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追光者
我可以跟在你身後
像影子追著光夢遊
01
除了中考,對林歲寒來說,初中生涯裏還有兩大難關——體育中考和書法特長考試。
轉眼就到五月。
體育中考是全市統一測試的,各所中學的學生必須到本市高中的校園場地進行各項目的測試。隨機抽簽,檀東中學運氣不錯,抽中信山一中作為考場,是個不錯的兆頭。
考試前幾天,林歲寒因為訓練過猛,中暑發痧,眉骨間被扯出了紫紅的印子。
唐玉階發現了,叫陳熠宵去藥店給她買十滴水和清涼油備著。林歲寒哪敢勞他大駕,自己去了,陳熠宵跟她一道。
一路走一路閑聊,林歲寒說:“我要是在正式考試的時候中暑昏倒了怎麽辦?”
“幫你收屍?”
“就不能講點兒好聽的?”
“你開的壞頭。”
到了藥店,林歲寒拿了盒十滴水和藿香正氣丸,又向店員詢問了一些事。
旁邊一個來給小孫子買感冒藥的老奶奶一聽林歲寒說明天參加體育中考,特別熱心,尾隨他們倆出了藥店,不忘跟林歲寒介紹偏方:“用還沒吃過油鹽的嬰兒的尿煮鴨蛋,吃了特別好,吃了就不會發痧。”
林歲寒臉有點兒僵,陳熠宵卻不懷好意地笑了。
老奶奶唯恐林歲寒不相信自己的偏方,一個勁地握著她的手腕跟她強調:“真的管用!這方子好!回家了讓你媽媽給你這麽煮鴨蛋吃……”
林歲寒毫無辦法,隻得嘴上應著:“好,好。”
兩人回了唐家,陳熠宵故意問:“要讓人給你去找嬰兒尿?”
林歲寒虛踢了他一腳。
“對了,”她想起一件事,“你會不會開肩?”替體育考試做準備。
陳熠宵點了下頭。
林歲寒說:“那你得幫我。”
她雙手十指相握,向上舉起:“開始吧。”
陳熠宵一隻手把她的雙手慢慢向後拉,一隻手推著她肩胛骨中間的位置,緩緩向前。
“嘶,疼——”林歲寒眉頭打架,倒吸一口冷氣,“我骨頭硬,勞煩您輕點兒。”
陳熠宵減小了推拉的幅度,讓她適應:“你為了一個體育中考,倒是挺努力。”
“那當然了,文化成績那麽差了,總該讓我在體育考試上找回一點兒尊嚴。”她問陳熠宵,“你對體育考試應該有把握吧?”
“滿分不成問題。”
林歲寒沉默了,她為什麽要自取其辱問這樣的問題。
兩人這點兒動靜把唐拾吸引過來,她戴著帽子,聽唐玉階說她的頭發已經長長了不少。不知被誰觸動心腸,小光頭不想再做個小光頭,想要留長發。
唐拾硬要送林歲寒一雙紅通通的襪子,說圖個吉利,讓她考試那天記得穿上,十分貼心。
林歲寒捉摸不清這姑娘是真心還是假意,有時候覺得她眉目生得這樣好看,揣著一顆玲瓏心討人喜歡;有時候又覺得她古靈精怪骨子裏透著一絲狡黠,冷不丁挖個坑等你往下跳,叫人又愛又恨。
有一次,林歲寒還特地跟溫岑知提起她,問她是敵是友。
溫岑知已經吃過幾次虧,閉口不想提。
等到了考試那天,林歲寒還是把紅襪子套上了。
把清涼油、十滴水、藿香正氣丸全都裝書包裏,生怕自己到時候忘了,出門看到陳熠宵,她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早上好啊。”
陳熠宵越過她去洗漱,忽而一低頭,看見她腳上顏色矚目的襪子。
“這麽喜慶,今天結婚,還是私奔?”
林歲寒揉著眼角:“討個好兆頭。”
她十分注意,去攤子上買早餐,油炸的不碰,冷的、冰的不沾手,怕到時候鬧肚子,規規矩矩地買了兩個包子和一杯溫豆漿。
體育考試被安排在下午,上午照常上文化課。
中午午休,養精蓄銳一小時後,大家準備乘坐學校安排的公交車去信山市一中。
公交車早就安排在學校大操場上等。
不知是學校真的窮,經費緊張,還是租車的人腦子缺了根筋,每個班隻安排了一輛車。
五班六十二個人,要全塞進去,可得費一番力氣。
林歲寒排在中間,上車後沒座位,站在了窗戶邊。等後麵的同學陸續上來,她快被擠成一塊柿餅,幾乎不能動彈了。
車裏又悶又熱,沒有一絲風。
陳熠宵跟宋旬打完電話,走到五班的公交車前,搜尋林歲寒的身影。好像一車的人肉夾饃堆在蒸籠裏,天上的太陽再添把火,大家就能熟了。
終於發現她,林某人此刻大概五分熟。
陳熠宵沒忍住笑,欣賞她夾縫中求生存的窘樣兒。
林歲寒也瞅見了他,怒目而視——看什麽看,還不回你們班去,上了車,你頂多也就是塊長得好看點兒的餅。
陳熠宵卻倏然伸了手:“出來。”
林歲寒不明白。
“出不出來?”他又問,實則根本不給她考慮的時間,雙臂穿過她的胳肢窩,像拔蘿卜一樣,從窗口用力把她抱出來。
林歲寒愣怔著,前一秒騰空,後一秒落了地,耳邊全是起哄聲。
在車內出了層薄汗,衣服皺巴巴地粘在身上,領子斜了,露出一截瘦白的脖頸。紅暈從臉頰一路蔓延到脖子根,跟她腳上襪子的顏色挺相襯。
她低頭把掛在臂彎的書包拽回胸前,拉開拉鏈翻找,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口中刻意念念有詞:“我的清涼油呢?清涼油呢……”
“怎麽了?”
