“你快回教室睡覺吧,我先走了!”

唐拾說:“你慢點兒!”

林歲寒感冒了本來就四肢無力,跑了幾步更加腿發軟。

這麽熱的天,她覺得渾身發冷,不想回教室,坐在花壇上曬會兒太陽。抽紙用完了,隻剩下一捧白花花的紙團,她站起身走兩步把紙團扔進垃圾箱裏,又退兩步坐回來。

一點兒都不想動彈了。

陳熠宵和班上幾個成績拔尖的同學中午被數學老師叫到家裏,給他們開小灶,上了一節三十分鍾的課。

小黑板前的中年男人講得唾沫橫飛,似乎有用不完的**。

陳熠宵一直想走,不知怎麽就心煩意亂。他缺覺,回教室趴著睡個半小時可能更暢快。要是唐玉階在,可能要罵他不識好歹。

身後的窗台上種著一盆蘆薈,天上的雲像床被扯破了的棉絮。

終於結束下了課,七八個人一起從教師公寓出去。

樓道不寬,陳熠宵拖著步子懶散地走在後麵。

“同學,你的錢掉了。”

有人叫住他。

陳熠宵掏了掏口袋,確實空了。

他從對方手中接過:“謝謝。”

“剛才王老師講課,你是不是走神了?”腳步聲跟了上來。

陳熠宵終於側過臉,看了一眼斜後方跟他搭話的女生,陌生的麵孔。那女生似乎也不抱希望他會回答,主動說:“我一直在看你,所以發現啦。”她又自我介紹,“你是不是還不認識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你的同班同學,鄒靈。”

樓道外陽光灼人。

陳熠宵一眼看到了兩排玉蘭樹後的花壇邊有個人影,隔著一段稍微有點兒遠的距離,他卻認出來是誰。

他徑直朝那邊走過去。

鄒靈遺憾地想,又錯過了一次機會呢。

“在這兒幹嗎?”

林歲寒感覺頭頂覆蓋過來一團陰影,她聽到了陳熠宵的聲音,愣愣地抬頭看他。

她望著他笑:“好巧。”

遇到他可不容易。

“起來,回教室了。”陳熠宵踢了踢她的鞋子。

林歲寒沒動,耍賴說:“這個花壇不聽話,它粘住我了。”

“那我走了。”他說。

林歲寒輕輕地“啊”了一聲,低低的嗓音,聽起來有些難過:“不再聊會兒天嗎?”

“聊什麽聊,都快曬死了。”他現在很渴,要去買水。

林歲寒隻好妥協:“那你先走吧。”

麵前籠罩下來的那團影子消失了,她對著陽光眯起眼睛,隻看見斑駁跳躍的光暈和模糊的重重樹蔭。

真走了啊。

林歲寒隻好自己站起來,頭昏腦漲地辨認了一個方向,回教學樓上課。

倏然有人從背後將她攔腰截住,走了的人去而複返,陳熠宵俯下身,一把將她背起來。

林歲寒猝不及防,下巴磕在他的肩窩上。

她不舒服地蹭了蹭,臉頰不小心貼到他的耳朵,像簇火苗。

陳熠宵仿佛被燙了一下,背上簡直背著一個火爐。

鼻音那麽重,果然是在發燒。他想也沒想,送她去醫務室吊水。

林歲寒呼吸不暢,張開嘴喘氣,開玩笑道:“這位同學,你是不是想拐我去私奔?”

陳熠宵黑著張臉,不搭理,不跟病人一般見識。

他太沉默,讓林歲寒心裏發怵。她感覺此刻腦袋似乎有三百斤,像醉酒的人,嘴上卻不想停歇,逮住個機會就要把心裏的疑惑問出來:“剛剛……跟你說話的那個女生叫什麽名字?”

“哪個?”