“突然暈得厲害。”
陳熠宵跟兩個班的班主任打了招呼,說家長來接,會送他跟林歲寒去信山一中,他們倆不坐校車。
班主任忙得焦頭爛額,準了。
林歲寒走到校門口,發現外麵停了輛車,車窗放下來,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宋旬衝她招招手,笑得親切:“小朋友,又見麵了。”
這就是陳熠宵口中的家長。
陳熠宵給宋旬打電話的時候,他就在附近吃飯,不到十分鍾就趕過來救急,護送兩位考生去考試地點。
“緊張嗎?”宋旬邊開車邊問。
他不問還好,一問林歲寒就心律不齊:“不緊張。”
她剛往太陽穴上塗了清涼油,塗得有點兒多。車子忽然大轉彎,陳熠宵身體慣性往左邊傾斜,嗅了滿鼻子的清涼油味兒。剛想說話,見她攥緊雙手握成兩個小拳頭,手背上細小的青筋突起。
嘖,不緊張。
這口是心非又要強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
他們先到了信山一中,等了快二十分鍾,學校的車隊才陸續抵達。
班主任清點人數,發準考證,陳熠宵和林歲寒回到自己班的隊伍。
林歲寒走了兩步,肩膀被拍了一下。
她回頭,身後的人說:“加油。”
大魔王居然在給她加油。
“跟著我跑了那麽久,總該要見點成效。”他貌似無意間的一句話,卻給了她底氣。
去年一個冬天,加上今年春夏,風吹雨打一天不歇,她跟著他鍛煉這麽久,連身體免疫力都增強了,幾乎半年沒感冒,體育考試當然也能輕鬆拿下。
女生測三項,立定跳遠和仰臥起坐進行得很順利,800米測試排在最後。為了預防中暑,林歲寒提前吞了一把藿香正氣丸。
整個過程都沒出岔子。
跑完後,她精疲力竭地走出跑道外的紅色警戒線,剛想坐下歇歇,被人撈了一把,一隻手掌抵在她後背上。
“先別坐,再站會兒,走一走。”溫岑知遞給她一瓶水。
“你考完了?”林歲寒問他。
“嗯,都還不錯,不會有什麽問題。”溫岑知輕鬆道,“你怎麽樣?”
“還成。”
聽她這麽說,他就放心了。
溫岑知中午是從家裏出發來一中的,之後才聽說學校安排的車輛太少,擠到爆。他問她:“待會兒跟我一起走嗎?我媽開車過來了。”
林歲寒想起宋旬說的,他就在校園裏逛逛,完了還一起走,包接包送。
“我跟陳熠宵搭他朋友的車。”
溫岑知仰頭喝了口水:“女大不中留。”
林歲寒窘了。
“大寒,你覺不覺得,你之前的作戰計劃是成功的?”
“嗯?”
“之前你不是得罪了陳熠宵,想和他搞好關係嗎,現在不是挺好的了?”
“我怎麽聽著有點兒醋味?”
溫岑知直認不諱,點了點頭:“可能,是有那麽點兒。”他琢磨著也不太是滋味。
許多同學已經結束考試,有隨行的幾位家長在拍照,記錄精彩瞬間。信山市電視台的工作人員扛著攝像機,逮住幾個學生采訪。跑道外仍然有各班主任呐喊助威的聲音。
溫岑知被人叫走了。
林歲寒休息好了,就在一中校園裏逛逛。
“回頭。”
不知從哪裏傳出一道聲音,於是她下意識地回頭。
哢嚓哢嚓!
又是一陣連續按快門的聲音。
宋旬從一叢芭蕉後冒出來,脖子上掛著單反相機,拍她拍得起勁。
林歲寒撥撥頭發,理了理衣服上的褶子,衝著鏡頭比了個剪刀手。視野中,臨近的一條走廊上,陳熠宵跟一個陌生的少年並排站在一起說話,轉頭看見她,匆匆聊了幾句收尾,單手撐著欄杆一躍而過,幾步到了麵前。
第一句話便是問她:“怎麽樣?”
林歲寒學著他的語氣:“滿分不成問題。”
陳熠宵笑,冷峻的眉目被灑了一捧從芭蕉葉隙間漏下的光:“那就得了,走了。”
“剛跟你說話的那人是誰?”她問。
“你不認識。”
“嗯?”打破砂鍋問到底。
“周彧,一中的。”
“是你朋友啊?”
“打過幾次交道。”
宋旬叫住往前走的兩人:“等會兒,給你們拍一張。”
一樹芭蕉蒼綠的橢圓葉片成了背景,左邊的男生單手插兜站得漫不經心,像不耐煩;右邊的女生背著雙肩書包專注看鏡頭,露出微笑。
“靠近一點兒,剛不是沒吵架嗎,離這麽遠幹嗎?”宋旬指揮著。
林歲寒忽然不自在起來,往左邊挪了一小步。
肩膀卻觸碰到旁邊人的手臂,挨在一起,因為有人向她挪了一大步。
這一刻她的心像草莓味的冰激淩,在陽光下融化。
宋旬捕捉到兩人對視的瞬間,滿意地笑起來:“不錯不錯。”說完打發陳熠宵去商店買東西,“天太熱了,我想吃冰的,義務跟著你跑了一下午,你總得意思意思。”
回程還得坐他的車,還不到過河拆橋的時候,陳熠宵抬腳往一中小賣部走,問林歲寒:“你要吃什麽?”
“冰激淩。”林歲寒想也不想地說。
“草莓味的。”她補充。
無聊地蹲著等人回來,林歲寒好奇心作祟,開始打聽:“旬哥,你跟陳熠宵怎麽認識的?”
從宋旬到周彧,總感覺,陳熠宵好像認識不少人。
“他以前在青少年擊劍隊待過一段時間,參加過比賽,我和我教練在台下看著,都覺得這小孩兒是可造之才,就去‘勾搭’。”
“然後呢?”
“然後就‘勾搭’成功了唄。”
宋旬說得輕鬆,林歲寒不太信。果然,宋旬訕笑著改了口:“他年紀小脾氣卻不小,不太理人,但多去幾次,總能慢慢熟起來。”
是這個理兒,林歲寒深以為然。
問她介不介意自己抽煙,見她搖頭,宋旬便就著火點了根:“他人聰明,學東西快。但也任性,做事情全由著自己的性子,受不了管束。後來他大概覺得沒意思了,不玩擊劍了,跟我的聯係還是沒斷。”
林歲寒麵露同情:“你多包涵。”
宋旬聞言哈哈大笑,像遇到知己:“也勞你寬宥。”同住一個屋簷下,這姑娘不容易。
陳熠宵拎著一塑料袋七七八八的東西回來,就見那倆人狼狽為奸似的在一塊兒笑。他把袋子甩給林歲寒:“沒草莓味的,就剩藍莓味的了。”
“藍莓味的也行,都甜。”
你買的都甜。
02
體育中考一恍神就過去了,林歲寒考前緊張得要命,事後覺得也就那樣兒。再接著,就是書法特長考試、中考。
興許是運氣好,分數出來,她能上六中。
六中雖然亂了點兒,但她也不挑,能考上高中已是萬幸。
溫岑知以第一名的成績升入一中,學費全免,暑假這一陣每天都有人領著自己孩子去他家道賀,沾沾狀元的喜氣。
陳熠宵跟林歲寒的情況差不多,憑著書法特長,去六中十拿九穩。但陳政不滿意,一直在找關係,鐵了心要把人送進最好的一中。父子倆為這個事沒少吵架,家裏雞飛狗跳不得安寧,陳熠宵要麽在醫院陪著陳吟,要麽往唐家跑,圖個清靜。
林歲寒照舊賴在烏衣巷裏,她要是回去,林振良鐵定叫她看店,他自己去搓麻將。
溫岑知也時常過來,再加上唐拾,四個人就待在唐家清涼的後廳,一起喝汽水、吃西瓜。地磚來來回回擦過幾遍,脫了鞋子進屋,就直接席地而坐,躺著也行。
有時候各玩各的,溫岑知鑽研奧賽題,唐拾玩手機遊戲“消消樂”,陳熠宵趴著睡覺,林歲寒聚精會神地看電視,互不幹擾。
偶爾聚起來,圍坐在一起,玩撲克和塔羅牌。
這個暑假過得悠閑又愜意。
前後兩扇門敞開,時不時有穿堂風掠過。
屋簷前參差蔥蘢的樹群綠得像一汪深潭,葉片在陽光下泛起粼粼波光。有枝丫上的鳥雀撲棱著翅膀誤闖進室內,撞翻了唐拾擱在桌邊的小半瓶墨汁。林歲寒扔了遙控器,迅速把桌上的書從一攤墨汁裏拎出來,唐拾嘴裏念著完了完了,溫岑知去拿抹布。
陳熠宵被吵醒,手臂枕得酸麻,掀開眼皮看幾人在慌手慌腳地搶救唐玉階的字帖。
闖了禍的“肥啾”滿屋飛著,一個急轉向下,停在他麵前的草蒲團上。白麵黑頭,淡黃的羽毛中間有條灰線。
它睜著一雙小小的眼睛,也像在看戲。
陳熠宵一伸手,它就驚飛了。
看天氣預報,下星期有幾個多雲天,氣溫往下降了兩度,不知是誰先提出的建議去爬山,後來就一起出了門。
孤涼山是信山市偏冷門的景點,旅遊設施還不完備,修了小道蜿蜒上山,分岔口立了幾塊指路牌,冷冷清清。半山腰有座古刹,上山的人以香客為主。
進了山,放眼望去滿目蒼翠,隻剩下樹,還有被枝丫分割得零零碎碎的湛藍天空。
“山裏涼快啊!”林歲寒深呼吸一口氣。
唐拾說:“唱歌吧。”
溫岑知:“啊?”
“光爬山有什麽意思,邊走邊唱才有趣。”唐拾叫住最前麵的陳熠宵,“來,小陳同學,給大家起個頭。”
陳熠宵起頭不會,打她的頭倒還行。
“那小溫同學你來吧。”唐拾說。
溫岑知說:“我不會唱。”
“你聽了鄧麗君那麽多首歌,就不會哼兩句嗎?”
林歲寒舉報了:“小溫同學會唱《甜蜜蜜》,我聽過。”
“行啊,懷舊複古風。”唐拾把一片大大的樹葉卷起來,當作話筒遞到溫岑知麵前。
溫岑知被纏得沒辦法,猶猶豫豫地開了口:“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學霸唱歌不在行,有些露怯,正要打退堂鼓,後麵就有聲音加入進來:“……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開在春風裏……”
幾人就這樣曲不成調地哼著。
林歲寒摘了朵路邊的小黃花,放在手心端詳,簡單漂亮,配美人皮相。她走著走著,叫前麵的少年等等她。
陳熠宵停下來,她踮起腳,一手揪住他的衣角,將小黃花別在他耳後。
他重重歪了下嘴角,深色的眸子裏盛滿了叫人無法看透的情緒,像不耐,又像別的什麽,卻沒拂開她的手。
溫岑知和唐拾趕上來,看見陳熠宵耳後的小黃花後目瞪口呆,不用想也知道是出自誰手。唐拾不甘落後,給自己編了個花環美滋滋地戴在頭上。
她現在留著齊肩的頭發,微微向內卷著,小光頭蛻變成少女,說起話來依舊是雌雄莫辨的少年音,卻已有讓人無法忽視的美。
“好看嗎?”她挨個問一遍。
林歲寒說:“好看,跟天仙兒一樣。”
陳熠宵說:“滾開,別妨礙我看風景。”
溫岑知伸手替唐拾把戴歪了的花環扶正,亂糟糟翹起的頭發絲被一根根理好。學霸一向十分嚴謹,想了想說:“你問的是花還是人?”