“哎,就在教師公寓3單元門口,你們說話來著。”

透過玉蘭樹,花壇邊的林歲寒其實也看到了他們。

“我認識她。”林歲寒篤定地說,“在唐老師家。”

一張漂亮的臉總會讓人印象深刻,她喜歡把一側的頭發別入耳後,有幾綹挑染成櫻桃紅。

“升初三前的那個暑假,唐老師搞暑假書法培訓班,她參加了。走的那天,拜托我轉交了一封信,是給你的。”林歲寒喉嚨很幹很癢,問,“你還記得嗎?那個黑色的信封。”

“有點兒印象。”陳熠宵說。

林歲寒原本以為他會說不記得了,沒想到居然真的有印象。他記性太好了,莫名地讓她有點兒沮喪。她歪著頭,懨懨地閉了嘴。

陳熠宵大致還能回想起那天的情形。當時的林歲寒以為是詛咒信,鉚足了勁幸災樂禍地把內容大聲念出來。

上麵隻有單刀直入的七個字——

陳熠宵,我喜歡你。

就好像變成了她在告白。

陳熠宵一直記得她和他四目對望之後落荒而逃的樣子,有點兒滑稽,有點兒,還有點兒可愛。

一滴鼻涕,不受控製地,滴在他肩膀上。

陳熠宵餘光往後看了一眼。

“林歲寒——”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控製不住我自己!這鼻子它今天不聽使喚!壞掉了!”

她收緊雙手纏著他的脖子,怕他一個不耐煩把她從背上甩下去。

所幸這樣的人間慘劇沒有發生,安全到了學校醫務室。醫生詢問了幾句,給林歲寒量體溫,暫吊三瓶水。

陳熠宵說:“我先去跟你班主任請假。”

“你還來嗎?”她樣子挺可憐的。

“下午第一節自習課,沒什麽事,我請完假就過來。”

林歲寒躺著,一臉蒼白地朝他伸出手:“兒啊,早去早回,給為娘帶一罐可樂和兩片麵包。”

陳熠宵說:“滾。”

他掀開門簾準備出去,林歲寒又把人叫住,有些心思實在收斂不住,非得要多打聽幾句才肯罷休:“她現在跟你在同一個班嗎?”

“誰?”

“剛才跟你說話的那個女生,送你黑色情書的那個。”

陳熠宵無奈,兜來兜去的,怎麽還在問她?

他走回來,寬大的手掌蓋在林歲寒眼皮子上:“你睡一覺成不成,歇歇腦子。”

長長的睫毛在他掌心裏顫了顫。

“好吧,那我先睡會兒。”

03

林歲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那麽在意鄒靈。

真正給林歲寒帶來衝擊的是在校園十佳歌手比賽上,鄒靈給其中一個同學伴舞。她不是主角,卻比主角還耀眼。

燈光下,台上的少女像一隻蹁躚的蝶。

她扇動翅膀,歡呼聲便如浪潮般席卷而來,引起了風暴。

林歲寒坐在台下跟著大家鼓掌,把手掌拍紅。她坐在烏泱泱的人群裏,是無數名觀眾中的一個。

她和台上那個閃閃發光的女生,內心喜歡的是同一個人。

可她低下頭,就沒有人能看見她,像灰塵那樣。

林歲寒晚上待在房間裏做作業,寫著寫著,開始愣神發呆。樓下傳來林振良跟人說話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又安靜下來。

對麵不知從哪個窗口飄出歌聲,是她聽不太懂詞的粵語歌。

卷子上是填空題。

涉江采芙蓉,她填後半句,蘭澤多芳草。

吞聲躑躅不敢言,她填前半句,心非木石豈無感?