唐拾那張厚得跟老城牆一樣的臉,倏爾,唰地紅了。
無形被撩,最為致命。
幾人走走停停一路到了古刹,歇歇腳。
暨秋死後,唐拾跟著唐玉階一起信佛,自然要進門去拜一拜。她問誰要一起?
令人詫異的是,跟著一起的人會是陳熠宵。
凡人拜佛,必有所求。
他求陳吟健康平安,心裏默念了很多遍。
身邊的蒲團上有人跪下來,林歲寒雙手合十,不知道佛祖能聽見哪些願望,就廣撒網,都說了一遍。她嘴裏念念有詞,希望大家升學順利,希望五金店生意越來越好,希望老師長命百歲,希望陳家的姐姐能恢複健康。
檀煙嫋嫋,院外響起撞擊的鍾聲。
出來以後,林歲寒忽然問陳熠宵:“你是要去一中的吧?”聽說陳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把人塞進了一中。
“老子從來沒說過要去一中。”他那樣囂張,又帶著篤定的口吻,“不走後門,考哪兒去哪兒。”
03
六中開學那天,林歲寒獨自拿著錄取通知書去報名,碰見了被唐玉階遣送過來的唐拾。
車禍後唐拾的身體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唐玉階勒令她回學校繼續學業。六中門檻低,容易進,適合唐拾這樣的學渣。況且六中校長是溫岑知的媽媽,與唐玉階相熟,也方便照拂。
“以後就是校友了,還請多多關照。”唐拾對林歲寒行了一個紳士禮,“小學妹,叫學姐吧。”
林歲寒:“?”
唐拾說:“我高二。”
唐拾仗著臉嫩,時常裝小孩兒,其實今年已經滿十八歲,是個成年人,比林歲寒、陳熠宵他們都要大。她小時候身體毛病多,過分依賴暨秋,十分沒有安全感,離開家去上學等同於要她的命,導致她入學比同齡人晚。去年辦理休學時正好讀完高一,耽擱一年之後,現在接著上高二。
九月的天空高遠,太陽依舊灼熱。林歲寒目睹她穿著超短裙,露著兩條又白又直的小細腿輕快地上了樓。
她預感高中生活不會太平靜。
林歲寒來得早,新班主任安排她和另外幾個同學打掃教室,整理課桌椅。
拖拉桌椅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頭頂的電風扇呼呼轉著。林歲寒掃著講台底下的碎紙屑,教室後門進來一個人,單肩背著書包。
寸頭,黑T恤,右手手腕上有一圈字符刺青。
考哪兒去哪兒,他沒食言。
巧的是,還在同一個班。
同學你好,高中三年,請多指教。
林歲寒隨手把講台上的抹布扔過去,一臉囂張樣兒:“新來的,趕緊把課桌擦擦。”膽子越來越大。
陳熠宵抬手一把接住,微笑著問她:“手幹淨嗎?先幫你擦擦手?”
林歲寒嚇得把爪子縮起來:“我錯了。”
她抬腿要跑,他幾步就追上——老招式,從背後揪住衣領,往上一提,她雙腳離地被拎起來,毫無反抗的餘地。
“新同學,你先放開我行不行,咱們有事好商量啊。”
“有什麽可商量的?”
“可多了,比如想問問你,上午要不要一起去小賣部買辣條,中午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飯,傍晚放學要不要一起走……”
陳熠宵放開她:“行吧,準奏。”
他們的教室在二樓,高一(8)班。
新班主任姓鄭,叫鄭常,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教化學的。鄭常長得黑瘦黑瘦,一口白牙,喜歡開玩笑,有個五六歲左右的可愛女兒。林歲寒去水池洗拖把的時候,看見鄭常蹲在走廊上在給女兒紮羊角辮,笨手笨腳的,快要把人笑死。
班會課上選班幹部,鄭常一句話,歡迎大家毛遂自薦。
新生大多活躍,一開始還有些忐忑和猶豫,漸漸地,舉手站起來的人越來越多。競選到最後,隻剩每組的組長這種芝麻小官沒人當。畢竟小組長沒有實權,瑣碎事又多,光每天收組員的各科作業就夠煩的了。
林歲寒埋頭在課桌底下吃東西,窸窸窣窣。她快速把薯片放進嘴裏,抬頭時又裝作若無其事,然後再慢慢嚼幾口,再掀開課桌抽屜蓋兒,吸一口奶茶。
選班幹部這種事,不可能跟她有關係的。
“好了,現在隻剩下第八小組沒有組長了,第八組有沒有同學願意主動承擔起重任?當然了,相互推薦也可以。”鄭常說。
後排一個聲音冷不丁地響起:“老師,林歲寒願意。”
林歲寒驚得喉頭一哽,滿嘴的食物差點兒噴出來,臉憋得通紅。
她下意識地就站起來了,轉過身去看最後一排的陳熠宵,眼睛都瞪大了,裏麵寫滿驚愕。
鄭常很高興,一錘定音:“非常好,林歲寒同學,那你就是八組組長了。”
她想拒絕的,但是開不了口——含了一大顆棉花糖,一口咽不下去,張嘴就會露餡兒,有苦說不出。
這差事就被她硬扛下來。
下課鈴響,林歲寒先趴在桌上靜了靜,越想越氣,一鼓作氣地跑去找陳熠宵麻煩:“為什麽要坑我?”