她提筆寫《東山》:“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町畽鹿場,熠耀宵行。”

熠耀宵行。

她心緒難平。

她喜歡的人像天上的星星。

這一晚,她做了一個不好的夢,深夜三四點從夢中驚醒,輾轉反側再難入睡。

外麵的夜空黑得純粹,像濃墨的顏色。

她打開台燈,爬起來畫畫,畫遼闊廣袤的璀璨星空,星空下的山巒在夜色裏蟄伏。

天漸漸亮起來,她在本子上寫:

不要妄自菲薄。

喜歡的人,不要輕易放手。

你也可以變得很好。

可以為他鋪就一條星河,將他圈養。

她對他……

林歲寒突然重重地打了一個大噴嚏,堵了一晚上的鼻子卻通了。

04

林歲寒的感冒來得快去得也快,在校醫務室掛了三天水後,又活蹦亂跳了。因為生病,她的私人小賣部也被迫歇業三天,她現在生龍活虎的,又可以去進貨,重新開門做生意了。

是的,她的小賣部從初三做到了高二。

這陣風確實是林歲寒帶起來的,別的班也有同學開始跟學校商店搶生意,賣起了各種零食和學習用品。

有的同學喜歡管她叫林老板,她欣然應了,覺得也沒什麽不好。

“林老板,曾皓他們說要找你買五瓶汽水,讓你給送到網球場去。”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男生過來傳話。

林歲寒數了數,抽屜裏剛好有五瓶。她雖然賣東西,但不提供送貨上門的服務。

曾皓是林歲寒現在文科班的同學,大塊頭,長得很“虎”。林歲寒起初沒怎麽留意他,直到有次在食堂吃飯,聽班上的女生提起,說他在男生宿舍裏橫行霸道,喜歡慫恿別人欺負班上一個矮個子男生。

對這號人,林歲寒心裏便多了絲反感。

曾皓也難得會跟林歲寒買東西,他不缺其他人孝敬過來的零食,不必自己掏錢買。

這次曾皓破天荒要買汽水,還一下買五瓶,林歲寒不知道他搞什麽鬼。她跟傳話的同學說:“我不送,讓他自己來拿,或者有誰去網球場就一塊兒帶過去吧。”

這節是體育課,集完合之後老師就宣布自由活動,林歲寒和幾個同學溜回了教室,關起門來偷偷用投影儀看電影,不想去送汽水。

這筆生意她可以不做。

戴黑框眼鏡的男生問了一圈,發現沒誰順路去網球場,他自己也不想動。他又過來跟林歲寒說了好幾遍,嬉皮笑臉的,一點兒不識趣,煩得她連電影也沒法看。

林歲寒心裏惱火,但又退一步想,好歹是筆生意。

她捧著汽水往外走。

每次路過三樓,腳步總會不由自主地慢下來,好像成了一種習慣。

有時候鬼使神差地,從走廊上繞一圈,特地經過理科班的某個教室,從窗口看一眼某個人,看他在不在,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

就好像真的隻是路過而已。

今天他們班很吵,好像在舉行辯論賽,桌子往兩邊擺,化分楚河漢界,有位同學正說得慷慨激昂。林歲寒在角落的位置看到陳熠宵,他低著頭,在翻書,手裏夾著一支筆,那姿勢像捏了根煙在指間。

他沒有參與辯論賽,臉上的神情顯得冷漠,事不關己。

輪到反方發言,這一次站起來的人是鄒靈。她有理有據,說起話來從容不迫,時不時看一眼本子上記錄的要點。

林歲寒看看鄒靈,再看看陳熠宵,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把寫在日記本上的那些話默念三遍,告誡自己。

不要妄自菲薄。

別先急著否定自己。

她在心裏默念完,覺得自己像個邪教徒。

再不走,體育課都快要結束了,曾皓他們估計已經等得頭頂冒煙。她趕到網球場,卻沒有發現人影。

“曾皓……”林歲寒喊了一聲。

旁邊的體藝樓上伸出一個腦袋,男生提醒她:“他們好像去商店了!”

估計是買汽水去了。

林歲寒白跑一趟,也不生氣。這事主要怪她自己,路上耽擱了不少時間。她往回走,給自己開了一瓶汽水,橘子味的,喝得還很痛快。

“謔,林老板,你怎麽自己先喝上了?”

沒想到半道上她又跟曾皓幾個人碰了個正著。

林歲寒說:“去網球場沒看見你們,汽水你們應該也不要了吧,我先回教室了。”

“要,誰說不要的。”曾皓說,“反正你都送過來了,再送一程,放那邊器材室的墊子上。”

見他們個個手上都拿著東西,林歲寒隻好跟著去了器材室。

不算寬大的小空間裏充斥著一股橡膠的嗆鼻氣味,四處積著灰塵。

曾皓身後的人把五瓶汽水的錢遞過來,林歲寒沒接:“你也看到了,隻剩四瓶了。”

“這不行啊。”曾皓撥了撥球拍上的網格,“說好的五瓶就五瓶。”

林歲寒聽出來這人話裏有故意要為難的意思,說:“你們去商店買吧,汽水我留著自己喝,不賣了。”

“林老板,做生意可不能像你這樣。”

曾皓擒住林歲寒的胳膊,她往後一甩。對方力氣大,她沒甩開,懷裏捧著的汽水全掉地上了。

“你不是很缺錢嗎?我給你一百,你再替我去商店買一瓶回來,你去不去?”

林歲寒是個很的人,偏偏有時候卻又倔得很。她討厭這個人說話的口吻,惡心他的肢體接觸,蓄了全身的力氣屈膝踢了他一腳:“我去你奶奶個腿!”

她從曾皓手中掙脫出來,往外跑。

跑了沒多遠,她左膝窩猛地一痛,被網球擊中,跪了下去。

05

林歲寒的私人小賣部被曾皓那夥人舉報了。

她在辦公室裏被教導主任、年級組長、班主任輪番訓了一遍,挨訓時間累積超過三小時。然後,她一瘸一拐地從辦公室出來,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再然後,就看見了等在外麵的陳熠宵。

這時離她被曾皓用網球砸中已經過去了兩天,四十八個小時。

膝蓋腫得厲害,有一大片瘀青,走起路來每一步都疼。她很怕死,前天放學後一個人趕去醫院拍了片,好在沒有傷到骨頭。

這事不好怎麽說,說起來特沒意思。她賣東西,曾皓買汽水。她送過去,自己喝了一瓶,曾皓為難她,非要五瓶。曾皓抓著她不讓走,她趁人不備,踢了他一腳,沒跑遠,被他用網球給打了。

這些事像放電影般,在腦子裏過了一遍,但她沒法對自己以外的人說出口。

她的自尊心是埋進土裏的根,不顯露出來,卻深深紮在她身體裏,隻有她自己知道。

所以她誰也沒說。

但當天有其他旁觀者在,事情總會被添油加醋地傳開,所以大家都聽說了各個版本。

陳熠宵也聽說了。

林歲寒挪著步子,故作輕鬆道:“過來扶著點兒啊,沒見我現在行動不便嗎?”

陳熠宵皺了皺眉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嘴角抿成一條線,沒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可當林歲寒故意誇張地往旁邊崴了一下,他又立即有反應,托住她的手肘。

“怎麽弄的?”他問,目光落到她的膝蓋上。

他聽到的都是別人七嘴八舌說的,總要自己問清楚,聽她親自說。

林歲寒無奈,隻好含糊地講:“被網球砸的。”

“你們班那個曾皓砸的?”

“嗯。”

已經放學了,學校裏的人走了大半,隻剩幾個值日生留下來打掃衛生。被拖把拖過的走廊留著水漬,濕漉漉的。

林歲寒注意著腳下,怕打滑,手抓著陳熠宵的衣服。

“別跟他們打交道。”

她聽見陳熠宵這麽說,深以為然,點頭道:“本來也沒說過幾句話,這次是他非要買汽水,我才……”

“你就不能別賣東西了?”陳熠宵打斷她。

說到一半的話被迫咽回去,堵在了喉嚨裏,這讓林歲寒猝不及防,她語氣中透著茫然:“本來打算堅持完這個高二的,我得多賺點兒錢……”