“為了鍛煉你。”
“我不信。”
陳熠宵捏著手裏的易拉罐,投進垃圾桶裏,漫不經心地找借口,說得冠冕堂皇:“小組長好歹也是個官,你好好幹,會有收獲。”
“別拿小組長不當班幹部。”他拍拍她的肩膀說。
他的座位在八組八號,她在八組二號。
想想她每個早自習不得不跑到他麵前來,即便是被追問作業,他也覺得心情大好。
04
新學期的第一個周末在唐家聚首,六中仨學渣會晤一中真學霸。
大家紛紛問溫岑知過得如何,在一中的培優班待著會不會覺得壓力很大。
溫岑知說:“兩個字,輕鬆。”
大家嗤之以鼻,學渣對學霸表達了自己的輕蔑和不屑。
“你們怎麽樣?”溫岑知問。
林歲寒向他匯報情況:“我有幸跟熠宵同學分到了同一個班,任八組組長,當了個小官,學習狀態良好。唐拾的教室就在我們樓上。”
溫岑知說:“那挺好。”
周末放假作業多,兩張桌子拚湊在一起,大家一起寫作業。主要是唐玉階過來了,在旁邊看著,光閑聊插科打諢,不幹正事兒,唐老師掛在牆上的教鞭也將蠢蠢欲動。
林歲寒已經好久沒有被打過手板心,想想剛跟著唐玉階學書法的那段日子,仍心有餘悸。
甭管是不是真心願意,四人都開始拿著筆翻著書寫寫算算。沒辦法,有唐玉階在,認真讀書努力學習的樣子得裝出來。
林歲寒抄了兩頁英語單詞,眼珠滴溜轉,往旁邊瞟一眼陳熠宵的草稿本,上麵畫了縱橫交錯的方格子。
這廝在下五子棋。
左手畫圓,右手畫叉,戰況激烈。
林歲寒服了。
再看對麵的唐拾,紙上的字跡十分漂亮飄逸,從筆尖流暢而出,乍一看以為她在寫作文,再一看——
“……喜歡的食物一口塞進嘴裏,想去的地方馬上就去。可當我喜歡你,我願意等你。”
呃,是情書。
林歲寒收回目光,她不是故意要偷看的。
桌子底下伸過來一條光溜溜的腿,唐拾蹭了蹭林歲寒的腳踝。林歲寒嚇得一哆嗦差點兒把筆給扔了,唐拾不動聲色地衝她揚揚下巴。
那意思是,保密哦。
一張美人臉,幾顆小雀斑,嘴角一翹,活像個妖孽。
林歲寒驚魂未定地點點頭,保密保密。
果然,隻有溫岑知同學在認真搞學習。
唐玉階被幾個孽徒的表麵功夫所蒙騙,特地去取了梅雨水來煮茶給他們喝。
她去年在舊市上淘到一個瓷甕,名為集雨。那一陣格外想念暨秋,梅雨連綿時,特地去山中集了一罐幹淨的雨水,密封貯藏,用來煮茶味道清醇。
梅雨如膏,萬物賴以滋養,味獨甘。
唐玉階招呼他們來喝茶,其中隻有唐拾懂點兒門道。她小心端著茶盞出了門,發現唐玉階在背陰的屋簷下坐著。
唐拾走過去:“這茶跟暨秋煮的味道真像。”
唐玉階感到詫異:“喝得出來?”
“嗯。”
唐拾說:“她跟你學的吧?”就像暨秋的那一手好書法。唐玉階與暨秋,分明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身上卻隨處可見對方的影子。
唐玉階搖頭笑了,似在緬懷:“是她教我的。”
“她母親的老家在荊溪。梅雨時節,家家戶戶將翁缸洗刷幹淨,放在庭院中收蓄雨水,用來烹茶,不知是從哪個年代流傳下來的舊習俗。”
“荊溪?”唐拾似乎不曾聽暨秋提起過,“她還沒帶我去過呢。”
“等你長大了,自己去吧。”
唐拾喝了口茶,在腦海裏又描繪了一遍暨秋的樣子,她怕自己有一天會忘記暨秋,問唐玉階:“你想她嗎?”
“想啊。”
“為什麽不在一起呢?”
“……不容於世。”
05
屋內,陳熠宵喝完茶,又跟自己下完了一盤五子棋,筆尖在紙上畫兩下,不出墨了。甩兩下,不管用。
他在空****的書包裏翻了翻,總共也就這麽一支筆。
他問林歲寒:“有沒有多的筆?”
“有啊。”
“拿來。”
“十塊錢一支。”她獅子大開口。
陳熠宵掏錢,懶得跟她廢話。
他又問:“筆記本呢?”
“也有啊。”她笑眯眯地說,“你要嗎?二十塊錢一本,多買有折扣,給你友情八八折。”
溫岑知聽不下去了:“太貪了啊。”
林歲寒說:“你別管。”
她問陳熠宵:“要不要?”
陳熠宵點頭:“要。”
林歲寒摸到口袋裏有包椰子糖,拿出來放桌上,問他們:“吃糖嗎?五毛錢一顆。”
溫岑知:“你怕是掉錢眼裏了。”
這事給林歲寒帶來了點啟發,她如果在班上開個小賣部賣東西,準賺錢。六中那麽大,學校裏隻有一個商店,每天課間人滿為患,要擠進去買東西還真不容易,而且許多人也不想下樓跑這麽一趟。
林歲寒把心裏的主意說出來,問:“你們覺得怎麽樣?”
溫岑知說:“好好讀書才是正經事。”
林歲寒保證:“我能一邊開小賣部一邊好好讀書。”
陳熠宵困倦地打了個哈欠,懶散地掏出手機,手指點著屏幕:“你說的話你自己信嗎?”
“我當然信啦!”
星期天晚上,林歲寒就去超市進貨了。
周一陳熠宵在校門口遇到她,發現這家夥的書包簡直像塞了床棉被那麽鼓。
林歲寒咬著包子跟他打招呼:“早啊。”她把手裏的一盒奶遞過去,“喝牛奶嗎?”
“多少錢?”陳熠宵看了看她。
林歲寒被噎了一下:“免費的,請你喝。”
“英語課文能背了嗎?”身為他的小組長,她要操的心可真多,不僅要催他交作業,還得督促著他完成老師布置下來的各項任務。
“明天早自習你得來我這兒背書,我要把咱們組的背誦情況統計好,交給英語課代表。”
陳熠宵撕開紙盒喝了口牛奶:“背不了。”
“為什麽?”
“根本不會讀。”
林歲寒為難了一下。
一個數學不及格的我如何拯救一個英語得零分的你?
想了想,還是有辦法的,她說:“書後麵附贈了一張光盤,裏麵有原文錄音,你回家跟著光盤讀就行了,照著背下來,死記硬背總會吧?”
“不會。”
態度冷淡,根本就是故意不配合啊。
“你教我。”
林歲寒瞬間感覺壓在肩上的擔子有點兒重:“那……那行吧。”那她得先回去跟著光盤背個滾瓜爛熟。
書包把她的背壓得有點兒駝,她吃完早餐擦幹淨嘴,雙手向上勒著書包帶,想要減輕背部承受的重量。
“你這裏麵都裝了什麽?”陳熠宵問。
“餅幹、麵包、大雞腿,還有紅茶、綠茶、奶茶等這些飲料,所以有點兒沉。”她期待地看著他,“你打算要幫我嗎?”說著已經把書包卸下來,抱孩子似的小心捧著,往陳熠宵手邊送。
他沒搭腔,沒表明幫還是不幫,手倒是沒往回縮。
沉甸甸的書包就落了下來。
他拎著她花裏胡哨顏色比彩虹還絢爛的泛舊布包大步往前走,林歲寒在後頭跟著,想想兩人都還住在唐家的那會兒,一起去菜市場買菜那次,她拎東西拎得手都快斷了,他大爺似的視若無睹,根本不管別人死活。
現在已經算是質的飛躍了。
她這算不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林歲寒美滋滋地想。
課間,林歲寒的小賣部開張,先是推銷給周邊的同學,很快,全班都知道了。她定的價格公道,許多零食賣得比學校商店裏的更便宜。
生意十分火爆,一個上午過去,書包裏的東西被搶購一空。剩下兩罐可樂,是她給自己留的。
中午陳熠宵跟外班的幾個人打完籃球,一身大汗淋漓,把腦袋湊在水龍頭底下衝了衝,林歲寒跑過來分給他一罐可樂。
啪嗒一聲拉開拉環,綿密的汽水泡沫冒出來。
碰杯。
“慶祝我開張大吉!賺個盆滿缽滿!”
她一個人把話全說了,陳熠宵想不出別的什麽新詞,捏著罐身再跟她碰了一下:“早生貴子,長命百歲。”
林歲寒:“……”
後邊幾個穿球衣的同學跟過來,眼神在林歲寒身上打量,問的卻是陳熠宵:“喲,這是哪位同學呀?”好奇中摻雜著些許曖昧的語氣。
林歲寒剛想跟人自我介紹,旁邊的人說:“走了。”手腕被拉了一把,發燙的掌心裏還留有未幹的水跡,粘連在她的皮膚上。
“哦。”她愣了愣,跟著他的腳步走。
“那些人是誰啊?”她問。
“高三的,剛一起打球認識的。”
“那他們不算是你的朋友嗎?我不用打招呼?”
“不需要。”
陳熠宵鬆開她的手,看她時略略低頭,桀驁沉靜的臉上帶著一絲認真:“你不用認識他們,別跟著混。”
他說:“林歲寒,你要做個好學生。”
06
晚上林振良不在,又是林歲寒看店。
雖然她更願意留在唐家,但是自從書法特長考試結束、她順利升入高中後,林振良就常叫她回來,說老是待在別人家裏不像話。
林歲寒覺得無所謂,哪兒舒服她就去哪兒。
店裏有張長條桌,桌麵上壓著塊灰蒙蒙的厚玻璃,邊緣磕碰出了許多小角,雜七雜八的零碎東西全堆在上麵。林歲寒收拾了一通,騰出一塊地方來做作業。
到了晚上這個點,幾乎不會再有生意。
頭頂的白熾燈吸引了一圈小蟲子,高高低低地飛著。
她寫了會兒數學卷子,卡殼了,隻好去翻書上的例題看一看,尋找新的解題思路。白天陳熠宵的話又在耳邊冒出來,他說,你要做個好學生。當時她反問,那你呢?你是同門師兄,你得做出表率。
他們倆學渣居然聊到了學習,聊到三年後要考什麽大學。
陳熠宵說得輕鬆,先定個小目標,就A大好了。
林歲寒嚇得不輕,要知道,A大可是溫岑知他們這種學霸的第一選擇。她想啊,吹牛誰不會,A大就A大,三年後咱們還做校友。
筆帽習慣性地抵在額頭上,她給自己戳出了一道紅印子,想想A大,還是咬牙先把試卷完成,不會的先空著,做個記號,明天課堂上重點聽講。公式無論如何要背下來,不能總翻書,考試的時候都是閉卷。還有,錯題集需要準備一本,同一道題錯三遍,她就該罵自己是隻豬了。
時間逐漸在往秋冬走,私人小賣部經營了有一段時間了,每天都有錢進賬,她慢慢也攢下來一個小金庫。攥著錢,她周末去店裏買回來一盒心儀很久的水彩,關起門來,待在房間裏一畫就是一下午。
她沒有係統學過繪畫,沒有人指導,就跟著視頻自個兒瞎琢磨。從畫下第一筆開始,她就被這個全新的世界所吸引。她不告訴任何人,像守著一個人獨自挖掘出來的寶藏。她有時也自戀地覺得,興許自己是有天賦的,不然怎麽會堅持下來,而且越畫越像。
她忙起來忘記時間,直到林振良在外麵大肆砸門:“你在家嗎?吃晚飯了!快點兒,快點兒!你爹快餓死了!”