“我給你錢。”

林歲寒第二次被打斷。

我得多賺點兒錢,等考了大學,學費和生活費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她默默在心裏說完。

林振良這幾個月以來太異常了,像隨時會垮掉,她太沒有安全感,沒有任何的依靠。她有時候積極地暢想未來,覺得前途光明,有無限可能;有時候又灰心喪氣,對生活產生恐懼和想要逃避的心理。

她沒有來得及告訴陳熠宵,小賣部已經被老師發現了,以後都不會再有了,她也不會再賣東西了。

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什麽也說不出口。

陳熠宵則是在氣她不設防。

在聽說她跟著曾皓進器材室的時候,他的心情就已經壓抑到極點。

忽然就安靜了下來,聊不下去了。

到了無話可說的境地。

林歲寒望了望天,心髒像被揪著那樣酸疼。她掩飾性地揉了揉太陽穴,指腹不留痕跡地擦掉眼角馬上要流下來的**。

天藍得不像話。

“你不用給我錢。”她終於打破沉默。

“你今天應該還要留下來打籃球吧?”她沒給他回答的機會,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很淺的笑,“那我先走了。”

她因為開小賣部的關係,書包裏常常備著現金。她以前坑他,簽字筆十塊、橡皮十塊、筆記本二十塊、尺子二十塊……還有各種巨額的跑腿費之類的,加起來也不少。

她把錢從書包裏拿出來,數了一個大致的數額,送到他手上:“還給你。”

“滾……”

林歲寒仿佛又看到了第一次見麵時在唐家院子裏遇到的那個舉著水碗的少年,他臉上寫滿了不耐,看她的眼神陰鷙而冷漠,像在看一個與他毫不相幹的人。

她忽然驚覺,她與他,本就不太相幹。

如果不是因為在唐家學書法的契機,她和他即便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裏,或許也不會有太多的交集。

她說:“好。”

那個一瘸一拐的背影消失了許久之後,陳熠宵仍站在原地沒有動。

日影飛去,暮色降臨,蔚藍的天幕上逐漸雜糅了一片晚霞的紅。值日生關好門窗後下樓,走廊上空**幽靜,沒有一絲聲響。

他閉了閉眼睛——

“滾……滾回來。”

06

隔天六中出了一樁大事,傳得沸沸揚揚。

籃球隊跟網球隊來了次世紀大戰,不比籃球也不比網球,比拳頭。簡而言之,就是兩夥人打群架。事情鬧得太大,驚動了校長。

周一的大會上,一幹人等被學校通報處分。

林歲寒站在班級隊伍裏,聽到的第一個名字就是陳熠宵。他是始作俑者,主動去挑事的人,他很久沒發過瘋了。

他最渾的時候,是在知曉陳吟的身體突然垮掉,被檢查出癌症之後。

長姐如母,他一想到陳吟要沒了,就整晚整晚睡不著覺,恨不能頭破血流地發泄出來。即使知道生老病死是人間常態,他卻還沒有成長到勇於坦然接受這一切的胸襟,反倒被磨出了滿身戾氣。

全靠陳吟死命拉著拽著,讓他懸崖勒馬止了步,沒有一路步入歧途。後來進了唐家,陳吟把他托給唐玉階照顧。唐玉階不知費了多少心神,拿著教鞭追了他多少回,又日漸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才讓少年心性慢慢沉靜下來。

林歲寒第一次見到的陳熠宵,已經是有所收斂、正在逐漸變好的陳熠宵,她沒見過他真正壞起來的樣子和他最惡劣的一麵。

而這次,網球隊的曾皓見識了。

曾皓一連幾天沒有來上課,聽說是進了醫院。因為太擔心,林歲寒去三樓找過陳熠宵,發現他人也不在學校。

她不知道,那天陳熠宵發狠地揍曾皓時,被醫院一通電話叫走,陳吟病危。

當時他跟林歲寒吵架後積了一身的鬱悒和怒氣想要發泄,全身的細胞都叫囂沸騰,被這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凍得四肢百骸發顫。

學校宣布處分,曾家家長來找麻煩,無論外麵如何山搖地動,這些天他待在市醫院的一間病房寸步不離。

他曾經以為,陳吟會好的。

這兩年明明陳吟的各項身體指標趨於穩定,給陳熠宵造成了一種錯覺,以為百分之五的治愈概率會出現在她身上,會有奇跡。

透明的氧氣罩蓋在陳吟臉上,像個怪物一樣桎梏住她的口鼻。陳熠宵盯著心電監護儀上的幾根曲線,壓在被子上的手被碰觸了一下。

陳吟醒過來,一雙疲憊的眼睛看著他,帶著一絲淺到看不見的笑,又握了握他的手,像是安慰和鼓勵。

陳熠宵低著頭,看到自己右手手腕上的刺青。

那一圈字符不中二,也不是什麽疼痛青春的標誌,倒是有點兒迷信。他當年在魚龍混雜的夜市遇到一個精通占卜的希臘人,占卜的結果挺準,把他的家庭情況說了個七七八八,還說讓他把心願文刻出來,這樣有助於實現。

陳熠宵大概是走投無路了,別人說什麽都信,也算有個寄托,抱著一份期待。那些希臘字符,其實是希望姐姐康複的意思。

如今看來,果然不可信。

林歲寒沒有在學校等到陳熠宵,卻看到了陳政。他和助理從三樓的老師辦公室出來,步履匆匆,像是很趕時間。林歲寒叫了他一聲,發現他沒聽見,也沒再跟上去。她原本想打聽一句陳熠宵現在怎麽樣了,怎麽還不來學校,有沒有受傷。

林歲寒和陳熠宵認識這麽久以來,這算是第一次吵架。

剛認識的時候他嫌她煩,一個不理人,一個不要臉。他想揍她,她就把臉貼上去,確實也吵不起來。後來兩人漸漸熟了,就更不用說了。

這幾天林歲寒冷靜下來,心裏的各種情緒早已經揮發得一幹二淨,隻是迫切地想要再見到他,知道他沒事就行。

抱一下,就和好吧。

我先說對不起也可以。

課間的走廊上隨處是嬉戲打鬧的人,沒有片刻的安靜。林歲寒走回教室,在門口遇到班主任,他嚴肅地說:“林歲寒,無論如何,讓你爸爸明天一定要來學校一趟。”

私人小賣部的事情還沒完,學校要找家長,但一直找不到,林振良根本不接老師的電話。林歲寒回家也很少看見他,他總說自己有事要忙,火急火燎地出了門,眨眼間就不見人影。

林歲寒隻好先答應班主任。

她放學回了家,發現五金店大門緊閉,今天根本沒有營業。電話打不通,她跑去附近的麻將館和鋪子裏問了個遍,大家都說沒看見林振良。

林歲寒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發涼,她呆坐了快半個小時,突然起身朝對麵街的宏天賓館走去。她記得孟玟嬌租住的是哪間房。

站在門口準備喊門時,裏麵隱約傳出一聲聲壓抑的歡愉,女人的呻吟穿透門縫飄出來。

林歲寒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停了幾秒,跑開了。

她衝回家把門關上,像身後有妖魔鬼怪在追。

她去飲水機前接了一大杯水,急切灌了下去,擱下水杯時發現旁邊放雜物的櫃子上有把鑰匙,是林振良落下的。

林歲寒想起林振良房間裏那個上鎖的抽屜。

拿著鑰匙成功地開了鎖,在裏麵發現一份五金店店麵轉讓的合同、半袋白色粉末,還有兩張信山市開往桐疆的火車票。

火車票上分別印著林振良和孟玟嬌的名字。

林振良是真的沾了不能沾的東西,而且上癮了。

林振良要賣掉五金店,跟孟玟嬌一走了之。

這兩點認知讓林歲寒如墜冰窖。

焦急雜亂的腳步從樓下一路到了房門口,林振良把門推開,跟林歲寒麵對麵撞上。

“我要報警。”她看著林振良蒼白的臉,說話時帶著顫音。

林振良知道她發現了,著急起來:“不行!你是不是想害死你老子?我被關起來對你有什麽好處?我養了你十幾年!”