林歲寒從裏麵開了鎖,把門拉開一條縫,發現林振良臉和脖子通紅,眼神飄忽不定,分明就是喝酒上頭了。
“你又喝酒了?”林歲寒沒好氣地問。
見他下樓時踉蹌,她又隻好跟上去扶著。
林振良說話的邏輯是沒錯的,隻是絮絮叨叨,十分囉唆:“贏了大錢,請人去吃晚飯,大家都去了……我贏了大錢,給你打包了西齋街上的鹵肉回來,好吃,你多吃點兒……你老子贏錢了,發達了……”
反反複複就那幾句,贏錢了,他要發達了。
林歲寒冷笑:“做夢呢。”
樓下的五金店裏,桌上確實擱著一份打包回來的飯菜,林歲寒沒多看,目光全在門口坐著的孟玟嬌身上。
“你來幹嗎?”林歲寒覺得更煩了。
“你爸可是我送回來的,你可別過河拆橋。”孟玟嬌說。
林歲寒沒再理她,拿起飯盒轉身上樓。孟玟嬌跟了上來,擠進她房間,一眼看到她在窗戶邊支起的畫架和畫上的人。
畫的分明是個少年。
孟玟嬌笑起來:“哎喲,思春了。”她朝林振良喊,“振良呀,你閨女長大了,也開始躲在房間裏想男人了……”
林歲寒抄起門邊的掃帚,又狠又準地朝她臉上一撲。孟玟嬌根本來不及反應,沒躲開,一路被追著趕下樓。
孟玟嬌慌亂中抓住一把衣架,開始回擊。
林振良大腦不清醒,先是聽見孟玟嬌在樓上叫喚,立馬又見兩團影子在麵前糾纏著打起來。他雙手搓了把臉,大致能分辨出誰是誰了,把林歲寒拉開,翻來覆去隻有幾句話:“不準打架!好好說話,好好說,不準打架!”
他力氣大,將林歲寒手裏的掃帚搶走了,林歲寒被孟玟嬌趁機抓了一把頭發。
她疼得直抽氣,瘋了似的舉起一把椅子往金屬架上一砸,發出一聲巨響,世界卻仿佛清淨了許多。
五金店開著門,門外有路過的行人,許多雙眼睛看過來。
暮色沉沉的深秋,冷風席卷而來,帶走了枝條上灰黃色的梧桐葉。
唐家。
家裏的油鹽醬醋幾乎同一時間用完了,唐玉階去超市采購,路上遇到認識的人,聊了會兒天。唐拾打電話來催,說她熬了粥,要吃就趕緊回來。林歲寒沒在唐家住,家裏下廚的重任就落到了唐拾身上。
唐玉階提著購物袋往回趕,在烏衣巷口看見一個人。
頂著亂糟糟的雞窩頭,外套也沒穿,身上掛著件單薄的T恤,像從難民窟裏出來的。
天光灰暗,唐玉階走近了點兒,終於能看清麵貌:“哎,這不是我們家小徒弟嗎?”
林歲寒杵著沒動,臉上也沒有表情,過了兩秒,突然猛撲過去一把抱住唐玉階,“哇”的一聲哭出來。
她哭得洶湧,像憋了許久的情緒,這會兒全宣泄出來。
唐玉階心裏歎了口氣,等她緩了緩,才問道:“跟人打架了?”
林歲寒不說話。
“吃晚飯了沒有?”
林歲寒搖頭。
“唐拾煮了粥,跟我去喝粥吧。”
林歲寒哭完一場,順帶還去廚房幫忙炒了兩個小菜。
唐拾看她眼眶通紅泛著血絲,也沒多問,咬了咬筷子,一個勁地誇她做得好吃,明天繼續好好表現。
唐玉階也說:“今晚就住在這裏別走了。”怕她心事重重,一個人待著容易胡思亂想出岔子,“跟唐拾一起睡,明天叫她早點兒起床搞學習。”
林歲寒點了點頭。
唐拾朝她拋了個媚眼:“Come on baby(來吧,寶貝)。”
等回了房間,唐拾拍拍床,說:“咱們倆還是第一次‘同床共枕’吧,我得‘昭告天下’。”
她打開手機微信,建了一個群,拉林歲寒、陳熠宵、溫岑知進來,把群名設為“四朵金花”。
唐拾:“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等過了今晚,小林同學就是我的人了。”
特別“艾特”了陳熠宵。
溫岑知:“你倆一起睡?”
林歲寒:“對啊。”
陳熠宵:“保護好自己。”
林歲寒:“我去寫張卷子冷靜冷靜。”
唐拾:“春宵一刻值千金,趕緊上床行不行。”
溫岑知:“舉報了。”
溫岑知:“明天大家準備一下,主要複習指數函數和對數函數的內容,如果有多餘的時間,就再講講幾道物理題,關於力的合成與分解。”
唐拾:“溫老師,我是你學姐哎,你確定能教得了我嗎?”
溫岑知:“應該不成問題,畢竟你的水平停留在初中。”
唐拾:“嗬嗬。”
周末在唐家聚一聚,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變成了周末學霸給他們補習。溫岑知瞬間把樓帶歪,嚴肅正經地談起了學習,唐拾沒了發揮的餘地。
她把手機一扔,還睡不著,招呼林歲寒:“過來過來,我給你看幾樣好東西!”