林歲寒把合同和火車票摔到地上,情緒到了臨界點,像有顆炸彈在她身體裏炸開,炸得她血肉橫飛,幾近崩潰。

“你不是也沒想過我的死活。我怎麽辦?你有沒有想過我?你跟孟玟嬌跑了,我沒爹了,我就是孤兒了!”

“不是不是,”林振良拖著她,上下嘴唇哆嗦著,枯木枝般的身體擋在門口,“閨女,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這樣……我這次去桐疆就是準備去戒毒的。真的,你信我,我跟她一起都是去戒的……”他倉皇地解釋著,“你奶奶在桐疆,這你是知道的……你奶奶會幫我……也……也好照顧你,你也跟著一起去。”

說到奶奶嶽春明,林歲寒的聲音緩和了一點兒:“真的?”

“已經聯係好了那邊的戒毒所,我會主動進去的,主要是不放心你,你再有一年就要考大學了,有你奶奶陪著你,讓我心裏也好受點兒……”

嶽春明的確定居在遙遠的桐疆,林歲寒打電話過去求證:“奶奶,我爸跟你說了嗎?”

嶽春明說:“他太糊塗了,好在還沒陷太深,還想要自救。”

聊了兩句,掛了電話,林歲寒就這樣信了一半。

她腦子很亂,像水幹涸後留在泥坑裏的魚,艱難地喘息。

隻跟林振良提了一點,他不能帶上孟玟嬌,不能跟孟玟嬌一起。林歲寒對孟玟嬌有太多的芥蒂難以釋懷,自從她出現,父女倆的生活一點點發生變化,林振良一步步被拉入火坑,變得麵目可憎。

林振良遲疑之後還是答應了。

他太著急,一刻不停地跟人交接把五金店盤出去,一刻不停地去學校辦退學手續,一刻不停地打包收拾行囊。

林歲寒坐在北上的火車上,覺得恍惚而不真實,仿佛隻是眨了幾下眼睛,麵前就變換了一個世界。

火車經過大片翻滾的麥田和連綿起伏的山巒,飛速掠過的景色像黑白膠卷上的斑點,她忐忑、不安、惶惑,如同失足跌入洪流中。

手裏還捏著手機。

她想過要聯係陳熠宵,先說對不起。不要吵架,多不值得,她那麽喜歡他,為什麽要浪費時間在冷戰上?還要聯係溫岑知、唐玉階、唐拾,讓他們不用擔心。

可她心裏太亂,又想等到了桐疆,見到了奶奶,再給他們報平安。

隻是等到了桐疆,變故叢生。

她著了孟玟嬌的道,林振良騙了她,孟玟嬌就在那趟火車上。兩個癮君子一會合,神智盡失,還戒什麽,隻管放縱著自己享受一刻極樂。

有些東西一旦沾上,哪有迷途知返,隻有沉淪至死。

林歲寒沒見到嶽春明就被關了起來。

租的地下室,她被關在一間逼仄不通風的房裏,她的手機被拿走,想盡辦法也逃不出去。

林振良每日給她送三餐進去,偶爾良心複蘇,會想要放了她。孟玟嬌說這丫頭出去後會報警,不能放。

於是,一天天拖下去。

被困在黑暗中的日子裏,林歲寒等待著希望。

時間總能將人治愈,也讓人蒼老,她的希望漸漸淡去,掙紮變成了承受。

感官變得麻木起來,分不清日夜,也遺忘了自己。

她最後想,我沒有辦法再變得更好了。

沒有辦法再鋪就出一條銀河。

星星也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