唐拾從衣櫃底下的抽屜裏抱出一些瓶瓶罐罐和小盒子,是她最近新入手的化妝品。她完全是新手,在網上看了許多美妝視頻,跟著做功課,最後終於忍不住買了一堆東西,決定要自己試試手。
唐拾歪了歪頭,其實也不算突然,女為悅己者容。她從開始蓄長發時起,大概就已經動了心思。
小尼姑思凡,她何嚐不是。
“你坐下,我給你描眉。”
“不……不要吧。”林歲寒實在不怎麽相信她的技術。
“就試試,描得不好馬上擦掉。”
“那……好吧。”
唐拾搖了搖手裏的妝前乳:“反正都要描眉了,還不如幹脆嚐試一下讓我化個淡妝,這樣效果更好嘛。”
她保證:“肯定給你弄得漂漂亮亮的。”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反正試一下也沒啥損失,林歲寒正襟危坐:“那來吧。”
“來啦!”唐拾喜笑顏開,聲音有點兒**漾。
先用護膚品、水乳霜,再上化妝品,層層抹上去。眼妝部分是重點,唐拾拿著眼線筆叉開腿站著,彎腰湊在林歲寒麵前,捏著她的下巴:“眼珠子往上看,看天花板……眼睛別眨,向下看。”
林歲寒蒙蒙地問:“到底朝哪兒看啊?”她下眼瞼有點兒癢,想撓。
唐拾說:“正視前方。”
林歲寒開始擔憂,怎麽感覺這麽不靠譜呢。
再弄了點兒眼影,眼妝就算結束了。
唐拾凝神打量林歲寒的臉,神情無比認真,在考慮如何修容,想了又想:“我覺得修容就不用了,你臉小,臉形也好看,沒必要修容。”
“行,你說了算。”
上完腮紅,大功告成。
唐拾仔仔細細欣賞了一遍自己的傑作,目光在林歲寒的臉上流連,最後評價道:“我覺得還可以。”
林歲寒迫不及待從她手中搶過鏡子。
一照,這是誰?
她不認識。
“小拾啊,這就是你說的淡妝嗎?”
“對呀。”
“臉是不是太白了點兒?”
“那是因為你本來就白。我發誓,隻給你塗了很淡的一層粉底。”
行,這話聽著舒服,林歲寒被說服了。
“眼線為什麽會這麽粗?”
“你眼睛大,畫粗一點兒更好看。”
信你才怪。
“口紅的顏色是不是太豔了?”
“對對對,這個是我的錯。這支口紅的顏色確實不適合你,我還買了別的色號,快遞應該明天上午就會送到,到時候我再給你試。”
唐拾說:“雖然一些細節上還有瑕疵,但是我覺得整體上還是不錯的。”她充分地肯定了自己的水平,“還是好看的。”
林歲寒沉默了,真的好看嗎?難不成是她的審美出了問題?
唐拾提議道:“明天溫岑知和陳熠宵不是會過來嘛,讓他們看看就知道了。”
“你確定?”林歲寒後背一涼,有種不祥的預感。
唐拾信心十足:“十分確定。”
“不能我一個人……”
“放心啦,我跟你一起。”
一走就將近四十分鍾。
溫岑知見兩人總不回來,擔心地說:“這兩人幹嗎去了?”
“總不可能被妖怪抓走了。”陳熠宵就這麽隨口一說。他解出來一道大題,把草稿本推給溫岑知對答案。
溫岑知一看,答案是正確的,步驟也沒錯,用的還是簡便方法。
他有點兒驚訝於陳熠宵的接受能力,講過一遍的知識點就能靈活運用,舉一反三。如果不是基礎太差,也是學霸一個。
“我家裏有套卷子你肯定感興趣,是一中數學組幾個金牌老師聯合出的,晚上拿給你去複印。”
“誰會吃撐了沒事對數學卷子感興趣。”陳熠宵不領情。
溫岑知指了指草稿紙上他演算的一個步驟:“這裏還有另外一種算法,能節約至少兩分鍾時間。”
山外有山。
忽然有了鬥誌,陳熠宵說:“晚上去你家找你。”
溫岑知和陳熠宵正聊著數學題,消失了快一個小時的兩人攜手出現了。兩張麵粉糊的臉,白得像堵牆,唇色鮮豔,至於……眼睛,眼皮上金光閃閃。
叫人無法形容,連學霸都詞窮。
溫岑知驚得手裏的筆掉了,又裝作若無其事地撿起來。
陳熠宵看了她倆一眼,低頭看卷子,又看了她倆一眼:“你們是誰?”
溫岑知麵無表情地問:“何方妖孽?”
林歲寒尷尬地扯扯唐拾的袖子:“看吧,是真的不好看。”
“那是他們不懂欣賞。”唐拾大大方方地坐下,裝模作樣地拿起筆繼續做題,自我安慰道,“看久了就習慣了。”
林歲寒決定先溜去上個廁所。
洗手的時候,她一邊搓著泡沫,一邊打量鏡子裏的自己。
越看越覺得,她被唐拾的甜言蜜語蒙蔽了雙眼。新手化妝,她就不該信的。
門外有腳步聲響起,她莫名想把臉遮住,但是來不及了,陳熠宵已經走了過來,洗了把手。
他從鏡子裏看她,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麽?”林歲寒沮喪。
她看見架子上的卸妝水,如果現在迷途知返,卸個妝應該還來得及。
陳熠宵從鏡子裏看她:“想把你關起來。”
“啊?”
怎麽聽起來怪怪的?
“出去嚇到別人就不好了。”
“……”
廳堂內。
唐拾在橫線上填了一個1/2,見隻剩她和溫岑知在,挪過去,悄悄地問他:“我化妝真的不行嗎?”
她臉靠得極近,細軟的頭發垂下來拂在他握筆的手上,好似一片羽毛劃過。
“真的很醜?”她不死心。
抿著珊瑚紅的薄唇微笑,學電視裏禍國殃民的妲己那樣眨眼睛,又活像《聊齋誌異》裏勾引書生的狐狸精。
但他不說話。
因為他知道,他一旦誇她,這人的尾巴就要翹上天。
他記課文,默默背誦:“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她卻在他耳邊唱:“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五音不全,偏又,哀怨叢生。